●▄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望尽山河》作者:蒟蒻蒟蒻 文案 为了不给昏君当男宠的少年逃入另个虎穴,跟瞎了眼睛的小老虎竹马竹马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主角:卫长轩,杨琰 ┃ 配角:杨玳,杨玦 ┃ 其它:朝堂 第1章 雁庭   雪下得安静。   穆王府的门庭外,孤独地跪着个影子,那是个瘦削的少年人,小腿几乎埋在了雪地里,他跪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时辰。   前一天时,卫长轩还是隶属于南军之中的一名少年禁卫,随着神武卫前往皇家围场陪伴永安帝冬狩行围。   永安帝杨解初春登基,至今不过十月,他是个谈不上暴戾的君主,只是不修德政,喜好玩乐,迷恋酒色而已。初登基时便大张旗鼓选美纳妃,转眼又把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抛之脑后,一心带着随行的十六卫,前往皇家猎苑放鹰逐犬,纵情逸乐。   永安帝素日惫懒,统共上马骑射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便唤人搭备御帐,被一众宫人拥着回到帐中小憩。皇帝中帐四周自然需要禁卫把守,御前禁卫统领正要下令调度时,杨解半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开口道:“你手下那些禁卫个个粗壮笨拙,看着简直碍朕的眼睛,还是调几个伶俐的少年郎来为上。”   禁卫统领马东阳自然唯唯称诺,下令将南军那支少年禁卫调来,供御前差遣,卫长轩便在其中。   御帐一共三层,最外是镶了金箔的生牛皮所制的围帐,向内则是厚重的锦帐垂幕,最里面是一层淡金纱帐。帐内黄铜炭盆里笼着的是银骨炭,这是上等御用之物,燃着室内如春,更无半点烟火气息。然而杨解倚着身侧的美人,仍觉气闷,又命左右把一二两层帐门掀开,好让他隔着纱幕,瞧瞧这围场雪景。   其实外面白茫茫一片,哪有什么好瞧,但宫人们自是不敢拂逆圣旨,忙不迭便去勾起了帐门。北风夹杂着碎雪立刻从帐前呼啸而过,把那淡金纱帐吹得摇曳不堪,杨解正觉得被炭火烤得燥热,猛然被这冷风拂面,倒觉舒适,欣欣然又躺回了美人怀中。   正在这温柔乡里缱绻之际,永安帝的目光不期然落到了起起伏伏的纱帐之外。那里半跪着一个少年,穿着禁军皮甲,因为帐中不得戴盔的缘故,能看见乌色的头发束在头顶,发梢顺着脖子滑落在肩上。   他侧身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淡金色的轻纱被风拂动着,时不时打在他侧脸上。只见那半透纱帐后的侧脸线条锋利,眉眼乌黑,唇色薄红。永安帝看得入神,只觉这少年跟自己宫中的娈宠们是截然不同的漂亮,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他抬了抬手指:“让他进来。”   卫长轩受命进帐时,略微有些惶恐,他这是头一次在御前服侍,没想到竟有机会见驾,赶忙整理了衣着,随宫人一起走入大帐。   帐内自然是金碧辉煌,往来宫人皆是屏声静气,不闻一点咳嗽之声,帐中软榻上半坐着个裹了罗衫的美人,永安帝正以美人之躯为枕,斜倚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看向这神色谨慎的少年。   卫长轩不敢再四处打量,只低头行了大礼。   只听皇帝问道:“你几岁了?”   “十五岁。”少年的声音里已有了些变声的沙哑。   杨解轻轻笑了笑,十五岁,那还有两三年的光阴可以好好疼爱,不过,若是长得太快,说不定也玩不了多久。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又低低问道,他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心中估摸着,不知到了床上,这孩子又是个怎样的光景。   “卑职,南军神武卫,卫长轩。”少年对上座那位的意图丝毫不知,毕恭毕敬地答道。   “神武卫。”杨解轻声沉吟。   这是太宗皇帝设立的一支卫队,原本是设在东宫,由陪伴太子习武的世家子弟们组成。只是立朝百十年后,皇家逐渐重文轻武,太子也不再需要这支徒有虚名的神武卫了,便被重新编整,供左右羽林卫队做预备之用。   “三日后结束行围,你便随朕回宫,不必再去神武卫了。”   听了这话,卫长轩微微一惊,竟抬起了眼睛,不自觉问道:“不知皇上调卑职去宫中有何差遣?”   杨解低头看他,正对上那双眼睛,只觉沉透如同黑玉,其光芒又似寒星,心中更是喜欢,便微微一笑:“朕要差你去雁庭,你往后只要侍候朕便是。”   卫长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然知道雁庭是什么地方,“宣宗好男色,后宫设雁庭”。宣宗之后的两代帝王明里暗里也各自纳过娈宠,所以雁庭开设至今没有荒废。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落到那个地方去。   就在他隐约显出惊慌之色的时候,御前内监已似笑非笑地出声提醒道:“卫公子,这可是荫蔽家族的事,还不快谢恩呐。”   他话中深意,卫长轩不是不懂,他心内苦笑,还是强撑着伏了身下去:“谢皇上恩典。”   自御帐出来,卫长轩脑中浑浑噩噩,几乎不知要去往何处,连马也忘了骑,竟慢慢走回了十里外神武卫扎营的地方。   冬日昼短夜长,申时刚过,天色已开始暗了,营房都点了篝火,各自准备晚膳。卫长轩刚走入神武卫的营地,便听有人轻轻打了个唿哨,而后便是几张相熟的面孔凑了上来,挤眉弄眼地道:“这不是卫娘娘吗,怎么不在御前伴驾,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原来下午在御帐发生的事已传到了这里,这些少年禁卫大多是孩童脾气,只是来凑个热闹,并非存了恶意。然而听在卫长轩耳朵里却是变了滋味,他心头那股气再也强压不住,转眼间便爆发了出来。   只见他随手抓起挂在栅栏上的马鞭,劈头向最近那少年抽了过去,他素来手黑心硬,这么一鞭子,直把那少年额头抽了一道裂口,伤口边缘翻起深深皮肉血痕。被打的那个一声惨叫,捂着额头躲到了一边,而后他旁边那个手臂上也挨了鞭子,嚎叫着扑了过来,几乎要跟卫长轩拼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营地里传来一声断喝:“闹什么闹,你们想造反吗!”   却是神武卫校尉李昱闻讯赶来,他怒不可遏地把这些半大的小武士们喝骂了一痛,因他性情暴烈如火,少年们都不敢与他争辩,只好挨个领了罚,退去了。   卫长轩冷冷站在营地里,正要等着领罚,却听李昱向他道:“跟我过来。”   营帐那些没设火把的角落里十分昏暗,卫长轩便站在这样的角落里,等着挨李校尉的训斥,这样的训斥他往常总能听到好几十遍。   然而李昱犹豫着,并不像要斥责他的样子,只是问:“御前传来的消息是真的么?”   卫长轩听了这句,心下惶然,迟疑了片刻方点了点头。   李昱似是叹了口气:“雁庭……去不得啊。”   卫长轩当然知道那里去不得,即使是在雁庭最兴盛的宣宗年间,那些柔弱堪怜的娈宠们也没有几个得到过好下场。因帝王宠爱,得到声名权势的人也不是没有,可卫长轩并不想做其中一员。他自幼得到的教导是“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天地”,绝没有为求荣华富贵,屈身成为娈宠的道理。   “你今夜出营吧,我只当不知道。”李昱左右看了看,忽然低声道,“去寻田公公,且跟他商量一二。”   卫长轩微微吃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向他行礼道:“多谢李校尉,卑职若逃过此劫,将来定当图报。”   雪夜中的京郊道路湿滑,卫长轩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牛角灯笼,兼夜赶来,终于在飘扬的大雪中看到了几点在风中摇晃的光亮。   这里正是大昭朝皇陵所在之处,向来鲜有人至,故而虽有戍军,但个个乐得清闲躲懒,门外竟然无人值守。   大约是马蹄声惊动了人,有人打着灯笼从屋内走了出来,喝问道:“什么人?”嗓音透着内监特有的尖细。   卫长轩跑了一路的马,累得够呛,咽了几口唾沫才开口道:“是我。”   小内监很是机灵,立刻上前道:“是轩哥儿吗?怎么这个时辰赶来,看这满地的雪,”他一面为卫长轩引路一面道,“总管刚刚歇下,估摸着还没睡熟,知道你来,定要高兴的。”   他两人在廊上说话的时候,屋内已传来阵阵低沉的咳嗽声,有个声音道:“是轩儿来了吗?”   卫长轩紧绷了一天的心弦在听到这个熟悉声音后彻底土崩瓦解,他眼眶一阵酸涩,径直推门进去,向内轻声喊道:“阿爹。”   屋内已掌起了昏黄的油灯,田文礼半倚在床头,一头花白头发散落下来,确实是刚入寝的模样。   “轩儿,”田文礼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样难看?”   卫长轩一头扑到他怀里,咬着牙把白天在围场的事说了一遍。   田文礼静静听着,面色难以捉摸,只是眼角皱纹颤动了几下,最后长长叹道:“冤孽。”   卫长轩不自觉揪着他的衣摆,惶然问道:“阿爹,现在该怎么办?”   田文礼摸着他的头发,连连叹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皇上下了旨意,实在难以违逆啊。”   卫长轩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去雁庭吗?”   田文礼低头看他,慢慢把他的手掌放到自己掌中:“轩儿,当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你的手只有这么一点大,现在已经和阿爹的手差不多大了。”他眼神里尽是慈爱,轻声道,“我那时抱你起来,你眼睛乌溜溜的看着我,一点都不怕人。我便想,这么好的孩子,绝不能让他落得跟我一样的田地。所以,我把你寄养在宫外,待你长到十岁上,又将你送进神武卫。原想着我虽是个不成器的阉人,但好歹还有个前程似锦的义子,此生也就不枉了。谁料想,竟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冤孽吗……”   卫长轩听到此处,更加哽咽难当:“阿爹,我不去雁庭,我宁愿立刻死了,也不去雁庭!”   田文礼看着桌上如豆的一点灯光,点头道:“当然不能去雁庭,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我不能让你去。”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当年我还在宫中当差时,新帝还只是位皇子,我对他的脾性也听说过一二。他这人有些左性,虽不是残暴之君,可容不得他人违逆,你若直言抗拒,下场绝不会好。”   卫长轩心中已有些绝望,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他又道:“眼下却还有一个法子。”田文礼用枯槁的手掌轻轻摸着卫长轩的头,“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可他毕竟还有忌惮之人,你若能得到那位的庇护,新帝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样。”   卫长轩一怔,立时就明白了义父所说的人是谁,穆王杨烨。   杨烨是永安帝杨解的叔叔,事实上在先皇孝宗在位时,西北大部藩镇的军权就已掌握在了杨烨手中,那时他的封号还只是“沐”。待杨解登基后不久,这位王爷便上书改自己的封号作“穆”,说是为表谦和,取“穆如清风”之意。然而人人都能看出,哪里是什么“穆如清风”,分明是“天子穆穆”之意。   然而,杨解畏惧这位皇叔如同畏惧猛虎,哪有驳回的胆量,只得战战兢兢批了这个“穆”字。自改封号之事以后,原本在幕后涌动的暗潮已曝露在明面之上,朝堂内外无人不知穆王杨烨把持国柄,权倾朝野。   卫长轩虽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可他至今连穆王的金面也不曾见过,怎敢贸然去寻求庇护。然而若是不去,天底下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一咬牙:“我这就去穆王府。”   他被心头一股血气催促着,转身便拉开了房门。   田文礼赶忙咳嗽着披衣下榻,上前攥住他的手细细叮嘱道:“好孩子,你这次去要小心为上,穆王比起新帝,其心狠手辣只怕更甚。你要记住,万事不可意气用事,只要留得性命,将来如何,终究未可知。”   这位在宫中历经三代的老内监眉间满是愁苦之意:“可惜阿爹没用,如今只是个在此看守皇陵的老废物,竟帮不上你。”   卫长轩看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心中又是一阵酸涩:“阿爹尽心养育我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我也长大了,此事就让我自己去了结吧。”他把门紧紧带上,退到廊外,在雪地里向田文礼屋内的方向叩了头,而后才匆匆离去。 第2章 穆王   隔着院墙,隐隐能听到弹奏箜篌的声响,穆王杨烨,喜听箜篌。卫长轩已分辨不出那箜篌弹的是什么曲子,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不仅腿部渐渐失去了知觉,就连神智也有了些许混沌。   寻常世族拜见穆王的规矩,照例是要先呈上名刺,当然还有锦盒盛着的礼物。这些礼物的价值大都难以估量,若有豪奢之辈,连锦盒也是用足金打造,如此费心奢靡,也不过是为求穆王爷一顾而已。   卫长轩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连名刺也写不出,自然求不到通传,所以只能默默地跪在门外,看着那紧闭的府门,心中灰败而绝望。   “喂,”恍惚间,小腿被人踢了一下,“王爷召见,还不快起来。”   卫长轩猛地惊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就要起身,却险些摔了个趔趄,通传的小厮却没有等他的耐心,径直走进了王府里,卫长轩只得拖着腿加紧跟了进去。   王府内重檐斗拱,气势非凡,卫长轩不敢多看,低头跟着那小厮绕过几处轩廊,直走到一处配殿前,而后才听他向殿内道:“王爷,人带到了。”   “让他进来。”   那依稀是穆王的声音,卫长轩心中忽然有些发慌,他硬着头皮走进殿内,倒头便拜了下去:“卑职南军神武卫,卫长轩,叩见王爷。”   穆王并未赐他平身,只冷淡地道:“原来是禁军的人,听说你在本王府外跪了好几个时辰,究竟所为何事?”   “卑职……”卫长轩心中慌张,按在地上的双手都情不自禁微微发抖,“卑职斗胆,想恳求王爷,将卑职调入左骁卫中。”   左右骁卫如今名义上虽是皇帝卫队,实则皆由穆王主掌,左骁卫更是如同王府亲兵一般,与其余卫队大不相同。   听了少年的请求,杨烨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神武卫禁军,将来自可晋升为御林军,你为何要调入不成器的左骁卫呢?”   “因……因为……”   就在卫长轩结结巴巴的时候,杨烨已出声打断了他:“听说昨日在皇家猎苑,皇上看中了一名少年禁卫,要把他纳入雁庭,想必是你?”   卫长轩顿时一惊,他没想到穆王早把他的来意知晓得一清二楚,更没想到,皇帝身边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他也了如指掌。   “是我……”   “你把脸抬起来。”   跪在地上的少年听了这句,终于略略抬起头来,他头一次看向殿内的穆王。只见穆王身形高大,唇上一抹短髭,手中执着一把箜篌,试探般地拨了两个音,而后向他投过视线来。那眼神十分锋锐,如同鹰隼,刺得卫长轩立时就别开了眼睛。   “生得确实不错,”穆王颇有些玩味地道,“怪不得杨解看上你。”   卫长轩不解他话中意图,却听他又道:“你来求我,是想趁机编入左骁卫,好不去雁庭,是么?”   “王爷明鉴,若是王爷肯把卑职收为己用,往后卑职定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烨爱惜地抚摸着怀中箜篌,缓缓道:“雁庭虽然名声不堪,可若是得了帝王恩宠,总有一步登天的时候,你又何必去军中苦闷度日呢?”   少年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卑职宁愿在军中碌碌,也不敢享有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杨烨静了片刻,点头道:“你这孩子,倒有些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还不够格让我与皇帝相持,我也并不想管你的事,你走吧。”   这拒绝之意来得猝不及防,让卫长轩几乎懵在了当场,他咬了咬牙,竭力露出几分笑意,昂起头道:“如今建安城内就算是垂髫小儿也会唱诵‘穆如清风,天有九重,黄雀在西,金乌在东’,童谣尚且如此,普天下又有谁不知王爷举足轻重之地位。”   穆如清风等四句确实是如今朗朗上口的童谣,自从大昭朝灭了景炎,便把都城建墨改作了建安,皇城在建安城西面,而城东则是穆王府邸。可见就算在小儿口中,也把穆王比作是日月之精的金乌,而新帝不过是黄雀而已。   他鼓足勇气看着穆王:“王爷当日在漪澜园,只因王御史一句话便当庭折柳,王御史毕竟还是皇上亲舅,王爷尚不理论。卑职一个小小禁卫,蝼蚁般的人物,何牢王爷与皇上到‘相持’的地步。”   漪澜园一事发生在几个月前,那姓王的御史不知说了句什么顶撞了穆王,穆王顺手便折了一枝嫩柳递与了他。王御史还愚钝不知缘故,谁料第二日便连同家眷被逐出了建安,折柳自然意味送别,穆王这是毫不客气地把他送去了南疆。   杨烨冷峻的脸上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重新看向那个少年,方才那番话看似莽撞,却是先捧后激,有些胆识在里面,只可惜城府终究太浅。他放下手中箜篌,站起身来,缓缓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是蝼蚁,本王又何必为一只蝼蚁的命途费心呢?”他冷笑了两声,而后拂了拂手。   卫长轩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叩了首,退出门去。   走出配殿之后,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庭院里静悄悄的。卫长轩心下烦乱,正要寻原路出去,却隔着轩廊看见邻近院中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身量不高的孩子,穿着霜色的锦袍,几乎融进了雪景里。   卫长轩拿不准他的身份,但瞧他衣服单薄,忍不住道:“你在那里做什么,不冷么?”   听到声音,那孩子爬了起来,转过了身。看清他面孔后,卫长轩心里“咯噔”了一声,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瞳眸,竟是个瞎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一个传闻,据说穆王杨烨的幼子自小便双目失明,很得穆王怜惜,难道就是这个孩子么?   “你是谁?”那孩子开口问道。   “我,我叫卫长轩。”卫长轩悄悄向他走近了些,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模样也不过十岁左右,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可能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唇色冻得都有些发白。   “你是王府的小公子么?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   孩子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地道:“我听见鸟儿叫,你听见了么?”   卫长轩微有些莫名,静下心四处听了听,果然听到很细小的一点叽喳声,他循着声音寻到了被雪覆盖的草丛间,终于看到一个半掩在雪地中的鸟窝,里面有三只稚嫩的雏鸟。其中一只已冻得没了声息,还有两只大张着嫩黄的鸟嘴,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是个从树上掉下来的鸟窝,可能是被积雪压坠了。”卫长轩向那孩子说道,“这里还有两只小鸟呢。”   孩子睁着眼睛转向他的方向,怔怔道:“小鸟是什么模样的?”   卫长轩一时语塞,他想了想,小心翼翼捧起了一只,递到孩子手边:“给你摸摸,你要轻一点,这鸟儿还很小。”   孩子伸出了一根指头,颤巍巍地在鸟的绒毛上触了一下,而后就立刻缩了回去。   卫长轩看出他有些惧怕,便安慰道:“它很小,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孩子听了,又重新用指头在鸟身上来回摸了摸,小鸟用稚嫩的喙在他手指上啄了几下,大约是触痒不禁,孩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鸟的嘴是尖的。”   卫长轩把鸟窝从雪地里捡了起来,又看了看头顶的树冠:“雌鸟回来看不见它们,一定会很着急,咱们还是把鸟窝放回去吧?”   “是啊,没有妈妈,多可怜呐。”孩子垂下脸,轻声附和道。   下过雪的树干有些湿滑,不过却难不倒卫长轩,他用嘴衔着鸟窝,双腿攀住树干,身姿敏捷,三两下便爬了上去。待小心地把鸟窝放进树杈上之后,他松了手上的力气,顺着树干便滑了下来,动作十分利落。   小公子看不见他这番动作,只出声问道:“好了吗?”   卫长轩点头:“好了。”   小公子轻轻地道:“从前我都不知鸟儿长得什么模样,他们不让我摸这些东西。”   “他们”指的大约是他素日的仆从,卫长轩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向他道:“小公子,以后但凡是这种小东西,只要你想,我便抓来给你亲手摸一摸,如何?”   小公子的眼睛像一潭湖水,清澈而无光,他怔怔地面对着卫长轩的方向,问道:“真的么,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不等卫长轩回答,身后有一个声音低低道:“琰儿,这位是神武卫的禁军,怎能整日陪你胡闹。”   卫长轩一惊,回头只见穆王正站在轩廊外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已有多久,慌忙便跪了下去。   小公子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步,讷讷地喊了一声:“父王。”   穆王并不看卫长轩,只向那孩子道:“素日跟着你的那些人呢,怎么由着你一人跑到了这里?”   小公子没有回答,他空洞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哀愁,声音很低地道:“父王,把这个人给我吧,”他像个讨要玩具的孩子一样,委屈地道,“哥哥们十岁之后都有伴当陪他们玩耍,为什么我没有,我要这个人做我的伴当。”   因为杨家宗室有胡族血统的关系,他们自然也保留了许多胡族习俗,贵族子弟除了有习文的伴读之外,还有习武的伴当。   伴当虽然形同奴仆,但卫长轩眼下宁愿做这位小公子的伴当,也万万不想被纳入后宫雁庭那样的地方。   他紧张地看向穆王,却见穆王哀悯地看着这个孩子:“琰儿,你哥哥们要习武,要骑马射箭,自然要有伴当,而你……不需要。”   这句话显然刺中了孩子的心,他小小的身影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去。卫长轩心下不忍,却又十分疑惑,他感觉传闻有些不实,穆王对这幼子或许有怜惜,可还有许多复杂的他根本看不穿的情绪在里面。   “父王……”孩子又唤了一声,不像是在撒娇,倒像是绝望的恳求。他摸索着向前走去,似乎是想扑进他父亲的怀里,然而穆王没有上前迎他,只是站在轩廊外,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小心……”卫长轩刚想出声提醒,却已经迟了,小公子被一截曝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直直栽了下去。   他跌下去时,额头撞在了石块上,登时便有鲜血从那白皙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卫长轩跪在他身后,看不见他伤得如何,只能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像是在白雪里绽放的红梅一般。   穆王没有动,他一脸漠然,没有显出丝毫疼惜之意,静静看着那孩子。而小公子也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大哭,只有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流出大颗的眼泪:“父亲,我什么都没有……”他不去擦拭头上的血,也不愿从雪地里爬起来,只是喃喃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   杨烨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卫长轩递了个眼色。   卫长轩赶忙上前把小公子抱了起来,只见他额头上伤口并不深,然而鲜血淋漓很有些骇人。   或许是看他反应还够机敏,穆王向他淡淡点了点头:“你今后就留下做琰儿的伴当吧。”他顿了顿,“府中的规矩,晚些时候自然有人教你,现下快带他回去。”   卫长轩抱着孩子不能行礼,只慌张地躬身道:“多谢王爷,卑职……”他话还没说完,穆王已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了。   他怀中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用手抓着他的前襟。   卫长轩看他额头上蜿蜒出一条血迹,又低头看向地上那几朵血色梅花,心中痛惜,有些难过地想道,是这小公子的血救了我一命。   孩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闭着眼睛低声问道:“你是我的了么?”   卫长轩点点头:“是。”   小公子又重复问了一句:“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卫长轩抱着他,再次点头:“这是自然。”   小公子脸上血痕泪痕纵横交错,却轻轻弯了弯嘴角:“好,我们回去吧。” 第3章 伴当   杨琰所住的别院在王府的外西北角上。   这里廊下没有花鸟,因为此间的主人看不见这些让人解闷的小东西。此外,服侍的侍女和仆从们也很安静,来往都是悄无声息,即使是白天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也仿佛是黑夜般寂静。   对于看不见的杨琰来说,这里从头至尾都是黑夜。   然而也不尽然,真正到了夜晚,反而会有些许声响,有风呼啸而过刮在窗棂上的声音,油烛里灯花轻微爆裂的声音,还有洛兰低低的哼唱声。   洛兰哼的是东胡的歌谣,杨琰听不懂歌中的意思,只觉得曲调悠远,非常好听。洛兰总是边哼边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也奚,睡吧。”   卫长轩来到别院后不久便听到了这个称呼,他有些奇怪地问道:“洛兰姑姑,为什么你唤小公子也奚?”   洛兰轻轻看了他一眼:“也奚是少爷的胡族小名,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   而后卫长轩便很识趣地不再提起了。   连日大雪之后,建安城终于放晴,卫长轩遵着洛兰的吩咐,带着咳疾初愈的杨琰去后苑散步。杨琰穿了一身狐毛缀边的白色大袖,里面是松花色的袍子,腰间束着锦带,带子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平心而论,他的气度比都城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知要华贵多少,可惜,只可惜了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杨琰自是不知卫长轩心里的感叹,他静静地沿着青石廊走着,忽然抬起脸道:“雪化了。”   檐上的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确实融化了些许,然而他怎么能瞧见了?卫长轩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听见雪化的声音。”杨琰的眼睛空虚无着,轻声地答道。   “是,雪化了,檐下的冰凌也化了些许,前几日地上都冻得结了霜,现下泥土的颜色也显出来了。”卫长轩将触眼所及之处慢慢道来,他似乎想把自己看见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公子,让他得以在心中描绘出那些看不见的景象。   然而杨琰却只是怔怔地听着,他在虚空中张开手,喃喃道:“泥土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卫长轩一下就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算说再多,杨琰也看不见,他连想都想象不出这个世间是什么样子。   就在他们相对怔忪的时候,后苑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卫长轩下意识就想带着杨琰避开,却已来不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不是四弟吗?”   杨琰的反应比卫长轩还要快些,他偏过头,摸索着躬了身子:“三哥哥。”   卫长轩也赶忙伏下身去:“小的见过三公子。”   那是穆王府的三公子杨玦,卫长轩初入府时洛兰便叮嘱过他,要他避着些老三,他隐约猜到,这位三公子大约有些难缠。   杨玦和杨琰的长相并不相似,他已经有十七八岁了,眉目张扬,披着一领水貂皮的大氅,闲闲地抱着手,只向他二人抬了抬眉毛:“四弟,你身边这个下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不等杨琰答话,他的随从里就有人殷勤地道:“公子,这是四公子的新伴当,”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半掩着嘴笑道,“就是神武卫里那个小子。”   杨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四弟最近身子愈发康健了,既然有了伴当,难不成是要练武么?不知是要学骑射,还是刀马啊?”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后那些随从们也都谄媚着脸陪着窃笑。   卫长轩心里十分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他有些担心地去看杨琰,生怕杨琰受了奚落会哭出来。然而杨琰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那兄长的方向,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他摸到卫长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冷了,回去吧。”   卫长轩答应一声,站起身便要带他离去,却听杨玦又道:“四弟,往日哥哥们总不带你玩,我知道你不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后山草场逛逛?”   杨琰咳嗽了一声,似乎真的冷了,他没有拒绝,只是道:“多谢三哥哥,草场是骑马射箭的地方……我不会。”   杨玦又笑了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了杨琰的手道:“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怎会让你骑马,我让小厮们搭个围帐,咱们坐在帐子里烤火,看伴当们玩耍便是。”他转脸向身后道,“把二公子和他的伴当也请过来,咱们兄弟今日好好乐一乐。”   杨琰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卫长轩不敢鲁莽行事,也只得按住性子跟了上去。   大昭朝因皇族混有东胡血统的缘故,跟前朝那些文雅的世家贵族大为不同,比起舞文弄墨倒更重弓马刀剑。许多皇亲贵胄的府内也设有跑马场,穆王府的跑马场自然比起别家要更为广阔,据说这里在前朝时是一座王府的内湖,到了穆王手上把湖面填平,才建了草场。   草场的东面是一个天然的山坡,上面已经搭备好了锦帐,杨玦拉着杨琰走入帐内,兴致很高地道:“听说胡儿们打猎之后都是生了火,边烤边吃,咱们今天也学一学胡儿,取些生鹿肉来,在这烤着吃,如何?”   卫长轩阴郁地听着他的话,他知道杨琰的生母是东胡人,眼下杨玦一口一个“胡儿”,若说他是无意的,怕都没人相信。   杨琰只是微微垂着脸,轻轻地道:“全听哥哥的。”   说话间,二公子杨琮也带着几名伴当匆匆赶来,他跟这二位不同,乃是庶出的出身,言行举止上倒是小心,先向二位弟弟陪了笑,而后才侧身坐到了一边,问道:“三弟,今日怎么好兴致,请兄弟们来此赏雪?”   杨玦与他说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似的,只似笑非笑地道:“哪有什么雪好赏,只是得知四弟弟新收了一名伴当,特意叫二哥来一起瞧瞧此人本事如何,配不配当我们穆王府的伴当。”他随意地指了指卫长轩,“你过来。”   卫长轩心中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抱拳道:“不知诸位公子有何吩咐?”   “你既然是禁军出身,想必很勇武了?”杨玦垂着眼睛,轻抚着袖口的风毛,状似随意地道,“不如和其他伴当们比比武艺如何?”   他身后的那些伴当皆是从各家族中精挑细选的少年武士,个个身形高壮,卫长轩在他们面前简直瘦弱得有些可怜。   “不知公子要我们比弓箭还是骑马?”卫长轩神色淡然地问道。   杨玦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这些都是寻常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不如比摔角吧。”他转脸向杨琮道,“二哥意下如何?”   杨琮一看见他眼色,便明白其意,向身后道,“元茂。”   立刻有人答应着站了出来,那是个肌肉结实的少年,或者说,因为太过高壮,他几乎像是个成年的武士。   锦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比骑射,最多不过是个输赢,但是摔角自然有一方会受损伤,而损伤的那方是谁,显而易见,毕竟这个元茂看起来几乎可以把卫长轩的胳膊拧断。   卫长轩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对手,只伸出手道:“请。”   元茂在自家主子面前,当然要趁机显露本事,不等摆好阵势便先行动手,长臂一伸就去抓卫长轩的肩膀。这少年看起来轻飘飘的,只要被他拎起来摔到地上,少说也得断上几根肋骨。谁料这一动手,卫长轩也动了,他身姿敏捷,反手握住元茂的手腕便往回拧,可惜两人膂力相差太远,他根本拧不动对手的胳膊,反而被倒拖了回去。眼看就要被对方擒住时,他双腿在地上猛地一蹬,借着跳跃之力,将手肘用力砸向对方的胸口。这不是什么搏斗之术,而是他在神武卫里打架时常用的招数,因为无论身体强弱,手肘的硬度和力量都是相当惊人的。他此番胸口憋着一股气,这一砸几乎是用了全身的重量压向对方,元茂没想到这少年看着瘦弱,打起架来却有这么一股狠劲,被他这一下撞得几乎窒了息,猛地向后倒了下去。卫长轩不容他有反扑的机会,滚到地上的一瞬间便抓着他的胳膊反拧了过来:“认不认输?”他声音低且狠,仿佛对方若不认输便要立刻拧断他的手腕。   元茂胸口和腕骨都疼得厉害,只得点了点头算作认输,回锦帐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主子的脸色,慌慌张张地躲进了人群里。   杨琮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杨玦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他本意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谁料他如此锋芒毕露,简直是存心找死。   等卫长轩回来时,杨玦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禁军中,所习的是马战还是步战?”   卫长轩刚刚打完一架,气息还有些不稳,他答道:“步战居多。”   “步战,那是用刀了?”   “是。”   杨玦冷笑着点了点头,向身后道:“陈绍,跟他比刀。”   卫长轩认识他身后那个叫陈绍的伴当,他是会宁节度使陈将军的幼子,所习的是家传的陈家刀,在建安城这些习武的世家子弟里算是拔尖的。   杨琰坐在角落里,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的手缩在狐毛的大袖里,似乎是攥紧了,可是脸色依旧苍白,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坐在右首的杨琮先是干笑了一声,转向杨玦道:“三弟,自家比试不过是闹一闹,赢个彩头,若真是见了血反而不好看,不如取那木刀来便是了。”   杨玦想了一想,点头道:“二哥说的是,只是不知今天争个什么彩头?”   杨琮解下腰间成色极好的一枚水青玉佩:“此物就当是这次比武的彩头如何,”他向着陈绍和卫长轩的方向笑了笑,“好好比试,若是比得好,你们主子自然还有别的赏赐。”   话虽这么说,他眼睛看的却是陈绍,其实不止是他,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陈绍在跟同辈比刀时还从来没有输过。   木刀很快被送了来,这不是孩童手中的玩具,而是武士们练习时所用的器具,木质结实,重量很沉。陈绍掂了掂手中的刀,缓缓横过了刀锋,这是陈家刀的起势,既可攻,亦可守。卫长轩却是竖起了刀锋,他没有学过什么像样的刀术,在军营里的时候每天都是拼命地砍木桩,校尉只是告诫他们:不要小瞧这些木桩,真到了战场上,这些就是活生生的敌人,你先砍到对方,你活,你被对方砍中,你死。   陈绍的刀披荆斩棘般攻了过来,他的刀上带着古朴的变化,劈杀,腰斩,断鄂,每一记砍杀都瞄准了卫长轩的要害。卫长轩起先还挡了两下,后来几乎是避无可避,木刀带着惊人的力量先是扫到了他的后背,而后砸向肩骨,突然的一声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骨头被打断了。 第4章 无涯   此时的锦帐内,鹿肉已经被码放在银盘中陆陆续续送了来,早有乖觉的仆从摆上了丝网,把切好的鹿肉放到火上炙烤。杨玦有个小个子的侍从最擅烹饪之流,翻转间把烤肉的火候控制得极佳,只撒上一点香辛料和盐巴,然后便盛在盘盏里送到了主子们面前。   杨玦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帐外两个比刀的少年人,眼见陈绍把卫长轩逼得几乎无还手之力,他心情大好,又张口噙了一块侍从奉上的烤鹿肉,嚼了两口便连声说好,摘了手上一个戒指便扔了出去:“赏你的。”   那小个子捡起来,喜不自胜地收到怀里,连连谢恩,而后又跪到火边去烤余下的肉。   杨琰看不见这场比试究竟如何,他只能在风里听见众人的低声窸窣和两位哥哥高声谈笑的声音。   杨玦一面大嚼鹿肉一面喝彩:“这两刀漂亮!”   他身侧的随从立刻附和道:“可不是么,陈绍斩他肩上那一刀也就罢了,后面这刀横扫过来正甩到那小子后颈上,依我看他多半是爬不起来了。”   场中的卫长轩后颈被砸中,眼前正一片发黑,而陈绍的攻势丝毫不缓,他看出卫长轩已经精疲力竭,不由在间隙中冷声问道:“你还不认输吗?”   卫长轩死撑着挥舞着手中的木刀抵挡对方的攻势,他浑身痛得厉害,但是怎么也说不出认输的话来,咬着牙道:“我还没有输。”   陈绍似乎觉得他有几分可笑:“你这是耍赖,若是真中了十几刀,我不信你还有命在。”   卫长轩双手握住刀柄,指向他,沉声道:“只要没割断我的喉咙,我就绝不认输。”   他们的对话隐约从风中传了过来,杨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摸索着想走出去,却被一只胳膊拦住了:“四弟,外面风大,你还是坐在帐中为好。这鹿肉烤得不错,你们几个,端去给四公子尝尝。”   杨琰被迫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有人递了鹿肉到他的唇边,温热的散发着烟火气息,他张开嘴吃了,而后又是一块递了过来。他用力咀嚼着齿间腥膻的肉味,听着风里传来搏斗的声响,那是木刀砍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沉闷,一下一下的,仿佛是敲击在他的心上。   忽然帐中传来众人的惊呼,原来那个在陈绍手下被打得几乎半死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陈绍手中的刀刚戳中对方的胸前,却忽然被他握住了刀刃,然后连身扑了上来。陈绍只觉握刀的手被铁箍抓住了一般,根本抽不回来,在这间隙里对手的木刀猛地抡了过来,刃口砸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卫长轩这一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即使是木质的刀刃也把对方的脖颈上压出一道淤血的痕迹,他怀中还抱着陈绍的刀,如果双方用的不是木刀,他现在已经被刀刃开膛破肚了。陈绍被他用刀抵着喉咙,显然惊怒交加,他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对手,简直不知要对这种不知死活的小子说什么。   锦帐里的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杨玦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抢先喝道:“陈绍,谁赢了?”   陈绍看了一眼脖子上的木刀,磨着牙道:“启禀公子,我输了。”他说完,一把将卫长轩推开,然后从雪地里爬了起来,面色阴郁地离去了。   卫长轩呆了一会,也慢慢爬了起来,他望着锦帐的方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去。   杨琮率先打破了寂静,他指了指案上那块玉佩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彩头收了去。”   卫长轩只得上前收了玉佩,低头行了礼道:“谢公子赏赐。”   杨玦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冷冷地注视了这少年一会,正要说话,忽然衣袖一动,竟是被杨琮拉了一下。他顺着杨琮的暗示转过眼去,却见杨琰坐在大椅上脸色苍白,而且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在害怕。   他这副没用的样子,倒让杨玦觉得痛快了一些,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暗道这样一个只会耍狠的蠢东西跟了这么个废物主子,真跟他们见识起来倒失了身份。   “二位哥哥。”杨琰打破寂静,怯怯地开口道,“我能回去了么?”   杨琮瞄了一眼旁边三弟的脸色,而后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四弟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卫长轩忙上前扶了杨琰的胳膊,低头告退,临走时不期然对上杨玦的眼睛,只见他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嘴角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冷笑。   走到一个僻静的水亭附近时,杨琰忽然就咳嗽了起来,他似乎强忍了很久,这一咳惊天动地的,简直要把肺腑都咳出来。卫长轩手足无措地来回抚着他的后背,却见他仍没有丝毫的好转,忽而“哇”地一声,把在帐中吃的鹿肉悉数吐了出来。   这一吐之后,咳嗽才渐渐止住,卫长轩忙捧起他的脸,只见他睫毛上全是咳出的泪水,面色也变作病态的潮红。他们身边没有随侍的婢女,卫长轩摸遍了全身,连条布巾也找不出来,只能草草用里衣的袖子替他擦拭了脸,而后轻声问道:“你好些了么?”   杨琰一边流眼泪一边抓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以为你要被打死了。”   察觉到他在担心自己,卫长轩心头忽然涌上带着酸楚的暖意,他笑了笑:“我怎么会死,我从前在禁军里整日的打架,从来都不会输,”他轻轻拍着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再说,我是公子的伴当,怎能给公子丢脸。”   杨琰被他安慰着,渐渐收了眼泪,卫长轩重新扶着他在暮色中慢慢向别院的方向走去。   “你刚才,是赢了吗?”杨琰声音里还有些哽咽,小声地道,“以前我不管跟哥哥们比什么,从来都不会赢。”   卫长轩把那水青玉的玉佩塞到他手里:“这是我赢的彩头,你拿着,往后有我在,还会赢很多很多的东西给你。”   杨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握着那玉佩,轻轻点了点头。   晚间,一辆车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穆王府的门前,车上走下一名儒生,未提礼物,也没有拿名刺,只径直敲响了穆王府的大门。   王府内应门的仆从略一张望,正看到那马车上的标记,顿时一惊,赶忙回身禀报。不一会,穆王杨烨竟亲自走出门来,从车上迎下一位老者,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枯槁,也不向穆王行礼,只由着那儒生搀扶着,慢慢走入了王府内。   穆王平日起居处皆在配殿,这里烧了地龙,笼着熏香,一进殿便是暖香袭人。杨烨此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老人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当今世上,能得到穆王行礼的人,几乎屈指可数,然而老者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意思,他安静地受了这个礼,而后才笑道:“多谢穆王还记得老朽,如今建安城内,旧相识已不多了。”   “能入先生眼的人确是不多了,但天下有何人不知无涯宰相的大名呢。”   无涯宰相还是睿宗年间的称号,他本名邝言,因其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得号“无涯”,睿宗年间燕虞大乱,邝言献七策退敌,受封宰相,便被世人称作“无涯宰相”。后孝宗即位,有意请他再度为相,邝言苦辞不受,竟淡泊江湖去了。   而这位被称作有国士之风的老者,此刻只是淡淡摇头:“那些都是往日的虚名,哪比得上如今权掌天下的穆王爷。”   杨烨拘谨地低头道:“若非先生当年的提点,小王如今还不知要在何处安身。”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逡巡了片刻,忽而问道,“不知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他这是存了防备,邝言心中了然,他低低一笑:“老朽十余年前曾与王爷论过这天下,不知今日,老朽是否还有幸能与王爷再谈起这些旧事。”   杨烨坐直了身子,像个学生一样对老者道:“先生请讲。”   邝言在灯下静默良久,慢慢地开口道:“老朽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安阳、平沪、河西、关右……这些藩镇是我献七策抵御燕虞入侵时所设,如今却已违背了我的初衷。”   杨烨皱了眉头:“这些藩镇大多兵强马壮,其兵力比大昭初年立朝时还要强盛,先生又何出此言呢?”   邝言静静地看着他:“敢问王爷,这些兵强马壮的藩镇,如今皇上还能调度么?”   “这……”   “天下人都知道,这几处藩镇的兵权都握在王爷手中,而其原因为何,王爷和老朽都很清楚。”他缓缓站起身,“大昭立朝不过百余年,却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起先太宗皇帝灭景炎,手中府兵有半数是东胡人,太宗母族妻族也皆是东胡贵胄。杨家宗室流着胡族的血,我们的兵马也都换了胡族的服制,说句不夸大的话,杨家坐了天下,其中有一半的功勋是东胡人的。”   “可现在的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皆是中原的世族公卿们,他们在景炎王朝时便为官做宰,炎朝之前也是这些人做着三公六卿。皇帝每朝都会变,只有这些老骨头,永远都在那里。”邝言一面说一面低笑起来,他自己实在是不配说这么一番话的,因为邝家便是这样的世族大家,从千百年前便入朝为官,直到今日。   邝言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低声道:“这些世家大族要重新巩固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上书、谏言,要皇帝重整血统。当年燕虞大乱,更是让他们得了借口,把外族视作洪水猛兽,孝宗皇帝便是在这情形下放弃与拓跋家联姻,改而立了世族家的高皇后。”   拓跋家是东胡血统最高的一支,提起这个姓氏,杨烨略微有些失神,他怔然道:“我早就想问,先生也是出自中原世家,为何不愿与他们一样摒弃外族,反而主张联姻?”   “因为我不像他们那样愚蠢,目光短浅,以为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这天下便可掌控在自己手上了么?”邝言脸上浮现出当年睥睨天下的神色,口气也倨傲了起来,“真的要掌控天下,就不可固步自封。东胡人骁勇善战,安阳节度使尉迟贤、关右节度使贺若峰等皆是胡族出身,既然要他们为我所用,就不该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变成别人手中的枪矛,来刺穿我们的胸口。”   他最后看向穆王:“要把东胡势力掌握在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皇家与拓跋家的联姻,这一点,王爷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穆王先后有过三位正妃,其中两位都是拓跋家的女儿,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听从了邝言的建议。他从一个不起眼的沐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背后当然少不了那些东胡族大都护们的支持,若非如此,孝宗也不会轻易把西北的兵权交给他。   “如今朝中谈起对大昭最大的威胁,十有八九都说是燕虞,”邝言冷笑摇头:“燕虞人凶残暴虐,若是举兵南下,确是会惹出大乱。然而大昭的心腹大患根本不在燕虞,而在朝中世族与东胡的矛盾。这些年,世族在内,东胡在外,便是历代的文臣与武将也难免暗生嫌隙,更何况本非同族,其祸乱无可避免。王爷还记得十几年前拓跋信的事么?” 第5章 老师   杨烨怎会不记得,那时拓跋王妃已经过世了几年,他重新立了卢尚书家的次女为王妃,生了三子杨玦,其乐融融之际,安阳竟传来密信,说是拓跋家的家主拓跋信私通燕虞,送出西北两个郡县,竟是要反出大昭。   孝宗那时受了世族的影响,也将东胡人视作夷狄,十分看不上。拓跋信领兵数次大败燕虞,捷报传来却屡次遭受冷遇,心中郁结,又受了奸人挑拨,便有了反心。   他这一反不要紧,连同安阳河西等四镇俱都要反,眼看天下即将大乱,还是邝言在幕后施了一策。让那时还是沐王的杨烨再娶拓跋信之女为王妃,拜拓跋信为岳父,将他重新招抚了回来。   然而丢了两个郡县的事非同小可,为堵住天下的攸攸之口,只得又寻了个替罪羔羊,把里通外国的罪名安到西北一个守城小将的头上,这才将这场危机化解了。   “王爷为大昭费尽心血,在朝中和东胡人心中都有举足轻重的份量,”邝言闭目笑了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王爷,这天下新帝未必坐得安稳。”   杨烨低声道:“先生言重了。”   “不过,”邝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王爷在一日,大昭便安一日,可万一……王爷有了什么差池,大昭又将如何呢?”   杨烨浑身一凛,惊讶地看向老者,过了半晌,面色才逐渐恢复平静,他冷冷一笑:“原来先生今日来此,是为了与小王讨论立嗣之事么?”   邝言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点头道:“王爷至今未立世子,想必也是在斟酌其中的利害吧。”   杨烨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不知先生对此事有何见教。”   邝言与他面对而坐,低声道:“王爷是有雄心壮志的人,我当年便说过,能把世族和东胡的力量皆握在手中的,唯穆王一人而已。”他屈指在矮几上轻轻一敲,“可王爷的继位者,想同时握住这两股力量,实在不易。”   他在灯下看着穆王,忽然摇头叹息:“恕老朽直言,四公子本是绝佳的人选,唉,可惜了。”   可惜可叹这些字眼,十二年前杨烨便听过无数遍了。   永康六年,拓跋信之女嫁入沐王府,不过几个月之后便有了身孕。孝宗亲自派了太常寺的方太医前来为王妃诊脉调息,这位方太医名驰南北,只因他身怀一门绝技,只听妇人脉象便知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从无差错。   当日方太医在房内请脉,杨烨在外等候,不多时边听他朗声道:“恭喜王爷,府中又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这件消息对于杨烨来说,当真是万千之喜。这个孩子的身份不止是亲王之子,更是拓跋信的外孙,众所周知,拓跋信无子,只有一女,他的外孙在东胡人心中自然是少主人一般的地位。甚至在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就有人提议沐王依照胡族的传统立幼子为嗣,杨烨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若果真立这孩子为嗣,他将来既是皇族宗室举足轻重的王爷,又是东胡的少主,天下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尊贵。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孩子却是个瞎子,这仿佛是上天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   杨烨闭目不去听老者的叹息,他低声道:“小王膝下虽有四子,如今中用的也只有长子杨玳,三子杨玦而已,以先生之见,该立谁为世子呢?”   邝言轻笑了一声:“王爷这两位公子,我听人提起,都道玳公子如狐,玦公子如狼,不知可有此事?”   杨烨大笑:“怎么,小王这两个犬子,在诸位心中便是这样狡猾狠辣之辈么?”   邝言摆手道:“是老朽失言了。若论出身,长公子的母亲也是拓跋家的女儿,只是出自旁系,比不得拓跋信家那样尊贵。三公子的母族是楚中卢家,正统的世族公卿,若被立为世子,自然是世家大族们所希望的,可不免又要失了东胡人的心。”他闭上眼睛,缓缓叩着桌面,“再者出身也并非至关重要,诸位公子的秉性才能,自是比血统更为紧要。”   杨烨点头道:“先生可愿意见见我的儿子们么?”   邝言眉头一展,睁开眼睛看他:“现下诸位公子都在府中?”   “杨玳如今已有了外宅,不过先生若愿意见他,我即刻派人去召唤。”   邝言微笑着摇了摇头:“老朽倒是想见一见四公子。”   杨琰深夜被父亲传召,显得很有些胆怯,他被卫长轩牵着走到大殿门外还迟迟不愿放开手,卫长轩好笑地向他道:“小公子,王爷是你的父亲,还能吃了你不成,你不要害怕,我就在这殿外等你出来,好不好?”   杨琰扁了扁嘴,终于还是松开了他的手,两旁的穆王随侍们立刻把他迎入殿中,而后那朱漆的大门又紧紧地闭上了。   “琰儿,”杨烨沉声道,“快过来拜见无涯先生。”   杨琰有些畏缩地向声音的方向伏下身子,声如蚊讷地道:“拜见父王,拜见先生。”   见他如此纤弱又胆怯,邝言面上难掩失望之色,他站起身,向那孩子走近了几步:“琰公子不必多礼。”他沉吟了一番,低声道,“若老朽没记错的话,公子今年应是十二岁了。”   杨琰只是怔怔望着他的方向,有些不知所措似的。   还是杨烨轻叹了口气道:“不错,小儿今年已有十二了。”   “王爷府中不乏贤士,可有人教琰公子读书么?”   “这……”杨烨欲言又止,他看着小儿子怯怯的面孔,低声道,“储清当日教过他几句诗经论语,如此而已。”   储清是长公子杨玳的老师,也是建安城有名的大儒,他教小儿诗经论语大约只是兴之所至罢了。   邝言忽然唤道:“子舒,过来。”   被他传唤的乃是随他一起前来的那位儒生,他从进殿见礼之后便安静地跪坐在角落里,此刻才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学生,名叫韩平。”邝言向穆王道。   杨烨知道这位无涯先生绝少收门生弟子,故而对这位儒生也有些另眼看待,只见他年纪尚轻,目光恬淡,并不像个会夸夸其谈的谋士之流。   却听邝言又道:“若让他教小公子读书,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杨烨微有些吃惊,他转脸去看小儿子的神色,却见他满脸茫然,便问道:“琰儿,你愿意拜这位韩先生为师么?”   杨琰眉头微微皱起,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怕学不好……”   不能视物,又怯懦畏缩,实在不是个可造之才,邝言摇了摇头,有些明白杨烨提起这幼子百般无奈的心情了。   等到殿门再次打开,正是穆王亲自扶了邝言出来,只见殿外阶上端端正正跪着一个人,却是三公子杨玦。   杨烨抬了抬眉毛:“玦儿,你为何在此?”   杨玦仰起冻得有些发青的脸道:“启禀父王,儿子听说无涯先生来了府中,特意在此等候,想见先生一面。”   邝言赶忙佝偻着腰上前扶起他道:“老朽怎敢受三公子如此大礼。”   杨玦这才从阶上站起,而后又躬身行礼道:“学生早先便听说过无涯先生大名,今日竟能得见,当真幸甚。”   杨烨站在阶上,见他这样恭敬,微微露出些许笑意,又指点道:“玦儿,这位是邝先生的学生韩子舒,也来见过。”   杨玦闻言,赶忙转身去向韩平见礼,又低头道:“父王,儿子原先的先生抱病许久,正想另请位高明,不知可否冒昧请这位韩先生屈尊为儿子授业。”   杨烨微微一笑,转头道:“韩先生意下如何?”   韩平略略低下头,脸上露出恭敬的笑意:“三公子谈吐有致,气度过人,若能为三公子授业,是学生之幸。”   仆从们各自举着灯笼将廊轩映得雪亮,引着他们向外走去,只有杨琰一人剩在了昏暗的殿外,他扶着栏杆一边摸索一边低喊着:“卫长轩,卫长轩,你在么?”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手劲甚大,抓得他几乎有些痛楚:“四公子,小的送你回去。”   杨琰听出这是他三哥的一个随从,忙问:“你瞧见我的伴当了吗,他答应在殿外等我的。”   那人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小的可没看见,许是偷跑出去玩了吧。”   漆黑的后府里,卫长轩跑得飞快,四周都是陌生的窄巷,头顶是一片黑洞洞的天,月色惨白的,照着身后那些陆陆续续追来的人。   “抓住他,雁庭里跑出来的臭小子,也敢在穆王府里撒野!”为首的那个粗声粗气地喝骂着。   后府里的院门晚间是上锁的,卫长轩撞到那门上才察觉到这一点,他想要退回巷子另寻出路,却已是来不及了,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他的身后。   一只手用力地拽住他的后领,想把他拖出去,卫长轩一个后肘便撞在那人腰上,紧接着第二个人扑了上来,然后是更多的人。即使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卫长轩也能察觉到,他们正是这府里其他公子的伴当们,他被这些强壮的少年围在中间,根本就逃不出去。   拳脚像雨一样落在卫长轩的胸口和背后,夹杂着粗野的叱骂:“不过是个太监养大的小杂种,什么东西!”   卫长轩闷声不吭地抱着头,在黑暗中咬紧了牙齿。   忽然有个人道:“把他拖过来!”   那是白日里和他摔角的元茂的声音,只见他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长轩,突然一口唾在他脸上:“小杂种,敢害我丢脸。”   有个人扔了一根门闩给他:“老大,给他个教训。”   元茂拿着那根粗大的门闩,似乎有些犹豫,然而他忽然触到卫长轩冷冷的眼神,登时就暴怒了:“臭小子竟敢瞪我,我就算打死你,你那瞎了眼的主子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说完,猛地抡起门闩向他砸了下去。   卫长轩飞快地偏过头,却还是被他砸中,鲜血从头上流了下来,几乎糊住了他半边眼睛。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瞪着对方,直到对方再次举起门闩抡了过来,这次,他接住了。   元茂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小子哪来的力气,竟挣脱桎梏夺去了他手中那根木头,然后疯了似的扑了过来,将门闩砸到了他的肩骨上。元茂魁梧的身躯几乎是立刻瘫了下去,他哀嚎着大叫,周围的人也慌忙地闪开,但是来不及了,那个少年抡动着沉重的门闩,把身旁的人接连打飞了出去,有好几个几乎是断了肋骨,躺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疯子!”有人惊叫着,想向后退,可是在窄巷里根本退不出去。   卫长轩却忽然扔下了手中的门闩,他扑到元茂的身上,一拳拳砸上了他的脸,还补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   元茂被他打得只有哀哀惨叫的份,他胸口被狠狠地压住,几乎喘不上起来,而压制着他的少年满脸是血,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你记住,今天你骂我一句,我打你一拳,”他的手忽然按到元茂的脖颈里,把他喉管狠狠扼住,“下次再听你们骂我阿爹或是骂小公子,我就掐死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第6章 花朝   “洛兰,卫长轩怎么还没回来?”杨琰睁着眼睛,轻声问道。   洛兰摸着他的额头:“不要担心,他晚些时候应该就回来了。”   杨琰神色有些哀伤地道:“他会不会走了,像拓跋一样?”   “拓跋有自己的事要去做,那个姓卫的小哥不是说了,他会陪着你的。”洛兰在他光洁的额角轻轻一吻,“他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   杨琰被这个温热的吻安抚着,轻声道:“洛兰,你可真像我阿妈。”   事实上,杨琰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洛兰叹息着笑了:“你阿妈是我们东胡的贵女,传说她是天神送给拓跋家的女儿,她还没出嫁时,便被预言,说她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   “对不起啊洛兰,”杨琰忽然道,“我这么没用,不配做她的儿子。”   洛兰惊讶地看着他,却看他清澈的眼睛里隐约有一抹晶亮滚动。   寂静的黑夜被几声莽撞的敲门声打破了,洛兰拍了拍杨琰的手:“我出去看看。”   院中下房已有侍女草草披了衣服前去开门,不料从门外跌进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惊得她险些尖叫出声,洛兰低声斥道:“慌什么,还不快取药箱过来。”   卫长轩也不进屋,就在廊下躺了下来,他浑身疼得厉害,伤口被擦拭上药时几乎要把牙关都咬碎了,可仍是不出声。   “真是个硬骨头。”洛兰有些赞赏地点点头道,“倒像我们东胡的好男儿。”   卫长轩强撑着笑了笑,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洛兰姑姑,我们中原,也有好男儿。”   他那沾满了血的面容仍是十分俊美,笑起来的样子让洛兰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小公子睡了么?”卫长轩悄声问了一句。   洛兰轻轻摇了摇头:“他方才还在等你呢。”她抬起眼睛望向庭院外面,“下人里人多嘴杂,你现在回去睡也不方便,这几日就在少爷房里睡吧。”   杨琰的房间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还通着地龙,比下人房里自然舒服得多,但是卫长轩挠了挠头:“我可不想吓到他。”   收拾完身上血迹,又换了一身衣服之后,卫长轩轻手轻脚走进了屋。透过床边的围屏可以看见杨琰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他轻舒了一口气,躺到角落里的矮榻上,却忽然听杨琰道:“卫长轩,你回来了?”   “是。”他慌忙着应了一声,爬起来向床边张望,只见杨琰已半坐了起来。   “你到我这来。”杨琰轻轻拍了拍床边。   卫长轩只得小心翼翼爬了过去,倚着他的床沿斜靠着,悄声道:“小公子,你怎么还没睡?”   杨琰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卫长轩几乎有了一种他能看见自己的错觉,他用手在杨琰面前挥动了两下:“小公子?”   “你去跟人打架了么?”   听了这句问话,卫长轩以为他要开口责怪自己,正想着要怎么应对,却见杨琰倾身向他凑了过来,有些犹豫地道:“你是不是受伤了,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卫长轩赶忙往后缩了缩,勉强笑了一声:“没事的,他们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他动作间蹭到伤处,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   杨琰眉头蹙了蹙,低声道:“是二哥和三哥的人吧?”   卫长轩察觉到他小小的脸上有担忧之意,心中有些不忍,伸手触了触他的手:“你不要担心,他们虽然人多,可是我不怕他们。”他放低了声音,对着杨琰苍白的脸道,“我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往日里欺负你,往后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卫长轩遇到杨琰之后,不知说了多少次“往后有我在”。他先前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差点陷入命运的泥沼中爬不出来,可对着这位小公子时,却好像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以打败世间的一切。他总觉得这个目盲的少年像是风中摇曳的一棵小草,他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护着他,好让他不至于四处飘零,散落天涯。   杨琰趴在床沿上,静静听他说话,而后轻声道:“卫长轩,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也奚吧。”   卫长轩怔了怔,终于轻轻笑了出来:“也奚。”   杨琰也笑了,他脸色总是有些苍白,只有笑的时候才会泛出生动的色泽。   “也奚在胡语里是什么意思?”卫长轩好奇地问道,他猜能做穆王之子的名字,多半是雄鹰,猛虎之流。   杨琰垂下眼睛,轻声道:“是小羊羔的意思,洛兰说,这是我阿妈起的。”他翻了个身,挪出床边,示意卫长轩上来,“我跟你讲讲我阿妈吧?”   卫长轩犹豫了一下便躺到了他身边,点头道:“好。”杨琰平日里话不多,有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这个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妈的名字叫拓跋静,她的家族在东胡非常尊贵,据说她和父王成婚的时候极为盛大,整个建安城的人都跑来观礼。我出生之前,外祖父取来极东之海的明珠为我祝告,据说那明珠大如鹅卵,照得满室生辉。”杨琰睫毛颤动着,低低道,“后来,在我出生那天,父王亲手把它砸了……”   卫长轩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父王应该很失望吧,我生来就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杨琰空洞地望向头顶,“阿妈生完我之后就病了,而父王也没来看过我,我出生后好几个月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阿妈知道这件事之后,让洛兰把我抱到她跟前,给我取了个小名叫也奚,她说希望我像只小羊羔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   “之后没过多久,阿妈死了,我身边就只剩下洛兰,还有拓跋。”他低声道,“我知道哥哥们不喜欢我,父王也厌弃我,拓跋已经走了,洛兰以后也会走,最后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卫长轩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杨琰便问自己会不会留在他身边,他虽然身为穆王之子,却永远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知是怎样的孤独寂寞。   “也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让你一个人。”他忍不住摸了摸杨琰的头,这是一个伴当绝不该对主子做的事。   杨琰安静地被他抚摸着,他拉了拉卫长轩的衣袖,轻声问道:“你的父母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么,没有父母。”卫长轩低声道。“我是被义父捡来的,他说他是在京郊的一个破庙中捡到了我。”   杨琰显得有些吃惊,怔忪着没有说话。   “不过义父对我也很好,他是在宫里当差的内侍,不能把我带在身边,只好在宫外雇了人照看我。”卫长轩想起往昔的时光,唇边不自觉浮现出笑意来,“每到逢年过节他能出宫的时候,总会从宫里带很多吃的给我,有的时候我嫌他太久不来看我,就装作生气的样子,阿爹就会把我抱到膝上,用各种新奇的玩意逗我开心。”   “真好啊……”杨琰轻声感叹道,又问,“那你后来,怎么又去了禁军?”   卫长轩抓了抓头:“起先,义父想让我去读书,可是我怎么也读不好,他怕我将来成了游手好闲的废物,便托了人把我送到了神武卫。其实神武卫听起来很威风,里面也都是些不成器的世家子弟,每日除了训练就是打架,都不是省油的灯。”   杨琰怔怔听着,轻轻点了点头:“怪不得你打架这么厉害。”   卫长轩笑了笑还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更鼓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三更,赶忙道:“很晚了,快睡吧。”   杨琰乖乖地点了点头,与他挨着躺在榻上,闭上眼睛睡了。   残冬很快就结束了,元宵过后一个月,便到了花朝节。   有道是“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这是年后第一个佳节,平民百姓尚且要踏青赏红,世家大族们更是过得热闹非凡。   二月十五,永安帝下旨,在漪澜园设御宴,凡三品以上官家士族,皆可携家眷子女入宫赴宴。穆王府自然也收到了这张明黄请柬,杨烨正忙于召见安阳、河西两位节度使,无暇他顾。然而府中几位公子却是兴致勃勃,早早便命人备好了车马,浩浩荡荡地去赴这场雅宴。   漪澜园中的树上,早被宫人们以五色丝绦及彩笺等物装饰一新,猛然看过去当真如同百花齐放,明媚鲜妍。   贵族公卿们家中多有女眷,皆用各色绸缎围了屏障,地上铺着软毡,各自席地而坐。漪澜园中以兰和池景色最佳,沿着池边便是穆王府诸位公子休憩的地方。杨琮与杨玦占了正中的位子,杨琰畏寒,只躲在偏隅一角,仆从们在他身侧支了一面挡风的锦毯。二公子与三公子身后自是跟着如云的娇童美婢,四公子杨琰的身旁只有一个神色清冷的少年,那少年身形高挑,容貌虽十分俊美,却是不苟言笑,只在与杨琰说话时神色有些微动。   为了应景,最先由宫人们送上的点心都是花糕之属,海棠、牡丹、芙蓉各式各样,香味清甜,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永安帝又下令让宫中优伶们奏起丝竹,丝竹之音隔水传来,更添风雅,众人一面饮酒谈笑一面听着仙乐入耳,简直有些飘飘然起来。   卫长轩头一次参加这种盛宴,起先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现身旁的杨琰神色滞闷,只是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边,手边是块吃了两口的海棠糕。   他自是看不见这园中美景,旁人嬉笑也与他无干,卫长轩四下里看了看,想找个什么乐子逗他开心,却听见旁边屏障后有个娇怯怯的声音道:“我的风筝……”   他举目一看,却是个描金绘彩的锦鸾风筝被挂到了树上,那是棵高耸的松木,正是杨琰背靠着的那棵。   卫长轩站起身,试探着摸了摸树干,然后便轻手轻脚地攀了上去。这棵树虽然高耸,却很易攀爬,他三两下便攀到了树顶,从枝桠间摘下了那个风筝,向下面晃了几晃:“谁家的风筝?”   树下的人纷纷闻声掀起了屏障,正看见树上那少年,只见树顶的阳光照了下来,打在少年那微微勾起的嘴角上,他黑色的眼眸清清淡淡地扫了过来,瞬间便让树下的公卿仕女们红了脸庞。   等他带着风筝跳下树来,早有个俏生生的丫鬟在那候着了,她半垂着脸,轻声道:“这位公子,风筝是我家小姐的。”   卫长轩立刻把风筝递给她,他想起闷坐着的杨琰,便问道:“请问府上还有多余的风筝吗,可否借我一用?”   丫鬟抿唇一笑:“待我去问问小姐。”说着,便拿着那锦鸾去了。   过了片刻,她又从围障后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大雁样式的纸鸢,笑着递与卫长轩道:“小姐说,这个送你了,只当做谢礼。”   卫长轩高高兴兴地拿了那纸鸢便去寻杨琰,杨琰不明所以地被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他肩上一沉,是卫长轩给他披上了大氅,而后又塞了一个线轴到他手中。   “我们来放风筝吧?”卫长轩兴致勃勃地道。   杨琰抓着那线轴,有些无措地道:“我不会。”   “你不要怕。”卫长轩抓着纸鸢,“我去把风筝放起来,你拿着线轴就好。”   杨琰只得点了点头,然后便感觉到手上的线轴被一股力量牵着滚动了起来,那大概是卫长轩在奔跑。线轴滚动得越来越快,他有些害怕地攥住了线,紧绷的线几乎勒痛了他的手指。   “风筝飞起来了。”卫长轩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他轻轻碰了碰杨琰手中的线,“感觉到了吗,有风在吹着它,它就飞起来了。不过只要你抓紧了线,它就不会飞走。”   杨琰点了点头,他抬头望着他看不见的天空,静静地握住了手中不停颤抖的引线。 第7章 惊醒   卫长轩并不知道,他刚才爬上树顶这一动作,还惊动了另一个人,那便是御座上的永安帝。   永安帝的御驾就在兰和池对面的水亭中,他方看罢了一曲轻歌曼舞,正觉得发腻,抬头时便看见有人攀在对面那棵古木顶上,手中挥舞着一个五彩风筝。   御前的內侍们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忙道:“不知是哪家不懂规矩的小子,在御前这样失仪,不如让老奴前去教训两句。”   杨解没有答话,只走到水亭边掀开珠帘一角,只见那树上的正是自己几个月前在行围时看上的少年。当日行围结束后,他还命内侍总管去雁庭查问了一番,雁庭却报并无此人,后来又连召了禁卫统领马东阳和神武卫校尉李昱等人,才得知那个叫做卫长轩的少年已被穆王收入了府中,此事让杨解很有几分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即使之后又选了多名美貌少年充入雁庭,可竟无一人与那卫长轩气度相似,让他此刻想起来,心里犹有不甘。   “那边坐着的都是穆王府的人?”杨解斜睨着兰和池对岸,状似无意地问道。   內侍上前张望了一番:“启禀皇上,正是穆王府的几位公子。”   “哦?是杨烨的哪几个儿子?”   內侍不敢胡乱猜度,叫过一个宴上服侍的小內侍问了几句,而后才上前禀道:“说是二公子杨琮,三公子杨玦,还有那位四公子。”   杨解略有几分诧异,而后便冷笑道:“怎么,那个小瞎子也来赴宴了?”   內侍陪笑了两声,又道:“刚才爬树的那小子就是那位四公子的跟班。”   杨解脸色一松,低声道:“原来跟了他。”他施施然坐回了御座上,招手命內侍近前,向他低低吩咐了两句。   卫长轩被内监传召的时候,很有几分不安,他认得这是御前的大内监,却不知道他为何竟会来传唤自己。他本以为这几个月过去,皇帝早已把他这个小人物忘至脑后,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满心忐忑地隔着水亭的帘幕行了大礼之后,内侍便又催促着他进去。   杨解倚在大椅上,含笑看着这个少年,只觉他比几个月前长高了些许,容貌中更添了几分英气。他以前宠幸娈宠,多喜欢那些美貌细腻的少年,有的生得太美,望过去简直雌雄莫辨。然而卫长轩却显然并非如此,他不是那些凡俗的花朵,他太坚硬,太锐利,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卫长轩在皇帝的目光中被打量良久,心中愈发焦灼,索性开口道:“不知皇上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杨解轻笑了一声:“你胆子不小,先是违旨不遵,现在反倒问朕有什么吩咐?”   卫长轩察觉他有问罪之意,略有些慌了,正想以话遮掩,却见皇帝已站起了身,走下龙椅,向他倾下身来。   “你不愿意服侍朕,所以请了穆王为你撑腰,”杨解慢慢说着,捏起了少年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道,“怎么,你以为进了穆王府之后就可以逃出朕的手心了吗?”   卫长轩被他手指捏着,只觉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口,终是咬牙道:“皇上若是怪罪,小人任凭责罚,只是如今小人已不在禁军中任职,皇上要罚也需问过小人的主子。”   “你的主子?”杨解显然被这番话激怒,冷声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主子不就是杨烨那个瞎了眼睛的小儿子么。”   他突然间直起了身,一脚踢向卫长轩肋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拿杨烨来挟制朕?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才是你们的主子,你这混账!”   卫长轩被他踢了两脚,心中虽然愤怒,却也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这倔强态度让杨解怒气更甚,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咬牙冷笑道:“朕今日就算留你在漪澜园随侍,杨烨的那几个小杂种也救不了你。”   卫长轩心中一凛,他下意识望向水亭外杨琰的方向,但是没用的,他知道杨琰看不见自己,就算看得见,他也做不了什么。   正在这时,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不知穆王府的人又怎么惹恼了皇上,让皇上这样动怒。”   卫长轩还不曾见过有人在御前这样贸然地插话,一时摸不清来人的身份,却见皇帝的脸色蓦地变了,抓着他的手也不自觉松了开去。   说话之人未待通传便大剌剌掀了帘幕,缓步走入水亭,卫长轩讶异之下大着胆子侧脸看去,只见此人披着件紫狐腋裘,贵气十足,年纪很轻,一双眼睛却是狭长锐利,锋芒毕现。   这人走到永安帝近前,跪也不跪,只随意见了一礼:"臣杨玳见过皇上。"   卫长轩又是一惊,他竟是穆王府的长公子杨玳!   杨解对着这个堂弟,神色间竟有些惴惴,轻咳了一声才道:"原来玉绍你也来赴宴了。"   杨玳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花朝佳节,皇上雅宴,臣不敢推拒。"他在御前轻踱了两步,状似随意地道,"父王本也要来,只是皇上也知道,安阳出了件不小的事,他老人家忙着安抚两位节度使,又要调度西北都护府的兵马,几乎是忙得夜不能寐,哪里抽的出空来玩乐。"   提起安阳的事,杨解更加不安,嗫嚅着道:"此事确是仗着皇叔料理得当。"   "父王劳累也就罢了,只是方才听皇上言语间似乎对穆王府诸多不满,臣着实惶恐。"   杨解脸色愈发难看,一时语塞,还是身旁的内监抢着陪笑道:"玳公子说哪里话,皇上平日里对穆王及诸位公子赞不绝口,只是今日多饮了几杯,信口玩笑两句,公子怎么就当真了呢?"   杨玳一听,低低笑道:"原来是玩笑话,那若再介怀倒是臣的不是了。"   卫长轩跪在角落里,听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揶揄皇帝,心中不由得十分痛快,然而杨玳从头至尾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道:"尉迟贤此番来建安还献上了几名胡姬,这几个女子娇媚可人还在其次,舞姿却是绝无伦比,竟能在圆球上跳胡旋舞,臣不敢藏私,正要献到泰安宫供皇上赏玩。"   杨解最喜新奇之物,听了这话哪里按捺得住,立刻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玉绍了。"他向左右吩咐道,"摆宴,今日玳公子与朕一同用膳。"   杨玳也不推辞,在下首坐了,然后目光一抬,看向卫长轩道:"这人是谁,怎么有几分眼熟?"   卫长轩忙道:"小人是琰公子的伴当。"   杨玳神色骤然变冷:"原来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弟身边缺不得人,既然是皇上召见,就该知会一声。这样没规矩地跑了,倘若四弟那边出了半点差错,你担当得起么!"   他这是在用话敲打皇帝,卫长轩怎会听不出来,忙磕了个头道:"长公子说的是,小人该死。"   杨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还不快滚。"   杨解微一怔,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别过眼,由着卫长轩去了。   卫长轩逃也似的回到兰和池边,杨琮杨玦等人不知去了何处玩耍,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杨琰一人还呆呆坐在小桌旁,卫长轩赶忙扑到他身边:“小公子,我回来了。”   杨琰向他的方向转过脸,略怔了怔,而后才皱起眉头,泫然欲泣地道:“卫长轩,你到哪里去了?”   卫长轩见他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方才定是十分着急,赶忙搂过他肩膀,在他耳旁轻声道:"也奚,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不愿把永安帝的荒谬行径说给杨琰知道,故而只一语带过,岔开话道,"你手上的风筝呢,怎么不见了?"   他一提起这话,杨琰显得更加委屈:"你去了好久都不回来,我心中不安,一个不小心,线就从手里溜走了。"   卫长轩看见旁边地上果然只有个空线轴,知道那风筝定是线尽而飞,忙笑道:"那风筝飞了才好呢,这是它把霉运都带走了,此后你定然是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   杨琰被他安慰了几句,总算神色平静下来,低声道:"卫长轩,我饿了。"   卫长轩微微一愣:"方才都没人伺候你用膳吗?"   "二哥派了侍女来喂我吃东西,可是她身上有胭脂气,我闻着吃不下。"杨琰皱着眉咕哝道。   卫长轩不禁失笑,不知为何杨琰闻不得胭脂的香味,所以近侍里都没有年轻侍女。   宴上大多是些寒食,杨琰脾胃娇弱,不能吃鱼脍之物,卫长轩便取了一盅八珍汤来喂他。那汤盅一直温在白瓷大海中,触手仍是滚热,杨琰喝了两口,唇色便被熨得微红。   "说来,二公子和三公子哪里去了?"   杨琰想了想:"说是几家王族宗室都在园中射箭,他们也去比试了。"   一听到"射箭"二字,卫长轩便轻笑了一声,杨琰似乎觉得奇怪,问道:"卫长轩,你会射箭吗?"   "我从前在神武卫,那里的李校尉脾气不好,若是有人敢聚众打架,就要去草场上罚射二百支箭。以我打架的次数,你猜我会不会射箭?"卫长轩苦笑着想起当日情形,便觉得肩胛骨都痛了起来,军中的硬弓跟这些贵胄公子们手上的小玩意全然不同,连着拉开两百次之后,仿佛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杨琰被他这话逗得笑了出来,而后却又慢慢敛了笑容:"可惜我永远都不能射箭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而后向他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想射箭,我教你便是,"他在杨琰耳边低低道,"也奚,不要觉得输给你的哥哥们什么,你只是少一双眼睛,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杨琰听了这话,一时竟呆住了,他当下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   多年以后,提起穆靖王杨琰,大多人都说他自幼便身残心壮,志向远大。稍有不恭者则评他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然而当时的武帝杨悭却把穆靖王与怀化将军卫长轩年少时的这番对话告知了近臣,他向左右道:"朕还是太子之时,懦弱胆怯,甚至想把皇位拱手让与兄弟,皇叔便对朕说了这件旧事。他告诉朕,他天生目盲,幼时任人欺凌也别无他想,直到卫将军的那番话惊醒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仍能想起杨琰当日说话的神色,他一双眼眸如同古井无波,其话中寒意却让人心惊。他道:"卫长轩说的没错,我并不输于哥哥们,今后他们若是再想从我手中拿走什么,我就要从他们那里夺去更多。" 第8章 夜谈   花朝节宴后,数不清的车马从漪澜园门前经过,卫长轩刚扶了杨琰上车,转脸便瞧见长公子的车马也在一旁。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车前,作了一揖:“方才多谢长公子解围。”   车帘一动,却是杨玳伸出一只手来,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卫长轩么,进来说话。”   这辆大车远比杨琰那辆明亮宽敞得多,杨玳坐在车中,只向卫长轩望了一眼便道:“听说你把老二老三手下的人都打了,我还道是个什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听杨解那废物大放厥词,你竟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真丢我穆王府的脸面。”   卫长轩被他突然呵斥,心中自是不服,他冷声道:“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在御驾前稍有不慎便会如蝼蚁般被捏死,哪里敢像长公子这样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哦?”杨玳被他当面抵了话,竟然不恼,反而唇角一扬,笑了起来,“怎么,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只做一只蝼蚁吗?那算我看错了你。”   这问话声音虽低,在卫长轩耳中却像是响了一个炸雷,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迫着,简直难以喘息。   杨玳直视着他的眼睛,过了片刻才道:“或许你还不知道,西北都护府被燕虞大军逼近,已经迫在眉睫,这几日安阳河西两处皆要调兵过去,我也要去前线巡视。如今身边正缺几名得力的手下,你可愿随行?”   卫长轩被这话问得一愣,他顿了顿,才低声道:“可我,是四公子的伴当。”   杨玳脸上有些形似讥讽的冷笑:“卫长轩,你可要想清楚,此番若是随我去边疆,凭我的手段,连战场都不用你上,回来少说也是个校尉,难道不比你在王府中做个奴仆强么?。”   卫长轩心中狂跳,他知道在神武卫中,一个小卒想当上校尉大约需要十几年。但若是跟着这位长公子,那遥不可及的官位,竟也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杨玳满意地看着少年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面孔,却见他眉间忽然一皱,不知想起了什么:“长公子,我……我不能去。”   “为何?”   卫长轩低声道:“我答允过四公子,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杨玳听了这话,先是诧异,而后又觉得可笑:"四弟虽和我一样都是父王的儿子,不过,他身边的人和我身边的人可不大一样。”他慢慢放沉了声音,“他那样一个人,你就算跟着他一辈子又能得到什么。难道说,你为了那么一句微不足道的承诺,竟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吗?”   卫长轩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却已说出了他的答案。   杨玳无声地磨了磨牙齿,低而冷地笑了一声:“卫长轩,没想到你这么愚蠢。”他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少年退出去。   卫长轩走出那驾堂皇的马车之后,身上的汗猛地涌了出来,他觉得背上一片冰冷,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而后又松开。   他当然知道跟着这位长公子能得到的东西,会比在杨琰身边得到的多得多,说不定终有一天他也能在九五之尊面前侃侃而谈,而不用担心随时送掉小命。他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个校尉,甚至是都尉,穿着亮银的铠甲,骑着骏马十分风光地去见义父,让他也好好高兴高兴。可如果这一切是要用杨琰的眼泪和痛苦去换,那他宁愿不要。   因在花朝节宴上连输了几箭,杨玦被一众宗室兄弟们灌了许多酒,回王府时还有些醺醺然。好在他这日心情甚好,也不打骂奴仆,只是手舞足蹈下了车,还要搂着美貌的侍女亲热。这些侍女多是他二哥的人,他也毫不介怀,只管在车下追逐,不期然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杨玦眯着一双惺忪醉眼,把那人上下摸了摸,只觉这人身体硬实,并非是那些娇俏的侍女,大约是侍卫之流,不由十分扫兴。直到他身后刚下车的杨琮战战兢兢喊了一声:“大哥。”   杨玦心中一凛,抬头看去,只见杨玳也正冷冷地看着他,低喝道:“堂堂穆王府的公子,喝成这副烂泥样子,成何体统!”   杨琮赶忙上前拉开了二人,陪笑道:“今个过节才喝成这样,平日里三弟十分知礼,极少饮酒的。”被他拉开的杨玦却毫不领情,把他手用力甩开,而后昂头便走,根本没有招呼这二位哥哥的意思。   杨玳冷眼看着他背影,并没有多言,只听杨琮又小心地问道:“大哥今日怎么没去外宅那边?”   “父王寻我有要事商谈。”杨玳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嫌他碍事似的把他拨到了一旁,径直向府内走去。   杨琮两头都没讨到好,只得苦笑着跟了进去,只见杨玦正站在角落里,阴冷地看着他大哥进入配殿的背影,冷冷地道:"不过是个东胡血的杂种,整日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哥。"   杨琮生怕他的话传到里边,赶忙拖了他往后苑走,一面走一面摇头道:"三弟,你莫不是当真喝多了,难道忘了太宗皇帝的母族也是东胡人么,往后再说这种话是要惹麻烦的。"   "太宗皇帝?"杨玦冷笑道,"就凭他也能跟太宗皇帝比么,太宗母族可是正统的拓拔家主一脉,他杨玳的外祖父是什么人,不过是拓拔信的一个家将而已!"   杨琮不欲跟他细谈此事,只是摇头叹气。   杨玦却仍是骂骂咧咧:"论起血统尊贵,他还比不上那个小瞎子,整日里得意什么!"   杨琮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知道他是酒劲上头,赶忙拉着他回去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紧跟着走进府内的杨琰,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微微苍白了脸色。   杨琰知道王府里就连下人有时候也会偷偷叫他瞎子,可是听见自己的哥哥这样肆无忌惮地喊出来,还是让他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本身就是个瞎子,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了西北角院落。   穆王府的配殿内,一干仆从都退得干干净净,偌大殿内只剩杨烨和杨玳父子,他二人相对而坐,神色却不是闲谈的模样。   “父亲,听说尉迟贤他们已经回安阳了?”   “不回去,难道躲在建安城一辈子么?”杨烨冷冷地道,“西北都护府是保不住了,安阳若是再丢,燕虞大军岂不是要长驱直入,攻入大昭了么。”   杨玳听他语气不善,忙恭恭敬敬低了头,带着请教的口气道:“按理说西北都护府和安阳一带驻军众多,怎么这次竟被一场突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呢?”   杨烨冷笑了一声:“倘若西北那边只有一方驻军,怕是都不会输得如此狼狈。”他伸手一指,正指向案上铺开的长卷地图,“当年拓跋信好大喜功,说是要为大昭开疆扩土,带兵灭了西域祁梵国,在此与安阳相邻的地方设了西北都护府。此事距今不过二十余年,祁梵剩余的一支族人投奔了燕虞,如今便撺掇燕虞可汗来夺回他们的故土。这里既驻扎着西北军,又驻扎着安阳的大军,还有四处散落的胡人收编来的几支杂军。燕虞人一来,这几支军队谁都不愿率先抵抗,互相推诿,不然西北都护府也不会一个月就被燕虞人占去!”   杨玳知道父亲这是动了真怒,忙低声道:“如今燕虞大军与安阳仅一城之隔,却没有再继续开战的势头,想必是在等我们与他们和谈。儿子此番去安阳,定不会辜负父亲期望,更不会让燕虞人占到大昭一丝一毫的便宜。”   杨烨闭目摇头道:“两国和谈,比的不是口舌伶俐,而是国力强弱,我们输了一战,在气势上便已有不足了。”他静默了片刻,忽而拧了眉头,“现在的关键,还是拓跋信那个老东西。”   拓跋信毕竟还是杨烨名义上的岳父,杨玳不敢对那位拓跋家主妄自评论,只轻声问道:“拓跋公多年不带兵,不知对这场战事又有什么影响?”   杨烨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他虽不带兵,可带兵的那几个将军不都是东胡出身,他若是有意让这几人一起出兵,他们难道还敢不从?西北军名义上掌握在我手里,实际上还不是看那老东西的眼色行事。”   杨玳勉强笑了一声:“父亲不要动怒,拓跋公毕竟和父亲是翁婿,一家人总该互相帮扶,此番西北战事,想必拓跋公不会袖手旁观的。”   杨烨抬起眼睛,看了长子一眼:“你还不明白么,他这是故意的。”他把案上的地图缓缓卷起,低声道,“这段时日,催着我立世子的声音越来越多,你应该也听说了。”   谈到世子一事,杨玳立刻变得谨慎了起来,他低下头道:“这件事,儿子有所耳闻。”   杨烨看着长子的头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统共就你们几个儿子,如今看来,也只有你堪能担此重任了。”就在杨玳猛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话锋一转,“不过,拓跋信大约也是料到了我的决定,所以才会心生不满吧。”   杨玳神色微顿,而后轻轻笑了笑:“父王这话,儿子不明白。”   杨烨也不点破他,只冷冷一笑:“你外公拓跋瑞在拓跋家只是个旁系,名义上算是拓跋信的族弟,若是你继承了我的位置,拓跋信岂不是要被自己的族弟压在脖子上头,以拓跋信那傲慢性子,又怎能忍受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我迟迟不立世子,也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毕竟,若是惹怒了那个老东西,后面可不好收场。”   杨玳低下头,在阴影中磨了磨牙,再抬起头时,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父亲原来是忌惮拓跋公那边,儿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他虽掩饰得当,可杨烨对这个儿子了如指掌,早已看到他眼底杀气,不由笑了:“你该不会是要我杀了拓跋信吧?”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杨玳显然失笑,“儿子就算再糊涂,也知道拓跋信一死对东胡那边影响有多大,如今燕虞虎视眈眈,再搅乱东胡势力,我大昭岂不是祸事临头了吗?”   见他对局势看得透彻,杨烨脸上终于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道:“且说说你的主意。”   “我只是觉得,拓跋信就算再是心胸狭窄,应该也不会嫉恨一个死人吧?”他缓慢地说完这句,抬起眼睛便去看父亲的神色。   只见杨烨身体微微一震,怔怔望向长子,过了半晌才道:“玳儿,你可真让父亲心惊啊。”他顿了顿,“你为了坐稳世子之位,要杀了你的外祖父么?” 第9章 读书   杨玳重新垂下了视线,轻轻道:“父亲这是在责怪儿子狠毒吗?”   大殿中的火烛摇曳不定,杨玳只觉眼前明明暗暗,他迟迟没有听到父亲的答话,也不敢抬头,只是背脊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   忽然“铮”地一声轻响,却是杨烨取了他那把旧箜篌在手中,手指抚摸过箜篌的弦,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或许是狠毒吧,但……”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弹起了手中那张箜篌。   箜篌细碎的声音流水般倾泻开来,杨玳跪坐在那里,听着父亲拨弄那乐器,心底有鬼魅缓缓升起,且渐渐扩散。   杨烨突然停止了拨弦,他放下了箜篌,转向杨玳道:“玳儿,你可否应允父亲一件事。”   杨玳正襟危坐:“但凭父亲吩咐。”   “日后,若是你继承穆王之位,就把你的弟弟们都赶到封地去吧。”他低声道,“不要伤他们性命,可以么?”   杨玳脸色大变,他瞠目看向父亲:“我怎会……”他只说了半句,便触到父亲那锐利如刀般的眼神,最终放弃了争辩,只低头道,“我绝不会伤害弟弟们,请父王放心。”   “好。”杨烨点了点头,“既然你应允了,那么以前的事我全不追究。待此番从安阳回来,我便递帖子给雍王府,请宗庙立你为穆王世子。”   杨玳听见这番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听到“立世子”几字才稍松了一口气,俯身叩头道:“谢父王。”   杨烨走到他面前把他扶起:“回去准备一下,这次我同你一起去安阳。”   “父亲也要去?”杨玳吃了一惊,又有些狐疑,“此番只是去与燕虞人和谈,哪里需要劳动父亲出马。再说,去安阳路途遥远,父亲的身体,怎好经受这样的颠簸。”   “你以为我是为了和谈?”杨烨冷冷看了他一眼,“去安阳千里迢迢还不是为了你吗,我的蠢儿子,别忘了你外公拓跋瑞手中还掌握着几支胡人杂军,我不管你是用毒还是用计杀他,可若是露了马脚,那边陲之地造起反来,你压得住么?”   杨玳心中大骇,复又跪下:“还是父亲思虑得周全,儿子这就去准备。”他正要告退,又迟疑了一下,“此去安阳来回至少也要数月时间,父亲不在,朝中大事岂不是无人料理。”   “你竟担心这个,”杨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皇帝虽是个不中用的,几位老尚书却不至于连政事也处理不好,朝中的事我不担心,只是家里……”   他沉吟了一会,方道:“唔,杨琮和杨玦两个都长大了,家中事务他们大约也处理得来。”   “是。”杨玳脸上虽有几分异色,但还是遮掩了,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出去之前,他分明看到父亲重新拿起那张箜篌,低声道:“阿依那……”   穆王要携长公子一起离开都城前往安阳的事,在王府内掀起不小的一阵波澜。卫长轩起先听说杨玦要代掌王府事务,几乎头都大了,每日里都在院落四周乱转,卯足了劲准备应付前来找茬的那位三公子。然而杨玦根本就没有来,他突然没了父兄管教,简直如同没了笼头的马,成天地跑出去与同龄的世家子弟们寻欢作乐,甚至连续几日夜宿合欢楼,连王府都懒得回。   王府里虽有几名大管事镇着,可下人们也不免日渐放诞,夜里喝酒赌钱的数不胜数,管事们自己也乐得清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里,卫长轩也得了个假,他早早地搭了一辆去郊外的大车,准备去看望许久不见的义父。   如今开了春,不比冬天那样寒冷,守陵寝的那方小屋不再门窗紧闭,阳光顺着窗棂的缝隙射入屋内,映出飞舞着的灰尘。卫长轩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田文礼正半闭着眼睛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从竹椅的缝隙里一缕缕地垂下。   卫长轩用手在那发梢上一拨弄,田文礼便轻轻睁开了眼睛,没回头就已轻笑出声:“轩儿,你这个调皮鬼。”   这是他们从前常玩的把戏,卫长轩站在义父身后,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以被他抱在膝上逗弄。   小内监奉上点心和茶水之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独留他们父子二人谈心。卫长轩憋了一肚子话,哪里忍得住,一边吃点心一边把这几个月在王府中遭遇的种种全部倾吐了出来。   “起先听说你去了穆王府,我还着实担心了一阵,”田文礼含笑看着他大吃大嚼,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你过得也不差。”   卫长轩得意地捋起袖子,给义父看自己结实的小臂:“起先有几个不识相的想欺负我,打了几架之后他们自己就怕了。”   田文礼一听,又是叹气又是笑:“我早就嘱咐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既然伺候那么一个主子,就该少给他惹麻烦。若总是打架斗狠,旁人寻到借口,反而更会去糟践他。”   卫长轩心里微微惊了惊,而后又强撑着道:“那个杨玦现在整日忙着逛窑子,根本没工夫对付我们。”   田文礼脸色一沉:“你现在说话怎么如此粗鄙,果然不在军中,就失了教导。”   卫长轩心中暗暗叫苦,这些粗鄙之词实是他在禁军中学会的,只是以往都刻意遮掩,不曾在义父面前说出,今日却不小心溜了嘴。   “等到这次风头过去,跟你那小主子道个谢,往后还是回神武卫去。”田文礼喝着茶,缓缓地道。   “那怎么成,”卫长轩急了,“我答应他要留在他身边的。”   田文礼怔了怔,眉头大皱:“轩儿,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如今过了年,你已是十六岁了,不准再这样孩子气。”他缓了缓,语重心长地道,“阿爹不求你能出人头地,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便好,你跟着的那个主子……在穆王府那样的地方,几乎自身难保,恐怕将来会牵连到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好。”   卫长轩登时呆了,他不是没想过杨琰将来处境会怎样,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阿爹,小的时候你就教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义二字。是你告诉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绝不能背信弃义。”他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当日若不是他苦求穆王,我现在不是在雁庭就是一死,我若违背了对他的诺言,跟畜生有什么两样!”   田文礼惊讶地看着他,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他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而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好吧,轩儿,这是你自己的路,阿爹不管你。”他低声道,“不过,你一片赤诚之心,也要有所防备。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的小主子毕竟也姓杨,他这样的身世将来若是能够全身而退,那他的心思也绝不简单,你好自为之。”   卫长轩有些无力地想到,阿爹果然在宫中太久,对什么人都有所提防,他若是看到杨琰本人一定不会这么想,也奚他……只是一只小羊羔啊。   等到少年离去之后,田文礼看着虚掩的门外,瞳孔中有些痛楚之色,喃喃地道:“这性子……真像啊。”   回到穆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卫长轩回来得晚了,怕听大总管唠叨,干脆不走正门,熟门熟路地从侧墙外面攀了树,而后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一如既往地静谧,下人们早早回了房,整个庭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正屋隔着窗纸透出光亮来。   卫长轩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正在灯下纫针的洛兰抬头见了他,只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还是卫长轩先卖乖似的笑了一声:“洛兰姑姑。”   “吃了晚饭不曾,那边给你留了点心。”洛兰没有怪责他回来得晚,伸手指了指桌子的方向。   卫长轩过去看时,只见是两样甜咸点心,甜的是晶莹剔透的透花糍,咸的是酥炸煎饼,一看就是洛兰的手艺。洛兰是东胡人,做煎饼之类的胡食极为拿手,这类油炸之物又是卫长轩素来爱吃的东西,很快就把一盘子点心一扫而空。   “对了,公子呢?”卫长轩忽然发现杨琰并没有躺在内室的床上,登时慌了,“是不是三公子又来找他的麻烦?”   洛兰笑着摇了摇头:“他在书房看书,你不要去打搅他。”   看书?怎么看?卫长轩险些脱口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他被好奇心驱使着,还是偷溜进了书房。   只见杨琰正襟危坐在书桌旁,面前果然放着几本书,他用手在书页上细细摸索着,嘴唇也在轻微翕动,像是在默默诵读。   大约是听见他的脚步声,杨琰慢慢转过头来,试探着道:“卫长轩,你回来了吗?”   “是啊。”卫长轩凑到他身边,低头去瞧他如何看书,原来书页上的字密密麻麻刺了针孔,这细活想必是出自洛兰之手。可是要摸索着辨认书中内容,却是难得有些匪夷所思,卫长轩简直不明白杨琰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   “你在看什么书?”他问了一句,心里想着了不起也就是《诗经》之类的东西,谁知杨琰翻了书皮给他看,上面却是《资政正录》几个大字,旁边散放着的书则是《资录蒙拾》和《资录注疏》等。   卫长轩看了这些东西,只觉眼前一黑,他很小就被田文礼拎去书塾读书,起先三字经什么的还好说,等读到四书就觉得头都要炸开了。夫子要背诵的文章他背不出,讲课他也听不懂,最后干脆逃了学去街上玩耍。田文礼为此斥责了他无数次,终于发现他不是读书的料,这才改而把他送去了禁军中。   按理说杨琰现在的年纪,读四书都算早了,怎么会看什么老气横秋的《资政正录》,卫长轩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随手拿了书来看,这个也太难了吧?”   杨琰愣了愣,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是有些难,不过看看注疏,也大多可以读懂,卫长轩,你来和我一起读么?”   卫长轩连连摇头,正色道:“这种东西读了会短命的,我可不要看。”   杨琰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的方向,却听卫长轩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会短命的,我最怕看书了。”   “其实,我也不想读书,”杨琰慢慢合上书页,垂下了眼睑,“可是,如果不读书,我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了。”   从前田文礼也这么跟卫长轩说过,什么“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卫长轩全当耳旁风一样,最后还是弃文从武去了。不过,杨琰是没办法从武了,如果他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一定也是很寂寞吧。   “其实你想读书的话,随便读些诗经不就好了,你是穆王的儿子,又不用去考状元。”卫长轩讪笑了一声,“我看你那几个哥哥也未必读这些书吧。”   杨琰也笑了,他来回摸着书页:“这是韩先生叫我读的,我想总有些用处。”   “哪个韩先生?”   “就是三哥的老师,这几天三哥不在府上,韩先生抽出空闲就会来给我讲讲书。”   卫长轩有些莫名其妙,他挠了挠头,心想那个先生大概真的挺闲的。 第10章 练刀   晚间,卫长轩依旧和杨琰同榻而睡,他们这几个月一直如此,洛兰知道了也并不阻拦。一是床榻宽敞,他二人睡着也并不拥挤,二是王侯公卿们常有这类贴身侍卫,为了方便护卫,是可以与主人同榻的。   卫长轩首先安顿了杨琰,而后自己正要躺下,却听推门声响,是洛兰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件鸦青色的联珠暗纹锦袍,正是方才在灯下缝纫的那件,她向卫长轩招了招手:“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卫长轩万万没想到她是在给自己缝制衣物,有些发愣地爬下床去,而后洛兰便拿着袍子在他身上比了比,轻轻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匹织锦是今年的新料子,我瞧颜色灰暗了些,不适合给少爷穿。你这段日子个头拔高了许多,旧衣服大多穿不得了,若是等到入了夏再置办衣物,也未免要等太久,先将就着穿这件吧。”   那鸦青锦袍的领口上流溢着银色丝线绣织的纹样,卫长轩穿上后向着镜内略一打量,自己都觉得精神了许多。他少年心性,骤然得了新衣自然喜不自胜,而后又不好意思地道:“洛兰姑姑,我在府中只是个下人,穿这么贵重的衣料,是不是不太好?”   洛兰伸手替他重绾了头发,又整了整他的衣襟,仔细端详了他一阵,眼中很有些赞赏之意:“卫小哥生得好,穿这样方能显出贵气,”她忽而想到了什么,抿唇道,“幸好我们院子里没几个丫鬟,否则纷纷看上你这美貌少年郎,往后怕是要惹出乱子来的。”   她说的“乱子”指的是什么,卫长轩心中大约已能够领会,他当即红了脸,只管扭头装作无事般去看杨琰。谁知杨琰并未睡着,他微微睁开眼睛,朝着这边说话的方向,神色中似乎有些许怔忪。   等到屋内熄了灯,一片漆黑之时,杨琰才轻声问道:“卫长轩,你长得什么样子?”   冷不丁听了这个问话,倒让卫长轩莫名好笑:“我长得么,还不是跟你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又有什么稀奇了?”   杨琰在黑暗中静了静,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我总听别人说你长得好看,”他慢慢细数着,“洛兰这么说,院子里的下人也这么说,上次花朝节,二哥的侍女们都偷偷在说,那个卫长轩生得可真好看。”   卫长轩从不知王府中人在背后还有这么一节议论,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说不定还会惹麻烦。”他想起之前差点被永安帝收入雁庭的事,又叹了口气,“会惹很大的麻烦。”   他本以为这段话就可到此为止,谁知杨琰却面朝他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我可真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他这话说得卫长轩心里没来由地发酸,他想了想,忽而道:“也奚,我不是说过吗,你看不见的东西,就给你摸摸看。”他伸手抓过杨琰双手,放到自己脸上,“你摸一摸,就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杨琰的手有些微凉,却很柔软,他连身慢慢凑了过来,指尖从卫长轩的额头摸到眉骨,再到鼻梁。只觉修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不停颤抖,像笼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来回摸着手掌下温热的脸颊还有唇角,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反复地念着:原来这就是卫长轩,原来卫长轩是这个样子的。   卫长轩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感,只觉这双柔软的小手摸得他有些发痒,又觉得好笑,他伸手在杨琰耳垂上捏了捏:“也奚,还没摸够么?”   杨琰触痒不禁,被他捏得微微一颤,忍不住就轻轻笑出了声,他眨了眨眼睛,又问:“那我长得什么样子?”   “你啊,”卫长轩故意伸出手也向他脸上摸去,“我要摸摸才知道。”   他的手修长宽大,几乎可以盖住杨琰整张脸,他坏心眼地揉捏着杨琰的脸颊:“脸蛋挺嫩,眼睛也大,唔,真是个漂亮的小公子,往后一定可以娶个漂亮的小媳妇。”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杨琰闻不得胭脂香味,顿时觉得他这漂亮媳妇大约是不好娶。不过所幸杨琰没有与他理论这些,他白日里不知读了多少书,晚上笑闹一番已经倦极,很快便昏昏睡去了。   接下来的时日,杨琰总是闷在书房里读书,卫长轩是个最能分他心的,所以白天便毫不留情地被洛兰赶出院子去。他又不用干活,整日里闲逛也不是办法,不过好在王府里够大,总能寻到消遣的地方。卫长轩很快就发现在后山的那片草场里,陈设着许多刀枪弓箭等物,竟比禁军中还要齐全,这本是供公子和伴当们习武的地方,如今却是无人问津。   卫长轩一到这处草场,便不由得想起当日在这里被陈绍手中的刀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事,他在打架上一向自负,此时心中便隐隐有些不甘,从角落里找出一把厚重的横刀,回忆着往日在禁军中所学,一刀一刀向木桩上劈杀了起来。   这日,卫长轩又早早地来到了后山的草场,远远就听见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的,正是刀劈在木头上的声音。竟有人也跑到这里来练刀?卫长轩心中好奇,赶忙跑到近前一看,只见那人袒露着上身,背上肌肉结实,他双手握着刀,每刀都劈在要害的位置上,又稳又狠。   “陈绍?”那人使的是陈家刀,卫长轩一眼便看出来了,他有些奇怪,便呼喊了对方的名字。   陈绍闻声转过头来,他头脸上全是热汗,眉头拧得很紧,嘴角也绷住了,宛如一条直线。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像是愤怒,又像是饱含着巨大的悲伤。   他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在穆王府出现,卫长轩总觉得他跟元茂等人本是一伙的,所以对他有些防备,现在看了他这样,倒是愣了愣:“你怎么了?”   陈绍没有回答他,只是扭过头去,继续用力砍着木桩,好像有什么极端的恨意需要抒发出来。木桩不堪重负一般闷响着,木屑从刀砍的缝隙里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卫长轩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答案,索性也取了刀,背对着他,向着另个木桩练起刀来。陈绍手中的刀渐渐开始发出嗡鸣,那是刀锋震颤所发出的声音,卫长轩觉得他用力太过,刚想开口提醒他这样练刀会伤身,却忽然听见他猛然大叫了一声,而后沉重的木桩轰然被劈碎了。   木桩碎裂的一刹那,陈绍像是被刀劲带着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卫长轩迟疑地放下手中的刀,他觉得陈绍这个样子很不寻常,正寻思着要不要继续询问的时候,突然发现陈绍头顶的发带竟是白色,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声。   按说家中有人过世才会把头饰换做白色,但看他并未穿孝服,想必不是长辈去世,卫长轩知道他有个兄长,在西北军中任职,似乎还是个校尉。难不成前些时候西北那场乱战中死伤的士卒,竟包括他哥哥吗?   “你这么拼命的练刀,是想上战场去杀燕虞人吗?”卫长轩试探着问道。   陈绍似乎吃了一惊,他两眼通红地看了卫长轩一会,用力点了点头:“不错,等我投了军,一定要把燕虞人都杀光,为我哥哥……报仇。”   这答话肯定了卫长轩的猜测,却让他更加吃惊,他坐到陈绍身边,低声问道:“我在王府里,听不到什么军中的消息,难道说安阳那边那场战事真的如此惨烈,连你兄长都……”   陈绍咬着牙道:“西北都护府所统率之军几乎全军覆没。”他脸上渐渐有些凄厉之色,   “我兄长做为军官,誓死不降,被那些燕虞蛮狗把尸身挂在木杆上,足足曝尸三日。”   卫长轩听得背上发寒,终于明白了他是在极度悲伤中才如此失态。   陈绍又惨然道:“可我在这里练刀又有什么用,我军死了那么多人,换来的却只是一纸和谈,西北的土地还不是和那些将士的尸骨一起白白断送了。”   卫长轩想起前些时候穆王和长公子前去安阳,所为的好像就是与燕虞的这场和谈。   “他们都说,除了穆王,无人能调动东胡那些大都护的军队,可难道除了东胡人,我们中原就无人能够守护自己的国土么!”陈绍双手握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低声道,“我陈家世代为将,先祖随太宗皇帝东征西战,打下这大好河山,难道就要让我们这些软弱的后世子孙拱手让给燕虞人吗!”   他说的这些话,卫长轩以往从未听过,但此时听在耳中,只觉胸口有一团火热在突突乱跳,他猛地站了起来,而后又去拉陈绍:“你说的对,我们大好男儿,难道守护不了自己的国土吗!站起来,我们一起练刀,将来若是有机会,就一起上阵杀敌!”   陈绍微有些吃惊,他看卫长轩神情坚毅,并不像在刻意说笑,这个少年虽然瘦弱,但是骨子里却有一股难以遮掩的勇武之气。   卫长轩拉了他起来,又问道:“你可知道和你兄长交战的燕虞军队是何人带领的?”   听了这句问话,陈绍又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他们的将军叫阿史那努尔,是燕虞可汗帐下的大将。”   “好,我记下了。”卫长轩点了点头,重新拿过刀,正要向木桩劈下,却听陈绍在他身后道:“你的力气不小,可是刀法却很差。”   卫长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服气,可是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悻悻地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过你的木桩,上面刀痕的深度和劈斩的方向都不对,”陈绍毫不客气地指了指他手里的刀,“你连握刀的姿势都不准确。”   卫长轩知道他出自将门世家,所言很有些道理,只得按捺住性子请教道:“你可以教我用刀吗?”   陈绍沉默了片刻,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问对方燕虞将领的名字?”   卫长轩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略愣了愣,才低下头:“我只是想,若是以后能上战场,万一碰到此人,说不定可以替你杀了他。”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夸大,且不说有没有机会上战场,那将军既然姓阿史那,可见是燕虞的皇族,又怎会轻易让自己碰到。   然而陈绍没有追究这些,他只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教你上阵杀敌的刀法。”他夺过卫长轩手中的横刀,扔到了一边,“这种寻常佩刀,带上阵去,根本砍不到敌人。”   卫长轩有些无奈地道:“我在禁军的时候用的都是大刀,可是王府里好像没有这类粗制的兵器。”   陈绍从那堆形式各异的兵刃中找出了一把长而厚重的刀递给了他:“跟燕虞对战主力还是骑兵,只有这种马刀方能胜任。”   卫长轩接过,只觉沉甸甸的,他试探着举起,因为刀刃太长,劈到木桩时反弹进手心里的力量比那些步战用的刀要大得多。   陈绍稍稍指点了他几式入门的刀法,而后自己也举起刀在一旁练了起来。   他们一下午劈碎了六根木桩,最后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恨不得立刻躺在地上。卫长轩望着日暮下的草场,心里暗道:这么拼命地练刀,也不知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你说,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去战场上啊?”陈绍跟他一同望着日落的方向,有些愁闷地道。   “说不定很快了,”卫长轩想了想,“依穆王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对燕虞人示弱,说不定和谈不成,就要开战了。”   实际上,他们两个少年对军国大事又能猜透多少呢,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牵系到的东西实在太多,是和是战,就连泰安宫里的皇帝也说不清楚。   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影响了大昭的局势,入夏过伏的时候,安阳传来急报,说是穆王的车驾在途中受了惊,穆王从马车上摔下,伤势十分严重。 第11章 病重   大昭与燕虞的和谈最终是尘埃落定了,安阳以西大片土地——曾经的祁梵国,后来的西北都护府,皆归燕虞所有。燕虞大军退回,穆王的车驾也匆匆向六千里外的建安赶回,长子杨玳一路陪护。外人只知道他伤势严重,然而究竟有多重,谁也说不清。   市井间甚至有谣言传起,说穆王在途中便薨逝了,长子秘不发丧是生怕都城内的诸位公子比他抢先世袭王位,毕竟穆王还从未设立过世子。   永安二年,七月十二日,大队车马从建安城西侧定安门进入,车驾皆为紫檀木色,贴着赤金的金箔,车顶上正是穆王府的标记。   穆王杨烨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建安城,一时王府门外车水马龙,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能到穆王府上拜谒探访的多半是世族公卿,然而长公子杨玳只把这些尊贵的客人们引至偏厅内奉茶,并不肯多谈穆王的病情。   这样搪塞了几日,直到中元节过去,一尊明黄车辇停在了穆王府正门前,如今这样的车辇除了皇帝,便只有皇族的宗室长辈——雍王杨燧可以享用。此行除了雍王驾下,还有门下御史谢鏖随行,王府内早得到了消息,杨玳亲自迎出门来,将年过花甲的雍王扶下了车。   “听闻大伯父连日里身子不好,有什么事差人来吩咐一声不就罢了,怎么竟亲自前来。”杨玳对这位大长辈态度很是恭敬,一路将他搀扶到了正殿之中。   杨燧咳嗽了几声:“我这把老骨头常年多病多灾倒也惯了,只是老七他一向康健,怎么去了趟边陲便伤成了这样?”他眼睛本是半睁半闭,问完话却是睁开大半,直直看向杨玳脸上。   谢鏖也在旁低声道:“朝堂内外对穆王殿下的伤势都十分关切,卑职此番也是奉了皇上旨意,想来请教长公子,不知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杨玳直起身子看了他们一眼,他二人一位是德高望重的老亲王,一位是朝中要员,此番前来,却显然不是寻常的探访之意,倒像是对自己的兴师问罪来了。   他垂下眼睛,轻声叹了口气:“大伯父,谢大人,二位既然对父王的伤势如此忧心,不如随我去内室看看父王,如何?”   他这话倒是正合这二位的心意,杨燧连客套话也不说便站起了身,示意杨玳引路。   杨烨居住的内室外守着的并非是寻常家仆,竟是左骁卫的士卒,这几名士卒见了杨玳,一起跪下见礼,杨玳却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让到一边。   “父亲,雍王殿下和中书令谢大人前来探望。”杨玳轻轻叩了叩门,朗声向屋内道。   屋内没有一点回应,杨玳也不以为意,推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穆王的内室里燃了安神的熏香,四处都静悄悄的,屋内服侍的侍女们早早地抽身退去,室内便显得格外空旷。   杨玳上前小心地揭开了丝织的床帏,先向床内低头问了个安:“父亲。”而后才转向雍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鏖只是外人身份,不敢贸然上前,在几步外便停住了脚步。杨燧却毫不客气拄着杖走上前去,撩开床帏一看,显然吃了一惊:“老七,你……”   躺在病榻上的杨烨身形倒没有消瘦多少,只是精神看起来十分差,他原先锋芒毕露的那双眸子此刻毫无光彩,杨燧几乎都拿不准他是否看到了自己。   “是大哥么?”杨烨低低地道,他胸膛起伏着,说起话来十分费力。   见他认出了自己,杨燧略略松了口气,他应了一声,倚着床沿坐了下来。杨玳在一旁将帷帐挽起,而后垂了手,仍是十分恭敬的样子:“大伯父和父亲说话,侄儿去外面候着。”   见他这么乖觉,杨燧简直有些诧异了,他点了点头,又向下面道:“谢大人也去外面等候吧,我同老七说几句话就出来。”   谢鏖立刻应了一声,跟在杨玳脚步后走了出来。   等到了外面,杨玳忽然转过头来向谢鏖道:“谢大人此番前来除了奉皇上旨意,恐怕也有赵李邝卢四大世族的意思在里面吧?”   谢鏖稍稍一怔,抬眼正对上杨玳那双狭长锋利的眼睛,赶忙笑了笑:“穆王殿下乃是国之肱骨,谁料遇此不测,几位世族家的大人自然对此事十分上心。”   杨玳也低低笑了一声:“怎么,在几位世族大家的眼中,我杨玳竟是个要弑父弑君的险恶之人吗?”   谢鏖微微变色,又强笑道:“长公子这玩笑开得些微过了。”   杨玳摇了摇头:“我知道诸位大人心中的担忧,隐瞒父亲的伤势确实是我的主意。当日父亲从马车上摔下,第二日连站都站不起来,眼睛也出了问题,时而看不见东西。”他低声道,“若是把父亲的伤势早早地昭告天下,谢大人以为如今大昭的局势会是如何?”   谢鏖心里有些惊了,他当然能猜到后果会如何,朝堂中各派系的争斗不必细说,若是穆王不在,皇帝是根本压不住的。在上位的中书门下两省自己都有一堆政敌要去应付,更不要说去管其他派系的事。再者,燕虞若是知道穆王已经伤重如同废人,恐怕也不会轻易从安阳境外撤兵,说不定更要趁势开战了。   “长公子深谋远虑,”谢鏖向他作了一个深揖,又道,“不知这些时日王爷的伤势可有好转的迹象?”   杨玳神色有几分阴郁,他缓缓摇头:“恐怕还要再将养些时日,”他看着谢鏖,有些无奈地道,“谢大人想必也明白,如今我比谁都更担心父亲出事。”   离开穆王府时,雍王与谢鏖同辇而回,谢鏖悄悄窥视着这位老王爷的神色,只见他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七不好啦,”杨燧低低叹道,“当年睿宗皇帝狩猎时从马上摔下,也是这么个情景,我担心他熬不过去了。”   谢鏖陪笑道:“穆王如今还是壮年,未必就熬不过去,”他想了想,又道,“先前诸位大人担心玳公子有所图谋,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杨燧冷笑了一声:“我早说那几个老东西年纪越大越没见识,老七虽未立世子,可谁都能看出能继承王位的只有他那个长子,他只要不是傻瓜就不会想着对自己父亲动手,从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变成一个弑父的罪人。”   谢鏖赶忙连声称是,又道:“不知方才穆王殿下可曾提起立世子之事?”   “他说不了几句话就乏了,倒没提这些,”杨燧摇了摇头,叹道,“其实我也不懂老七心里在想什么,从很早之前我就看不透这个弟弟了。”   “说起来,那位玳公子也是心思深沉,有些难以捉摸。”   “他确实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老七,听说他们此番回来虽急,可还另带了一支东胡兵马到建安,是要编入左骁卫的。”   谢鏖微微一惊,低声道:“玳公子这是要培养自己的力量,想必,他对世袭穆王之位已经十拿九稳了。”他说完,又有些懊丧的样子,“看来世族的力量还是难以阻挡东胡的势力,若是知道穆王的继任者是这位东胡血统的长公子,几位公卿大人一定会很失望吧。”   杨燧又笑了笑,他年纪已经大了,对这些小辈们的势力争斗兴趣并不大,只闲闲地道:“我知道他们想把穆王府的老三立为世子,可卢家近些年势力单薄,怕是保不了这个外孙。再说,那个杨玦若是年长几岁,心机沉稳些,还能与他大哥争上一争,现下想去硬拼,只怕是以卵击石。”   “老王爷对穆王府内的情形洞若观火,卑职着实钦佩。”谢鏖整顿衣襟,向雍王拜了一拜。   杨燧笑了几声,问道:“谢大人也是乖觉之人,我记得你是在孝宗年间出仕,以你的学识和门第,怎么也该升任中书侍郎了,怎么如今仍是御史一职?”   谢鏖苦笑了两声:“孝宗在位时,卑职在御前失了仪态,被贬黜出京,近几年才回建安任职。”   犯错被贬黜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雍王也不便多问,只一笑置之了。   晚间卫长轩像往常一样练完刀,返回了别院,谁知在院外便撞上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儒生,在这府中很少有穿着布衣的客人,而且此人看起来十分眼生,卫长轩有些警觉地道:“你是?”   青年看了卫长轩片刻,笑了笑道:“想必阁下是卫公子了。”   卫长轩一愣:“我是姓卫,可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个王府的下人罢了。”   “琰公子可没把你当做下人。”青年摇头笑道。   听他提起杨琰,卫长轩终于反应过来:“你……是那位韩先生吗?”   “在下韩平。”青年说完,看向他手中,“你手里的,这是马刀?”   卫长轩有些奇了:“先生也认识刀?”   韩平点了点头:“在边关走过,看过这样的刀。”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卫长轩手上的刀柄,“学这样的刀,可不像是为了游走市井,是想上阵杀敌吗?”   卫长轩吃惊地看向他,只觉这个青年目光淡然如水,可其中又像是有洞悉人心的本事,他握紧了刀,含糊地应了一声以作回答。   “若是上战场,光靠练刀可不够,”韩平轻轻笑了,“单枪匹马只是匹夫之勇,真正上阵还需知晓‘谋断’二字。”   他见卫长轩露出疑惑的神色,便又笑道:“你若对行兵布阵有兴致,可去王府的书库里寻几本兵书读来解闷。”   卫长轩一听要读书,面上不由露出几分难色:“兵书我若是读不懂,可以来请教先生吗?”   韩平轻轻摇头:“我从明日起就要离开建安,不能来府上了,”他仰头看了看愈发沉透的夜色,低声道,“兵书读不读得懂,也没什么要紧,等到真的有一天上了阵,你就自己明白了。”   眼看他抽身就要走,卫长轩又追问道:“先生,你就这么走了,以后不教三公子和小公子读书了吗?”   韩平又是摇头:“这王府中波澜渐起,哪里有读书的地方。”他说完,微微一笑,而后便离去了。   “也奚,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韩先生了,”卫长轩一面擦拭自己的刀一面道,“他看起来倒真是像有学问的人,可是,怎么就这么走了。”   杨琰趴在案上,手边放着一本书,他并不翻开,只是摩挲着封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卫长轩察觉到他心绪不安,擦完刀就干脆坐到了他身边,低声道:“你怎么了,在担心你父王吗?”   杨琰略略抬起脸,神色有几分茫然:“听下人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父王精神越来越差,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来回用手指摸着书角,“我想去看看父王。”   “可是长公子不是不允许旁人去王爷的内室吗?”卫长轩叹了口气,“听说三公子那边去了好几趟都被拦阻,他险些都要硬闯了。”   不过卫长轩也知道,杨玦那么拼命要见穆王,多半还是为了询问世子的事。而杨琰不同,那只是个孤苦的孩子对父亲的眷恋罢了。他轻轻摸着杨琰的头:“你别担心,过些时候就到中秋了,这种日子长公子总得让你们去给王爷磕头的。”   杨琰大约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如果……如果王爷真的有什么不测,你往后要怎么办?”这是卫长轩多日以来的担心,此刻才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这一问显然是刺中了杨琰的心,他神色有些颤抖,咬着嘴唇道:“大概,是要去我的封地吧。”   卫长轩这才意识到杨琰是个有封地的公子,他愣了愣,问道:“你的封地在哪里?”   杨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父亲之前只给二哥留了封地,其他人的还没提过。”   卫长轩便没有再问,只摸了摸杨琰的头:“不管在哪,反正我同你一起去。”他心里隐隐觉得,等到离开这座王府,他们的日子反而会好过一些。 第12章 争夺   八月已是荷花凋敝的季节,穆王府后苑的莲池内,夏时盛开的那些粉白花瓣已凋零大半,只剩下一点嫩绿微黄的莲心还在池中。   府中的下人大多都在忙碌,前几日穆王病情愈加恶化,连续几天无法进食,长公子已下令让府里着手预备后事,连棺木都备好了,不过也只是为了“冲一冲”。或许是此举起到了一点效用,穆王从昨日起又略有好转,身上的高热也退了下去,据跟前服侍的人说,王爷晨起时还进下了一晚参汤。   在这后苑的僻静处,杨玦正满脸暴怒地向身边那人低喝:“你当初对我说什么,你这计十拿九稳,结果呢!”他像是要大喊,却还是强忍住了,只从牙齿缝里又恨又急地道,“他还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你找的那些人可是要了我十万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   承受着他怒火的年轻人叫做何衍,先祖也是在朝中为官的,这两代渐渐败落了,只在穆王手下谋了个小小的文职。杨玦身边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少年武士,他便想收个精通谋略的智囊在身边,一来二去便相中了这个何衍,而何衍也不负所托替他出了几个很合心意的点子。不过这次,他显然是办砸了一件大事,终于惹来了杨玦的滔天怒火。   “公子,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何衍哆哆嗦嗦地伏着身子道,“为求稳妥,我可是亲自跟去了那边,亲眼看着他们给马下了药,谁知道他……他们换了马车……”   “废物!”杨玦哪里听得见他的辩解,一脚就踢到了他胸前,把他踢了个仰倒,“现下父亲不好了,我什么都弄不到手,我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如杀了干净!”   何衍涕泪横流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腿道:“小人对公子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这次的事非同小可,求公子念在小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小人吧。”   杨玦还要再踢他,却见远远有人向这边跑来,那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厮,跑到近前便急急忙忙地道:“公子,楚中卢家来人了。”   一听这话,杨玦脸色骤然转喜,待打发了小厮,方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外祖不会置之不理的。”他抬起脚就要走,忽然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何衍,问道,“之后的事,你处理干净没有?”   何衍赶忙点头:“回来的路上我便早早地透露了风声,晋州的那伙山贼听说有十万白银,早便候在了那里,抢了银子,将他们尽数杀了,料理得十分干净。”   杨玦总算有所缓和,指了指他:“现下闭紧你的嘴,快去东坊寻韩先生。”   窗沿下的鸽子缓缓踱步,偶尔转过头,轻啄雕花的窗棂,鸽嘴在窗纸上磨出沙沙的响动,坐在窗下的杨琰闻声抬起了头。他听见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但是他看不见那只鸽子长得什么模样,只能轻轻嘬起唇,吹了个小小的唿哨,鸽子展动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   “四公子,”有人从廊外走了进来,向他低唤道,“王爷请你过去。”   杨琰听得出这是大管事方运的声音,他有些诧异地站了起来:“父王找我?”他赶忙向前伸出手,又有些疑惑,“方伯,哥哥们已经过去了吗?”   方运携了他的手,轻叹口气道:“王爷没有召其他公子,四公子请跟我来。”   王府中的路杨琰自然熟悉,他察觉方管事带他走的并非是寻常去内院的路,而是绕了道,从后院走了进去。方运缓缓推开房门,而后才道:“四公子,请进吧。”   杨琰摸索着走进屋去,只觉屋内的格局还是熟悉的,但是空气里有股熏香混着汤药的气味,让他有些憋闷。就在他跌跌撞撞向前走的时候,前方传来杨烨的声音:“是琰儿来了吗?”   杨琰赶忙俯身拜了下去:“拜见父王。”   “不要跪了,来,到父王这来。”杨烨的声音虚弱得厉害。   杨琰慢慢爬了起来,向床榻的方向走过去,他向前伸着两只手,忽然落入一双大手中,那是父亲的手掌。他忽然眼眶酸涩,险些在床边跪下去,因为有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握过父亲的手了。   “父王,你的伤好些了吗?”杨琰看不见父亲的样子,但他觉得握着自己的双手热得有些发烫,这让他不由得心里发慌。   穆王的眼睛灰蒙蒙的,他几乎要凑到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自己儿子的长相,但是杨琰看不见这些,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怔怔望着父亲的方向,眼睛里隐约有泪水闪烁。   穆王捧起儿子的脸,仔仔细细看着他,他已有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儿子了,他看得那么久,都忘了回答杨琰的话。   “父王……”杨琰有些不安,他已察觉到父亲气息的虚弱,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害怕这个对他一向冷漠的父亲就这样死去。   “也奚。”穆王轻轻喊了一声。   杨琰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吃惊地仰起脸。   “这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对不对?”穆王低低地道,“你长得可真像她啊。”   “琰儿,我知道你心里埋怨父亲,你觉得我对你没有对你的哥哥们那样好,是不是?其实……”穆王轻轻地摇着头,“我很怕看见你啊,你的脸太像阿依那了,我看见你,便忍不住会想起她来。”   杨琰怔住了,他知道阿依那是母亲的小名,父亲有过三个王妃,每一个几乎都是为了联姻而娶的,他从不知道父亲对于母亲还有什么多余的依恋。   “当年我还是皇子的时候,曾有半年在河西历练,那里是拓跋家的地盘,我生平头一次遇见了阿依那。她那时只有十五岁,她是那么美丽,像个公主一样,在东胡人心里,她就是他们的公主。他们东胡人家的女儿并不在乎什么抛头露面,每逢节日她都会跑到人群中,有时候跳舞,有时候是弹箜篌,她的箜篌弹得可真好。”穆王显然陷入了回忆,他原本委顿的神色忽然显露出光彩,好像回到了当年在边塞,自己还是个青年皇子的时候,“但是我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是拓跋信唯一的女儿,而我,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当时拓跋信眼里根本就没有我,只想让他的女儿和我的三哥,也就是后来的孝宗皇帝联姻,不过这件事却被孝宗皇帝拒绝了。我因为身份不够,即使愿意跟拓跋家联姻,也只能娶旁系的女儿,也就是你大哥的母亲。”   “后来我被召回建安,封了沐王,以为此生和阿依那都不会再相见了。没想到,拓跋信一念之差,几乎成了反贼,为了招抚他,我终于顺理成章地娶了他的女儿。”穆王说到这,看向杨琰道,“琰儿,你知道么,那时我有多庆幸手中握有那么大的权势,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和其他的兄弟一样无用,即使做了亲王,也轮不到我去招抚拓跋信,更轮不到我去迎娶你的母亲。”   他说完,静默良久,浑浊的双眼里忽然流下泪来:“可是我错了啊……权势能够毁去的东西,比你能够得到的要多得多。”   “琰儿,这些话你的哥哥们都不会懂,我只能说给你听,因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穆王轻轻摸着杨琰的头顶,低声道,“你要明白,父亲一直不肯亲近你,不是因为不爱你。只是,你天生眼盲,我若过分爱怜,只怕引起他人嫉恨之心,他们更会加害于你。”   杨琰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扑进父亲的怀中,哭着道:“父王,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啊。”   “你……什么都不要争……”穆王在他耳中低低地道,他已经说了太多话,气息更加虚弱了下去,但还是竭力地重复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正在这时,原本沉寂的屋外忽然传来大声呵斥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耳熟,像是杨玦在吵闹些什么,而后又多了几个杂声,很快杨玳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杨琰不安地转过头听了一会,低声道:“大哥和三哥好像在外面。”   穆王显然也就听见了这争执的声音,他长长叹了口气:“我的好儿子们啊……”   他仰望着床帐的青色帐顶,那让他想起曾经在河西大片草原上看过的青色苍穹,他耳边恍惚又响起了箜篌的声响,忽然的,他抓紧了儿子的手:“琰儿,接下来父亲要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对旁人说。”   “你们凭什么拦住我,里面的是我父王,我是穆王府的三公子,你们几个左骁卫的走狗也敢拦我的路?”杨玦气急败坏地喊着,见那几个士卒仍是木桩似的堵在门前,便又指向身边那个穿着长袍的男人,“这是楚中卢氏的御史卢大人,乃是父王的妻弟,倘若耽误我们的要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领头的那名士卒只管摇头:“三公子,什么卢大人李大人,咱们都不认识,卑职只知道长公子交待过,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准进去打搅王爷。”   “你好大的胆子!”杨玦有舅父在身后,更加涨了气焰,扬起手就给了这士卒一个耳光,“父亲还没回来时,这王府的事务可是我在掌管,信不信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小命!”   那士卒挨了一巴掌,只稍稍晃了晃,仍然站的纹丝不动,杨玦气得发抖,转头向身后道:“舅舅,你看那杨玳有多嚣张,父亲还没死呢,他就派手下的左骁卫把王府给控制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三弟,我若真像你说的那么嚣张,就不会允许你在父王的病榻前大喊大叫。”   杨玦回身看到这个大哥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的紧绷,而后又恢复如常:“我要进去见父王。”   “父王病着,不想见闲杂人等。”   “你说谁是闲杂人等!”杨玦显然被激怒了。   杨玳看也不看他,目光扫向了一旁的卢御史:“这位想必是卢黎卢大人,不知阁下从楚中千里迢迢来建安,所为何事啊?”   按说卢黎是他的长辈,可对着这位阴沉的长公子,他心中竟有些畏惧,拱了拱手道:“奉家父之命,有件事情要前来与穆王殿下商议。”   “我说了,父王病着,不便见客,阁下还是请回吧。”   杨玦在一旁忍无可忍地开口道:“杨玳,父王是跟你同行时出的事,你现在又百般阻拦我们探望父王,到底安的什么心!”   杨玳终于转过脸来看他,他咬着牙,冷笑道:“三弟知道父王是怎么出事的么?不如我来细细地告诉各位。”   府中诸人都知道穆王是从马车上摔下而受的伤,然而王府的马匹和车辇都是专人细心打理的,怎么会好端端地从马车上摔下呢?谁也不知道当日的个中细节,如今长公子提起,诸人不由得都凝神听了起来。   “我们此番是先到河西,再去安阳,安阳城外有一段山路十分陡峭。你们都知道,我的那辆马车是月溪国打造,车轮皆用软皮包裹,父亲经不得山路颠簸,行了半里路便与我换了辆马车。谁知换了车后没多久,驾车的马便疯了一样跑起来,直向着山崖下冲了过去。若不是我手下的祁连阳奋力拖住马车,现下父亲可不止是摔伤,说不定已在山崖下尸骨无存!”他声音冰冷地道,“后来经查验,发疯的两匹马被人事先喂下了蛇蔓草,吃了这种草的马不久后便会血气暴涨,横冲直撞,如果不被强行拦下,会一直跑到死为止。给马儿下毒的人也算是心机深沉,他大约一路跟着我们的队伍,赶在行路陡峭之处才下手,目的大约是要置我于死地,没想到却害了父亲。三弟,你说,是什么人这么想要大哥的命呢?”   杨玦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直发寒,他强撑着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父亲乘坐你的马车出了事,最大的嫌疑难道不是你吗!” 第13章 薨逝   眼看他们的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卢御史自觉该拿出长辈的样子,便上前道:“玳公子,穆王殿下出此意外,究竟原因如何,现下恐怕还没有定论,”他轻咳一声,“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王爷尽早康复起来,毕竟这朝中宗室无一处不要依仗王爷。再者,这世子一事也要请王爷与我等商议商议。”   “哦?”杨玳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有些危险地道,“卢大人,穆王府立世子的事,你也要来商议?”   这敲打之意显而易见,卢御史稍稍显出些尴尬之色,但是又挺起胸膛道:“我是奉家父之命来此,要带给王爷的也是楚中卢氏的意思。”   “楚中卢氏?”杨玳低头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而后抬起头来,唇边有些讥讽之色,“楚中卢氏又有什么资格来管穆王府的事?”   卢御史变了脸色,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杨玦气呼呼地道:“楚中卢氏是太宗皇帝亲封的‘紫袍世家’,你一个东胡血的杂种凭什么小瞧!”   “玳公子,”卢御史知道此时不能输了气势,也上前了一步,“我们卢氏一族与宗室世代为亲,在朝中也算是举足轻重,穆王世子之事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王爷都需听听我等的意见。”   杨玳忽然笑了:“卢大人这是执意要见我父王?”   卢御史从他的笑容中隐隐察觉到了危险,他怔住了,然而身后的杨玦已经开口道:“我们今日非见父王不可,你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   杨玳脸上半怒半笑,他一手拖过高声叫嚷的弟弟,随手一扬就把他推到了一边,他身后那个叫做祁连阳的随从立刻把杨玦的胳膊牢牢抓住。而后,杨玳在弟弟的叫喊声中慢慢逼近了卢御史,他缓缓摇头:“卢大人,按理说,我也该叫你一声舅父,不过你啊,根本不该来建安。”   卢御史眼看他向自己走来,这明明是个年轻的后辈,却让他莫名地恐惧,他沉声道:“杨玳,我,我是王爷的内弟,你敢……”   杨玳显然根本不在意他所说的话,他置若罔闻地从一旁左骁卫腰间抽出长剑,猛然向前一送,便把毫无防备的卢御史捅了个对穿。   鲜血迸裂在台阶之下时,杨玦才如梦初醒般张大了嘴巴,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嚎,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嚎什么。   杨玳抽回剑,递给一旁士卒,冷冷道:“知会京兆府一声,就说御史卢黎擅闯穆王内室,意图不轨,被左骁卫斩于庭下。”   “你疯了!那是我舅舅!”杨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大喊了起来,奋力向着内室的方向,“父王,杨玳他……他杀人了!”   杨玳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正要向他走去,屋门忽然从内被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满脸泪水的杨琰,他握着门框的手有些发抖:“大哥,三哥,你们不要再吵了,父王他……他快要不行了啊!”   两兄弟终于一起变了脸色,杨玳率先大步走进了内室,而后杨玦也挣脱那随从的桎梏奔进内室去了。   一进屋,杨玦抢先扑到了穆王的床榻边,哭着道:“父亲救我,那个东胡杂种要杀我。”   病榻上的穆王已是气息奄奄,他被儿子摇晃着慢慢睁开了眼睛,低声问道:“是玦儿吗?”   “是我啊父王,杨玳那个狗杂种他疯了,他杀了我舅舅!”杨玦在他耳旁大声喊着,“他这是要造反,他是要夺你的王位啊。”   穆王静了静,向杨玦转过了脸来,杨玦突然发现父亲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那是怒到极处的神色,他有些害怕地收了声音:“父王……”   “啪”地一声脆响,是穆王在他脸上甩了一个极重的耳光,那简直不是一个垂死之人会有的力气,杨玦被这个耳光打得滚到了一边,他几乎是懵了。   “混账,他是你哥哥!”穆王发出低声的怒吼,这话似乎在斥责他的出言不逊,又似乎在指责别的什么事。   “父王……他杀了舅舅啊……”杨玦捂着脸,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父亲已经强撑着病体坐了起来。   “你杀了卢家的人?”穆王阴翳地向长子问道。   杨玳跪到榻前:“是,儿子杀了御史卢大人。”   “好……玳儿,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穆王有些气喘地说着,他伸出手,抓住了长子的手腕,“杀得好,外臣欺入王府内室,该杀!”   他从枕边摸索着拿出一指长的赤金令牌,按在杨玳手里:“拿去吧,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王位,兵权……”他用力地捏住长子的手,“玳儿,不要忘了你答应父亲的事。”   握住手心里那枚令牌时,杨玳的胸腔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看着苍老的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做到。”   他说完这句话,便觉得手上一轻,父亲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他向床榻上栽倒,直到死去,双眼仍然直直向上,看着青色的床帐顶。   直到走出那间昏暗的内室,杨玦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父亲,舅舅,还有垂涎很久的世子之位。   “公子。”有人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杨玦转过脸,愣了愣神,才认出那是他派出去的何衍。   “我刚才去了东坊,可是听街坊说,韩先生已经收拾东西走了,他只留了一个字条给你。”   杨玦怔怔地展开那窄窄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小不忍则乱大谋,谋定而后动,要紧,要紧。   杨琰在角落站了很久,从方才哥哥们进来时他就没有再靠近父亲的床榻边上,只听到耳边嘈杂声不断,一时是杂乱的脚步声响,一时是女眷的哭声,他心里明白,父亲大约是死去了。   忽然屋门一关,将院外的吵闹声阻隔开去,杨琰听见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哥的声音忽然响起:“四弟,你方才为什么在父王的屋子里?”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杨玳的语气也是很寻常,云淡风轻一般。   杨琰抬起脸,朝向兄长的方向,轻轻道:“是父亲唤我过来的。”   “哦,是么。”杨玳应了这一声,而后便沉默了。   杨琰虽然看不见,可也知道,大哥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杨玳向他走近了一步,眼底的锋利几乎要把这个幼弟刺穿,可是幼弟的眼中像往昔一样空无一物,他从他的神色中捕捉不到任何的惊慌,惶恐,甚至连悲伤都是淡淡的。   “你去吧。”杨玳最终轻轻别开了脸,他听着外面云板的响声,慢慢握紧了手中那几乎要灼伤他的令牌。   从云板声响起之后,卫长轩就急急奔回了西北角的院落,却讶异地发现杨琰并不在院中,不但他不在,连洛兰也不见了踪影。他心里有些慌了,总觉得在这时候要出什么事,前院那边不清不楚地传来消息,说三公子的舅父被斩杀在了穆王阶前。卫长轩焦急地想到,杨琰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有人突然在他面前被杀了,他该有多害怕啊。   他进不了内院,只能在外院各个角落里到处乱转,最后终于在一处轩廊的拐角处,看到了杨琰的身影。   杨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一直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长轩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似乎受了一惊,有些慌乱地抬起了头。卫长轩看不得他可怜兮兮地样子,赶忙道:“也奚,是我啊。”   杨琰轻轻动了动嘴唇:“卫长轩……”他低低地道,“我父王,死了……”   他的声音在喉咙里有些哽住了,过了片刻,才有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面前静了一会,而后他忽然被一股力气揽着,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愣了愣,才意识到卫长轩抱住了他。   “我知道,”卫长轩轻轻摸着他的头,“心里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杨琰用力地咬着嘴唇,他想起父亲在病榻上对他道:琰儿,你已经十三岁了,父亲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在猎场射杀猛兽,你是父亲的儿子,不要过于软弱。   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流眼泪,可是被卫长轩这样温暖地抱住时,他心里忽然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悲伤,让他无法自已地大哭出来。那些无法在哥哥面前流露出的悲伤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宣泄了出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甚至有些发抖。   卫长轩抱着这个痛哭的小公子,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跪着的膝盖都隐隐作痛,他等到杨琰的哭声渐渐平息后,才低声安慰道:“没事的,也奚,你还有我啊。”   穆王的薨逝对朝堂乃至边关都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作为权倾一时的亲王,他的后事办得自然也是轰轰烈烈,从停灵到出殡,足足花费了两个月余。穆王长子杨玳袭承了王位,这位素来有几分阴沉的长公子将王府内的诸多事宜打理的还算井井有条,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将近年末了。   永安二年,十一月初三,杨玳在沉寂的殿内看着面前跪伏的兄弟,语气平平地道:“二弟,这段时日忙于父亲的后事,多亏你前后打理,辛苦了。”   杨琮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起:“大哥说哪里的话,这都是兄弟份内的事。”   “等到过完年,你就领着家眷去封地吧,”杨玳扯动着嘴角,露出一个不甚温和的笑意,“我猜你也不想留在建安。”   杨琮低着头:“这个,自然听大哥的安排,”他小心地陪了个笑,“大哥也快大婚了,兄弟们留在王府里终归不好,不知道三弟和四弟,大哥准备差遣到何处去?”   杨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是,”杨琮低下头,有些犹豫地道,“还有一件事想请求大哥,我想带母亲一起去封地颐养天年,以尽孝道。”他的母亲只是先前穆王的姬妾,连个侧妃都没有封,府里皆只称作冯夫人。   “二弟这是担心冯太夫人在府中下人们照顾得不尽心吗?”杨玳笑了笑,“你只管放心去你的封地,我不会亏待你母亲的。”   杨琮心里一沉,他知道,纵使自己已经百般顺从讨好,这个大哥也必是要把别人的软肋牢牢握在手中的。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下去吧。”杨玳轻轻地摆了摆手。   杨琮慢慢站起,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身跪了下来:“大哥,三弟被关了这么些时候,已经知道悔改了,不如给他一块封地,打发他远远地去了吧。”   杨玳阴翳地看了他一会,才道:“老三的去处我自有安排,”他哼笑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要他的命的。”   等到杨琮退出去后没多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屋外的女人几乎是闯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几个劝阻的下人,连声地道:“洛兰姑姑,殿下不准人随意进去。”   杨玳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倒是没有发怒,只向那几个下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 第14章 所思   走进来的女人仍是往常一样的素净面容,修长的眉毛下是明媚的双眼,她已经不年轻了,然而气势还不见弱,仿佛仍是当年那个孤身从千里之外来到建安的东胡女子。   杨玳慢慢站了起来,向她走近了两步,他低下头,行了个东胡的礼节,轻轻道:“姨母。”   洛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敢受穆王殿下的礼。”   “姨母从来不进内院,今天突然来此,不知有何事吩咐?”   “吩咐穆王殿下,我还没有那个本事,”洛兰把手中握成一团的信笺抛向了杨玳,“我收到三哥寄来的信,这么些年,他们无缘无故不会寄信给我,这封信想必是你的意思。”   “姨母怎么会这么想,”杨玳笑了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外祖父过世,你是他最小的女儿,理应回去守孝,这是东胡的规矩不是吗?”   一想到那个曾经驰骋草原的父亲这样突然地逝去,洛兰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可以走,但你要让我把四公子带走。”   杨玳轻声地笑了:“你要把四弟带走,带到拓跋家的地盘去么?他虽然是个残废,可说不定拓跋信会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血脉继承人,而把拓跋家的家主位置让给他,你心里打的想必是这个主意,是不是?”   洛兰听他语气从柔和慢慢变得愈加狠厉,她看着这个外甥,心中有些微悸。   “姨母,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得到东胡那些大都护们的信任吗!”杨玳猛地站了起来,“如果四弟到了那边,他会轻易地得到东胡的力量,而我呢,我会失去一切!”   洛兰微有些怒色:“四公子和你不一样,他不会和你争什么。”   “你就这么向着他,”杨玳轻轻地冷笑,“我才是你的亲外甥,不是吗?你在王府里十几年,几乎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却像个下贱的婢女一样去照顾我那个瞎了眼睛的弟弟。”   “你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们都怜惜他自幼没有母亲,可我的母亲也是早早地去世了,怎么没有人来怜惜我?”杨玳恼怒地低吼道,这些话不知道在他心底憋了多久,直到此刻,对着母亲的亲妹妹,才爆发了出来。   洛兰微微皱了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我不会让你把他带走的,”杨玳一字一句地道,“朝中世族支持的本是老三,他们看不上我这个东胡血的外族人,我要想坐稳这个穆王的位置,只能依仗东胡的势力,我不会让任何人取代我。”   洛兰终于忍不住怒道:“他眼睛都看不见,怎么可能要取代你的位置!”   杨玳抬起头,向她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四弟确实看不见,可是几个兄弟里面我唯独看他不同。老二出身卑微,又有自知之明,懂得审时度势,还算是个识趣的。老三倒是个有野心的,可惜本事有限,心胸又窄,难成大器。四弟跟他们不同,”他顿了顿,“我总觉得,他的心思才是最难琢磨的一个。”   他的话让洛兰心里有些发寒,她沉声问道:“你到底想把他怎么样?”   “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杨玳轻轻摇头,“但是若让他就这样离开王府,恐怕我会寝食难安。”   他又抬起头:“姨母还是尽早收拾收拾东西吧,听说三舅舅他们一行人已过了晋州,想必不日就会到建安来接你了。”   洛兰察觉到事情已成定局,她咬了咬牙:“我可以走,但你不要以为我走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拓拔信的耳目众多,倘若四公子有任何差池,让他知晓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不要说那些支持你的东胡大都护们与你反目成仇,他们甚至可能会把刀架到你的脖子上,你可要想清楚!”   “姨母大可不必这样吓唬我,”杨玳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答应过父亲不会伤害弟弟们的性命,连老三我也只是准备把他发配到南边去,四弟只要乖乖的,等弱冠之后我自然会给他一片封地让他去过快活日子。”   见洛兰还是愤怒地看着他,他又笑了笑:“怎么,难道姨母认为我是个不守信用之人么?”   洛兰看着他的笑脸,终究还是难掩憎恶之色道:“你守不守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太像你母亲,骨子里就流淌着恶毒的血。”   她说完便推门走出,只留杨玳独自在黑暗中咬着牙无声地笑了。   这一年穆王府因在守孝期间,禁舞乐,禁摆宴,自然更是禁了一切的玩乐,府中众人过了个十分平淡乏味的年。   为示孝道,刚袭承王位的杨玳还下令,将府中豢养的优伶舞姬一概放出府去,就连仆役侍女也放出了将近半余人。如此一来,西北角的别院倒显得更加冷清,自洛兰离去,杨琰身边连个近侍也没有。卫长轩虽有心照料他,可他素来只会习武,哪里会做什么精细的活计,思来想去还是去寻了大管事方运,请他调派个人手过来。   杨琰坐在桌前执了笔,慢慢地写了几个字,他在心静不下来的时候,便会拿起笔写字。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写一些浅显的诗句,因为卫长轩总爱拿他写的字去看,倘若写些僻冷的句子,他看不懂就会嘀咕很久。   外屋忽然传来几声响动,过了一会,内屋的门便被推开,卫长轩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在里面,你快进去见礼。”   听说有外人,杨琰摸索着站了起来,而后卫长轩便上来扶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府里大概真的是没人了,方管事把他小儿子都叫到府里来了,说是给你做小厮。”   “小的方明,见过琰公子。”   杨琰听见扑通一声,便低声道:“不用跪了,卫长轩,你给他安排个地方,先下去吧。”   卫长轩忙拉了那眉毛浓黑的小子起来,向外间指了指:“这几日天气还冷,你就把褥子铺在这屋子里睡吧。”   那个叫方明的小厮愣了愣,挠头道:“这样不好吧,公子的房里不都有丫鬟侍候过夜的吗,我一个小子睡在这间房里,是不是不合规矩?”   卫长轩失笑:“你爹没告诉你吗,四公子身边不用丫鬟服侍,你尽管放宽心在这歇着吧,”他拍了拍方明的肩膀,“我在这屋子里都睡了一年了。”   方明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松了些:“原来卫大哥也住在这。”他四下里看了看,似乎在找卫长轩的床铺。   卫长轩笑了笑:“我在里屋跟公子住。”说完,便摆了摆手,回到了里间。   “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屋子里也不要穿得太单薄,”卫长轩一回来就像个老母鸡一样唠叨了起来,他抓起挂着的外衫披到杨琰身上,“你看你,手都冻青了。”   杨琰去年过冬染了一场咳疾,许久不愈,卫长轩怕他今年再犯,所以平日里便留着小心。偏偏王府中今年连地龙也不烧,只能在屋中笼了炭盆取暖。   卫长轩一把抓了杨琰的手笼到嘴边,呵了几口热气又给他搓了搓,折腾了半天才把他双手搓热了几分。   杨琰看不见自己冻得如何,直到发现卫长轩的气息是那么滚烫,他才察觉到自己手掌的冰冷。   “也奚,”卫长轩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今天在外面走了一趟,听说了几件事。”   杨琰怔了怔:“什么事?”   “二公子带着随从去他的封地了,是今天早上启程的。还有,三公子也从后苑被放了出来,听说他老实多了,也没有大叫大嚷,下人们也给他收拾了箱笼,送他上了路。”   “三哥去了哪?”   “好像是去南边,不过不像是去什么封地,倒有几分像是流放呢。”   杨琰听说,只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你说你大哥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二公子也就罢了,连三公子都能走,为什么一直把你困在府里?”卫长轩像是在喃喃自语,“可惜洛兰姑姑不在,不然还可以请教她。”   “洛兰的父亲也去世了,她要回去守孝的,”杨琰低声道,“她以前就说过,她们东胡的儿女,总要回到北方去,就算是死了,魂魄也要回去的。”   卫长轩有些许怔忪,低头轻声叹了口气。   “卫长轩,”杨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卫长轩有些微有些奇怪,“去哪里?”   “回禁军去,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杨琰轻声道,“我知道府中撤了伴当的开销,你在这里什么都拿不到,对吗?”   卫长轩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脖子:“我又不是为了那几个钱才留在这里。”   “可是……”杨琰似乎还有什么别的顾虑,他微微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卫长轩低头看他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用力得有些发白,心中好笑:“也奚,你真的想让我走吗?”   杨琰怔怔地摇头:“我不知道。”   看他有些茫然的样子,卫长轩只屈指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便不再提起这事。他伸手把案上那张纸拿了起来,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想必是杨琰刚刚起笔写的,纸上写的是: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他轻轻念了一遍,然后向杨琰问道:“这是个什么诗?”   “那是说有个女子思念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在大海的南边,她想送很珍贵的礼物给他,可是她的心上人背弃了她,于是这个女子就把礼物拆毁烧掉了。”杨琰慢慢解释道。   卫长轩皱了皱眉:“这女子也真是的,她把礼物毁了,那薄情郎也不知道,有这又拆又烧的功夫,还不如对那男人使出来,方才解气。”   杨琰有些疑惑地转向他:“卫长轩,假如你被心上人背叛,真的能亲手杀了对方吗?”   卫长轩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考虑了很久,却想不出自己的心上人该是个什么样子,更加想不出对方背叛自己该是个什么情形。   杨琰倒也没有真的让他作答,他问完便转过身,趴到案上继续写字去了。   二月初八,穆王府庆安堂。   这边的配殿是先前穆王杨烨离世前的住所,自他逝世之后,便再无人居住,殿内冷冷清清,还透着些许诡谲的气息。   此时殿内却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影,现任的穆王杨玳坐在殿中宽大的椅上,脑海中还在回想着今日在朝堂上的一幕。父亲曾经的得意门生,如今的左仆射赵文瀚率尚书省连同中书省诸人当堂奏请,要他因先前西北战事不利一事向安阳那边施压,撤换节度使,而继任的人选则交给兵部定夺。这显然是让他拿起刀去断自己的臂膀,永安帝杨解是个看热闹的,连雍王那帮皇室宗亲也不肯出来替他说话,整个朝堂上一边是喋喋不休的公卿大臣,一边就只剩了这位年轻的穆王一个人。杨玳缓缓摸着椅子的扶手,在心里低声叹道,父亲,你这位子实在是不好坐啊,他缓缓勾起唇角,但是,我终能坐稳它。   他抬起眼睛,借着一丁点的光亮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忽然,目光扫到案上的那张古旧的箜篌上,他慢慢伸出手去,却又在将要碰到时缩了回来。   “来人,”他清了清喉咙,“请四公子过来。” 第15章 试探   庆安堂的屋檐下,已经悬起穆王府字样的灯笼,冬末时节的夜晚,竟比深冬还要寒冷。杨琰被卫长轩牵着,一路慢慢行来,他身上披了件灰鼠皮的斗篷,却仍是冻得没有血色。轩廊小径皆是他熟悉的路,往日父亲在时,这条小径每日不知被多少人踏遍,周遭不是姬妾们的娇笑便是仆从们轻声细语,而如今,却是寂静无人,连靴底踏过冰雪时细碎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等到了配殿门外,卫长轩便松开了他的手,自有人来替他推开殿门,又有人接过他所披的斗篷,而后,杨琰便独自一人跨过门槛,走进那堂皇的殿内。   殿内没有烧地龙,连炭盆也没有,杨琰只站了一会,便觉得手足冰冷,他悄悄交握了双手,缓慢地搓了搓掌心。   “四弟,你来了。”杨玳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兀然响起,他坐在桌几后面,吩咐道,“祁连,扶四公子过来。”   那姓祁连的随从立刻走上前去,扶住杨琰的胳膊,低声道:“四公子,这边请。”   杨琰跟着他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他知道这是到了大哥的近前,便摸索着跪了下去:“杨琰给大哥见礼。”   “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跪的。”杨玳笑了笑,却没有伸手去扶他。   杨琰便跪在原地不动:“大哥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与四弟闲谈几句罢了,”杨玳状似随意地道,他向一旁递了个眼色,“快扶四公子坐下。”   杨琰被扶着坐下后,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膝盖上,他微微侧过耳朵,像是在静静等待杨玳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这些时日在府中过得如何,我瞧你好像长高些了。”   “多谢大哥记挂,我很好。”“二弟和三弟都陆续离去,如今府里只有我们兄弟二人,你若缺什么东西,尽管告诉哥哥,千万别生疏了。”杨玳语气温和地说着,像个称职的大哥一样。   “是,多谢大哥。”杨琰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像是在看着虚无的远方。   “对了,有样东西,我思度者,还是交给你为好。”   杨琰听见有什么东西隔着桌案推了过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却听“铮”地一声轻响,是他的手指触到了箜篌的弦。   杨玳在桌案后默不作声地看他,见他慢慢从琴首把整张箜篌摸了一遍,脸上带着几分茫然,轻声开口道:“这是父王的那张箜篌么?”   “不错。”   杨琰收回了手,有些不解其意的模样:“哥哥把父王的珍爱之物给我,想必是留个念想,”他轻轻摇了摇头,“可惜我不会弹箜篌。”   “会不会有什么要紧,这件东西,父王本就是留给你的。”杨玳轻声笑了。   听他这么说,杨琰便不再推辞,他低下头,又轻轻摸了摸那暗沉的琴身,低声道:“谢谢哥哥。”   “四弟,”杨玳抬起眼皮,看向他,“父亲临终之前叫你去,跟你交待了什么话么?”   杨琰的手指在琴身上一顿,神色倒没什么波动,只答道:“不过是些寻常的嘱托罢了。”   他这回答显然在杨玳意料之中,他在盲眼的弟弟面前无声地笑了,慢慢道:“四弟,哥哥跟你讲个故事吧?”   杨琰抬起脸,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小狗,那是我舅舅送来给我的,据说草原上的人常用那种狗牧羊,等到成年时,那狗可以长得像小马驹子一样大。我给那只小狗起名叫巴勒,你知道那是胡语里老虎的意思,我那时候一直希望等这只小狗长大,像老虎一样的威武,可以守护我。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娶了卢氏王妃,新王妃不喜欢府中豢养畜生,他们便把巴勒带去了外院。这也没什么,我每日下了学就可以去外院的角落里逗它玩一会,它长得很快,过了一段时日就比府中其他的猎犬都要高大了。直到那一天,重阳佳节,父亲带着卢王妃还有我去宫中赴宴,回来时巴勒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我知道它这是想要上前来迎我,却不小心撞上了卢王妃的銮驾。王妃说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吓得花容失色,几乎晕倒。那时她刚有孕不足三月,受了惊吓自然非同小可,父亲便亲自下令把巴勒打死了。”杨玳语气一直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我当时很难过,亲手挖了一个土坑把巴勒掩埋了,而后,我再也没养过狗。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尚不能自保的时候,就不该再暴露弱点给别人。”杨玳顿了顿,“其实四弟你应该明白,王妃她并非真的怕狗,她作为继室,初入府中,自然是要给我这个前王妃留下的嫡长子一个下马威。可是碍于父王,她不能直接对我做什么,便只能从我的心爱之物上下手。”   杨琰没有说话,他在静静地等待下文。   “四弟,我知道你虽然看不见,但心里透亮得很,你是拓跋信的外孙,没人能动你一根指头,我自然不能逼迫你说什么。但是,你总有弱点,”他好整以暇地靠到椅背上,低笑道,“比如说,殿外跪着的那个叫做卫长轩的,对么?”   杨琰的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有些哀戚的浅笑:“哥哥,你幼时的这个故事,我听了也很难过。可是,卫长轩是我的伴当,他不是我养的狗,他的命是他自己的。”他顿了顿,“如果哥哥只是想从我口中得知父王临终前的嘱托,我全然可以据实相告,哥哥不必这样大动干戈。”   “哦?”见他这样识趣,杨玳轻声笑了笑。   杨琰轻轻阖上双目,将那日如何被召,如何来到内室,乃至跪在父亲床边听他声息渐低的事缓缓说了一遍:“父王只叮嘱我,让我什么都不要争,其实我那时候不大明白,我只是个残废之人,从未想过要和哥哥们争什么,为什么父王还要如此嘱托。我现在明白过来了,父王最担忧的事,便是他过世之后,我们兄弟失和,终会惹出祸事来。”他慢慢站起身,声音有些颤抖,“父王的这几句话,也值得哥哥大费周章来试探我么?”   他面前尺余之隔的兄长一言不发,似乎在考量他话中的真假。   “我知道哥哥不信我的话,所以才以我伴当的性命来威胁我,可就算哥哥真的杀了他,我也多说不出一个字了。”他说完,扶着桌案跪了下去,默默地垂了脸。   一阵难耐的寂静之后,杨玳的声音响了起来:“祁连,你去殿外……”   意识到他接下来的吩咐,跪在地上的杨琰身体微微一震,他苦笑了出来:“哥哥,还记得那天,就在这间屋子外面,你亲手杀了三哥舅父的事吗?父王那时已是弥留之际,他还是竭力地袒护了你,斥责了三哥。父王的心里难道真的赞同你杀卢大人么,他这样一味地袒护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明白,你才是他认可的继位者,不是么?”他抬起头,望向兄长的方向,眼中泪水慢慢滚落下来,“其实我真的不懂啊,哥哥究竟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父王?父王直到临死之前,还在为了哥哥打算,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你,因为你才是他最信任的儿子啊!”   弟弟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还是让杨玳神色震动了,他恍惚想起父亲临终前非常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然而那看着自己的眼神究竟是担忧还是慈爱,他已记不清了。   “这些时候哥哥对我一直放心不下,又要顾虑我外祖那边的势力,其实我这样一个人,真的不值得哥哥忌惮。”他流着眼泪轻声道,“哥哥,我不愿听外人说我们兄弟阋墙,更不愿意因为我的事,使穆王府和拓跋家产生纷争,若是这一切真的无可避免,就让我自己了结了吧。”   杨玳咀嚼着他话中之意,忽觉不对,只见跪在地上的那个柔弱的弟弟,忽然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向着心口捅了进去。一旁的祁连阳眼疾手快一脚踢到杨琰手肘上,那匕首才飞落出去,然而他胸前已经被刺了一道半寸来深的伤口,鲜血翻涌而出。   杨玳赶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向祁连低喝道:“快去取伤药过来!”他握住弟弟的手,低喝道,“四弟,哥哥只是问你几句话,你何至于要自残身体?”   杨琰在他臂弯中咬了唇,像是受不住伤口的疼痛,只是低声地啜泣。   不多时,祁连已拿了伤药过来,他常年在军中,自然训练有素,解开杨琰的衣襟后,三两下便清理了伤口,替他上药包扎。   杨玳低头看着他身上的血,又看向远处地上的匕首,轻声道:“四弟,你来见哥哥,竟还带着匕首来。”   “我早就想过了,如果哥哥真的不信我,不如就死了吧,”他低泣着道:“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被哥哥这样猜忌,心里真的很难过。”   杨玳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祁连,送四公子出去。”   等到随从去而复返,杨玳才对着桌上的灯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方才四弟的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呢?”   祁连阳默默摇了摇头:“属下猜不出,不过他方才拔刀自戕,倒不像是作假,从他伤口的深度来看,那一下所使出的力气,是真的要戳进心口里去,属下再慢半分,他必死无疑。”   “你的眼光我是放心的,”杨玳点头道,“不过,他能有这个举动,若不是真的懦弱求死,便是胆识惊人,已出乎我的意料。”   祁连阳沉默了片刻:“若是主子仍不放心,要不要继续从那小伴当身上下手?”   杨玳笑着摇头:“你也看到了,我这弟弟看着怯懦,却能毫不眨眼地往自己心窝里捅刀子,我们若是动了他的伴当,他想必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祁连阳楞了一下,想起方才情形,又默默点了点头。   “倘若真的闹出事来,消息定是会传到拓跋家那边去,我如今正需要那边的力量支持,眼下似乎不该再为其他的事分神。”杨玳低声说着,却又冷笑了起来,“可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我心里还是不甘。”   祁连阳低了头:“主子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在廊下等着的时候,卫长轩便察觉到有些不对,殿内阴沉沉的,窗纸上连一点火光都没有透出来,竟有些鬼气森森的意味。就在他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殿门忽然打开,却是一个高大的随从扶了杨琰出来,卫长轩上前迎了两步,忽然一惊,杨琰胸襟上点点暗红,显然是血迹。   他赶忙从那人手中一把接过杨琰,只见他脸色苍白至极,可见受伤不轻,忙道:“公子,你……”他刚说了几个字,杨琰立刻伸了手过来握紧了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他连手心都是冷的,有些粘腻,不知道是沾了鲜血还是汗水。   卫长轩被他握得都有些痛了,终于才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然而眼神还是掩饰不住,他有些凶狠地看了一眼那个穆王亲随,而后才带着杨琰离去了。 第16章 相依   卫长轩从不知道,从庆安堂到西南院角的路有这么长,臂弯里的份量越来越沉,那是杨琰快要支撑不住的征兆。他虽然不知方才杨琰在殿中遭遇了什么事情,但也能料到事态非同一般,眼看杨琰被伤成这样,他心里既愤怒又绝望,一股恨意简直无处发泄。方才那一瞬,几乎都想拔出刀冲进那间漆黑的大殿里去,可他却不能这么做,只能竭力地咬紧牙关,扶着杨琰在漆黑的夜路中孤独地向前走。   杨琰察觉到他扶着自己的手攥得越来越紧,用力得都有些发抖,他咳嗽着轻声道:“别担心,我没事的。”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杨琰已几乎陷入了昏迷,卫长轩半抱着他,一手推开了屋门。   “公子,卫大哥,你们回来了,被褥我铺好了,还有炭……”方明刚结束了忙碌,转过头来便看见卫长轩手中半死不活的杨琰,他吓得眼珠都瞪出来了,“公……公子怎么了?”   卫长轩冷着脸道:“不要多问,去把院门锁起来,还有,今晚不用你伺候,不必进来了。”   方明一脸懵懂,却也只能喏喏应着声出去了。   卫长轩把杨琰小心地放到床上,而后才去看他的伤,只见伤口已被包扎过了,白色的布带隐隐透了血色出来,很有几分骇人。   杨琰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呢喃似的问道:“卫长轩,我们回来了么?”   “是,回来了。”卫长轩赶忙握了他的手。   杨琰轻轻咳嗽了两声,像是禁不住伤处的疼痛似的皱了眉:“我刚才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卫长轩被他说得心里一痛,低声道:“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大哥难道疯了,敢对你动刀子么?”   “这个……是我自己弄伤的。”杨琰又咳了两声,慢慢把方才的事说了,却隐去杨玳以卫长轩的性命相威胁的那些话。   卫长轩听了这些话,愤怒之外更有些茫然:“你又不是三公子,素来不曾得罪他,他为什么要这样猜忌你?”他想了想,“再说,你跟他的母亲还是同族,论理不是该比其他兄弟还要亲厚些么,他竟然还这样对你,可真够冷血无情的。”   杨琰神色十分黯然,并没有说话。   卫长轩摸了摸他的脸,又道:“你啊,怎么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他说完,又叹了口气,暗道他若不是给了自己一刀,他那大哥怕是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雪来,雪粒被风刮着沙沙地打在窗户上,杨琰受了伤,身体比平日里更冷。卫长轩来回地拨着炭盆里的炭,试图让炭火烧得旺一些,却是徒劳无用。   黑暗中,杨琰忽然轻声道:“卫长轩,你还没睡么?”   卫长轩扔下手中的铜箸,回身看了他一眼:“嗯,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在想什么?”   “我是觉得,我们这样待在府里不是办法,你大哥那个人心思深沉,今天的事虽然过去了,可万一哪天他又要找你的麻烦,难道你还要再捅自己一刀么?”卫长轩很有些忧虑地道。   杨琰轻声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也奚,你的外公不是很有来头吗,你大哥这么忌惮你,就是因为他对不对?”卫长轩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们请他来接你走,怎么样?”   杨琰愣了愣,轻声道:“我外公在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拓跋家世世代代镇守河西、安阳、关右三大重镇,听说距离建安有几千里路程,骑上快马来回也要几个月的工夫。”卫长轩显然是考虑了很久,他缓声道,“不过没关系,我明日去寻禁军中的朋友借一匹快马。”   “你要去找我的外公么?”杨琰有些犹豫地问道。   卫长轩点了点头:“我们身边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只能我去。”他心中估摸着,等见到那位拓跋家家主,就把杨琰现在的处境悉数告知他,他一定会立刻派人来把杨琰接走,那他就不用再受这么多罪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杨琰竟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我自出生之后,就从未见过外公。外人都说我对他很重要,但那也只是因为我阿妈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对我到底是怎样想,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顿了顿,“你说去找我外公援手,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拒绝了,又该如何呢?”   “怎么会……”卫长轩有些吃惊地道,“他是你的亲外公啊。”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杨琰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懂,在从前,他的家人只有义父田文礼,他们虽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个阿爹却是真正疼他、爱护他的人。他便以为天底下的亲人都是那样互相爱护,会为对方的安危牵肠挂肚。然而在杨琰的家里,父亲不肯亲近自己的儿子,哥哥会逼得弟弟拔刀自戕,外公会置自己唯一的外孙生死于不顾。   为什么会这样?他在心底无声地喊着。   “自我父王开始,拓跋家和穆王府两次联姻,已是唇齿相依,其中利害关系更是盘根错节。所以外公到底会不会为了我这个盲眼的外孙,跟穆王府现在的主人交恶,我猜不到。”杨琰十分苦涩地笑了笑,“你说的没错,大哥没有杀我,只是忌惮我外公的势力。所以,一旦我被外公所遗弃,那大哥就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到时候,我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卫长轩被他说得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杨琰却又收起了苦笑,轻声道:“其实现在就很好,我依然是拓跋信的外孙,大哥他不敢贸然惹怒外公,他们这样互相猜度,才不会轻举妄动,我便能得以在这夹缝中活下去。”   他声音有些沙哑,在这暗夜里听来,已不像是个孩子,卫长轩忽然觉得他在穆王去世之后便突然长大了,他的小脑袋里装了那么多的事,小心又谨慎,却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你怎么了?”杨琰忽然察觉到身边的卫长轩有些不对劲,轻声问道。   卫长轩轻轻摇了摇头,他忽然意识到杨琰看不见,便又道:“我没事。”   “我觉得,你好像很难过。”杨琰担心地伸出手,摸索到了卫长轩的脸上,忽然发现他睫毛湿漉漉的,沾得手心有些发凉。   卫长轩缓缓摇头,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之前明明答应过要保护你,可是看着你受苦,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以前在军营里,我总觉得只要拳头够硬,就没人可以欺负我。在这王府里被那些伴当围攻的时候,我也以为只要把他们打怕了,他们就不敢看不起我。可是我错了啊,你父亲和你大哥说的没错,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只蝼蚁,你今天差点都没命了,我却连刀都不敢拔出来。”   杨琰感觉到手心里的湿意越来越重,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他只能用力地咬住嘴唇,来回地摇着头。   “连主子都保护不了,我根本就不够格当什么伴当,”卫长轩显然十分懊丧,“我本来想留在府里,总能想出办法替你打算,可最后还是什么用处都派不上,像个废物一样。”   “不是的,”杨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干涩地道,“卫长轩,你怎么能这么说,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在这个囚牢一样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地捱下去。父王已经死了,洛兰也走了,你现在已经是我最亲的人了啊,如果你都不在我身边,我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卫长轩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翻滚着酸涩的暖意,他无声地摸着杨琰的头。   杨琰安静了片刻,又轻声地道:“卫长轩,你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我们活得辛苦些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能活着,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第二日晨起之后,卫长轩推开房门便看见外面正托着腮帮子发呆的方明,他吩咐道:“公子要起来了,快进去侍候吧。”说完,转头看了外面一片白茫茫的院落,又道,“天又冷了,今天晚上多添些炭。”   方明抬起头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而后才期期艾艾地道:“卫大哥,我今天早上才去管事那边领炭,他们却说今年已过了冬,各个别院都不再供炭了。”   卫长轩一惊:“现在还下着雪呢,他们竟然不供炭,是要把人都冻死吗?”   方明手足无措地道:“我……我也这么说来着,管事的却把我骂了一顿,我没法子,只能回来了。”   这下真是让卫长轩傻了眼,如今虽说过了立春,可这倒春寒并不比寒冬时节好捱一些,眼看还要有一个多月气候才会转暖,这一个月没有炭可怎么过。   他当下就要去找管事的问个清楚,方明却又道:“还有,我方才把公子的早膳领了来,可……可是……”   卫长轩听他结结巴巴的,干脆自己揭了漆盒去看,只见盒子里是一碗薄得透亮的粥水,已经凉了大半,还有零星一碟粗粝的小菜,简直比下人的饭食还不如。   “我……我起先以为领错了,问了他们好几次,可他们说就只有这个……”方明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显然一早上受了不少气。   看见这个,卫长轩略怔了怔,打消了前去理论的念头,他看向方明:“对了,你爹不是大管事吗,能不能让他悄悄送些吃穿用度来?”   方明唉声叹气地道:“卫大哥,我爹已经不是大管事了,他前些天就辞了管事的职位回家去了。我娘问他缘故,他也不肯说,我猜多半是在府中受了排挤,如今府里的管事全都是大公子先前在外宅的那些人,很难相与呢。”   卫长轩听他这么说,只好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去侍候公子洗漱吧。”   杨琰得知这一切的时候,神色倒还平静,只是向卫长轩问道:“你没有一怒之下去找管事的麻烦吧?”   卫长轩立刻摇头道:“你看看他们送来的早膳,摆明了是想挑事,惹得我们去跟府里管事理论,好让他得了把柄来整治我,我才不会上这种当。”   杨琰轻轻笑了笑:“幸好你能考虑到这些,眼下我们什么都不要争,他送来什么,我便吃什么就是了,他总不能真的饿死我。”说完,伸出了手,“把那碗粥拿来给我喝吧。”   “那粥都凉透了,你本身脾胃就弱,身上又有伤,喝了那东西恐怕还要再添上病呢!”卫长轩不忿地道,过会又缓了口气,“我让方明悄悄去后山捡些树枝来,这天寒地冻的,总要有些东西取暖吧。”   方明倒是很快捡了一包松树枝条回来,可是点起来之后才发现,这松枝烧起来火苗小烟又大,根本无法取暖。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碗薄粥热了大半,彼此都被烟熏得涕泪横流,卫长轩头一次庆幸杨琰看不见,所以对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一无所知。   白天还算好过,到了夜晚才是真正难熬,卫长轩把能翻找到的被褥都堆上了床榻,最上面还盖了一条灰鼠毛皮的斗篷,可这些好像还是不足以用来抵御风雪的严寒。他十分担心这种境况会使得杨琰咳疾复发,因为一旦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很有可能会裂开,那就真的糟了。   半夜的时候,杨琰轻轻咳嗽了一声,卫长轩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紧张地道:“怎么了,你冷了吗?”   “我没事。”杨琰轻声回答,然而他手足冰冷,却是骗不得人的。   卫长轩不得不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用自己的体温去给他取暖,杨琰也循着暖意缩到他怀里,他睡意朦胧,鼻音甚重:“卫长轩,你好暖和。”   卫长轩轻轻“嗯”了一声,把他双手握在掌间,低声道:“睡吧。”他自己却在黑暗中睁着亮晶晶的眼眸,心中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17章 射柳   卯时,方明便在院中扫雪,他挨了一夜的冻,指头都僵了,用雪在关节上搓了很久才热乎起来。他看着墙角光秃秃的的一株桃树,心里祈求着它早点生出嫩芽花苞来,因为桃花开时才意味着寒冬真正过去。   屋门传来一声响动,却是卫长轩信步走了出来,他披着外氅,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卫长轩张口便向他道:“你今天在这里好好侍候公子,没事不要随意离开,知道了么?”   方明赶忙点了点头。   “对了,他身上有伤,不要让他出来吹风。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就回来。”   方明连连应了,他张了张嘴巴,刚想说外面有很多左骁卫的人,大概不会随便放人出府。谁知卫长轩根本没有向院外走去,他三两下就攀上了院墙,然后向外一跃,随即不见了踪影。   建安城的东西两坊皆是繁华之地,其中西坊店铺林立,商贩云集,较东坊更为热闹。卫长轩一大早便来到了此处,只见满街商铺鳞次栉比,已纷纷开了张,虽还未到辰时,却已是行人往来,十分喧闹。   算来已有一年多没有踏足此处,卫长轩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为了闲逛,而是另有目的。他忖度着,若是这么任由穆王府的人那般作践杨琰总不是办法,且不说这缺衣少食的日子不好过,恐怕他眼下的伤都难以养好。再者,杨琰刚到束发之年,他本就先天不足,这个时候又被如此苛待,想必往后体质会更弱,说不定还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忽然发现眼前的难题竟是缺银子,卫长轩自己一向没什么花销,对银钱财物看得也淡,直到如今才算体会到没有银子的苦恼。他想着眼下愿意出手接济的人大约只有义父,可他却不愿轻易向义父开口,毕竟义父本就不想让他淌穆王府的浑水,若是得知他现在的状况,势必还要劝他离开王府。再说,自打他入禁军之后便打定了主意,往后要好好赡养义父,让他安享晚年清福,如今赡养还没做到,就去向他老人家伸手要钱,卫长轩是万万不肯的。   在这世间,想快速地弄到银子,除了坑蒙拐骗,或者也可以到赌坊碰碰运气,豪赌一把。西坊中赌坊众多,几乎是遍地开花,但卫长轩却没有进去的念头,一来是他根本拿不出本钱来赌,二来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长处。他另有个长处,勉强倒也可以拿来混饭吃。   西坊的边界紧邻着护城河岸,岸边栽着许多柳树,柳树下零星有几个支了招牌的摊贩,这些摊贩卖的并非是寻常货品,他们的摊位上摆放着各色弓箭,所经营的这门生意叫作“射柳”。   射柳原本只是个寻常游戏,选定一根柳枝让众人争相去射,而后再评射术最佳者。后来人们便不满足于只射柳枝,改而以壶或其余器物,甚至是活物来当做箭靶。射柳之戏在大昭十分盛行,只因当今的名士多非孱弱书生,而是文武兼备,平日刀剑骑射皆有所长,其中射箭既文雅又有趣,自然更受人喜爱。   现在时辰还早,这些射柳的摊前远不如那些卖饭食糕饼的热闹,只零零星星有几个人。   卫长轩稍一张望,正看见一个射柳的摊前挂着个红底黑字的幌子,上面写着“百步穿杨,一箭千金”,还用旗杆高挂着一副铁胎硬弓,倒是有几分气势,便向那摊前走了过去。   摊主一眼看见这少年衣料名贵,相貌又俊,只道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忙上前陪笑道:“这位公子,看着像是习过武,可要来试几箭么?我家的弓不是寻常粗制的弓,都是自家制的,外面揉了皮子,容易拉开,也不磨手。”他顿了顿,又道,“射中了铜侯还有彩头呢。”   侯便是箭靶,箭靶若是以熊皮制成便是熊侯,另有虎侯、豹侯等,卫长轩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梢上用红绳拴着一枚铜钱,想必便是摊主所说的铜侯了。   “不知射中了有什么彩头?”   摊主笑了笑:“我家不比别人,尽用些没用的器物做彩头,最近的那枚铜侯,射中便是十文,再往后依次有九枚,你瞧我这招牌,若是射中百步外那枚铜钱,赏金十贯,不知公子可有兴致一试么?”   卫长轩愣了愣,他抬头看去,只见沿街的树上果然隐约都能看见红绳摇晃,最前面那一枚还在百步之外,若是目力弱些的人,连看也难以看到那枚小小铜钱。   摊主继续蛊惑他道:“公子别瞧这铜侯小,其实很容易射中的。”他这话说得倒像自己在做赔本买卖,其实最近的那枚铜板悬挂之处极为巧妙,十有八九都能射中。来他这里比赛射柳的公子哥往往一击即中,便会按捺不住欣喜想要把后面那几枚铜侯也一一射落,然而却再不会这样顺风顺水,往往废上百十来箭也不过能射落寥寥几枚而已。他这里虽只要五文钱一箭,然而常常勾得客人们花费好几贯钱,如此出多进少,生意做得自然顺当。   卫长轩沉吟了片刻,从摊子上拣了一把乌木的硬弓,又拈了一支箭在手上,箭的份量很轻,有些轻飘飘的,因为前端没有箭镞,毕竟集市上人来人往,若是脱手伤了人,那就不好收场了。   摊主陪笑劝道:“公子,那把弓劲大,要不要换一把小些的?”   卫长轩摇了摇头,他摸了摸箭尾的箭羽,搭上弓向树梢上稍稍一瞄,羽箭几乎是毫无声息地飞了出去,瞬间便穿透铜板中心的方孔将它射落了下来。   摊主笑着连连拍手:“公子好箭法!”这一箭显然在他预料之内,所以他虽面露惊喜,心中却不以为然。   卫长轩却微微皱了眉,似乎对自己这一箭很不满意。他重新掂了掂那几支箭,低声道:“老板,你这箭太轻,换几支有箭镞的给我。”   老板骤然敛了笑,十分为难地道:“这带箭镞的……万一伤了人可怎么好?”   卫长轩轻轻一笑:“伤了人算我的,和你不相干。”   他容貌极佳,笑起来更是如同春风拂面,由不得老板不重新取了箭给他。   这副弓箭拿在手里,才让他终于找回些从前在军中的感觉。旁边零零散散已有人围拢了来,大多是来看这美貌少年。卫长轩重新搭弓上箭,目光如炬望向前方,弓一拉开,如同满月。众人皆屏息等他这一箭射出,然而箭飞出如风,竟没几个人能够看清,直到箭矢落地才有人惊呼:“三、三枚。”   老板微微变了脸色,那第二支箭竟一连穿透了三棵树上的铜侯,这少年看来绝不是寻常的什么公子哥。   转眼间那支箭已被好事者捡回,众人都对着那箭杆上的三枚铜板连声称奇,而那不知来路的少年已重新拈了箭,继续向前射去。他这一箭刚刚射出,指间又重新拈了三支以连珠之势追逐而去,每一箭都破风有声。   “好连珠箭!”有人大声喝彩。   人群中却有老者冷冷摇头:“这不是连珠箭,是参连,这种古射法今人已多不认得了。”   众人也不管那究竟是连珠还是参连,只见那四箭出去无一落空,把后面那四枚铜板也接连射落下来,近乎神技,不由拊掌欢呼,交口称赞。   “好啊,公子箭法如神,今日小人真是大开眼界,”摊主脸上几分像哭,几分像笑,他牙疼似的吸着气道,“那最后一枚,公子还要再射么,昔年的神射手们往往力竭之时便会失手,反而坏了百发百中的名声。”   他心中已料定这小子是故意来出风头,想要劝他见好就收,及时收手。   卫长轩却只问:“这最后一枚的彩头是十贯钱是么?”   摊主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不过,这些年还从未有人射中过那枚。”   卫长轩怔了怔,垂下眼睛道:“不错,你这弓力气不够,射不到百步之外。”   摊主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忙道:“这位公子,你若是技艺不佳,可不要赖我的弓箭不好。”   “你把那把弓取下来给我。”卫长轩指了指他头顶上悬挂着的那把铁胎硬弓。   “这……这是我先祖随太宗皇帝征伐天下时所佩的铁弓,岂能轻易取下!”摊主斥责道,“再说,这把弓寻常人根本拉不开,你小小年纪,未免不知天高地厚。”   卫长轩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人群中有人已大声道:“老张,你家先祖明明是杀猪的屠夫,几时又去打天下了,别吹牛了,快拿弓给那小哥,让他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这话说完,四周顿时响起附和之声,摊主被众人催促着,只得取了那张弓下来递给卫长轩。   卫长轩一拿了那弓入手,便觉得异常沉重,他索性脱去了外氅,将袖口束好,而后才缓缓拉开了那张弓。弓弦被拉开时,他浑身的肌肉也如同那张弓一样被拉紧了,这一箭射出时箭鸣如同龙吟,脆弱的箭杆经不住这巨大的力量,竟在中途折断,而箭矢却是径直穿透了那枚从未被人射落过的铜侯。   一时呼声雷动,众人七嘴八舌都想打听这少年的来历,而卫长轩却只腼腆笑着,不肯多答话。他拿了老板给的彩头,而后钻进人群,一溜烟地跑了。   晚间天色将暗的时候,卫长轩才顺着墙外的大树翻进了角院。只见杨琰坐在屋檐下,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是听见了墙上的动静,他微微抬起头来,轻声道:“卫长轩?”   “你怎么跑到外面来坐着,我不是告诉方明不要让你出来吗。”卫长轩有些不快地道。   杨琰歪了歪头:“我在屋子里太闷了,稍稍出来坐坐而已,你不要生气。”   卫长轩又放缓了口气:“我没有生气,对了,方明那小子呢?”   “他去厨房取晚膳了。”杨琰轻轻道,他手里笼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咕咕地叫。   卫长轩奇怪地上前一看,却是只灰色的小鸽子,低着头在杨琰手心里一下一下地叨米粒吃。   “这小东西哪来的?”   “不知道从哪飞来的,我拿了些剩饭放在掌心里,它就飞到我手心里了。”杨琰翘着嘴角,笑得倒有些开心。   卫长轩看那米粒发黄,便知道今天送来的饭食大概又是些难以下咽之物,他赶忙把背上缚的包裹拿了下来:“也奚,你猜我出去弄了些什么回来?”   杨琰摇了摇头:“什么东西?”   “来,张开嘴。”卫长轩笑着道。   杨琰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张开了嘴,而后就有个绵软香甜的东西被塞进了嘴里。   “桂花藕糕,从江南点心铺子里买的,刚蒸出来,还热乎的吧?”   杨琰一面咀嚼一面连连点头。   “这里还有米面和肉,往后不要吃厨房送来的那些东西了。”卫长轩说完,又道,“你瞧,我还买了几十斤炭,虽不是你惯常用的上等炭,但至少可以取暖,咱们省一些,足够用一个月了。”   杨琰慢慢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他轻声道:“卫长轩,你哪来的银子买这些?”   卫长轩也不瞒他,便把今日去射柳赢彩头的事说了一遍。   杨琰听完,面色从凝重转为讶异,而后又有些好笑:“怪不得先前你听说三哥他们去射箭,言谈间露出不屑之意,原来你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卫长轩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只不过往日常跟人射箭游戏罢了,谁知道竟能派上用场。”   杨琰笑完之后,心里又有些惆怅,只觉卫长轩为了养活自己去街头射柳,好像有失身份。他低声道:“你以后不要去了吧,我屋里有些东西,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就是了。”   “那可不成,我知道那些东西虽在你屋里摆着,可府中账上都记得清楚着呢,若是随意拿去当铺,将来一定会有麻烦。就算你有些私人之物,也多半是你父亲先前赏你的东西吧,还是不要当了。”卫长轩用轻松的口吻道,“我反正有用不完的力气,况且这是无本的买卖,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正准备笑两声,笑声却断在了喉咙里,他方才拉那硬弓时用力太过,胸口一直隐隐作痛,赶忙咳嗽了一声以作遮掩。   杨琰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凝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还是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过太久吧。”卫长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感叹着替他拂去肩头的碎雪。   杨琰手里那只鸽子不期然在他掌中狠狠叨了一下,他惊讶之下松了手,鸽子便拍着翅膀飞去了,他侧耳听着那煽动翅膀的声音渐渐远去,轻声道:“应该……不会太久。” 第18章 旧识   永安五年,六月初五。西坊,临风阁。   这是西坊里有名的一处茶邸,装饰清雅,茗品珍贵,来往多只有些达官贵人。此时刚过午后,阁楼里向阳的一面全都虚虚掩着竹帘,免得暑气渡了进来。这是建安城最炎热的时候,茶邸里却是凉爽宜人,这凉意则是源于阁楼中央摆放着的一口巨缸。缸内盛满了冰块,还镇着时令的瓜果,另有一个锡壶,壶中是甜美的蔗浆。   空荡荡的茶邸内忽然传来脚步声响,那脚步声铿锵有力,阁楼上的主人循着声音望向楼梯,却见一个英武的青年军官走了上来。   “这不是陈小将军么?”主人稍稍一怔,还是认出了他来。   “吴先生,别来无恙。”陈绍向他扬眉一笑,而后目光在阁内逡巡了一遍,“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主人邀他在窗前坐了,微微笑道:“小将军离开建安已有两年了吧,不知是何日归程?”   “昨天才随叔父回来,实在想念先生煎的茶汤,所以这个时辰就贸然前来了。”陈绍看见茶邸内寂静无人,这才忽然想到现在还是茶邸主人午后休憩的时辰。   “不妨事,待在下先去浣手,再为小将军煎茶。”主人说完,又向伙计道,“盛一碗冰酪来,给小将军解解暑气。”   那冰酪是牛乳发酵凝结而成,上面浇了晶莹剔透的冰蔗浆,正是这夏日里解暑的良品。陈绍在边塞待了两年,许久没见过此物,此时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不由得叹道:“塞外天高云阔,终不及建安之乐。”   “听说小将军这些年去了会宁?”主人已洗净了双手,慢慢在炭炉上烘烤茶饼。   陈绍点点头:“先前父亲要我跟他在军中历练,前些时候叔父受命回京,这才允我随叔父的车马回来。”其实历练一词是假,避难才是真。当日他陈家与穆王府三公子杨玦私交甚密,待长公子杨玳继承王位,三公子被流放南疆,他父亲担心此事会祸及到他,才命人接了他去会宁。   “听说小将军的叔父陈言将军新晋为羽林卫大将军,奉命卫戍京师,真是可喜可贺。”主人手中一刻不停地研碎了茶,将茶末倾入瓮中,亲自在风炉上煽着火,又轻声道,“昔年禁军那位马统领为人太过小心,只会一味地奉承皇上,左骁卫统领名义上在他之下,实际上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如今换了陈将军,想必能把禁军的风气治一治,这些年左骁卫渐渐失了势,往后建安城多半还是要仰仗羽林子弟。”   众人皆知,左骁卫受穆王管辖,羽林卫则是皇帝的嫡系亲信,老穆王权掌天下时左骁卫自然独领风骚,而如今权柄逐渐回到中央两省手中,左骁卫的势力也变得大不如前了。   陈绍端坐在那里,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清淡茶香,只笑了笑:“我军衔低微,这些军中的事,我也不大懂。再说,我此番来只为品先生的好茶,又何必总谈这些琐事。”   主人知道他不愿多说,便了然地笑了笑,将茶汤倒进盅内,奉到他面前。   陈绍转动着小小的茶盅,低头轻啜了一口,不由赞道:“果然还是这里的茶最好。”他顿了顿,又笑道,“听说连宫中内侍都曾慕名来向先生求教茶道,可有此事?”   主人笑了笑:“那还是年前的事了,说来还有个故事呢。”   “愿闻其详。”   “那时确实来了几位内侍,只说要学煎茶之法,我心中惶恐,赶忙细细教了。听他们说,先前冬至祭天大典之后,宫中摆宴,雍王殿下竟当场摔了茶盅,说是茶质幼嫩,火候不足,不堪入口,这才慌得他们出宫来寻我。”主人慢声细语地说着,神情倒是闲逸,好像只是在说市井间的小故事,“在下心里想着,雍王殿下德高望重,怎会因为一碗小小的茶在宫宴上发这么大的火。”   陈绍含笑看他,附和道:“是啊,想必是有别的缘故。”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祭天大典,穆王竟和雍王并肩而立,雍王殿下想必觉得受了侄儿冒犯,才如此恼怒吧。”主人说完,轻声一笑。   陈绍正要说话,正却听外面人声鼎沸,竟是无比热闹了起来。   他略有些奇怪,站起身,掀开竹帘向下一望,只见楼下的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争相涌动着往护城河那边去了,不由得大奇:“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主人稍稍一顿,而后笑道:“今天是初五,倒是有个热闹可以瞧。”   陈绍听他这样说,倒像是这西坊新兴起的什么花样,不由好奇心起,却见那些人涌到河边便沿街站住,似乎正在静候着什么人出现。   “小将军应该记得,原先那沿河岸上多是些经营射柳营生的摊铺。大约在两年前,某日忽然有个少年到了此处,一手箭法如神,将那几家铺子的彩头尽数席卷了去。”主人说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只要来到西坊,那些射柳的摊主们便立刻收了摊子离去,其慌乱真真好笑。”   陈绍挑了挑眉毛:“后来呢?”   “后来还是亏了宋老板。”主人笑着摇头,伸手指了指对面那处高阁,那是西坊的另一个有名去处,叫做浅水楼。   浅水楼最出名的一点便是只做女子的生意,从胭脂水粉到绫罗绸缎,皆是上选之物,极受公卿家的小姐们喜爱。浅水楼的老板姓宋,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最能从不凡之处发觉商机,当日那美貌少年在西坊射柳一箭千金的故事刚传开,便引得少女少妇们争相来看。平民家的女子倒还罢了,那些世族公卿家的仕女们不能随意到街头抛头露面,便只能凭着买胭脂水粉的借口到浅水楼上去看那俊俏的神箭手。   “所以每次那少年一来,宋老板的进账便要翻上几番,她便召集了那几名射柳的摊主,由她出资,每月初五在护城河岸边办一场射箭比试,花红倒是十分诱人。”   “那少年每月都来?”陈绍有些奇怪。   主人点了点头:“每月都来,说起这少年倒也奇怪,只能打听到他是穆王府的人,为何每月来此处射柳,却无人知晓了。”   正说着,楼下街市上愈发喧嚣,只见一个素色衣衫的人影远远站到了河岸边上,他手上执着一把弓,偏着头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陈绍眯起眼睛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微微一笑:“原来是他。”   主人回头道:“小将军认得他?”   “是位旧识,”陈绍笑了笑,“他每次在这里都射些什么?”   “总有些千奇百怪的东西让他射,铜钱、树叶都是最普通的,还有次让他射活人头上顶着的果子,原以为没人愿意上去,谁知那些姑娘们争抢着要当他的靶子。”主人说到这,又是摇头又是笑。   正说着,只见远处那人已然弯弓射箭,箭直射出去,却是落进了草丛间。正在众人微觉奇怪的时候,草丛里忽然呼啦啦飞出一大群鸽子,原来那里安放了一只鸽笼,方才那一箭正好刺穿了拴着鸽笼的一根草茎。那一箭还只是开始,只见少年飞快地拈了箭,遥指空中,很快又是一箭。他手中间不停发,接下来几箭出去,皆有鸽子落了下来,而这些中箭的鸽子皆是毛色雪白。   摊主抢先道:“方才那群鸽子中大多为灰色,白鸽只有七只,请各位数数,卫公子可否尽数射落?”   众人听说,赶忙点了点那几只白鸽,恰好是七只,那少年在鸽群飞起的短短时间里便把其中的白色鸽子悉数射落了下来,此技着实让人惊叹。更有好事者翻检了一遍,惊觉那几只鸽子中箭的部位都是一样,不差分毫。   一时欢呼声四起,道路两旁皆有人向那少年投掷了鲜花过去,花瓣纷纷扬扬,几乎遮住了半条街面。   那少年笑着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走到清水阁楼下时,不期然被一个硬物砸中。他奇怪地拾起一看,却是个精致的胭脂盒子,不由抬头向楼上看去,却见有位小姐也正低头看他,她用纨扇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卫长轩料得她正是那胭脂盒子的主人,便抬起手轻轻一抛,将那盒子抛回了楼内。那位小姐显然有些失望,然而少年在花雨中仰起的俊美面容,更让周遭一众的姑娘家心头砰砰直跳。   陈绍忍着笑等卫长轩走到自己楼下时才终于喊了一声:“卫公子,别来无恙啊。”   卫长轩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他,他沉静的面孔上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很快便寻了临风阁的楼梯跑了上来。   “你怎么会在这!”他上来就给陈绍肩膀上来了一拳。   陈绍看他头上还沾着零星几片花瓣,终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两三年没见,你竟成了建安城仕女们的魂牵梦萦的意中人了!”   卫长轩登时涨红了脸:“你知道什么,我这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陈绍笑着邀他坐下,而后问道:“你如今还在府里伴着四公子么?”   卫长轩点了点头。   “那真是难为你了,在那府里多半不如老王爷在时吧?”   “岂止不如。”卫长轩苦笑着把和杨琰的那番境遇说了一遍,听得陈绍也渐渐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四公子一直安分守己,何至于要受如此苛待,”他微微皱着眉道,“就连我曾经那位主子,三公子杨玦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也只是被发配出去,并未受什么皮肉之苦。”   卫长轩没好气地道:“我也是这么说,不知那位长公子究竟怎么了,偏偏盯着我家公子不放,这一年来倒是少找了些麻烦,可还是不肯放我们出府。”   陈绍想了想,问道:“四公子莫不是手握着什么长公子的把柄吧?”   卫长轩一想到杨琰那温和柔弱的样子,便大摇其头:“他不握我们的把柄也就罢了,我家公子哪里还能握到他的把柄?”   “先前,长公子轻易地便放过了三公子,倒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后来想想他应该是根本不把三公子放在眼里,更不愿为了他背上残害兄弟的恶名,才会草草将他放逐。而四公子大约是被他看得太重,才一直被拘在王府中,”陈绍顿了顿,又道,“你难道不觉得,长公子苛待你们的那些行径跟他往日行事大不相同么,他竟然用如此低滥的手段对付自己的亲弟弟,可见他若不是恨极了四公子,便是怕极了他。”   卫长轩脸色微微一变,陈绍说的这些话很有条理,由不得他不去深想,然而杨玳竟会害怕也奚,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一点。   “对了,难道四公子就甘心这样被拘在王府中,都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么?”陈绍又问。   卫长轩连连摇头:“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肯说,还反过头来安慰我。他终日都在那小院子里,哪也不能去,说什么为将来谋划,谈何容易。”   陈绍想了想他们如今的处境也确实如此,便道:“往后我常在京中,你有事尽管来找我商量便是。”   卫长轩笑了笑:“那是自然,难道还跟你客气么?”   陈绍又解下腰间钱囊递了过去:“往后别闹什么初五射柳了,像杂耍卖艺似的,你们的开销尽管交给我便是。”   卫长轩微微一愣,他知道陈绍的脾气,说的绝不是虚伪套话,便也不好推辞,他拿起钱囊,只拱了拱手,笑道:“多谢了。”   见他这样痛快,陈绍十分高兴,拉了他便道:“走,我们旧友重逢,定要寻个酒肆,今日不醉不归。”   卫长轩刚要答应,忽然想起什么,赶忙站了起来:“今日我还有事,要早些回去,明日吧,明日辰时相见,咱们喝上一天,定要尽兴方罢!”   见他这样说,陈绍也只得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这才拱手告辞。   夏时日子格外地长,酉时过后,天边仍还泛着红。   屋里太过闷热,卫长轩便和杨琰坐在廊下的竹席上纳凉闲谈。   “以前洛兰从不许我这样坐在外面,说是有失身份。”杨琰抱着膝盖,轻笑着道。   “是啊,从来只有下人坐在廊下,哪有王府的公子坐在这的道理。也奚,你已经被我们这些下等人带坏了。”卫长轩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   方明也坐在一旁,手上拿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杨琰身边的飞虫。他这两年跟他们混熟了,也渐渐忘了主仆尊卑,只管跟着他们傻笑。   杨琰已长高了些许,面色也不像原先那样苍白,两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常不见天日的关系,肤色白皙得简直有些晃眼。他伸出白嫩嫩的一只手,向卫长轩道:“那张箜篌的弦续好了么?”   卫长轩懒洋洋地站起身,从包袱里扒拉出那张旧箜篌,递给了杨琰:“怎么突然想起来修补这张旧琴,我跑了几家店,才寻着师傅续上了。”   杨琰摸索着接过琴,忽然脸色一僵,他偏过脸向卫长轩身上闻了闻:“你身上……为什么有胭脂气。” 第19章 魇祟   卫长轩一怔,这才想起在浅水楼下被胭脂盒子砸中的事,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集市上不留神染上的,我知道你闻不得这气味,待我去洗了澡换身衣服。”   方明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卫大哥,好端端在集市上怎么会染上胭脂香气,该不会是有姑娘特意撞到你怀里了吧?”   卫长轩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胡说!”   这院落里没有旁人,便没有那么多顾忌,卫长轩大喇喇地提了水在院中擦洗。他褪去衣衫,蜜色胸膛上肌肉的线条凌厉而流畅,水珠顺着身体滚落下去,好像周身都泛着光。   杨琰对这一切却无知无觉,他抱着手中箜篌,只能听见耳边水声。   方明又道:“卫大哥这身形相貌,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吧,怪不得惹了那么多姑娘家为你倾倒。”   “你今天的话怎么这样多。”卫长轩拧干了布巾,有些无奈地看向他。   方明嘿嘿一笑:“没什么,只是今日到内府走了一遭,好些姐姐妹妹向我打探你的消息,看样子多半是想和你结亲呢。她们还说,若是得了空,下月初五还想去西坊看你射柳。”   他口中说的那些姐姐妹妹自然是内府里的侍女,穆王府的侍女们不乏花容月貌者,卫长轩却兴致缺缺,只道:“让她们看旁人射柳去吧,我往后不再去了。”   这下不止是方明,连杨琰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将脸转了过来。   “今天碰到个老朋友,愿意管顾我们往后的花销。”卫长轩向他们解释道。   “那人是谁?”杨琰忽然问道。   “就是你三哥从前的伴当,叫做陈绍的,”卫长轩笑了笑,“我们先前一起练刀时有过私交,他为人还算不错。”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他回了建安?”   “听说他叔父被调入京中,他便跟着一起回来了,”卫长轩挠了挠头,“我今天惦记着去取你那张旧箜篌,只随口聊了几句。”   杨琰听完这番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了,明天我约了他去喝酒,怕是要晚上才能回来,”他转头看向方明道,“好好看着公子,别总是偷空去内府里瞎转悠。”   方明赶忙点头应了。   入夜,穆王府内院书房,杨玳翻着手边几张信笺,他眉头皱得很紧,挤压出一道竖纹来。过了片刻,终于把信笺摔在桌上,而后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主子。”祁连阳悄无声息地跪到他面前,“宫城外的禁军今日已全数换成了羽林卫,那陈言仗着皇上旨意,把禁军全部重新编整了,如今我们的人已大多调回了左右骁卫。”   杨玳脸色不善地听他说了这些:“起先调了边关戍将来做这羽林卫大将军我便觉着不对,他们果然是打着削弱我手中兵权的主意,杨解常年不管事,定是受了那帮公卿大臣的教唆才下此旨意。”他叹了口气,“他们的胃口这样大,恐怕不会满足于此。”   祁连阳低头道:“不知拓跋家那边可有回信?”   “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几句话,”杨玳阴沉地道,“我总觉得他们对我并没有完全的信任。”   “拓跋公性情孤傲,若是要获得他的信任,并不容易。”   “而且我只是他儿孙辈的人物,恐怕他也不肯轻易把我放在眼里,”杨玳冷冷笑了一声,“你说,若是我以他那唯一的外孙做交换,能否让他尽全力替我谋得西北大都护一职呢?”   祁连阳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主子要放四公子到拓跋家去么?万一他……”   “自然不能白白放了他走。”杨玳轻轻叩了叩桌面,“不过,我们握着他那小伴当的性命   他那小伴当的性命留了这么多年,总该派上些用处。”   祁连阳怔了怔,低声道:“主子,那卫长轩今日溜出府去,见了陈言的侄子陈绍,他们似乎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那小子竟和陈家扯上了关系,”杨玳喃喃自语,忽然道,“陈绍不是原先三弟的伴当么,说起来,三弟现在过得如何?”   “三公子现今在并州,听说还算安分守己。”   “并州?”杨玳想了想,才想起去年似乎有张请柬送来,说是由李老太师主婚,杨玦与并州刺史赵涵迟的长女结了亲。   “他如今还在赵刺史府上住着?”   祁连阳点了点头。   “堂堂一个王府公子,住在妻家,形同入赘,恐怕已沦为笑柄了吧,”杨玳摇了摇头,“他为了回到中原,竟不顾人言可畏,倒有些忍辱负重的意思,可着实不像他的性子。”   祁连阳听出他话中疑虑,不由得问道:“主子觉得不对?”   “他出身楚中卢家,再不济,卢家也不会弃之不管,怎么到现在大半年连房地也不置购,难道是说,他根本不想在并州长住,”杨玳目光一冷,“他还想回建安?”   祁连阳浑身一凛:“主子,属下立刻派人去并州盯住三公子。”   杨玳微微点了点头,他拿过纸笔,低头写下书信,而后递了过去:“这封修书即刻送去给拓跋信。”   祁连阳接过书信,问道:“待拓跋公来了,主子真的会让四公子跟他走么?”   “且看拓跋公的意思吧,不过……”他说到这,外面忽然响起几声凝涩呜咽的声响,而后又逐渐清脆跳脱,那琴声似曾相识,杨玳几乎屏住了呼吸,凝了神细细听去,而后那弦响又慢慢消逝了。   “这是……有人在弹箜篌么?”祁连阳微有些奇怪,自从老王爷过世之后,府中再无人弹弄箜篌了,他一转脸,却见主子脸色大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四弟在弹箜篌吧,就是那张往日里父亲爱不释手的箜篌。”杨玳冷硬的脸色慢慢消解,唇边又浮现出那似是而非的笑意,“祁连,上次你说的那个方士,明日把他寻来。”   祁连阳稍稍一怔,还是拱手道:“是。”   翌日午时,方明正在别院的厨房里忙活,忽然听见院门被敲得震天响,他忙不迭把厨房里的米面等物藏了起来,生怕被管事的发现。谁知开了门之后,那几个管事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随手把他拨到一边,而后向正屋道:“四公子,王爷设了家宴,请你过去。”   屋内略有些动静,而后杨琰慢慢扶了门出来,低声道:“方明。”   方明赶忙上前去扶了他,却被那管事一掌推开,呵斥道:“王爷家宴,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可以去的,”他转向杨琰,“四公子,小的扶你过去吧。”   杨琰虽听他口气不善,但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有劳。”   眼看那几个管事像挟持一般把杨琰带走,方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直觉那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家宴,偏偏卫长轩又不在。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身手,只能在外府院门边徘徊了许久,这才寻了个没人的时机跑了出去。   这家宴设在内府一处花厅内,杨琰许久不曾踏足内院,脚下走得有几分犹豫,等兜兜转转到了摆宴处,便听管事的向内道:“四公子到了。”   “四弟来了,快入席吧。”杨玳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招呼了他一声。   杨琰摸索着坐下,微笑着问道:“今天什么日子,大哥还特意设了宴。”   “普通家宴而已。”杨玳向左右道,“去给四公子布菜。”   杨琰只闻一股脂粉香扑面而来,便知道来为他布菜的是侍女之流,他微微偏过脸,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忘了四弟闻不得脂粉气。”杨玳低低笑了一声,“换个人去吧。”   杨琰听见身畔脚步声响,当真换了个人来到近前,那人身上虽无脂粉气,却另有一种类似草药的奇异气味。   “四公子,先进一口热汤暖暖脾胃吧。”那人声音暗哑,不知怎的,听得人有些神魂恍惚。   杨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那人便端了汤碗递到他唇边,那汤有一股异香,直窜鼻腔,惊得他向后一仰,几乎摔了下去。   而后四周低语的人声,盘盏碰撞的声响,还有廊下鸟雀的叫声都渐渐远去。他恍惚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静谧的庆安堂配殿里,空气中是熟悉的药味,有个声音向他道:“来,到父王这来。”   他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抓紧了那双手,那是父亲的手,还有父亲低声的呢喃:“你什么都不要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而后,握着自己的双手瞬间紧得如同钢箍,“接下来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跟外人说。”   父亲后来说了什么?他脑中一直回响着这句话,震得他的头都快要裂开了,他不得不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却仍旧浑身发抖:“父王……父王……”   耳边一直有个人沙哑地道:“你再想想,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父王……”杨琰痛苦地捂住头,再说不出其他的字来。   耳边那沙哑的声音微微一叹,忽然,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那是卫长轩的声音,杨琰慌乱地想站起来,却脚下发软,跪到了地上。   “那是你很亲近的人吧,如果你再不说实话,他就要死了。”那声音如同鬼魅,一丝一缕地钻入了杨琰耳朵里。   “卫长轩……”杨琰在地上四处摸索,似乎想辨清身在何处。   “也奚,救救我!快救救我啊!”卫长轩的声音声嘶力竭似的,几乎都有些变调。   杨琰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这一咳撕心裂肺,唇边很快溢出几点殷红,而后便晕了过去。   花厅内此时空空荡荡,除了昏迷的杨琰,便只有杨玳和那穿着黑衣的方士,方士在杨琰鼻息下微微一探:“不碍事,只是晕了过去。”他摇头道,“连着对他动用了两种秘术,寻常人的身体自是熬不住。”   杨玳冷笑道:“你先前不是说你的这门秘术,便是死人也可开口吐出真话,怎么折腾了这么半天,他还是没有吐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王爷莫怪,”那方士躬了躬身,“常人被秘术所魇,根本不知道周遭是幻是真,往往轻而易举便能吐出心头秘辛。除非有意志极为坚定之人,方能识破此道,这位公子看起来倒不像,说不定只是心中并未藏私而已。”   杨玳连连摇头:“等他醒了,再试一次便知。”   “王爷,”方士期期艾艾地道,“此术虽不会伤害身体,可对心神大有害处,多试几次怕是会致人疯癫。”   杨玳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却听屋外有人道:“王爷,雍王府大管事刘益求见,说是带了雍王殿下的口信来。”   “雍王找我做什么?”杨玳略有些狐疑,他咳嗽一声,“请他到偏厅稍后。”   等他换了身衣服,来到偏厅时,那位刘管事显然已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两名仆从,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个锦盒,三人俱是恭恭敬敬,见了他,慌忙上来见礼。   “管事大人,不知大伯父有什么话要带给本王?”杨玳靠在椅子上,神色悠闲地问道。   刘益满脸陪笑地道:“小人受我家王爷吩咐,说穆王府四公子诞辰将至,特命小人备了薄礼送来。”说着,便拿过那锦盒,递了过来。   杨玳似笑非笑地道:“大伯父年纪大了,怕是记岔了吧,四弟的生辰还在下月。”   刘益面露窘迫,咳嗽了一声道:“我家王爷年岁渐长,记性不比当年,想必是记岔了。”他又笑道,“不过下月倒也快了,这贺礼也不算太早。”   “如此,那本王替四弟谢过了。”杨玳说完,示意左右接过,转眼时却见这位管事仍没有告辞之意,不由挑起眉毛。   刘益又讪笑道:“不瞒王爷,我家王爷说好些年没见着四公子了,心里很是惦记。特让我这次来瞧瞧公子,倘若小的回去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怕是要被王爷责骂呢!”   杨玳从起先便看出他来意,此刻便故意笑道:“真是不巧,我今日与四弟在内室宴饮,四弟他酒量浅,多喝了几杯,还在睡着呢。”   “这……”刘益怔了怔,露出几分愁色来,“我家王爷今日提起四公子,还感叹了良久,说他年纪幼小,眼睛又看不见,实在命苦。又说不知他这些年长高了几分,是胖是瘦,若不是我等劝着,只怕王爷已亲自来了府上。”   杨玳看他说到这里,轻笑一声道:“既然雍王殿下如此惦记,我让下人扶四弟来便是。”说着,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   是的,小卫是攻,然而对于一篇将近8W字还没有亲亲过的文来说,攻受也没那么重要了吧…………23333 第20章 初吻   没过一会,杨琰就被仆从们从内室抬到了前厅,他双目微闭,显然还未清醒,便被安置在了一旁的耳房中。   刘益也被请进了耳房之中,他抬眼向杨琰略一打量,只见这小公子细皮嫩肉,看起来并未受过什么罪,他脸色微红,身上隐约有些酒味,好像真的只是喝醉了。   杨玳倒不曾跟他们进来,耳房内再无别人,刘益自言自语道:“公子已长这么高了,倒是愈发像先王妃呢。”他顿了顿,又道,“这样热的天,喝了酒怎么不发汗,该不是病了吧?”说着,便伸手去探杨琰的背心。   他是在王府中浸淫多年的老管事,只这么一看一摸便察觉,这小公子倒不像被苛待过的样子,他轻叹了口气,待出来时,已换了一副笑面孔。   “四公子瞧着比原先强健了许多,待小人回去转告我家王爷,他老人家必是极高兴的。”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家王爷总是说,四公子身子不好,整日闷在府里,只怕会闷出病来,怎么这两年好像都不见出过府。”   “四弟他身有残疾,父王在时,也没让他出过几次府。”杨玳说完,温和一笑,“我对这个幼弟最是放心不下,这才把他留在身边,只求安心而已。”   刘益微微一怔,才笑道:“原来如此,素日听闻长兄如父,穆王可为表率,小人这便回去复命了。”   杨玳笑了笑:“大伯父身子不好,还要替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宗室子弟操心,请大管事替我向他告个罪。等过些时日,我再和四弟亲自登门去看望他老人家。”   待送走了他们,杨玳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低声冷笑道:“整整两三年,雍王都不曾想起这四弟,怎么偏偏今天惦记起来了,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祁连阳听他这么说,不由得道:“雍王殿下自从去年祭天大典之后便少有来往,今日来得确实蹊跷。”他说完,又问道,“方才那卜云子为四公子施术,可问出了什么?”   杨玳阴翳地摇了摇头,他低声苦笑:“有些时候,我都怀疑是自己多心,如若不然,怎会两年之久,四弟都一点形迹不露,难道父王真的什么都没说?”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又低声道,“那术士不能留了。”   祁连阳忙道:“属下明白。”   杨玳望着桌上锦盒,又喃喃道:“陈家入京领兵,雍王又刻意来寻我的短处,此事绝非偶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喝道,“祁连。”   祁连阳应声走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让并州那边动手!”   祁连阳微微一惊:“是,”他有些犹豫地道,“三公子是您的亲兄弟,就……真的不顾忌了吗?”   杨玳冷笑了一声:“当年他买凶在安阳杀我时,也不见得曾有所顾忌。”   杨琰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听见父亲低沉的嘱托,卫长轩的惨叫,还有很多人在耳边激烈的争执,到最后只有一声声短促的啜泣,他仔细辨认了一番,好像是方明的声音。   他微微睁开眼睛,只听方明收住了哭声,喊道:“公子,你终于醒了!”   杨琰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觉得口中又辣又苦,他连连咳嗽:“水……”   方明赶忙倒了茶来递给他,慌张地道:“今天你被管事带走时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去府外寻了我爹,他又请了雍王府的大管事寻了借口来看你。可最后他们说你只是喝醉了才睡过去,并没有受什么刑罚,可我记得公子你根本不会饮酒啊。”   杨琰漱去了口中苦涩酒味,想了想才道:“大概是我晕过去之后他们往我口中倒了酒吧。”   “他们……”方明觉得头皮都要炸了,“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杨琰摇了摇头,避而不答,反而问道:“你说你父亲请了雍王府的人来,难不成他是雍王的人,先前安插你来我身边是做什么?”   方明连连摇头:“我爹是老王爷的人,他怕你在府里受欺凌,才安排我来照顾你。可是他只是个管事,也帮不了许多,所以只能借雍王的力量来保护你。”   “雍王……”杨琰低低道,“雍王殿下大约也不在乎我的死活,他愿意帮这个忙只是为了寻我大哥的错处吧,父亲死了,雍王想接管他手中的事,可惜大哥不是个听话的侄子,在他心里恐怕比不上三哥。”   方明微有些讶异:“公子怎么知道?”他压低了声音,“我先前是听说过一次,雍王他们想要接三公子回京呢。”   杨琰低笑着摇头:“那边的事,大哥怕也是料到了。你这次寻人来救我,虽是出于好心,却未免太过鲁莽。以大哥素日的行事,哪能轻易地让人抓住把柄,卫长轩这两年每次出去,他想必都有所知觉,我们自以为在这小院子里过得衣食无忧,却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之所以不闻不问,便是预备了有这么一天。这次你爹寻来的雍王府的人,恐怕是想给大哥安个残害兄弟之罪,最后却又无功而返了吧。”   “是……”   “其实就算证据确凿又如何呢,这些小事根本扳不动他,大哥这个人,若真要对付他,只怕还是要……”   方明听他说到后半句话几乎是呢喃,听得很不真切,不由得追问:“公子,你说什么?”   杨琰不再说话,他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轻手推开了窗户,听着外面疾风骤响:“你听,风雨欲来啊。”   夜里,卫长轩带着微醺的醉意回来,正撞上坐在阶上发呆的方明:“你坐在这做什么,公子睡下了么?”   方明鼻尖还有点发红,他抽了抽鼻子:“公子今天被王爷叫去赴什么家宴,回来时昏迷不醒,过了好久才醒过来。本来醒了之后看着精神还不错,可是晚上用过膳后,他脸色就不大好,说头有点痛,早早便睡下了。”   卫长轩一听说他被杨玳叫去,心里便是一紧,酒也醒了七八分。他急匆匆冲进了里屋,却见杨琰正蜷缩在榻上,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头。   “也奚,你怎么了!”他惊慌地问道。   杨琰听见他的声音,忙松开了手,他额头上还有汗珠滚动,却强撑着笑道:“我没事。”   “他今天叫你去做什么,是又逼问你什么了吗?”卫长轩一面问一面拉过他双手,细细向他身上看去,生怕他身上又多了几个血窟窿。   “没什么。”杨琰摇着头,苦笑道,“方明这小子,我让他不要告诉你了,他还是管不住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这样遮遮掩掩,反而使得卫长轩愈加急躁,一手扯开了他的前襟,把他衣服扒了下来,只见烛火映照下,他身上肤色莹然,光滑白腻,并没有一点伤痕。   卫长轩没有看到伤处,倒是更加疑惑:“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怎么会闹得你头疼?”   杨琰有些难堪地攥着被扯开的衣襟:“你先让我穿上衣服。”   卫长轩这才意识到方才动作鲁莽,赶忙替他重新把衣服穿好。   杨琰慢慢整理着衣带,低声道:“大哥寻了个奇怪的人对我施了魇术。”   “魇术?”   卫长轩觉得这两个字有几分耳熟,正在回想,却听他又道:“只是迷惑心智的小把戏,我不怕的。”他虽然这么说,声音却是颤抖的。   “我只是一直做噩梦,”杨琰低声道,“一会梦到父王临终前抓着我,一会又梦到你死了,你的惨叫声就在我耳边,好像真的一样。”   卫长轩忽然想起义父说过,先帝宫中有嫔妃争宠,就是用这邪术逼疯了两名妃子,没想到杨琰居然也中了这玩意。他有些紧张地抓住杨琰的手:“也奚,不要去想那些,那些都是假的,我在这,我不会死的。”   杨琰的脸色在灯下显得苍白,额头上汗珠涔涔而下,他慢慢抱住了头:“我知道那都是假的,可是真的……很害怕啊。”   卫长轩抱紧了他,他从没看过杨琰这样害怕的样子,像当年在雪地里那个孤独的孩子一样,只能缩在他的怀抱里瑟瑟发抖。他从没有一刻这么厌恶这个王府,那是深入骨髓的恨意,让他只想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把四周这座无形的牢笼砸得粉碎。   “卫长轩……”杨琰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他察觉到对方的手捏得太紧,是个拳头的形状,他一根根地把卫长轩的手指掰开,抚平,低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卫长轩心疼地看着他,他低下头在杨琰的额角上亲了亲,那是从前洛兰经常抚慰这位小公子的方法。而杨琰也像从前那样,轻易地被这亲吻安抚了,他眉头渐渐舒展,好像终于从梦魇中走了出来。   见他终于停止发抖,卫长轩神色稍稍一松,又在他鼻尖上亲了亲,像往常一样对他道:“睡吧。”   杨琰却好像还有话说,他抬起了脸,一瞬间,他的唇拂过了卫长轩的嘴唇,卫长轩像是一惊,慌忙直起身来。   杨琰怔怔地掩了唇,又伸了另一只手去摸卫长轩的脸,卫长轩没有躲闪,杨琰的手指徘徊着摸到他唇上,慢慢地像是在描摹他嘴唇的形状,忽然低声问道:“我刚才碰到这里了么?”   卫长轩略微有些窘迫,低低地“嗯”了一声。   杨琰来回摸着他的嘴唇,又道:“再让我碰一下,好不好?”   卫长轩呆住了,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对于男女之事也有所知觉,当然知道嘴巴是不可以乱亲的。可杨琰对这些显然不懂,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正犹豫着,却听杨琰又轻声唤他:“卫长轩?”   他声音里有些可怜的意味,让卫长轩再顾不得想其他,他轻声道:“好。”然后低下头,再次亲到了杨琰的唇上。   或许是饮了酒的关系,卫长轩的唇有些发烫,印在杨琰微凉的唇瓣上,激起他一阵战栗。杨琰忽然觉得天地都变做了一片虚无,一切阴谋纷争都离他远去,这世间只剩下他和面前的这个人,这样亘古不变,直到天荒地老。   永安五年,六月十七。晋州东郊。   刚下过雨的郊外,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寻常落脚的一处马店内,整整齐齐拴着数十匹车马,车上皆印着并州赵氏的标记。马店内显然被这大户人家包了,仆役们都在楼下忙活,楼上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方才并州传来消息,我所居住的那间宅院前夜走了水,整间宅子,无一人逃出。若非先生料事如神,让我远走避祸,我怕是已遭了杨玳毒手了。”说话之人是个贵公子模样,眉眼间尽是凌厉之色,正是杨玦,“我只是奇怪,他这两年对我不闻不问,怎么会突然痛下杀手,难道说他已知晓我们的计划了?”   与他对坐那人穿着一袭布袍,是个儒生模样,他缓缓摇头:“或许还并未完全知晓,不过玳公子素来谨慎,陈将军入京接手羽林卫,又重编禁军,那么大的动静,他不会无知无觉。我若是他,察觉自己面临危险,自然是要先强壮手中的力量,而后再把有威胁的人一一除去。公子,你便是对他威胁最大之人,所以,他定会派人来杀你。”   “老师,我现在该怎么办?”杨玦有些急躁。   “我这里刚收到河西传来的消息,说是拓跋信受穆王之邀,亲自带了手下的幽云骑兵赶往建安。”   “什么?”杨玳有些震惊,“拓跋信竟亲自入京,他们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么,玳公子要强壮手中的力量,他邀请拓跋信入京,多半是要给皇上施压,把西北大都护一职给他。”   “他若是被封为西北大都护,岂不和父王当年地位相当?”杨玦脸颊肌肉抽动,显然紧张至极,“老师,这两年我在南疆染上两次时疫,九死一生,险些活不下来。后来为了离开那鬼地方,娶了赵氏为妻,且不说她家门户根本配不上我,就说在并州住在她家宅院里的那段时日,我受了多少冷眼。如今陈将军那边好不容易回了京师,雍王也对我青睐有加。可若是此时杨玳他受封为西北大都护,掌了天下半数兵权,我们这几年的苦心经营,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公子,”儒生忽然站起身,在桌案上铺开地图,“如今拓跋信从河西出发,我们在晋州,只要快马加鞭,我们自然比他先到达建安。”   “我们……去建安做什么?”杨玦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难以置信。   儒生向他沉声道:“公子如果不希望这几年的经营全部白费,只有赶在拓跋信到达之前除掉杨玳,否则,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可,可是,”杨玦被对方的气势所惊到,略有些结巴地道,“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把柄……”   “我们有!”儒生笑了笑,将一乍来长的一张纸条放到他面前,“这个罪名,够不够?”   杨玦拿起一看,先是一惊:“这……这是建安那位朋友传来的消息?”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有些失态地大笑起来,这种罪名,若是拿到证据,他可确信,杨玳必死无疑。   其实建安的什么“朋友”,他根本不知道其人是谁,只知道那人与韩平相识,这两年陆续有消息往来。此人传来虽都只有寥寥数语,但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对事见解极深。杨玦对这人的身份极为好奇,他在腹内把建安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过滤之后,仍猜不出此人是谁。但毋庸置疑的是,等自己拿回了王位,此人能算得上头号的功臣。 第21章 夺位   六月二十六,夜。   建安城南,通往左骁卫军营的道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守营士卒猛地警醒起来,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这条路上是不能跑马的。而且听声音,渐渐逼近的人马为数不少,似乎有将近千人。   守营校尉沉不住气了,率先执了火把走到路前,大声喝道:“什么人!”   只见茫茫夜色中,一支银甲的军队驰到了近前,明亮的火光倒映在对面银纹铠甲上,像是一团团火焰,最前面的银甲武士高举着一面大旗,有人惊了一声:“羽……羽林卫。”   左骁卫将军周荣很快赶了过来,他刚刚才入睡,此时只来得及披上外袍,未穿甲胄,在羽林卫大将军陈言面前便显得有些茫然:“陈将军为何深夜到此?”   陈言也不下马,只从怀中拿出一枚金色令箭:“左骁卫将军周荣接旨。”   那金色令箭是皇帝调动十六卫的信物,如同御驾亲临,周荣不敢怠慢,忙跪到了地上。   “着令左骁卫即刻拔营,前往东都戍守,不得有误,钦此。”陈言念完口谕,低头看向周荣,“周将军可听清楚了,即刻拔营,快让你手下收拾动身吧。”   周荣早已是大惊失色,左骁卫虽属十六卫,但已有许久不曾接受过皇帝的调令,这么些年一直是听穆王府调遣,此时忽然来了调动的圣旨,让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论理圣旨自然大过王府的金令,但他是从安阳被穆王带来的嫡系,原先东胡的姓氏是普,还是穆王为他改成了周,若要让他听从圣旨而不顾穆王,他自然难以做到。   见他只是发愣,陈言有些不快:“周将军,你若在这耽搁了时辰,皇上怪罪下来可就不妙了。”   左骁卫的其他校尉们都听说了方才的旨意,他们心中的疑虑跟周荣同出一辙,此刻都围拢到营门附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将军。   “陈将军,左骁卫向来是受穆王差遣,若是没有穆王的调令,我等不敢擅自拔营。”周荣低声道。   “周荣,你好大的胆子,难道想抗旨不尊!”陈言冷声问道。   “臣不敢!”周荣知道这个刚从边疆调回的大将不好相与,他缓和了声音道,“只请陈将军宽容片刻,我派人去请示了王爷,再做定夺。”   陈言冷冷摇头:“我有皇命在身,宽容不得,只知道违命者,斩!”他稍一拨马,身侧便有羽林卫上前递了重剑。   陈言以剑刃抵上周荣脖颈:“周将军,这调令你接不接。”   周荣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猛地喝道:“左骁卫只接穆王调令!”   陈言咬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话音落时,剑锋已斩下周荣头颅。   这一突变使得左骁卫一众人等皆为变色,有几名校尉已拔出了长刀,而羽林卫也策马压上了一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陈言回头看向他们,沉声道:“违抗圣旨,便是谋反!”他挥剑指向营门,“谁想当反贼,尽管站出来!”   “陈将军不愧是在边关历练多年,雷厉风行,远非禁军其他统领可比。”与陈言并辔而行的正是门下常侍谢鏖。   “谢大人也辛苦了,皇上本意是不想答允此事吧?”   谢鏖笑得有几分无奈:“皇上虽对穆王嫌恶已久,可真要他下旨,却又万分犹豫。若不是高李邝卢四大世族的大人们久费唇舌,连连催促,恐怕这份旨意还要再拖。”   “听说此次卢氏出力最大,不过也难怪,毕竟卢太公的儿子是被穆王杨玳亲手所杀。”   谢鏖笑着摇头:“是啊,两年前楚中卢氏还处于没落之时,无力争斗,谁能想到如今后宫卢妃得宠,其家族自然又兴盛起来了。”   陈言笑了一笑,又问道:“说起来,雍王那边如何了?”   “雍王已接了三公子连夜入京,宗正府也备好了卷宗,一切只等明日。”   陈言忽然驻马,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低声道:“不是明日,已是今日了。”   六月二十七,建安城。   祁连阳大步地走进了内室,杨玳这几日感染风寒,正躺在榻上小憩,听见他的脚步声,微微睁开了眼睛:“你从不这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主子,三公子那边失手了。”   “什么?”杨玳猛地坐了起来,顿时头晕目眩,他沉声问道,“怎么会失手!”   “属下听说,三公子提前离开了并州,走得很是隐秘,他还留了仆从在府中穿着他的衣衫假扮作他,蒙蔽了我们的人。我们动了手之后才察觉不对,而后一路追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他身边显然是有别的势力保护。”   杨玳阴沉地道:“以老三的头脑,绝不会筹谋得如此精准,他身后究竟是什么人。”他紧紧皱了眉,忽然问道,“拓跋公一行人到了哪里?”   “前些天连连催请着,听说他们车马已接近陇州,最迟不过十日就能到了。”   “十日……”杨玳低声重复了一遍,又恼怒道,“左骁卫呢,不是让他们今晨便到王府值守,为何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祁连阳忙道:“属下这就派人去问。”   杨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仍觉不妥,他坐起身,唤左右侍从道:“来人,更衣,备车马,我要进宫一趟。”   谁知没过片刻,府中长史便慌忙跑来道:“王爷,这几日宫中传来消息,皇上龙体欠安,连早朝都没上,说是什么人都不见。”   永安帝耽于玩乐,时常称病不上朝,这件事倒不稀奇,然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避不见客,就显得很有几分蹊跷。   杨玳怔了片刻,挥手示意长史退去,他心中隐隐觉得,有股巨大的危险正在慢慢逼近。   祁连阳很快带着一名侍从进入殿中,那侍从显然是奔驰了一路,额头上全是热汗,他跪在地上道:“王爷,昨天夜里左右骁卫接到调令,被调往了东都。”   杨玳手心微微发颤,他沉声喝道:“没有我的命令,谁调动得了他们!”   “是……是皇上的手令。”侍从道,“左骁卫将军周荣本想抗旨来请示王爷,却被羽林军斩于马下。”   杨玳脸色苍白,他忽然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场对弈的死局,在他以为对方还是不成气候的零散卒子时,背后已笼下铺天盖地的巨网,轻易地将他擒住了。   “杨解,我本以为他是个没用的废物,看来倒是我小看他了。”杨玳磨着牙低声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当真是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主子。”祁连阳站在一旁,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杨玳静了良久,才道:“我最错的一件事,或许就是答应了父王那句话。”   他忽然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祁连阳慌忙扶了他一把,惊觉他身上滚烫,忙向左右道:“快,扶王爷进去!”   这日天气阴晦,未到申时,天色已渐渐阴沉下来,穆王府内外极是安静,忽然,一阵叩门声打破了这寂静。   “何事?”开门的是王府管事,很有几分戒备地看向门外。   “卑职门下常侍谢鏖,求见穆王爷。”门外的官员笑得有几分和气,还向他拱了拱手。   “王爷抱病在身,不便见客。”对方说着,就要把门关上,然而一股大力猛地冲了过来,将他连人带门一起撞开了。   王府内的侍从猛地冲到了门前,手已按在了刀柄上,却又被门外景象所骇,慢慢松开了手。门外整条街上尽是羽林卫队,他们穿着清一色的暗银衣甲,手中皆执有弓箭,看样子,只要有人稍作反抗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射成刺猬。   “什么人!敢擅闯穆王府。”祁连阳从殿内走了出来,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他看向门外的羽林卫,向着领头的将军冷笑了一声,“陈将军,你无缘无故带着羽林卫围住亲王府邸,恐怕不合规矩吧。”   陈言的眼睛在盔甲下显得捉摸不透,他微微扬起唇角:“本将只是奉皇命行事。”   “既是奉皇命,为何不见圣旨!”   一名绯色衣衫的官员走上前来,正是谢鏖:“皇上传了口谕,命卑职同宗正寺卿来询问穆王几句话,还请王爷出来一见。”   祁连阳长臂一伸,依旧将他拦在殿外:“王爷抱病在身,若是皇上有事相询,改日王爷自会入宫亲自面圣。”   “你们跟他唠叨那么多做什么,”门外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话之人缓步走进门来,冷冷笑道,“大哥的走狗,还是那样难缠。”   “三公子,”祁连阳看向他,有些惊怒地道,“你当日在老王爷病榻前失仪,联同外臣图谋不轨,获罪流放,怎可擅自回京。”   杨玦依旧冷笑:“你一个下贱仆从,也敢编排我的罪名,来人,把这目中无人的下人舌头割了!”   他话音刚落,就立刻有兵士上前,祁连阳手中执刀,固执地挡在殿前。他十分骁勇,几名羽林卫都擒不住他,直到陈言一箭射伤他右臂,这才使他长刀脱手,终于被擒。   就在杨玦连声喝着要割了他的舌头时,大殿的门被缓缓拉开了,杨玳披着一件外袍,慢慢走了出来。   祁连阳有些紧张地喊了他一声:“主子。”   杨玳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掠过杨玦身后的谢鏖,陈言,宗正寺卿等人,最后才回到了杨玦身上:“三弟,你带这么多人来,想做什么?”   杨玦轻轻笑了笑,他凑近兄长,低声道:“大哥看到我活着,应该很吃惊吧,我在并州的府邸被烧了,妻子和岳丈都被烧死了。大哥的人马追杀了我一路,我几乎是像条狗一样疲于奔命,若不是雍王殿下召我回京,我现在怕是成了孤魂野鬼了呢。”   杨玳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若非三弟今日提起,我还不知你家人在并州遇害,这样大的事推到自己哥哥头上,不好吧?再说,你口口声声说我派人追杀你,不知可有证据。三弟,诽谤皇室宗亲可是重罪,你应当知道。”   杨玦与这位兄长对视良久,终于狠狠调开视线,他咬着牙冷笑起来:“是啊,你向来缜密又狠辣,我当然抓不住你的把柄。”他顿了顿,又忽然道,“不过大哥,我们此番来并不是来问你杀人之罪,而是问你大逆之罪。”   杨玳心中一凛,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他冷笑道:“不知我犯了什么大逆之罪。”   “大昭律法明明白白写了,在府中行巫蛊厌胜之术,斩,立决!”杨玦一字一句地道。   “巫蛊”一词几乎是历代贵族公卿们谈之色变的话题,上至皇子,下至群臣,只要被牵扯到这个罪名,最后多半是落得身首异处。先帝宫中后妃曾以巫魇之术争宠,一朝败露,获罪处死的宫人近千余,最后更是连累亲族,流亡千里,家破人亡。 第22章 易主   杨玳听了这话,连连咳嗽,他边咳边笑:“三弟,你空口白牙,就给我安上这样的罪名,未免可笑。”   “大哥难道不认识卜云子么?据说这个游方术士,在建安一带名气很大,前些时候受邀来了穆王府上,而后便不见了踪影。”   杨玳别过脸,似乎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从未听说过此人。”   杨玦冷哼一声,向身后的宗正寺卿递了个眼色,宗正寺卿秦元立刻上前一步,将一卷卷宗递了过来:“穆王殿下,卜云子昨夜刚被收押,他居所内除了施法之物还有数件古玩奇珍,据此人招供,这些都是穆王您赏赐给他的。大理寺听说此案涉及到王爷,才又移交给了宗正寺……”   杨玳脸色微变,似有犹疑。   “大哥想必很吃惊吧,为何此人还活着,他明明已被你下令杀死了啊,”杨玦凑近了他,慢慢道,“你向来谨慎,怎会忘了他是个术士,除了巫蛊,还通晓诈死之术。”   “无稽之谈!”杨玳咬着牙冷笑,“你们从哪寻来一个江湖骗子,就想诬告于我。既然要对质,那便一起入宫,到皇上面前,自有分晓。”   许久不言语的谢鏖终于道:“皇上近些时候得了怪疾,前几日还只是微恙,这些天愈发严重,说是头疼欲裂,根本不能起身。”   杨玳冷冷看着他:“我怎么没听说此事。”   “大哥何必再装模作样,皇上的怪疾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那卜云子奉你之命祝诅的人,不就是皇上吗!”   杨玳只觉眼前一黑,他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谢鏖却又上前一步:“那术士已全盘交代了,听说王府中还藏有巫偶等物,写了陛下的生辰八字在上面,王爷是否清白,我们一搜便知。”   他们既然要搜查,想必已有人伪造了此物藏在府中,杨玳怎会不明白。这些人围拢过来,看他的眼神已如同猎人看待踩入陷阱的野兽,冰冷而胸有成竹。   “我堂堂穆王府,难道是你们想搜就搜的么!”杨玳冷声喝道。   只听金铁轻响,是身着戎装的陈言走上前来,他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上,低声道:“王爷,末将奉了皇命,带羽林卫来此,还希望王爷给末将几分薄面,否则逼得我等硬闯,怕是彼此都要失了颜面。”   他这是冠冕堂皇的胁迫,杨玳咬了咬牙,他在病卧之中被围困到现在,已有些支撑不住了,他低低笑着,退后了两步:“好……”   “慢着!”一旁的祁连阳忽然昂起头道,“卜云子是我请来的,是我请他行巫蛊之术,一切事情王爷皆不知晓,你们尽管带我去堂下与他对质便是!”   “祁连!”杨玳骤然变色,厉声喊道。   “主子,”祁连阳向他笑了笑,面容却十分悲伤,“属下对不住你,给你惹了大祸。”   他这话中之意,显然是说自己办事不利,连累了主子,杨玳听了,不由得心中大痛。   然而其余众人皆迟疑了起来,他们大张旗鼓来此,显然不只是为了拿下穆王的一个奴仆。这场争斗已是有进无退,你死我活,谁也不愿这样轻易地退去。   只听一声冷笑,却是杨玦发出,他阴阳怪气地道:“好啊,大哥养的好狗,真是忠心耿耿。”说着,抓过侍从腰间长刀,扬手便拔出了刀鞘。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杨玳睚呲欲裂,他惊道:“住手!”   然而来不及了,杨玦手中的刀刃已尽没入祁连阳胸前,杨玳疯了一样扑上去,接住了侍从倒下的身躯。祁连阳口鼻中都溢出鲜血,他气息微弱地看着杨玳,艰难地道:“主子,往后……不能护你了……”   他明亮的瞳孔终于灰败了下去,杨玳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被抽空了。他没有哀嚎,也没有流泪,只是胸腔痛得厉害,让他整个人都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小的时候,看着巴勒被父亲下令杀死,也是这样的痛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再不会体会到这种苦痛,可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最终什么都保不住。   杨玦低头看向长兄,终于狠声笑了出来:“原来大哥你也会为别人露出这种痛苦之色啊,我不过杀了你的走狗,你就这样难过,可曾想过当年你就是这样杀了我的亲舅舅!”   杨玳忽然抬起头来,他眸色血红,其中杀意让杨玦不寒而栗。他稍稍一怔,很快就收敛了怯色:“大哥,你若是心中有什么不甘或是怨恨,就留着到宗正寺的大狱里好好品味吧,这穆王之位,你终要还给我了。”   杨玳唇角动了动,竟咬着牙笑了:“老三,你可真蠢,你怎么就不想想,杨解和杨燧为何要帮你从我手中夺位,他们不过是觉得你是个好操控的傀儡罢了,从今往后,穆王府是要毁在你手里了。”   他这样对皇帝和雍王直呼名讳,已是大逆不道,然而杨玦却没有顾得上理论这些,他被这话重重地刺痛了,恼怒地向左右喝道:“把他带下去。”   “府中搜出了诅咒皇上的巫偶?”卫长轩显然是吃了一惊,“杨玳诅咒皇帝做什么,他素来对皇帝倨傲不恭,我看皇帝对他是又恨又怕,要诅咒也是皇帝诅咒他吧。”   方明摇头摆手地示意他小点声:“我也是从前院听来的,从昨天开始府里就乱成了一团,抓了好些人走。现在三公子回来了,虽然还未受封,但看样子是要由他来继承王位了。”   “反正谁当穆王都跟我没关系,”卫长轩摇了摇头,“三公子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可他竟能除了杨玳,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方明挠了挠头,似乎也发现了王位更迭跟自己关系不大,他看向屋子的方向:“公子还没起身吗?”   “嗯,让他多睡一会,”卫长轩迟疑了一下,“他昨晚又做噩梦了。”   自那日之后,杨琰偶尔还是会在噩梦中被惊醒,卫长轩都默默看在了眼里。他从没开口问过杨琰那噩梦的内容,可他知道大部分都跟自己有关,因为杨琰醒了之后会轻轻地伸手来摸他的脸,似乎在确认他是否活着。   午后,窗外扑啦啦响起翅膀扇动的声响,杨琰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互听一个清润的声音隔着窗响起道:“这院里的鸽子喂养得真好。”   “不过是闲散飞来的,随意喂养着罢了。”   “先前收到传书,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窗外的人顿了顿,“公子两年前不肯离开府中,就是料想到有一天能拿到这样的把柄么?”   杨琰轻叹道:“但凡人有所恐惧便有弱点,大哥心中对我恐惧,倘若我离开,他永不会出这样的差错,”他低头,轻轻摸着案上那架旧箜篌,“我只是在时机恰好时,重新勾起他心头的恐惧而已。”   “我果然没有看错公子,”窗外也叹了一声,“不过,公子心中,也有恐惧之事么?”   杨琰怔了怔,他回忆起这些时日缠绕的噩梦,苦笑道:“有啊。”   这日下午,杨玦带着几个随从亲自来到了这座西北角的院落,他显然心情极好,再不像几年前那样颐指气使地对这个幼弟。在厅内坐下后,便十分和气地道:“四弟,听说你在府里这几年过得不大好,现在三哥回来了,往后你再不用受苦了。”他为示友善,还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已传了令下去,你的吃穿用度,皆和原先一样。”   杨琰微微低头:“谢谢哥哥。”   杨玦本以为他要问起自己是如何逃脱南疆,又是如何扳倒杨玳,谁知他这般无趣,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不由觉得索然无味。   他咳嗽了一声,又道:“四弟,我从前跟你闹着玩的那些事,你没有记恨我吧?”   杨琰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怎会说到记恨。”   “对对对,都是小时候的事,还提他做什么,”杨玦显然很是满意他的答案,“过几天你的外祖父要来都城,到时候我安排你去和他相见,如何?”   “外祖?”杨琰似乎怔了怔,而后点头,“是,都听哥哥的。”   杨玦显然有些忧虑:“拓跋公多半对大哥的事颇有微词,毕竟他身上有东胡血脉,四弟,你可要好好跟你外祖说说,他在府中那样欺负你,三哥这是为了救你。”他顿了顿,又嗤笑一声,“当然,也是为了救我自己。”   “哥哥说的,我都明白。”杨琰轻轻点了点头。   “你明白就好,”杨玦又拍了拍他,“无论如何,除掉了杨玳,对你我都是好事,对不对?”   “三哥,”杨琰忽然道,“你会杀了大哥吗?”   杨玦似乎有些吃惊,他迟疑了片刻:“这个,还要看皇上和雍王的意思,还有其他大臣们……啧,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杨琰便不说话了,他一双眼眸虚无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杨玦走后,方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三公子也很吓人呢,没想到他对你还挺客气的。”   杨琰没有说话,只轻轻笑了笑。   方明收拾着桌上的杯盏,忽然道:“公子,我爹又回来当管事啦。”   “是么,那就好。”杨琰点了点头。   方明收拾完,又叹了口气:“公子……我还是不明白啊。”   杨琰抬了抬眉毛:“怎么?”   “先前穆王……不,就是长公子找了个方士对你用巫蛊之术,这我是知道的,可是他真的又诅咒了皇上么?”   杨琰笑了:“有没有,又有什么要紧,你要置一个人于死地的时候,罪名当然是越重越好。穆王以巫蛊为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不说他诅咒皇上,难道要说他诅咒我这个无名小卒么?”   方明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又叹气:“我今才知道在府中行巫蛊之术,是要斩立决的。早知这样,当初公子你被施以巫蛊,我们就该去宗正寺先告一状!”   杨琰这次笑出了声:“幸好你没去,若是凭你这样去告我大哥,只怕现在已身首异处了。”   方明怔怔地:“为什么?”   “且不说你有没有抓到那方士的本事,只说到那时当庭对质,我可能立刻便会矢口否认,说大哥从未害我,更无人对我施过巫蛊之术。”   方明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大哥手上攥着很重要的东西,我不敢跟他作对。比如说,卫长轩的性命。”杨琰说到这,便不再笑了,只无神地望着远处。   方明愣愣地还要说话,却见卫长轩已从外面回来了,他一双眼眸沉透如水,直看向坐在那的杨琰,方明觉得这两人好像有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方才在外面碰到三公子,”卫长轩看似随意地说着,坐到了杨琰身边,“他跟先前好像不大一样了,不过,我看他本事也就那个样子,杨玳怎么会输给了他?”   杨琰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道:“大哥不是输给了三哥,他是输给了他自己。”   “哦?”卫长轩拿过他手里的冷茶,重新倒了盏温热的递到他手中。   “他太目中无人了,况且心胸又狭窄,得罪了世族们不说,又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他怎么就不想想,皇帝无用,能任他摆弄,自然也可以任别人摆弄。”杨琰叹了口气,“父亲在时,与世族、东胡皆是姻亲,朝中官员大半是他门生,又身兼西北大都护,手握左右骁卫,何等风光。如今在大哥手上败了大半,剩下的,三哥也握不住了。”   他这话似乎是说头顶大厦将倾,卫长轩心中一凛:“也奚,你有什么打算么?”   杨琰转了脸过来,反而问道:“卫长轩,你有什么打算?”   “我?”卫长轩似乎被问住了,他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被困在这个院子里。而且,我并不相信你三哥这个人。”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然意识到,卫长轩很想离开这里。小的时候洛兰跟他说过,他们会在草原上抓云雀和百灵关在笼中玩耍,可鲜少有人去捕鹰,因为鹰是关不住的,它拼死也会撞开笼子,飞出去翱翔天地。卫长轩或许就是只鹰吧,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奚,”卫长轩忽然道,“以前,杨玳是用我的性命要挟过你什么吗?”   杨琰微微一惊,却听卫长轩道:“我方才在外面都听见了。”   他怔了怔,待要否认,又知道卫长轩不会信,只得笑了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卫长轩却不愿就此略过,追问道:“你大哥叫你过去的那天晚上,你刺了自己一刀,就是因为这个吗?”   杨琰没想到他竟会提起那件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卫长轩看他这个样子,心中已明白了,他低声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杨玳究竟能用什么逼得你给自己一刀,而且这两年我出入府中,动静那么大,他竟都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他苦笑了一下,“原来一直都不是我在保护你,而是你在保护我。”   “提这些做什么,”杨琰轻声道,“我说过,只要我们能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卫长轩看他良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静默了一会,窗外拂进夏末温暖气息,还有蝉虫鸣叫。   “卫长轩。”杨琰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而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有一点微薄的笑意。   卫长轩明白他的意思,他脸有些红了,捧起杨琰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自那夜无意地亲吻之后,杨琰便喜欢这样与他亲昵,卫长轩起先还想向他解释这样不妥,可又说不出口。他小心地亲着这个小公子,觉得心脏像被攥紧了,疼得有些发热。 第23章 外祖   永安五年,七月初六,拓跋信入京,随行五百幽云轻骑。   一大早,朝堂内外乱成了一团,众人皆知,外族公侯未奉诏便入京已是于理不合,更何况还带了军队,简直大坏规矩。然而谁又敢向这位拓跋家主讲什么规矩,谁都知道,先帝孝宗在时便惹怒过他,以致边关大乱,搅得大昭不得安宁。如今的永安帝胆识并未胜过孝宗,他疑心这个老国公会因为前些时候穆王府的那场纷争动怒,更不知他若闯入殿前自己要如何应对,只得召了群臣在宣政偏殿商议对策。   “皇上,拓跋公此番入京,虽是未经宣诏,可据说只是来祭拜老穆王忌辰,他们翁婿之情,也算情有可原,毋需治罪。”一名臣子出列,乃是门下侍中高禄。   永安帝不耐烦地道:“谁要治他的罪呢,朕只想治你们的罪,先前喋喋不休要朕撤了杨玳,改让杨玦继位。那杨玳虽非拓跋公嫡亲外孙,却也是东胡血脉,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岂会善罢甘休?”   “皇上稍安勿躁,那杨玳犯了大逆之罪,罪不可恕,待拓跋公知晓前因后果,想必也会明白陛下的苦心。”有一名臣子道。   他这话说得好像拓跋信并非性情孤傲暴烈,倒是个极为善解人意之人,永安帝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看着他低声冷笑。   又一老臣出列,乃是礼部尚书邝晟,这是无涯宰相邝言的族弟,只听他道:“皇上,拓跋公此来随行还带了兵马,想必是先前受杨玳之邀,进京意图逼迫皇上把西北军权交予杨玳。臣以为,如今既然杨玳已下狱,西北再不受穆王所辖,还是早些命拓跋公返回封地,另将西北军权收归朝廷,由兵部指派节度使,前往赴任为上。”   臣工中忽然有人发笑,却是门下常侍谢鏖,他上前一步:“皇上,若是按邝大人所言,径直将西北兵权收归朝廷,就算拓跋公识趣地离开建安,难保他回河西之后,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永安帝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谢鏖正说中他担忧之事,忙道:“谢爱卿有何对策,尽管说来。”   “依臣之见,穆王府如今已失去对西北的控制,朝廷强行收来,拓跋公也不一定会臣服。如今因为杨玳一事,拓跋公已有见怪,为表安抚,不如皇上下诏把西北诸镇交给拓跋家自理吧。”   “谢大人!”右仆射李椎急道,“你要把西北全部交给拓跋家自理,倘若他心怀不轨,在西北与燕虞勾结谋反,又该如何?”   谢鏖不急不忙地笑道:“如今的穆王杨玦虽与拓跋信并无血亲,可穆王府四公子却是拓跋信嫡亲的外孙,拓跋信除了他再无血脉。只要留住这位四公子在建安做为人质,想必东胡那边不会轻举妄动。”   众臣似乎仍有疑虑,然而永安帝已道:“既有人质,西北给他也没什么,谢爱卿,此事我就交由你去办,只要好好打发了拓跋信,朕重重赏你!”   谢鏖面露喜色,忙跪下道:“臣领旨!”   七月初十,穆王府。   一大早便有王府侍从来请杨琰,他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锦袍,头上笼着玉冠,被众人簇拥着,来到了庆安堂正殿。   殿里起先还站着奉茶的侍女,很快又被管事唤了出去,四处忙忙乱乱,只有杨琰一人坐在椅子里,默然无语。   过了近半个时辰,外面忽然又安静了下来,杨琰察觉到什么似的,站起了身,而后屋门一声轻响,却听有人道:“拓跋公里面请,四公子恭候多时了。”   杨琰听着沉重脚步慢慢走近,他定了定神,行了家礼:“杨琰见过外祖。”   拓跋信早已年过六十,精神却还是很足,他生得高大雄壮,此刻看着偌大殿中跪着的这个单薄少年,眸色微微一动,终于还是道:“起来,让外公看看你。”   杨琰又叩了个头,站起了身,然后便有一双大手抓过他的肩膀,把他拉近了些。   “你是阿依那的儿子,”拓跋信低声道,又仿佛自言自语,“是了,再不会错。”   老人双臂微一用力,把杨琰抱住了:“我的好外孙,外公终于见到你了。”   杨琰陷在这个陌生而宽大的怀抱里,他有些微的难过,却又觉得温暖,喃喃道:“外公。”   拓跋信看着他苍白的脸还有尖削的下巴,有些心疼地道,“杨烨和他的儿子都没给你饭吃吗,我们东胡七八岁的孩子都比你高大强壮些,你怎么这弱小。”   杨琰轻轻笑了:“我从小身子不大好,总是生病,也不能出去。”   听了这话,拓跋信心中微微一动,他低声道:“我知道,我请人打探过你的消息,你在这里过的如何,我都知道。琰儿,你心里有没有怪外公,都不曾来看过你?”   杨琰轻轻摇了摇头。   拓跋信无言地摸着他的头:“我此次进京,本是受杨玳所邀,可谁知在路上就听说他获罪入狱,杨玦接管了穆王府。”老人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中原王族,总是这么勾心斗角,杨玳往日看着还不错,竟这么不堪一击,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杨琰听出他话语中倨傲之意,并未接话。   “琰儿,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是为了见你啊,”他看着杨琰没有焦点的瞳孔,低声叹息,“在东胡的孩子,都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由自在。而我这唯一的外孙却是生在这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真是让人痛心。”   他拉着杨琰的手,低声道:“我曾经想过要接你走,去北方的草原上,即使你什么都不能做,但我看着你,就能想起我的阿依那。”   杨琰怔怔地对着他的方向:“外祖要带我走?”   拓跋信将手收了回来:“这几日我见了皇帝,还有几个啰嗦的臣子,看他们的意思,是想要把你留在建安,用来挟制我。你是我唯一的血脉,我本可以不顾他们的意愿,把你带回河西,甚至让你掌管西北。你的大哥最渴望的便是当上西北大都护,而我甚至可以让你当西北王!”   “西北王?”杨琰有些懵懂地重复了一遍。   “我们拓跋家的家主,便是西北王,即使朝廷没有这个封号,但是在西北,又有谁敢质疑这个地位!”拓跋信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自信和狂傲,仿佛只要一根指头,就可以拨乱天下。然而很快,他又不笑了,他垂下眼睛,看着这个孱弱的外孙,“可是孩子,你既然看不见,这一生也就做不成什么大事,我不能把东胡还有拓跋家的命运系在你身上,你懂么?”   这句话语气温和,却又极为残忍,他看着杨琰的脸,想从那张还有些孩子气的面容上看出失望和悲戚来,然而杨琰只是抬起脸,慢慢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留在这里,”他顿了顿,轻声道,“不过,外公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吧。”拓跋信点了点头。   杨琰低声道:“大哥被判了大逆之罪,按律当诛,不知外公可否替大哥求个情面,保住他的性命。”   “你要我救他?”拓跋信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听说杨玳这几年对你并不怎么样,你为何要给他求情?”   不等杨琰回答,他又连连冷笑:“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孩子除了眼盲,性子也软弱,我们东胡从不看中这些虚假的仁义!他既然欺负你,你就该杀了他,你不但不敢杀人,还要救他,如此怯懦,简直愚蠢!”   杨琰被他这样凶狠地斥责,神色略有些怔忪,他沉默着,并不为自己辩解。   “不过既然你开了口,那我就让他们留他一命。”拓跋信冷声道,他忽然俯下身,对着杨琰沉下声音,“你是阿依那的孩子,是我的外孙,你身上流着我的血,那就不该这么懦弱。这里是都城,是天底下最血腥最险恶的地方,你在这里,若是不想活得屈辱,就要把自己变得跟他们一样恶毒,变成一个魔鬼!”   杨琰被他话语中的狠意惊到,他直着眼睛,向着老人的方向,低声道:“外公……”   “我就是一个魔鬼,把自己的女儿亲手送到都城的魔鬼,”拓跋信喃喃道,他声音里满是痛苦,“孩子,你记住外公的话。”   杨琰轻轻拉了拉他的手,默不作声地点了头。   此行除了拓跋信,还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杨琰回到院中就听见卫长轩向他道:“也奚,洛兰姑姑来了。”   杨琰还没来得及惊讶,便闻到那熟悉的温暖气息:“洛兰……”   “少爷。”洛兰两步走到杨琰的跟前,却发现他已长得比自己高大,再不是那个伏在她怀中哭泣的孩子了。   “这些年的事,我都听卫小哥说了,”洛兰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心疼,“我走时就知道杨玳不会好心待你,却没料到他会做出那些事来。”   “没事的,洛兰,都过去了。”杨琰望着她的方向,浅浅地笑了笑。   洛兰有些迟疑:“你见过拓跋公了,有没有求他带你走?”   “外祖说朝中要留我在建安。”杨琰低了头,“我就没有再求他。”   洛兰的神色显出焦急来:“你为什么不求他几句,现今穆王府与东胡的联系只有你了,皇帝要留你在建安,这是要拿你做人质看待!万一东胡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建安第一个被拿来问罪的就是你,你不怕么?”   卫长轩在一旁听着,眉头微微一皱,而杨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微笑:“外祖对大昭忠心耿耿,我在这里没什么。”   洛兰有些忧心地道:“现在换了老三继任穆王,他的脾性并不好,你在这里我还是放心不下。”   “别担心我,”杨琰抓到她的手,晃了晃,白皙的脸上是有些孩子气的笑意,“卫长轩会保护我的啊。”   洛兰一听,下意识扭头去看一旁的卫长轩,卫长轩却没有笑,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杨琰,过了片刻才向洛兰道:“洛兰姑姑,你这次回来还走么?”   “我……还是要回去的,”洛兰有些为难地道,“我在河西成婚了,是去年的事。”   卫长轩惊讶之后又赶忙笑道:“这是喜事啊!”他想了想,又问,“洛兰姑姑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他和我很早就相识了,”洛兰脸上忽然浮现出少女般的晕红,“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河西草原上等我回去。”   杨琰显然听说过这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轻声叹道:“真好啊。”   卫长轩也赞叹了两句,而后又有些好奇地问道:“洛兰姑姑,听说你在东胡也是贵族出身,为什么会来到穆王府?”   洛兰摸着杨琰的脑袋,笑了笑道:“少爷的母亲是拓跋公的女儿,在我们东胡就像公主一般,我虽与她同族,却拿她当主子看待。她不在乎我身份低微,跟我姐妹相称,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她嫁到都城,我却不能陪同而来,直到听说她怀了身孕,才偷了一匹马,从河西千里迢迢来建安看她,之后……就没有再回去。”   她那句“之后”,隐约透露出杨琰出生后王府中的乱局,还有拓跋王妃离世的仓促,卫长轩听着,心里无端生出唏嘘来。   洛兰显然也是想起了旧事,爱怜地望着杨琰:“少爷,拓跋公还要在都城徘徊十数日,这些天我就住在这里,做些你和卫小哥爱吃的点心给你们,好不好?”   卫长轩心中一喜,立刻就要答应,却听杨琰已笑着摇头:“不必了,洛兰,你还是跟东胡的队伍一起住在驿馆吧。”   洛兰听了这句话,显得失落又悲伤,她怔怔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最终只得应道:“好。”   等她走了,卫长轩才忍不住道:“也奚,你为什么要那么不留情面,把洛兰姑姑赶走,她刚刚的神色有多难过,你知道么?”   杨琰的脸上泛出苦涩笑意:“她终是要走的,多聚几日,也只是徒增分离之苦而已。”他低下头,“她现在跟喜欢的人成了婚,过得很好,就不要再让她对这里的事多加挂念了。”   七月二十九,穆王府内院。   新继任的穆王杨玦好整以暇地笼着手,望着面前同样新任的王府长史何衍,这是他自少年时便相中的手下,虽然曾经有些事办得不大稳妥,但至少一直是很忠心的。   “王爷,拓跋信一行在今日晌午便离开了建安,皇上见他走得干脆,十分高兴,说是过几日中秋,请王爷去宫中赴宴呢。”   “走了就好,这个蛮夷老狗,瞧他气势还是怪吓人的,”杨玦想起先前的会晤,还有些心有余悸,“还好咱们有他外孙在手中,谅那老狗也不敢在边关兴风作浪。”   何衍连声称是,又道:“不过卑职思度着,四公子既然是挟持拓跋公的关键人物,那就不能太苛待于他,不过,也不可过于放松。”   杨玦拧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皇上下旨要留在都城的人,给他置个府邸,让他好生待着便是,又何劳我费那么多心思?”   “王爷,”何衍低声道,“您难道没听说,先前杨玳对这位四公子防范得很那,他把这位四公子扣在身边两年多,想必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放到外宅去,您就放心么?”   杨玦懒散的神色骤然一收,疑道:“他一个瞎子,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他沉吟片刻,“罢了,王府南院现在空了出来,那里也算宽敞,不至于慢待了他,再多派些仆役伺候他去,把他给我好好盯住。”   何衍欠身道:“卑职领命。” 第24章 月夜   八月十四,东坊,月明楼。   这夜月满如盘,在朱红色的栏杆上撒上一层清辉。楼上歌舞升平,今日这一宴是魏阳侯次子袁雄做东,贺御林军大将军陈言之侄陈绍订亲之喜,满座皆是少年军官,端的是大马金刀,气势非凡。   然而席上最惹人注目的却并非是做东的袁小侯,也不是订了亲的陈小将军,而是那位“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的卫长轩。   月明楼的姑娘个个清艳动人,腰如纨素,柔若无骨地倚在男人们身旁,目光却或多或少都在卫长轩的身上打转。有几个禁军中的校尉半真半假地吃起了醋,吆喝起来,美人们赶忙娇嗔着赔礼,笑闹了一会,也就罢了。   “原先就听说过每月初五,西坊射柳,神箭无双,却没想到原来是陈兄的老朋友,”袁雄手上不客气地揉捏着身侧的女子,又笑饮了一杯,“卫兄身手不凡,为何不投身禁军,穆王府现在不比往昔,你留在那里岂不屈才?”   卫长轩刚要说话,只听陈绍笑道:“卫兄原本便是神武卫出身,后来为了些缘故才去了穆王府,我本想保荐他入羽林卫,可他执意不肯,袁兄你就更不要多费唇舌了。”   袁雄听说,也只得作罢,几人正在闲话,忽闻暗香浮动,却是在台上跳罢凌波舞的花魁云容娘子翩跹而至。   月明楼的云容娘子,端的是艳冠都城,她方才舞姿飘逸,已如谪仙,此刻来到近前,竟像是仙子下凡,方才还放浪形骸的少年军官们皆屏声静气,只管看着她出神。   只见她缓步来到座旁,盈盈向众人施了一礼:“妾身这一舞,可还能入诸位公子的眼么?”   袁雄又笑又叹:“云容的舞,看上一眼,死了也不枉了。”   云容娇媚一笑:“袁小侯爷切莫取笑,听闻陈小将军大喜,云容在此敬贺小将军。”   陈绍忙起身道了谢。却听她又道:“陈小将军少年英才,想必相中的妻子也是出身不凡,听说是李尚书家的小姐,果然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陈绍没想到她知道得这样清楚,不由得摸了摸脖子,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既然说到此处,有人便问道:“陈兄,瞧你满脸喜色,难不成已见过那位小姐了?”   都城的世家子弟们结亲虽也是禀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多也会寻个风雅的借口让男女双方相看一面,不至于全然陌生。   谁知陈绍还没答话,袁雄已大笑道:“李尚书与陈将军是世交,他与人家小姐打小便相熟,那是正经的青梅竹马,你说见没见过?”   在他们七嘴八舌的时候,云容娘子的目光却已投向了角落里的卫长轩,她对建安城内的消息都知晓得通透,自然也听说过这位少年的名声。只见他虽是安静地坐在席末,却难掩金玉之质,其相貌已是绝好,隐隐有了青年的轮廓,然而气度更是不凡,像是宝剑淬了火,光彩照人。   卫长轩正在这些世家子弟们中不自在地坐着,不经意抬起头来,却与那花魁娘子四目相对,他微微红了脸,也不好就这样别过头,只得轻轻一笑。   云容竟是一怔,她自问也是见惯了风流场面,却不知怎的,那少年浅淡的笑容却让她双颊泛热,飘然欲醉。她略定了定神,取过酒杯款款道:“卫公子,云容敬你一杯。”她向来不肯轻易饮酒,这次却饮了满盏,众人艳羡地看过来,只见她颈项如同嫩玉,仰起更见修长,待酒液滑下,雪白的颈子上泛了微红,更是香艳绝伦。   座旁的少年军官们有的看了实在眼热,便搂过身旁女子揉捏起来,激起一阵娇喘,顿时场面变得很有几分淫靡。   袁小侯是见惯了这些事的,只神态自若地饮酒,又叹道:“传闻江南锦州的美人们也是生得水玉一般剔透,却再没人能比得上云容这般玉质雪颜。”   众人皆拊掌道:“袁小侯果然是品评美人的行家,这天下美人,也只有云容当得起这玉质雪颜四字。”   卫长轩刚饮完云容敬的这杯酒,微有些醺然,恍惚听懂他们是在夸这花魁娘子肤色赛雪,心中却隐隐有些不以为然。   他正在出神,只闻香气萦绕,那云容凑近他低声道:“公子若是醉了,今夜不如就宿在月明楼吧。”   卫长轩怔了怔,客套地笑了笑:“不了,时辰不早,我就要走了。”   “卫公子这么急忙要走,莫不是家中有娇妻等候,”云容掩着唇,唇上是嫣红的胭脂膏子,却难掩她的失落之色,“或是,有相好的姑娘,难以打发?”   陈绍在一旁哈哈大笑:“他倒没有娇妻,也没有相好,只有个极难打发的小主子。”   王府南院的格局对于卫长轩来说还有些陌生,他忘了可以走正门,险些又从墙上翻了下来。如今屋子多了,仆役也多,卫长轩便不好和杨琰挤在一间屋子里,只被安置在旁边的厢房中。厢房与杨琰的卧房有小门相连,他刚进屋便听见杨琰在那边低声唤他:“卫长轩,你回来了么?”   卫长轩轻手轻脚走入杨琰屋中,低笑道:“轻点声,让方明那小子听见又要来啰嗦,他如今当了这南院管事,比他爹还要麻烦,看起来倒像是我们两个的主子。”   这里的卧房比原先西北角院那个要大出一倍,床榻是金丝楠木所打造,满沿的山水花鸟,床上悬了鲛丝帐,透如无物。此刻月光从镂花的圆窗内洒入,直照在床前,杨琰半坐在那里,一手拨开了床帐:“你不在这,我睡不着。”   卫长轩解了外袍,抓着他的手,爬进帐内,轻声笑:“这怎么得了,将来娶了亲还要我陪着不成?”   杨琰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你身上……”   “有酒味是么?”卫长轩低头闻了闻,“陈绍订了亲,大家都高兴,就不免多喝了几杯。”   杨琰摇头:“是胭脂气……”   “唔,”卫长轩恍然大悟,“今天袁小侯在月明楼做东,那里姑娘太多,不免就染上了,你等我去换件衣裳。”   “不必了。”杨琰摇了摇头,径自向床内躺下了。   卫长轩不以为意,也便躺下,过了片刻,忽然察觉袖子一动,似乎是被轻轻拽了一下。他愣了愣,欠起身向杨琰看去,只见他闭着的眼皮微微颤动,嘴角也抿着,显然是在装睡。   “也奚?”   杨琰听他唤了一声,慢慢转过脸来,一双眼睛清澈至极,望向这边。   卫长轩倾过身去,摩挲着他的脸颊,轻轻在他唇角上吻了一吻,而后忽然道:“往后你娶了亲,我们就不能再这样胡闹了,这种事只能对自己的妻子做,你懂么?”   杨琰似乎微微一惊,他怔了许久,忽然低声道:“卫长轩,你想娶亲么?”   “我?我还不曾想过。”卫长轩摇了摇头,“不像你们这些王族公卿,到了年纪总要被张罗着娶亲的。”   他今日看见陈绍定亲,心中有感而发,又不由好奇将来杨琰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暗道他这样厌恶脂粉气,难不成是要寻个素面朝天的小娘子。   杨琰忽然坐了起来,他低声道:“我不想娶亲。”   卫长轩有些好笑,似乎觉得他在说孩子话:“哪有人不娶亲的,你只是自小身边没有丫鬟服侍,所以不懂,”他搜肠刮肚的,想说些女孩的妙处来,“往后给你定亲,定是公卿家的仕女们,她们都是些娇滴滴的少女,既可爱又温柔,容貌也都是上等的,你见了一定喜欢。”   杨琰神色木然地听他说着这些,一句话也不说,月色的清辉透过鲛帐映照进来,映得他整张脸白玉般清透,只有被紧咬的唇瓣透出一点嫣红。   卫长轩说着说着便住了口,他忽然想起晚间见到那艳冠都城的云容娘子,暗道若说雪肤玉质,也奚只怕更胜过她。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中便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目光不由自主滑了下去,落在杨琰的脖子上,只见他脖颈白皙纤细,光是看着便能想见触感是怎样的柔软。   杨琰原本在听他细数着少女的好处,谁知他说到一半便忽然沉默,正觉得奇怪,却觉面上一热,竟是卫长轩的气息扑面而来。   “也奚。”卫长轩轻轻唤他,“我好像喝多了。”   杨琰还没来得及疑惑,脸颊便被卫长轩亲了一下,他奇怪之下只轻轻“嗯”了一声,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后颈,而后卫长轩倾身过来,将脸埋到了他的脖颈间。   “卫长轩?”他的心狂跳了起来,只觉卫长轩脸上的热度快要把他融化了,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奇异心境,像是害怕,像是恐惧,却又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脖子上传来的感觉有点痛,又带着轻微的痒,他知道卫长轩在咬他,但又不像是要伤害他,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卫长轩,那便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也奚。”卫长轩又唤他,他是真的醉了,声音里都透着醺然的意味,他的手从杨琰的脖子上撤下,却又摸上了他的下巴,“其实这样是不对的啊。”   杨琰怔怔地张了嘴想说话,卫长轩却覆了唇上来,这不再是平日里的唇瓣相触,带着甜香酒味的舌尖滑入了他的口中,把他的唇舌连同思绪搅得天翻地覆。他觉得卫长轩好像变成了一团火,把他浑身点燃,而自己却根本没有逃离的余地,只能在他的手中化作飞灰。   翌日是中秋,方明一早便命南院的仆从们开始打扫各处,他小小年纪就当上这南院的管事,心里还是很得意的。正背着手在廊下踱步,却听屋内传来叩窗轻响,他知道这是杨琰唤他梳洗,赶忙端了清水,走进屋来。   杨琰坐在内室的窗前,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显然刚刚起身,然而他眼下发青,神情倦怠,竟是满脸倦色。   方明微觉得奇怪,回头时,却见床帐里还睡着一个人,赫然是卫长轩。他心里不由咂舌,暗道昨夜里卫大哥想必又是喝多了,跑来打搅公子,怪不得公子看起来一夜都没睡好,要是换了别人家的主仆,怕是早被拖出去打死了。   等到为杨琰穿衣的时候,他又愣了愣,杨琰脖子上隐约有几点红痕,他不禁又暗自嘀咕起来,怎么到了中秋还有蚊子么,看来晚上还是要焚起熏炉才好。   杨琰没有在意他这些小嘀咕,只轻声问道:“王府里今夜要摆宴么?”   方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新王爷跟原先那位脾性全然不同,极爱热闹,三天两头在府中摆宴,偏偏每次还要请杨琰前去。起初看着还以为他兄弟二人关系亲近,后来再一琢磨,这府里的人倒像是刻意盯紧了杨琰。方明跟着去了几次,觉得不自在极了,简直有些怀念原先被闷在西北角院的那些时光。他忙答道:“听前头的人说,晚上王爷要去宫里赴宴呢,咱们今夜就在南院里自己备一席吧?”   杨琰点了点头:“也罢,西边庭院有几株桂花甚好,你把院子里的人都叫上,就说我今晚请他们赏桂。”   方明虽然有些奇怪,却还是应了,他转脸看向床榻,又嘀咕道:“卫大哥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到现在还没醒。”   杨琰怔了怔,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紧紧抿了唇角,脸上有些泛红。 第25章 中秋   永安五年,八月十五。   皇城的最高处,望海阁,这夜永安帝在阁上宴饮群臣,他本是想取这高处赏月,谁知乌云蔽月,秋风瑟瑟,竟一点月色也无。但这丝毫没有搅扰到皇帝的兴致,他登基至今五年,一直权柄旁落,心中自然不甘。这些年先是叔父杨烨,而后又是堂弟杨玳,这父子二人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如今杨烨已死,杨玳身陷囹圄,皇帝终于重整国祚,普天下再没人敢质疑他的权威。   红纱宫灯照亮了整座殿阁,此次穆王涉巫蛊案的功臣们都在下座,除了雍王、穆王等王室宗亲,还有世族家的臣子们。大殿中央是飞速旋转的舞姬,乐师款款奏乐,永安帝在上座痛饮数杯,心中只觉畅快。   下座的穆王杨玦已喝到兴起,跟随舞乐手舞足蹈起来,在他上座的雍王本是半闭着双目,此刻却缓缓睁开,他看着这个侄儿,低声轻笑了起来。永安帝瞧见伯父的笑容,也有些好笑,若是换了原先的穆王杨玳,绝不会如此有趣,那人从来漠视一切,只有唇角笑意始终高深莫测,只要看着便觉得有芒刺在背,真是不舒服极了。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过酣畅,没过多久,永安帝便觉得醉意上涌,他摆了摆手,内侍们立刻会意,把他抬到了后殿小憩。周遭的乐声还未静下,却听通传声响起:“门下常侍谢鏖求见。”   永安帝半眯着眼睛:“让他进来。”   过了片刻,谢鏖便走进了后殿,他俯身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爱卿有何事,留待明日朝上讲便是,这中秋夜宴,何必谈论国事啊。”永安帝显然是兴致缺缺。   “此事……在朝堂上倒有些不便。”谢鏖显然十分犹豫。   “也罢,你说吧。”   谢鏖毕恭毕敬地道:“臣自那日提议将西北诸藩镇交由拓跋公打理,便被诸多同僚斥做外贼,这些时日弹劾臣的奏疏想必也堆满了陛下的御案。”   “原来爱卿是在担心这个,”永安帝无谓一笑,“那拓跋老儿掌握着东胡重兵,若不是爱卿的提议,又怎好轻易打发他去呢,爱卿一片忠心,朕心里自然明白。”   “臣并非忧心朝中诸位大人的看法,臣心中担忧的只有大昭和皇上的安危,”他眼中目光灼灼,掀起衣摆,猛地跪了下去,“恕臣直言,大昭如今外有猛虎,内有恶狼,实是险恶万分,皇上不得不防!”   永安帝的酒有些醒了,他显得有几分惶然:“你们先前说杨玳野心勃勃,意图不轨,如今他已被拘在狱中,不知谢卿所指的猛虎恶狼又是指何人?”   谢鏖缓缓道:“自三年前燕虞占去西北都护府,我朝每年赐予燕虞银十万两,绢十数万匹。这名为赏赐,实则是向燕虞纳贡,我大昭使臣见了燕虞可汗甚至要行君臣之礼,皇上,难道这燕虞算不上是猛虎么?”   提起这北方虎视眈眈的邻国,永安帝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他低声道:“说下去。”   “燕虞对我国威胁虽大,却算不上是心腹大患,最让臣忧心的,乃是西北数十万东胡强兵。”谢鏖字字铿锵,尽数点出永安帝最为忌惮之事,“拓跋家掌控西北多年,兵力强盛,可他们毕竟是外族,狼子野心终不可免,只怕将来会成大祸!”   永安帝似乎有些懵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不是说拓跋信的外孙扣在建安么,他竟然还敢造反?”   “皇上,拓跋信已是花甲之年,倘若他一朝死了,下一任家主哪里会把那个小人质放在眼里。我们最要紧的,是赶紧削弱东胡兵力,让他们即使有反心,也没有造反之力。”   “削弱……”永安帝立刻反问道,“先前爱卿不是提议让拓跋家自理西北,现在朝中对西北已失了控制,又怎么削弱他们的兵力?”   “皇上,即使老穆王在世,手上握着西北兵权,也并不能轻易削弱东胡的兵力,”谢鏖放低了声音,有些诡谲地道,“东胡强兵数十万,想要削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折损在战场上。”   “什么!”永安帝彻底地震惊了,“战场,何处的战场?”   “西北与燕虞相邻,自然是与燕虞人交战的战场上。”谢鏖声音轻而低沉,所说出的话却很让人心惊,他说完,抬头看时,却见龙座上的皇帝只瞠目望着他。   “皇上,只要我们略为挑衅,惹怒燕虞,待燕虞宣战,必先取安阳、河西两处门户。拓跋信如今已把西北诸镇看做是自己的封地,自然不会推诿,定要率领东胡大军与燕虞对抗。这战场折损,动辄数万人阵亡,只要打上几仗,东胡的兵力自然不复往昔。”   永安帝终于回过味来,他瞪着谢鏖,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要跟燕虞开战,倘若西北一线溃败,燕虞人真的打进来,攻到建安城下,又该怎么办?”   谢鏖不急不忙地笑了笑:“皇上,就算燕虞侥幸突破安阳、河西,后面还有险峻的关右抵挡,再不济,会宁有陈将军把守,这层层叠嶂,绝不会让燕虞人真的打到建安来的。”他说完,又不笑了,低声道,“臣只担心东胡人过于骁勇,若是轻易赢了此战,只怕还要封赏他们,倒更助长了他们的势力。”   永安帝皱了眉头,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从建国初期至今,东胡军队所参与的战役一向输少胜多,军功越立越大,不然,也不会发展到现在雄踞西北,成为无法撼动的一股势力。   “不过,臣另有一策。”谢鏖小心地窥视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此番开战,皇上不妨再纠集一支禁军,多选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在内,前往战场助阵。此战若是败了,便是东胡军队之过,若是胜了,则大大封赏这支禁军中的人才。这样既可以略过东胡人的军功,又可以为皇上培养嫡系军事将领,岂不一举两得。”   永安帝一听,立刻赞道:“此计甚妙,”他站起身,酒意醺然地拉住谢鏖,“朕自登基以来,一直韬光养晦,要等的正是谢卿这样的贤臣。此战若真如谢卿所预料一般,解决了朕的内忧外患,那谢卿便是朕的无涯宰相了!”   谢鏖慌忙又跪了下去:“臣不敢当,臣鞠躬尽瘁只为效忠皇上,报效国家而已。”   “好!”永安帝的一腔热血还未翻滚片刻,终是敌不过酒意,他打了个酒嗝,“待明日,明日朕下诏,封你太尉之职。”   谢鏖一听,喜得浑身乱颤,忙跪伏下去,连连谢恩,然而皇帝已被内监搀扶着匆匆离去了。   过了片刻,有个面容伶俐的小内监过来扶起他道:“谢大人,皇上回寝宫歇息去了,奴才送您去前殿吧?”   谢鏖抬头看时,只见四周安安静静,只剩了几名值事的内监。他站起身,看着这殿中熟悉的摆设,心头百感交集,仿佛有个声音喊道:我终是回来了。   十年前,他还是个初入仕途的青年,带着光耀门楣的心愿来到帝都,入朝为官。那时还是孝宗在位,群臣们百般讨好皇帝,为得皇帝恩宠,几乎使尽浑身解数。而谢鏖听闻孝宗晚年对房事力不从心等传言,便收集了一卷房中术夹在奏疏中递上,不料竟被当庭掷出,还被御前内监斥责,最后惨被贬黜,逐出都城。那日所发生种种,皆在这座后殿,谢鏖如今想起当日之耻,仍然历历在目,牙根发痒。   “谢大人深受皇上赏识,将来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奴才在此给大人贺喜了。”小内监扶着他的胳膊,殷情地道。   谢鏖瞧这小内监言语识趣,不由得笑了笑:“公公是御前当值的?”   “是,奴才祖上积了德,这才得以在御前伺候陛下。”小内监抿嘴笑了笑。   对于御前的内监,谢鏖格外留了神,问道:“还未请教公公尊姓大名。”   小内监忙笑道:“奴才叫做怀喜,谢大人将来可不要忘了提拔奴才。”   谢鏖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从前先帝跟前有个姓田的公公,可还在宫里么?”   “可是田文礼田公公?”怀喜一怔,刚想说出这是他从前的师父,却又噤了口。这位谢大人问话之时,眼中忽然泛出夜枭似的寒光,他在宫中浸淫多年,人精一般,立刻换了厌弃的口气道,“那老公公脾性太直,得罪人又多,先帝驾崩之后便出宫去看守皇陵了。”   谢鏖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道:“他竟还活着。”   王府南院。   庭院以西置了席宴,此刻桂花盛开,香气四溢,混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竟是十分醉人。   这夜,南院中所有人都被知会,四公子请他们去庭院赏桂。这在公卿王府中是常有的事,每逢佳节,主子都会把府中下人叫到跟前打赏,往日的惯例是每人两块月饼和一壶酒,有些大方的主子还会额外发赏钱。   小小的庭院中挤了二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府中的仆役,其中有好几个奉了穆王之命,在私下里要盯住这个王爷的四弟。来的时候,大家心中都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先前都是在内院里当差的,每逢中秋,赏银足足有一吊钱。他们暗自嘀咕着,如今到了这不得势的主子身边,怕是连月饼都分不上一块。   很快,年轻的南院管事方明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身边那人,正是这里的主子四公子杨琰。杨琰这日穿着薄玉色如意纹的锦袍,愈发显得面目清秀,他经不得秋夜里的瑟瑟寒风,肩上还披着一件织有锦绣的外氅。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穿着墨色衣衫,他在这院中身份十分特殊,仆从们至今都搞不清楚这个卫长轩究竟是主子还是下人,他名义上只是四公子的伴当,可看四公子对他的礼遇,倒像是拿他当做亲兄弟一般。   待杨琰入了席,众人稀稀拉拉的问候声接连响起,他面容恬淡地向众人笑了笑,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好像能视物一般流光溢彩,低声道:“诸位这些时日忙于打理南院,甚是辛劳,值此佳节,特请诸位来此赏桂饮酒。”   院中已备了几个大瓮,里面盛满了桂花酒,这王府规矩照例是要先敬贺主子再谢赏。最先上前的是个姓刘的厨子,他老早便闻见酒香,腹中馋虫几乎按捺不住,只见他倒了满盏的酒,虚虚地跪了跪:“小的恭祝四公子福寿安康。”   杨琰不能饮酒,只浅浅饮了口茶,而后笑道:“刘荣升,你的清灼白丝做得极好,倒是很对我口味。”   那刘姓厨子一惊,他本以为这小公子盲了眼睛,对周遭之事皆是懵懂,所以连跪也跪得不工整,没想到他张口便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这院中有五个厨子,每日又是轮番换着做菜,他竟还能说出自己往日做过的菜色,简直让人惊讶至极。他赶忙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有些紧张地道:“公子喜欢小人做的菜,是小人的福分。”   接下来那名仆从面目清秀,正是院中的园丁,他口齿伶俐,上前说了祝词之后,只听杨琰点头笑了笑:“唐安,这院中丹桂开得如此好,多亏你栽培有方,这桂花酒你要多饮一盏才是。”   众人更是讶异,他们伺候这小公子不过一个月,即使是耳聪目明之人也不一定能把他们的姓名职司记得清楚,然而这主子却显然对他们了如指掌。   等到所有人皆敬完酒之后,杨琰笑着抬了抬手,向身旁道:“方明,赏。”   方明立刻应了一声,他手中托了个朱漆盘子,走到前面,笑着道:“公子有赏,诸位沾个喜气吧。”   众人一瞧漆盘,心下便已了然,这是要发赏钱了。往日逢年过节,管事就会把铜钱盛在朱漆盘子里,将钱洒向众人,大伙一定是又笑又闹,故意抢个不休,好让主子看个热闹。   只见方明果然在盘中抓了一把,信手扬向众人,洒出来的却不是铜钱,颗颗粒粒,凉而沉重,散落了一地。有人最先捡到一颗,他张大了嘴巴:“瓜……瓜子……”   其他人十分莫名,有个嘴快的笑了一声:“公子好兴致,请咱们吃瓜子么?”   却听那个结巴又颤声道:“金……金瓜子……” 第26章 前程   众人呆了呆,立刻哄抢了起来,那些金瓜子的数量十分可观,到最后每个人腰带里都沉甸甸地坠着一小把金子。仆役们显然被这小公子的慷慨震惊了,就算在建安城最豪奢的王侯家,也不曾听说有这样随意撒金子赏人的。   方明站在一旁,托着空盘子,有些发怔。方家世世代代在王府里做管事,他从小就听父亲说过,这些王侯府中结构庞大,关系复杂,然而以上治下,无非都是以利驱使,以威震慑。这几句话说着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直到此刻,看着这些仆役们从起先的懒怠模样变得一个个眼睛发亮,争先跪到杨琰脚边又是磕头,又是谢恩,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王族的治下之道。   这个中秋夜过得极是热闹,赏下的几瓮桂花酒被喝得一空,仆从们得了赏,又讨了彩头,显然十分高兴。等到众人散去,已是子夜之后,上座的杨琰从浅笑中露出疲惫来,他靠到椅背上,神色似有感叹。   “公子,这些金子都是前些时候洛兰姑姑带来的吧,你就这么赏人,也不心疼,”方明笑着挤兑,“往日都不曾对我这么大方呢。”   杨琰还没说话,沉默了大半夜的卫长轩已冷冷开口道:“去年中秋那条熏猪腿,我只吃了两块,公子一口没吃,其他可全都进了你肚子里了。”   要是别人听了这话,定是会说那猪腿能和金子比吗?可方明却无法反驳,他知道,如今他们有成箱的金银,赏人的那些不过是百之其一而已,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只有那一条熏猪腿。   “方明,你今日劳累了一天,早些去歇着吧。”杨琰笑了笑,向他道。   “可是……”方明有些迟疑,他想说我走了,谁伺候公子歇息呢?   卫长轩显然看出他的疑虑,摆手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等到方明犹豫着离去之后,杨琰才缓缓站起身,他嘀咕道:“坐了一晚上,好累。”   卫长轩笑了一声,他这个晚上一直站在后面看着杨琰,看他镇定自若地坐在那,向每个人侃侃而谈,而后被围拱着谢恩,神色淡泊。那时他突然有一种错觉,觉得杨琰十分陌生,他像是坐在极高之处的高位,俯视着芸芸众生。谁知这一句又泄了底气,杨琰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孩子,先前那些,大约只是装模作样在唬人。   “说起来,那几箱金银其实不是洛兰姑姑的吧,”卫长轩低声道,“她只是跟随拓跋公入京,怎好那样大张旗鼓带着许多财物来,想必还是拓跋公借了洛兰姑姑的名义送来,对么?”   杨琰显然早已想到此节,他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听说他还送了杨玦十几匹极西骏马,以他的身份根本用不着巴结杨玦,送出这样的厚礼,也只是想让他善待于你吧。”卫长轩说完,感叹道,“我猜拓跋公心里还是很惦念你的。”   “或许吧,”杨琰轻声叹气,“外公是个重脸面的人,想必是不愿见我过得不好,又或许,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我阿妈。”   他低着头,沉默了半晌:“不管怎么样,我们眼下确实需要这些,我想着,过两日让方明封上几封银子,连同名帖送到羽林卫几位都尉府上去。”   卫长轩一怔:“送给他们做什么?”   杨琰轻轻笑了笑,笑意却是苦涩:“我知道陈绍有意保荐你入羽林卫,他虽然是羽林大将军的侄儿,荐书金贵,可羽林卫里世家子弟众多,不一定买他的账。你这样毫无背景,进去只怕要吃亏,还是上下打点一下,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卫长轩听他口气,竟是筹划已久,不由奇道:“我何时说要去羽林卫了?”   “你先前不就有离去之意么,”杨琰咬了咬下唇,“在羽林卫谋个职位,也算是个大好前程,你义父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吧。”   让自己进入羽林卫确实是阿爹一直希望的事,卫长轩前些时候听了陈绍的劝言,心里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是……   “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卫长轩怔怔地问道。   杨琰又笑了一下,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我现在衣食无忧,又有这么多下人伺候,有什么好担心的。”   卫长轩看着他,忽然低声道:“也奚,是我昨晚冒犯了你,你生我的气了么?”   杨琰似乎一惊,他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   其实昨夜虽然喝了不少酒,可卫长轩还没有到意识不清的地步,他今早醒来就想起了昨晚所做的事,心中懊恼不已,却又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向杨琰提起此事。   “你是生我的气,所以想赶我走么?”卫长轩又追问了一句。   杨琰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他用力地摇着头:“我没有生你的气。”顿了顿,又很低很轻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卫长轩听见这句话,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似的,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了杨琰。杨琰很瘦弱,抱着却又十分柔软,他没有挣动,只把头埋在卫长轩的肩膀上。   “那你为什么要我去羽林卫?”卫长轩叹息似的问道,“我不是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么。”   杨琰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发抖,过了许久,卫长轩终于察觉出不对,他扳过杨琰的肩膀,在深沉的夜色中,看见他眼中已滚落出大颗的泪水。   “因为我知道,你终是要走的,”杨琰脸颊上挂着泪珠,声音也微微发颤,“宝剑藏匣,鸣如龙吟,你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终有一日,会脱匣而飞。我虽然不舍得你走,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困着你,误了你的前程。”   卫长轩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也奚,你不要哭,你若不想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   “卫长轩,”杨琰慢慢抬起头来,“你若真的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个院子里,空度岁月,将来回想起来,真的甘心么?”   卫长轩呆住了,如今已不比先前,他每日大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这府院之中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一样游手好闲。可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个王府公子的伴当,碌碌无为一辈子,最后安然死在床榻上,但这绝不是他想要度过的一生。他做梦都想抓着沉重的刀柄,锐利的弓箭,他想骑着骏马,去一望无际的旷野中驰骋,永不停歇。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四方的天空,黑夜里无星无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知道,留在这里,自己终是不甘心的。   从他的沉默中,杨琰已猜到了答案,他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想过了,与其让你以后心中怨愤,不如现在好好替你谋划一条出路,说不定将来,还要倚仗你做我的靠山。”   他后面这句,说得半真半假,有几分像是玩笑,但卫长轩心中一动,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也换了玩笑的口吻:“我若是去了羽林卫,你往后就见不到我了。”   杨琰微微一怔,立刻反驳道:“羽林卫只是戍守都城,听说家住建安城的士卒,不轮值的时候还可以离营外出,你总能抽空回来的吧。”他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轻声喟叹,“只是少见几面罢了,建安城又不大……”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建安不大,即使这小院子留不住你,把你留在建安也就够了。但我还是不敢让你去更远的地方,去看这天下,我怕你见了天下之大,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院子来。   八月二十七,建安城东。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辰,坊间集市里各家店铺全都开了门面,路边则是摆了各色的摊子。“刺啦”声不绝于耳,是油炸胡饼的声响,一旁的水粉铺子正在清货,玫瑰膏子的浓香混着空气里的油香,闻起来有些诡异的憋闷。   从郊外驶来的一辆大车停在了闹市的街坊口,车里三三两两有进城卖货的货商下来,手上都抱着厚重的包袱。突然,正在下车的老货商被推了一把,他身后那人似乎已经急得不可开交,推开他之后便忙不迭跳下车,一溜烟沿着路跑了。   老货商大声骂道:“断子绝孙的东西,赶着投胎么!”   他倒也没有骂错,那个急匆匆跑掉的人穿着内侍的服色,确实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小内监脸色苍白地在拥挤的闹市间穿插,最后终于顺着一条小路跑到城东那所宏伟的王家府邸——穆王府的门前。   因为事出紧急,他已顾不得依着规矩向门里递话,只有些唐突地敲响了边门,亏得他穿着内侍服色,看门的仆从还以为他是宫里的人,忙迎出来问道:“不知公公有何事?”   小内监结结巴巴地道:“卫……卫长轩可在府中么?”   仆从微微一怔,他是穆王更替后新入府的下人,并没听过卫长轩的名字,当即摇了摇头:“府上没有此人。”   小内监急得脸都白了,又道:“他不是在贵府四公子跟前做事么,怎么会不在这里?”   仆从赶忙道:“四公子在南边院子里,您绕过右手,看到的第一间门进去就是。”   听他这么说,小内监只好又沿着墙向那边跑,他觉得喉咙发干,心都快跳出来了,没头没脑扑在那门上一顿乱敲。等到门被打开,里面院子里的人都怪异地看着他,可他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扑到那个熟悉的少年面前,嚎啕出声:“轩哥儿,总管他……他出事了!”   卫长轩原本正和方明等人在院子里看新送来的羽林卫军服,还有一块沉甸甸的腰牌,他预备着过两天穿着这一身军服去见义父,料得他定会高兴得展开眉头扬声大笑。   谁知片刻之后,看守皇陵的小内监就扑门而入,嚎啕着道:“总管他出事了!”   卫长轩一瞬间还未反应过来,他愣愣地问:“出什么事,阿爹他怎么了?”   “宫里传了话,说皇上前些时候被先皇托梦,先皇哀叹身边没有服侍的人,要几个原先御前服侍的奴仆殉身侍主,其中就有总管的名字,今早刚赐了鸩酒来。”小内监哭得抽抽噎噎,“来宣旨的几个都是原先总管手下的人,特意宽限了半日,让我来带轩哥儿你去见总管最后一面。”   卫长轩听到最后,如遭雷击,脸上刹时没了血色。他身旁的方明也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算什么,皇帝做了个梦就要赐死人吗?”   “我听说……听说……”小内监哆嗦着还要说话,却又警觉地看了一眼院中,院子里站着许多人,都是闻声围过来的,每张脸都十分陌生,惹人警觉。他终于上去拉了一把卫长轩,在他耳边急声道,“轩哥儿,快跟我走吧,晚了……晚了就见不到总管了啊!”   他扯着这个石头一样的少年就要往外走,却听背后有个清朗的声音道:“方明,把前院那匹紫骥牵过来,要快!”   小内监回过身,只见屋内走出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公子,那公子目光清澈,径直望向他们。他焦急的心内忽然闪过一丝疑惑,暗道王府四公子不是个瞎子么,怎么全然看不出来,况且如此俊秀飘然,竟像是云端里的人一样。   就在他怔忪的时候,方明已飞快地把马牵到了门外,将缰绳递向卫长轩:“卫大哥,快上马啊!”   卫长轩神色有几分骇人,他一言不发,上前接过缰绳,也不管身后的小内监,径自翻马而上,那紫骥是少有的骏马,顷刻便没了踪影。 第27章 死别   皇陵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卫长轩在瑟瑟秋风中走进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深渊里。他心里惶然不知所以,始终觉得这是一场梦,抑或只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屋门外插着一杆白幡,奉旨赐死的钦使才会带这样的白幡,把它插在门外,是赐以全尸,皇恩浩荡之意。卫长轩死死盯着那一抹白色,仿佛看见恶鬼,他干涩的嗓子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叫:“阿爹!”   竹制的屋门几乎抵挡不住他的一撞,摇摇欲坠地打开,屋内坐着一个人,正是田文礼。他花白的头发被梳理得十分整齐,笼在纱帽之下,穿着的也不是便服,而是总管服制。听见门口的响动,他几乎连眉毛都没有动,只抬起眼皮,看向进来的人,轻声道:“轩儿,你来了。”   卫长轩怔怔看了他一眼,忽然扑了过去,把桌上那黄绫托盘上的青瓷酒壶打翻到了地上:“阿爹,快,我带你走。”他把路上想好的对策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们可以沿着嘉陵道去蜀地,那里人迹罕至,一定没人能追过来。再不然,就去北边,去会宁,我有朋友可以为我们准备通关文书……”他说着,就去拉田文礼,想要把他立刻带走,然而却是一惊,田文礼的手非常冷,像是一块冰。   “轩儿,”田文礼垂下眼角,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只是叹道,“你又长高了。”   “阿爹!”卫长轩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用力地攥住义父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手心,可是没有一点用,他急得声音都变了,“快跟我走啊。”   田文礼抬起了另一只手,他的动作很慢,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手拂过卫长轩的额头:“傻孩子,哪里走得掉呢?”他扯动着嘴角,很吃力似的笑了笑,可是血还是顺着嘴角慢慢流了下来,“轩儿,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缓慢而虚弱:“从前听宫里的老人说,鸩酒虽然饮之立死,可只要静下心来,毒液便不会那么快流到心脏,可以多挨一时三刻。”   卫长轩的脸变得无比苍白,他忽然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了义父,哭声近乎凄厉:“阿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要哭,好孩子。”田文礼的手摸着他的头顶,像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样,“人总是会死的,就像江河奔流,最终万川归海,这是我的命,你不要难过……”   卫长轩从未觉得这样惶然而无助,他拼命地摇头,痛哭着道:“阿爹,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我其实很不放心你啊,”田文礼浑浊的眼中也缓缓流下泪来,“轩儿,你是个男子汉,将来有很多事要去做,你不要忘记阿爹教你的话……”   “我记得。”卫长轩痛苦地点头,从小义父一直教他的那句话,早就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他哽咽着道,“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于天地。”   “对……就是这样……”田文礼欣慰地缓声道,他口中涌出的鲜血红中泛黑,那是毒素浸透肺腑的征兆,他的眼神变得恍惚,终于重重地倒了下去。   “阿爹!”卫长轩竭力地抱住他,听见他胸腔里的跳动渐渐缓慢。那是一种让人心悸的无力,明知道至亲之人的生命正在流逝,可是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的衰弱,到最后永远沉睡。   他的脑海中有无数记忆的碎片闪过,起初是在初夏的集市里,他被阿爹扛在肩头,他坐得那么高,看着两旁行人的头顶,觉得自己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后来在学堂里,被别的孩子嘲笑是“没娘的孩子”,“太监养大的小杂种”,他第一次对人动了拳头,被先生斥骂了之后,他还是用不屑的目光看着那个被他打肿了眼睛的小子。他想说你们这些蠢货知道什么,我虽然没有爹娘,可是我有天底下最好的阿爹。那时住的小院子门口有一条窄巷,每到黄昏时分,他就会跑到巷口,等着阿爹的身影出现。阿爹从前总是腰杆笔直,手里提着个很大的包袱,包袱里是卫长轩最爱吃的点心。时光如流水,转眼十余载,那个腰杆笔直的阿爹已佝偻了身躯,头发也变作花白。   卫长轩低头看着手臂中的老人,看他口鼻中的鲜血一滴滴溅落到地上,那景象几乎刺痛了卫长轩的眼膜。那一刻他无比绝望,他从没想过,世上最疼爱他的这个人会离去的这么突然,更未料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他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他人生中的快乐和痛苦,他对前路的迷茫和踌躇,再也无人与他分享,为他解惑。   “轩儿,”怀里的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浑浊的双眼变得明亮起来,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你知道么,你很像你的父亲,像他一样……正直……勇敢……”   卫长轩脑中一片嗡鸣,他几乎以为义父已经不清醒了:“阿爹,你在说什么,什么父亲?”   田文礼抬起手,试着去摸卫长轩的脸,他喃喃道:“孩子,你记住,你原本是姓……崔……”他的手忽然沉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消散了。   卫长轩觉得手中忽然空了似的,他用尽全力抱紧义父的身体,无声地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咙,喉咙里剧痛着泛出血腥味来,让他只能在近乎撕裂的痛苦中无声地痛哭。   奉旨赐死的人,皆由专人收殓,宫里来人的时候,小内监一直战战兢兢地看着卫长轩,生怕这个少年一时意气,和那些钦史们闹起来。所幸并没有,卫长轩一直坐在那里,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直到有人把他手中田文礼的尸身抬走,他也没有动。   等到宫里的人带着尸身离去之后,小内监才慢慢蹭到卫长轩身边,他抽了抽鼻子:“轩哥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也要想开一些,倘若太伤心有个什么好歹,总管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他絮絮叨叨地劝慰了许久,卫长轩却没有任何反应,到最后他有些急了,凑到卫长轩耳边道:“轩哥儿,你是总管唯一的指望了,你可不能想不开啊。听说总管这次是被人害了,将来还要靠你为总管伸冤啊!”   卫长轩终于略略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是谁害了我阿爹?”   小内监犹豫着,又有些害怕起来,他来回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结结巴巴地道:“我也只是听说,做不得准的……”   卫长轩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他指间发出“咔嚓”的脆响,他重复道:“是谁害了我阿爹?”   小内监痛得几乎晕过去,他哆嗦着道:“是谢……谢太尉!”   这话一出,捏着他的手指猛地松开,卫长轩低声重复了一遍:“谢太尉,”他显然对这个称谓甚是陌生,问道,“他为什么要害阿爹?”   小内监揉着手腕,有些委屈地道:“我听说从前先帝在时,那位谢大人做了些荒唐事,被总管训斥了,想必是他怀恨在心,所以才……”他说完,又忙道,“轩哥儿,这话你听了也就罢了,可别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来,那位谢太尉如今手眼通天,咱们惹不起他!”   卫长轩抬头看他,他双眼通红,似乎正拼命压抑着什么涌动的情绪,过了良久,才道:“你先出去吧。”   小内监低叹一声,他看着卫长轩慢慢俯下身去,无比疲惫地将头靠在竹椅的椅面上。那是从前田文礼常坐的一张竹椅,卫长轩向他撒娇时就会蹲在他身边,像这样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想起当日的情形,小内监心中一酸,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屋外的阳光刺痛了他哭得红肿的双眼,小内监伸手挡在眼前,眯起眼睛,忽然发现院前的空地上静静停着一辆马车,车身上是穆王府的标志。   驾车的那个是那位年轻的南院管事方明,他远远向小内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手请他近前。   小内监慌忙用袖子揩了脸,走上前道:“您是来催轩哥儿回去的么?”   方明连连摇头:“是我家公子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小内监一听那位四公子亲自来了这里,更是诧异,暗道哪里有主子出来寻下人的道理。他赶忙在车前见了礼,只见车帘掀开,里面果然是四公子,他目光淡雅如水,恍惚落在小内监身上,只听他轻轻问道:“卫长轩怎么样了?”   “他……不太好。”小内监有些忐忑地垂下眼睛,“总管平时待人极好,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这些伺候他的都不好过,更何况是轩哥儿。”   他瞧出这公子对卫长轩关怀异常,并不像是作假,便忍不住说了下去:“轩哥儿虽然不是总管亲生儿子,可他们父子感情极深,绝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亲生父子。”他说到这,眼中不自觉落下泪来,“我瞧着轩哥儿难过的那个样子,就像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一样。”   方明听了这话,忙道:“公子,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卫大哥?”   “不必了,”杨琰淡淡摇头,“听说人离世后,生魂会在所居之处徘徊半日,我们不要打搅他,就让他父子二人静静待一会吧。”   “可是,”方明有些急了,“他那么难过,公子你不去劝慰两句么?”   杨琰仰起脸,神色有些悲戚,他轻声叹息:“方明,你还未经历过至亲离世之苦,不知道这种悲痛,剜心刻骨,岂是旁人的劝慰可以纾解的。”   方明怔了怔:“那公子你就在这里等着吗?”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他缓步走出马车,秋风扯起他的大氅,愈发显出他身影单薄。   方明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就在这里等他,等他出来,我们一起回去。”   九月初八,穆王府南院。   每年羽林卫纳入的新兵皆是在九月初十左右去北衙府卫领换军籍,然后便要入驻禁军大营,受禁军军规管束。   墙院的角落里,卫长轩提起水浇到平坦的石头上,他低着头,有一缕碎发垂到了额前,但他顾不上去拂开,只是俯下身,用力地打磨着手中的长刀。那是一柄色泽暗沉的长刀,被青石打磨着,慢慢显出透彻的光亮,刀锋在反复的磨砺中崩出了一些,刃口逐渐变得锋利,他又浇下一罐清水,刀刃的锋芒更加耀眼起来。他直起腰,用软布拭去刀上的水渍,而后用力插进了刀鞘里。   方明远远坐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担忧。自他义父去世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从少年成长为了一个男人,变得冷峻而沉默。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方明能看出,他心里满怀着心事,却一个字都不肯吐出。   等到磨完了那柄长刀,卫长轩从屋内拿起一副行囊背到身后,意识到他这就要走,方明有些慌乱地跑上前去挽留道:“卫大哥,这么急着走干嘛,羽林卫报道之期还有十日呢,你还不如在府里多歇息几天再去。”   卫长轩没有答话,只摇了摇头,他走到杨琰屋门外时,脚步顿了顿,似乎要敲门,手还没有扬起,屋门已从里面被打开。   杨琰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卫长轩,进来说话。” 第28章 探视   杨琰的脸隐在门后的阴影中,看起来有些犹豫,他低声道:“你要去羽林卫了么?”   “是。”卫长轩点点头。   “你……”他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羽林卫戍守皇城,军规严整,你在军中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鲁莽之事。”   卫长轩怔了一怔,他叹了口气:“你是担心我在羽林卫值守时去杀谢太尉吗?”   杨琰的担忧被他这样说穿,微微一惊,神色显得有些尴尬。   “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傻,”卫长轩声音低沉,“他是当朝太尉,位高权重,我贸然向他出手,只怕还没靠近便会被乱刀捅死。再说,这样无视王法,拔刀寻仇是市井匹夫所为,我自幼受义父教导,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是了,我早该想到你不是这样粗浅之人,”杨琰轻轻苦笑,“只是那日你从皇陵回来,就很少说话,我……心里很担心你,忍不住就会胡思乱想。”   卫长轩看着他的头顶,心里抽痛了一下:“对不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这些天心里乱得很,”他声音又低了下去,“总是在想很多事,可是又想不明白。”   杨琰伸出手,想去拉他的衣袖,却碰到他手中冰冷的刀鞘,他默默缩回了手:“是在想你义父的事吗?”   “嗯,我梦见小的时候,阿爹牵着我在大街上走,那条长街仿佛永无尽头,走着走着,阿爹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卫长轩的声音很轻,饱含着悲伤,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道,“阿爹临终前提到我父亲,他认识我父亲。”   “你父亲?”杨琰有些吃惊,“是谁?”   “他没有说,只是告诉我,我本姓崔。”卫长轩低着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原来我不是他从破庙里捡来的,可我的父母是谁,他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阿爹从来不告诉我。”   杨琰轻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些事,怪不得你这些天总是一个人待着。”   “不说这些了,”卫长轩最后摇了摇头,向他道,“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事立刻让方明去羽林卫大营找我,知道么?”   杨琰轻轻点了头,他低声道:“你有空记得回来。”   “那是自然。”卫长轩苦笑道,“我在这建安城,也没有别处可以回去了。”   他最后低下头,在杨琰的额头上亲了亲:“也奚,我走了。”   杨琰摸了摸被他亲吻的地方,沉静了良久,只听他脚步声慢慢远去,而后又复归平静。他整顿了衣袖,从屋内缓缓走出,他脚步很轻,院中没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只有素色的衣衫在轩廊的阴影里闪了一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后苑里大片的草场已有大半被划去做了花园,这是新王爷的吩咐,花匠们连续赶工,移植了许多品种珍贵的奇花异草在这里。   杨琰慢慢在花圃中走着,这一方花圃中正是时令下的菊花,菊花大多开得碗口大小,既有明艳的凤凰振羽、紫龙卧雪等等,也有雅致的绿云、雪海等花品。杨琰自是看不见这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他只闻着风中馥郁的花香,循着小径,缓慢地踱着步。   花海深处响起一声轻笑:“三公子今日虽然不在府中,可王府中人来人往,耳目繁杂,公子一向谨慎,贸然来此,总不会是为了赏花吧?”   杨琰停住脚步:“原来先生真的在此处,”他也察觉到自己来得突兀,顿了顿才道,“父亲原先的书房内,藏有大量卷宗公文,我想请先生替我取来永康五年到永康六年这两年间的卷宗。”   对方沉默了片刻,声音里没了笑意:“公子为何要调那两年的卷宗?”   “查一件旧事而已。”杨琰低声道,他水波无澜的眼眸望向远处,眉宇间显得有些阴郁。   对方很识趣地没再多问,伸手一折,将一枝白如雪绒的菊花摘下,递到了杨琰面前:“这枝雪月开得极好,香气淡雅,公子觉得如何?”   杨琰微一低头,便闻见那幽然的淡香,点头道:“果然不错,”他唇角轻扬,“三哥常不在府中,先生倒是清闲,可以在这里侍花弄草。”   “公子这是暗讽我游手好闲么,”那清朗的声音一笑,“可惜也闲不了几日,明日我便要跟随车队出使燕虞去了。”   杨琰想了一想,点头道:“是了,今年也到了向燕虞岁贡的时候了。”   对方的语气却不再轻松:“此次怕不是寻常岁贡,我前些时候去库里清点给燕虞可汗的礼物,发现那十万匹绢里有半数都是霉烂的破布,况且这次的副使竟指派了青州别驾王越山,那个武夫常常举止失礼,又满嘴粗话,简直摆明了要去惹怒燕虞可汗。”   杨琰眉梢一挑:“哦?不过既然有先生担任正使,想必也不会让局势更糟吧。”   “我么?空有三寸不烂之舌,最多保得使团平安离开燕虞而已,”对方苦笑着道,“等到燕虞可汗察觉这次岁贡之物都是些破烂,银两也远不足数的时候,恐怕恼怒之下便会率领大军压境。”   杨琰静了静:“朝中是何人挑唆,想故意惹怒燕虞?”   “我猜……大约是如今风头正劲的那位吧,不过,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朝中世族们谁不想看到手掌重兵的东胡大都护们跟外族拼个你死我活呢。”他似是无奈地低笑了一声,“公子,你现在身份特殊,在东胡有所动作之前,你在府里都千万小心一点。”   杨琰摇头笑了笑:“先生放心,我还没有忘记如今自己只是个人质。”   永安五年,十月。   宗正寺大狱。   宗正寺的牢房里,关押的大都是皇室宗亲,然而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比别处舒适一些,能下狱的皇亲大多失了势,反而比常人更容易被践踏,牢房内湿冷阴暗,推开牢门便是一股酸臭的腐烂之气扑面而来。   牢房的尽头是单独的一个小间,虽不比外面潮湿,却还是很冷,因为这里基本见不到天日,头顶只有尺余见方的一个天窗,勉强可以看出日升日落。这个牢房里的犯人身份很有些特殊,半年前他还是叱咤风云的穆王爷,而如今却已沦落成阶下囚了。   寂静的过道里忽然响起脚步声,平日里除了送饭的时候,这里几乎都没有动静,牢房里的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向过道的尽头看去。   铁栏外传来狱卒的呼喝声:“杨玳,穆王殿下在此,还不快快见礼!”   犯人冷笑了一声,眸色冰冷地看向他身后那位现任的穆王殿下,只见杨玦穿着一身华贵衣衫,用袖子半掩着鼻子,冷声道:“好了,你先下去。”   狱卒立刻喏喏地应着退了出去。   “大哥在这里过得可好?”杨玦抬眼看着铁门后的那个人,只见他身形枯瘦,一身衣衫脏破难闻,着实很是狼狈,不由得心情大好。   这是胜者对负者的嘲弄,按理说被嘲弄的那个应该露出愤怒、不甘或是仓皇之色,可杨玦失望的发现,他那位大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硬要说有什么的话,他眼神中竟似乎有些讥讽之意。   “原来是三弟,”杨玳冷冷地道,“今日这么好兴致,竟来牢狱中探我。”   “今日是大哥的生辰,做弟弟的特意来瞧瞧你。”杨玦冷笑了两声,又掩了鼻子,“大哥素来喜洁,在在这肮脏阴湿之地待了两个月,想必滋味不好吧。”   杨玳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   “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依着大逆之罪判个磔刑,是不是?”   “三弟没见我被剐于市想必很是失望吧,”杨玳轻笑,“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你背后那些人不是应该迫不及待置我于死地么,怎么还让我活到了今日。”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你那些不中用的党羽在背后替你奔走么,实话告诉你,追随你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杨玦从铁牢的缝隙里窥视着长兄的神色,“你能活下来都是亏了你那个同是东胡杂种的四弟,是他恳求拓跋信保了你,不过拓跋信那老家伙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大哥,我担心你命不久矣啊。”   杨玳脸色微变,除了疑惑还隐隐有一丝惊惧,但他很快便收敛了这意外之色,只问道:“三弟如今得到王位,心里想必很得意?”   这话简直是明知故问,杨玦只哼笑一声,似乎懒得回答,却听他话锋一转,厉声问道:“你把左骁卫的兵权交出去了?”   杨玦一怔,很快便道:“十六卫本就是护卫御驾之用,交还给禁军方是正理。”   杨玳冷笑:“好个正理,父亲为了培养这支卫队费了多少心血,这几十年建安城只知左骁卫,不知羽林卫,你一继位就把这兵权拱手送人,真是大方。”   杨玦自是心虚,却仍嘴硬道:“我们做臣子的,在都城中拥兵做什么,不好好报效朝廷,难道要造反么?”   杨玳又笑:“蠢货,这建安城中多少王侯,在朝堂上连个插话的余地都没有,为何只有穆王府独掌权柄多年,还不就是因为我们手中的军权。你继位之后,想必东胡人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西北军已与穆王府毫无瓜葛,而这仅剩的左骁卫也没了,杨玦,你现在除了依附世族和雍王,还有什么可以自保?”   他说的话杨玦一个字都无法反驳,他有些恼怒地道:“你少装腔作势,先前不就是因为你手里握着军权,不把皇上和大伯父放在眼里,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你想让我步你的后尘,做梦!我如今可是皇室宗族里大伯父最得意的子侄,我表姐贵为皇妃,在宫中圣眷正浓,皇上和大伯父已许我将来继任宗族的族长之位。”他猛地挺起胸膛,“父亲在时,也不曾担任宗族的族长,我却做到了。”   他已经受够了兄长那讥讽的语调,他受不了被他看不起,便有些急切地想用这件事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杨玳果然不笑了,他看向弟弟的眼神有些怜悯:“皇室宗族的族长,这么一个虚职就让你满足了么?杨解连个司空都没有封你么,那么仆射、大都督之流,也没有么?”眼看杨玦的脸色越来越僵,他叹了口气,“三弟,你这王爷当得可真清闲。”   “住口!”杨玦被他戳到痛处,暴怒起来,“你现在已被废作庶人,还是个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品评我的事。我如今贵为亲王,得皇上亲赐,出行可用十二驾的车辇,金砾妆梁,玉帛铺地,府院中有千人供我驱使,百十名美娇娥相伴左右。杨玳,你也当了几年的王爷,可曾体会过这些人间之乐吗?”   杨玳怔怔看着他,忽然纵声大笑:“原来这就是你的人间之乐,那永平街上的商贾们虽然出身低贱,可一个个腰缠万贯,你享有的一切还未必比得上他们。”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铁栏,向弟弟怒喝道,“身为父亲的儿子,你手握着穆王的权位,竟只满足于金迷纸醉,在女人身上虚度光阴。父亲在时,他每睁开眼便能看见这天下,而你呢,你只能看见你那座精雕玉琢的小王府,跟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有什么差别!”   杨玦像是被他的训斥惊呆了,竟没有辩白的余地,只是怔怔看着他。   杨玳静了静,又幽幽叹了口气道:“老三,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就是你母亲的忌辰了吧,你身为人子,如今只知道贪图享乐,连你母亲的枉死都不肯追究么?” 第29章 烈风   屋顶“啪嗒”一声漏了水滴下来,溅在脏污的石板上,牢狱中一时静得怕人,杨玦的声音猛然响起:“你说什么,我母亲怎么会是枉死?”   “原来三弟还不知情,”杨玳挑起眉毛,很讶异似的,“难不成你还以为卢王妃是染病去世的么?”   杨玦愣住了,他在两岁时丧母,记忆中对母亲的印象很是淡薄,只恍惚记得有一日厅堂中挂满了白绫,似乎便是母亲的丧礼。穆王府的三位王妃都是因病早逝,甚至有人传言,说是穆王八字太硬,有克妻之嫌,所以杨玦也从未觉得母亲的去世有什么蹊跷,可听杨玳这么一说,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冷,明知这人多半不安好心,可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与他的激动神色相比,杨玳显得很是冷静,他点了点头:“三弟那时尚还年幼,怪不得对此事知晓得不甚清楚,”他眼皮一抬,唇角勾起一抹微薄的笑意,“永康五年九月,拓跋信在西北意图发动叛乱,举国震惊,无涯宰相亲自前往河西招抚。三个月后,有消息传出,说拓跋信愿将独生女儿嫁入皇族,重新归顺大昭。其后两个月内,卢王妃得了急病离世,再之后又过了两个月,拓跋信的女儿便嫁入了穆王府,成为穆王府正妃。”   他说完这些,略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三弟,你不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凑巧了么?”   这话中隐含的深意让人心惊,杨玦只觉脑中乱作一团,他沉默良久,咬着牙恨声笑了:“怎么,你是想说,有人为了促成穆王府与拓跋家的联姻,毒害了我的母亲,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心里也猜到了吧,”杨玳怜悯地看着他,“除了父亲,谁能这样无知无觉地让卢王妃死于病逝。”   “你胡说!”杨玦终于咆哮起来,“父王与我母亲恩爱甚笃,后苑中还有他为母亲所筑的思妻台,他绝不会……绝不会……”   “或许父亲确实很喜爱卢王妃吧,”杨玳轻声冷笑,“可对于父亲那样的人来说,女人的性命哪里比得上功名权位。那个时候,皇室中诸多亲王皇子,谁不想娶了拓跋信的女儿,把东胡势力牢牢握在手心里。你应该懂父亲的脾气,他不会甘心过被自己的兄弟们踩在头上的日子,而拓跋信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给别人做侧室。所以,那时横在父亲和权位之间的东西就只有一件,穆王府的正妃之位。”   他提起父亲所做的这件不堪往事,倒是丝毫不见尴尬,他十分自在地背着手道:“说起来,父亲做的事也不能称之为错,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看向铁门外的弟弟,“只是这件事于三弟你来说,可能就是别样滋味了吧。”   杨玦两眼通红地瞪着他,他似怒似笑:“杨玳,你信口雌黄说这些,难道以为我会相信?你不过是想让我心智大乱,从此怨恨父亲,仇视东胡而已。我若真是听信你,像你一样做些自寻死路的事,恐怕才是遂了你的心意。”   “三弟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毕竟当年给卢王妃诊治的那位太医早已去世,而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连同你那乳母也俱被灭口,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杨玳无声地笑了笑,“不过硬要查证,还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循。我若是你,就去翻翻府中库院陈年的账簿,看卢王妃病时那两个月里,药房中是否以父亲的私印调用过乌头、砒霜等物。”   他说的这几句话有条有理,听得杨玦心里愈发动摇,他想要否认,想要把兄长从牢房里拎出来,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脸,让他承认这一切皆是谎言。他的手握在铁牢锈迹斑斑的栅栏上,无意识地把那栅栏捏得咯咯作响。   仿佛感知到他心里的激荡,杨玳抬起眼睛看他,又轻笑了一声:“再说,你仇视东胡还需要我来挑拨么?你从很小的时候,就想要杀了我这个东胡血的大哥吧。还有我们的四弟,他的母亲当年取代了你的母亲,你猜,他将来会不会取代你?”   建安城南面有一座御马园,传闻太宗皇帝攻破前朝都城之前,曾在此处沿河饮马,感叹这里水草肥美,等到他坐了天下,便下旨圈起这片草场做皇家养马之用。其后一百余年这座御马园依然繁盛如昔,园中马厩里豢养的是各处献给皇帝的骏马,而建安城中诸多王侯也会把爱马送到此处,享用这里丰盛的水草。   往常除了秋狩、冬狩两季,这园中极少有王公贵族涉足,可这日却是车马粼粼,竟有大批车队来到了园门外。御马监的领头管事余良慌忙迎出去,抬头便瞧见车队中有一辆华贵的八驾车辇,如今都城里得赐八驾车辇的王侯屈指可数,所以他虽未看到旗号,却已猜出是何人驾临了。   果然,车队停下之后,立刻有侍卫上前,侧跪在车门外,其余人则站立到车门两边。而后车门打开,一只绣着暗金夔龙纹的靴子踩到那侍卫背上,而后那人才缓缓探出脸,扶了随从的胳膊下了车。   余良立刻带着其余管事拥上前跪下道:“卑职叩见穆王爷。”   这位年轻的穆王殿下似乎心情不佳,只从鼻子里模糊地“嗯”了一声,他身后跟着的是王府长史何衍,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向他们道:“几位请起,今日没什么事,王爷来瞧瞧前些时候送来的极西骏马,预备挑几匹好的供秋狩时驱使。”   管事们立刻反应了过来,那十几匹马还是两个月前拓跋公从河西带来赠予穆王的,每一匹都是血统名贵,一直好好地养在御马园里,还不曾给这位王爷看过。   余良立刻打眼色吩咐手下进园布置,又堆上笑脸上前去替王爷引路,他陪笑的间隙里余光一掸,只见那金碧辉煌的车辇后面,还有一辆小巧的桐油马车,侍从们从那车里又慢慢扶了一个人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淡色锦衣的少年,头上以玉环束发,气度十分高雅,看样子绝不是下人,大约也是王府里主子一类的人物。   何衍察觉到他的视线,笑了笑:“那是我们王爷的幼弟琰公子,他患有眼疾,常年不能出府,今日王爷特意带他来散散心。”   余良慌忙笑了笑:“王爷对兄弟如此友爱,果然仁义,请先至园内稍坐。王爷的那些宝马不同凡品,我特命人单独分作一尉,这就让牧尉把那几匹马牵出来给王爷赏玩。”   “早闻余大人是个乖觉之人,名不虚传,”何衍又是笑,转而却压低声音道,“王爷厌恶生人,马场上不必留许多人伺候,知道了么?”   余良微微一怔,又立刻点头:“这是自然。”   虽已是深秋时节,这园中的草场仍未见枯黄,在马场外面早已有人用紫绫支起屏障,又在里面安置好矮几软垫等物,恭候穆王前往歇息。   何衍小心翼翼跟着自家主子,心里却是直犯嘀咕,今日晌午这位王爷出去一趟回来便大发了一顿脾气。他稍稍向跟去的随从一打听,才知道王爷是去瞧了他那关在大狱里的长兄,也不知那位阴沉的长兄又怎么惹恼了他,让他大为恼怒,还动了笞刑。   这样没有旨意便在牢狱里对自己兄长动用私刑的事若是传了出去,于他的名声自然极为不利,可何衍还没来得及劝诫一二,就又听说王爷调了库房中尘封二十余年的账簿去翻检。他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便悄悄去了书房左近,只听里面寂静许久,忽然传出一声巨响,而后便是哗啦啦一片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何衍隔着窗户向里面一看,只见自家王爷满眼通红,举着一柄剑四处乱砍,地上早已一片狼藉,除了那些碎掉的珍奇古玩,还有几本摊开的陈年账簿。那些账簿想必便是惹得王爷大怒的根源,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见杨玦盯着手里的剑半晌,忽然向外喊道:“来人,把杨琰叫来!”   他那话里杀意甚重,何衍微微一怔,终于探了头去:“王爷,怎么这个时候传四公子?”   杨玦转头见了是他,沉默了片刻,阴翳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对老四太好了?”   “您对四公子自然是极好的。”何衍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   杨玦听了他的回答,脸上怒意更甚,随手便把一个青瓷花瓶推倒在地:“我早就该杀了他!”   “王爷!”何衍冷汗直冒,慌忙跪下道,“若是原先也就罢了,现在他可是挟制拓跋信的人质,不能随意动啊!再说,拓跋信上次还带了十几匹极西骏马献给您,这么大的手笔,说明他对这外孙还是很看重的。”   听他提起拓跋信,杨玦恼怒道:“拓跋信送的马,我要来何用!”他说完,又似乎转过了念头,咬牙笑了笑,“闻极西骏马性子暴烈,不知究竟如何。”   四公子杨很快便被唤来了,他神色茫然,听闻要带他去御马园散心,也没有提出异议,只向身边的方明嘱托了几句闲话,而后便穿了外袍登上备好的马车。   何衍心里并不确定王爷要怎么炮制这弟弟,他只一心琢磨着,等到出事之后,要怎样善后才好。   草场上很快就由牧尉牵了七匹马前来,远远看去,只见每一匹都是毛色发亮,有的黑如墨染,有的纯如白练,还有的色泽鲜红,十分惹眼。   余良上前俯身道:“启禀穆王,这几匹都是已经驯好的良驹,俱已配备了马鞍等物,王爷若是喜欢哪匹,尽可选派一名擅长御马的亲随骑上试试。”   杨玦兴致缺缺地看向那几匹马,问道:“这些都已驯好了么,我这些随从骑术平平,这几匹马不会伤人吧?”   余良忙道:“王爷放心,这些都是脾气温顺的,不比那匹烈风马。”   杨玦抬眼看他:“烈风是什么?”   “那匹马也是跟这些一起送来的,据说有天马的血统,可是性子暴烈至极,始终无人能够驯服,”余良有些汗颜地道,“这两个月已经踩死了三名驯马师,除了喂食,谁也不能靠近。”   “竟有这等烈马,”杨玦扬起眉毛,转向身边的杨琰,“四弟,不如让他们牵出来瞧瞧?”   杨琰脸色有些苍白,轻笑了笑:“我怕是无法瞻仰这匹骏马的风采,哥哥若是想看,就请他们牵出来吧。”   余良心里有些犹豫,却又收到一旁何长史催促的眼色,只得命人去牵那匹烈风。   烈风马是被放在木栅内推上来的,只见那马比寻常的马高出许多,肩与胸都十分宽广,浑身精壮,它低声地打着响鼻,声音极为沉重。   杨玦挥了挥手:“撤了木栅。”   余良赶忙道:“王爷,万万不可,这马性子很凶,只怕会冲撞了王爷。”   杨玦微微皱眉:“你手下那些牧尉连匹马也牵不住么?怎么会让这畜生冲撞了本王。”   被这么一训斥,余良自是不敢多言,他挑选了两名力气极大的手下去牢牢牵住了烈风马的缰绳,而后,才又让人撤去木栅。   杨玦一手牵了幼弟起身:“四弟,听闻拓跋家世代都是爱马之人,你却从小不曾骑过,很是可惜,今日哥哥便带你尝一尝这骑马驰骋的滋味,如何?”   杨琰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却听他又道:“这里好像风太大,四弟身子不好,快取件斗篷来。”   身后立刻有人应声,而后便听风声扬起,有一领厚重斗篷披到了杨琰肩上。他略一低头,便闻到一股近似极淡的麝香味,顿时心中一凛。寻常衣物所用的熏香以檀香沉木为多,只有一种布料,为求色泽鲜红不褪,会取猩猩的心口血所染,然而血腥浓重,其腥味只能以麝香去除。   原来关键在于这领鲜红色的斗篷,杨琰意识到的一刹那,只听一声轰雷般的马嘶破空响起,而后便是众人惊慌的大喊。脚下的地面震颤起来,那雷鸣般的马蹄声向他飞速逼近,他无法辨别方向,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回跑。   可是他怎么能跑得过那匹闪电一般的烈风,突然展开的鲜红色显然激怒了那匹烈马,它转眼便挣脱了桎梏向那红色冲撞了上去。马场上的人都是杨玦的心腹,他们并没有上前营救的打算,事实上,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人能够从马蹄下救出那个纤弱的少年了。   余良被这变故弄得惊呆了,他仓皇地想去唤人,手腕却被那个叫何衍的长史紧紧拉住,在这诡谲的刹那里,他转头看向了穆王,只见那位王爷静静看着烈风冲向他的幼弟,眼中闪着灼热的光。 第30章 驯马   烈风几乎是须臾之间便追到了杨琰身边,他脖子上的斗篷系的是死结,一时根本难以扯开。他被一股巨大的冲撞力撞到了地上,摔得一片生疼,几乎让他头晕目眩。烈风撞倒他之后高高地抬起前蹄,就要向他胸腹上踩下,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一声大喝,一根套马索从半空中飞来,准确地套上它的脖颈,把它生生扯得调转了头。   套住他的那个人显然用了极大的力量,他的靴子踏在草地里,靴上的铁刺深深地埋入泥土中,被这匹疯狂的烈马带动得向前拖出两条犁痕。   杨琰大睁着眼睛,他目不能视,一时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上前搀起了他,安抚着问道:“四公子,你没事吧?”   那声音有些陌生,杨琰皱起眉头,显出疑惑的神色。   仿佛察觉到他的疑问,那人立刻道:“卑职是卫长轩的同僚,陈绍。”   杨琰有些错愕:“陈绍?”   陈绍解释道:“卑职跟卫长轩正在南郊值守,听见马嘶声不寻常,便过来看了一眼,谁知……”他说到这里,抬眼去看曾经的主子杨玦,神色有些不豫。   意识到方才救了自己的人是谁之后,杨琰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听着马场上惊雷般的马嘶,惊道:“卫长轩呢?”   陈绍也同时被那马嘶惊醒,他抬眼看向马场中间,正看见好友被那匹发了疯的烈马拖曳着,几次要栽倒在泥地里,真可谓险象环生,他只觉浑身的血都冷了,放声喊道:“卫长轩,快松手,你会被它拖死的!”   然而卫长轩耳中充斥着雷鸣般的马嘶和呼啸的风声,哪里能听得见他的话,况且就算听见,也于事无补,现在这关头,只要他稍一松手,那马就会立刻冲过来踩碎他的头骨。   杨琰向着声音的方向茫然地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头面向了杨玦:“三哥,”他低声道,“你现在派人去救他,还来得及。”   一旁的陈绍正在焦急万分,猛地听到这句话,心下却觉得奇怪,那不像是恳求的语气,倒像是两国交战之前,予以警告一般的低冷语调。   杨玦却显然没把这孱弱的弟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从方才见杨琰脱险,脸上便不自觉浮现出戾气,此刻只冷笑着道:“四弟,我知道他原先是你的伴当,他擅闯我驾前的事我已经不计较了。可如今场上的情形你根本不知道,那马如同凶兽,我总不能因为他一人的性命而让我手下这些人去送死,是不是?”   陈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难免不快,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位四公子,却见四公子已放弃了求援似的,只是怔怔望着马嘶声传来的方向,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现在心里火急火燎的,顾不上管这对兄弟之间的嫌隙纷争,只飞快地又抓起一只套马杆就要向场中奔去,谁知却被另一人拦下了。   拦他的却是这御马监管事余良,他颤声道:“小将军不要鲁莽,那马现在只是脾气上来,撒野而已,若是冲到近前的人多了,只怕它要受惊,后果会更加不堪设想!”   陈绍知道他是个懂马的人,看样子也不像受他人指使来阻拦自己,但还是十分恼火,他把马杆一丢,喝道:“既然降不住这烈马,就拿弓箭来!”   余良一惊,下意识便要去取弓箭,心里却又有几分心疼这百年难遇的好马,谁知他刚转了个身,就听场上传来一片惊呼,慌得他赶忙转回来,却见那拖着烈风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跃上了马背。   烈风根本不曾被人骑过,这一惊非同小可,它仰头长嘶,奋力跳跃,疯了一样地想把背上那人甩下去。卫长轩被它折腾半天,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死死扣住套马杆的一端,指甲已在拼命的拉拽间崩裂,满手都是鲜血。   只听一声皮革断裂的闷响,那套马杆彻底断开,他在被甩下去的一瞬间抓住了烈风狮子一般的鬃毛,陈绍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卫长轩,接着!”   他奋力地挣出一只手接住了好友扔来的东西,那是一条沉重的铁鞭,在这关头他顾不得其他,狠狠一鞭就抽到了那马的脖子上。烈风暴跳如雷,它腾空跃起,把背后的卫长轩甩得险些飞了出去,然而卫长轩却毫无惊恐,他狠狠抓着这匹马的鬃毛,又在它颈项上抽了一鞭,看起来比那匹马还要愤怒似的,咆哮着道:“你敢伤他,我杀了你!”   陈绍看着远处那匹马和那个人,只见卫长轩疯狂地用铁鞭抽打着胯下的烈马,口中还不停地暴喝,他简直拿不准哪个疯得更厉害。   最后,烈风似乎是精疲力尽,它声嘶力竭地倒了下去。卫长轩也跟着从它背上滚了下来,瘫软在泥泞的草地上,他的汗水几乎把浑身的衣甲都浸透了,眼睛却还看着远处屏障外那个单薄的身影。看见那个人还好好地站在那里,他嘴角无力地扯了扯,而后便晕厥了过去。   陈绍赶忙上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正要负到背上去营中看军医,却见那御马监管事像做梦一般看着他背上的卫长轩:“我在御马监三十多年,还不曾见过今日这样的场面,这小军爷勇猛无俦,着实让人敬佩。”   陈绍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余大人也不必钦佩,只要不计较我们擅闯御马园的事就好。”   余良一怔,陪笑着刚要说话,却见园外急急跑进了一个人,看样子也是穆王府的侍从,只见他神色慌张,冲上前便跪到在杨玦脚边:“王爷,韩先生来了,说有急事,现在在府里等着您呢!”   穆王府,庆安堂。   随侍早早推开了大门,厅内那人穿着玄色长衫,对着大步走入的杨玦微微躬了身:“王爷。”   “老师。”杨玦向他微一点头,他从南郊赶回来时,心里便直犯嘀咕,韩平前些时候出使燕虞,算着日子应该还有十日才回返,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建安。   “此次出使燕虞,可还顺利么,”杨玦寒暄着道,“今夜且请留在府中,我设宴为老师接风洗尘。”   韩平摇头苦笑:“我现在哪有这等雅兴,今日刚向皇上复了命便直奔这里。王爷,这次出使,我可着实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的。”   杨玦一怔:“发生何事?难不成是燕虞那些蛮荒野人对老师无礼么?”   “无礼?”韩平又是笑,“见燕虞可汗的时候,确实是有人无礼,不过却不是燕虞人,而是我那副使王越山!”   杨玦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当日燕虞可汗设宴款待我大昭使团,还唤了大阏氏作陪,那位大阏氏是燕虞有名的美人,不知那王越山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整场宴席都盯着那大阏氏瞧,最后还要搂着大阏氏跳舞,气得可汗当场摔了杯子。若不是我在中间苦劝了几句,只怕当夜我们的人头就已挂到金帐外去了。”   这话让杨玦都惊得呆了,斥道:“王越山这个粗鄙武夫,真是荒谬之极,皇上怎会派他去出使燕虞!”   韩平连连冷笑:“这还只是其一,我们随行带去的岁贡之物远不足数,第二日清点了货物之后,燕虞可汗便大发雷霆,把使团中的人全都抓去上了琵琶之刑。幸好我有所防备,前一天夜里就寻了借口逃回安阳,通报了安阳节度使尉迟贤予以防范。”   杨玦还不曾听过这个名堂,不由问道:“琵琶之刑是什么?”   韩平见他不问两国形势如何,只问这些末微小事,不由心里叹气,却还是答道:“琵琶之刑便是以利刃将人身上的琵琶骨和肋骨一根根取下,有时直到最后一根骨头取尽,人还没断气,那滋味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玦怔怔地听了这异族酷刑,才想起道:“这么说来,此番着实得罪了燕虞那边,他们杀了使臣,岂不是要意图开战?”   韩平点了点头:“我离开安阳时燕虞大军已在集结,想必不日便会攻打过来,西北边境已是岌岌可危了。”他说完,话锋一转,“我方才听说,王爷今日去了御马园,还带着四公子一起?”   杨玦见他语气忽然变得极冷,心中竟不由有些发虚,含混地道:“是,不过是去散散心罢了。”   韩平抬起头,与他平视了片刻,嘴角一扬,冷然笑道:“恕我直言,令兄杨玳继任穆王之位一共两年零八个月,王爷难不成是想做的比他更短些,若是再这样鲁莽胡闹,只怕在这王位上的时间只有八个月而已。”   杨玦脸色大变,若是旁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早便大怒,可此话是从韩平口中说出,就不由得不让他心惊。毕竟是这位韩先生一手将他从被流放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助他夺回了王位,这位老师的谋断之术承自无涯宰相,对局势的判断几乎从未有过失误,他赶忙便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燕虞数十万大军压境,举国上下都要指望东胡大军抗敌,如今东胡与皇家唯一的联系便是拓跋公的外孙——四公子,”他顿了顿,“我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带他去御马园,不过想必并不只是为了散心,他一个眼盲之人,若是在马蹄下或死或伤,你猜拓跋公得知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眼看杨玦露出迟疑之色,他又是冷笑:“以拓跋公的脾气,径直打开安阳、河西等地的门户,请燕虞大军自河西道来攻打建安也未可知。到时候不要说这王府,恐怕泰安宫的皇上都要易主,纵使会宁和平沪能抵挡一阵,也撑不到明年春末。王爷算算,这王位是不是只有八个月之期!”   杨玦被他说得一头冷汗,仿佛如梦初醒,他赶忙躬身道:“老师息怒!我心中恼怒四弟,才想稍以惩戒,谁知道燕虞那边就出了这样的事。”   韩平叹了口气,换了旧日的称呼:“三公子,你如今已是穆王了,眼界也该放宽一些,岂可只顾置气,而坏了大事。四公子虽然在这里无依无靠,可毕竟是拓跋公唯一血脉,你就算与他不睦,也不该这样鲁莽。”他顿了顿,又微微皱起眉头,“说来究竟是什么事,让王爷动了杀心?”   杨玦沉默了片刻,才将宗正府狱中所知之事说了一遍,此事是王府中的陈年秘事,韩平不动声色地听完,问道:“玳公子所说的话,王爷信了?”   提起这件事,杨玦脸上又有了惊怒之色:“我本是不信,可回来查了旧年账簿,果然有父亲私印调了两斤乌头的账目,父亲的那枚印早已随他入土,这些是做不了假的!”   “真也好,假也罢。这些陈年旧事,玳公子留到现在才吐出,便是故意想要拨乱王府,而王爷竟也真的中计了。”韩平冷冷道,“这位昔日的长公子,我虽不曾与他照面,可他三言两语便让王爷险些背上笞兄杀弟的罪名,也着实让我佩服。依我看,王爷往后还是少去见他为好,纵使你能鞭笞他,对他施以酷刑,可只要他那根舌头还在口中,说不定你便要栽在他手里。”   杨玦怔了怔,想起他那心机深沉的大哥,又不自觉磨了磨牙齿。   “对了,四公子今日在御马园受了伤么?”韩平状似随意地问道。   “倒不曾,他只是惊了马,受了些惊吓,已被送回南院去了。”   “哦?”韩平笑了笑,“王爷既然先前已打定了注意要杀他,为何又没伤他性命,难不成是有旁人救了他?”   “不过是两名羽林卫把那受惊的野马驯服,一个是我原先的伴当陈绍,还有一个是四弟的伴当。”杨玦语气似有不屑,想了想又问,“不过,今日之事确实不妥,我晚些时候派人送几样礼物去给四弟,安抚他几句,老师觉得如何?”   “依我的拙见,王爷若是安抚四公子,倒显得今日之事是刻意而为了。倒不如送份谢礼给那名羽林卫,既然是他救了四公子,那么四公子必会承这个情。”   “还是老师思虑周全。”杨玦点了点头。 第31章 别离   夜,寂静无声。   王府南院的屋子里,方明拨亮了烛火,低着头给主子宽衣。一旁被换下的那件淡色锦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看起来已不成样子了,后背和手肘的破损尤为严重,显然是在乱石上磨破的。   杨琰午间离开之时,吩咐他取桌上的字帖送到店里装裱,他便知道公子这一去多半是有些不妥。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那位新王爷会狠毒到驱使烈马踩踏自己的亲弟弟,公子回来之后便神情恍惚,方明暗道他怕是受了惊吓,所以虽然心里直冒火,可还是强忍着没有多话。   他轻轻拧干了手巾,小心翼翼地去给公子擦脸,只见他颊边还有擦伤的血痕,映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惊心。方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不忿道:“公子,怎么这个王爷比原先那个还可恶,他们就非要跟你过不去吗!”   杨琰淡淡摇了摇头,他轻声问道:“韩先生来过了?”   “是!”方明赶忙道,“公子你今日刚被唤走,我就依着你的话去了东坊,把字帖拿到了那家一墨斋。”   一墨斋只是个稀松寻常的装裱铺子,唯一不寻常的就是那铺子里的伙计原先是兰台令韩平的书童,送去装帧的字帖倒也寻常,上面只写着“秋意瑟索,不胜寒凉”。   杨琰微微颔首:“先生刚回都城就要忙于奔波这里的事,也着实很辛苦。”   方明替他擦拭完脸,又叹道:“可还是晚了一步,听说今天在马场上险极了,要不是卫大哥……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卫长轩……”杨琰抬起眼睛,喃喃地道。   方明悄悄窥探着他的神色,明白了他怔忪的缘由,他叹了口气:“公子你在担心卫大哥么,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他咂着舌道,“听今天在场的人说,那匹马像是巨兽一样,谁看了都害怕,没想到卫大哥竟然能够驯服。”   他低着头,拧干了手巾:“其实我刚来你们身边伺候的时候,就觉着他很不寻常,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叹了口气,“卫大哥这人有股子英雄气,所以我猜,他迟早会离开府里,没想到,后来真的就走了。”   杨琰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忽然道:“方明,你去羽林卫大营走一趟如何?”   方明愣了愣:“公子是要我去看卫大哥吗?”   “我不知道他伤得如何,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杨琰皱着眉,似乎十分忧虑。   方明从他的话中感觉到少有的焦灼,他赶忙直起身:“公子你别着急,我这就去羽林卫大营。”   他慌慌张张披了外袍就向外走,还没走到院门外便听墙头一声轻响,竟是有个人跳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那人“嘘”了一声:“方明,是我。”   方明在夜色中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后,惊得说话都结巴了:“卫……卫大哥,你……你不是受伤了吗?”   卫长轩抬起手掩饰般摸了摸鼻子:“这你也知道了?一点小伤而已。”   方明见他领口胡乱敞着,隐约露出胸膛上包扎的痕迹,手指甲上都是血痂,可见白天伤得实在不轻,不由叹了口气:“你既然有伤怎么还乱跑出来,这大半夜的还翻墙头,不怕失了足,伤上加伤么?”   卫长轩没有顾得上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抬头看向他身后:“公子呢?”   “在屋里呢,”方明指了指,又想起来道,“你突然跑来,就是为了看公子么?”   “我……”卫长轩显得有些犹豫,“我有件事要跟他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进去。”   方明愣愣地点了点头。   卫长轩推开房门,只见杨琰坐在窗下,披着一领薄玉色的外氅。他听见推门声便抬眼望了过来,睫毛微颤,像是不确定地道:“是谁?”   卫长轩向他走近,看见烛光映照出他脸颊边几点明晃晃的伤痕,不由叹了口气:“也奚,伤还疼么?”   “卫长轩?”杨琰腾地站了起来,虚虚披在身上的外氅滑落了下去,他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卫长轩怕他受凉,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把他裹住,他竭力用平稳的语气道:“我来看看你。”   杨琰摸着自己身上那犹带着体温的布料,那是羽林卫的外氅,触手有些粗糙,却是极暖和的。他犹豫了片刻:“你今天,怎么会在御马园?”   听他提起这个,卫长轩闷闷地道:“我初入羽林卫,却又不擅长巴结那些世族家的军官,他们也不是很愿意提携我。陈绍知道我义父的事,担心我这段时日心里总不痛快,便向他叔叔讨了在南郊巡逻的职务,说是让我散散心。”他低下头,看着杨琰,忽然道,“幸好,幸好我在那里,不然……我真不敢想。”   杨琰咬住唇,声音直发颤:“你觉得幸好,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卫长轩有些奇怪,捧了他的脸:“你怎么了?”   “我宁可你不在,”他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我宁可只有自己,哪怕被马踩死,也好过今日站在那里,明知你身处险境,却什么都做不了。卫长轩,你知不知道,我从没有这么恨自己看不见!”   卫长轩被他声音中的绝望所撼动,他一把抱住了杨琰,在他耳边连声道:“也奚,我不是好好的在这么。”   杨琰怔怔地伸出手,细细抚摸着他的脸颊和唇角,他最后覆上手去,遮住了卫长轩的眼睛,只觉手心发痒,那睫毛依旧如同蝴蝶翅膀一般在他掌心颤动。   卫长轩抱了他一会,忽然道:“你知道么,燕虞在西北动兵了。”   杨琰声音淡淡的:“是么?”   卫长轩点了点头:“这次是真的要开战,如今除了安阳那边的驻军,朝中还要派出一支禁军前往助战,”他顿了顿,“我也报了名,明日便要随军拔营。”   杨琰怔了怔,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卫长轩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样子,微微有些发愣:“我要去前线抗敌,怎么了?”   杨琰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脸色疾变,断然道:“我不准你去!”   卫长轩猜到他会吃惊,却没想到反应这样大,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懂么?”   他抬起头,看着虚掩的窗外,秋风满地,夜色深沉。   “义父死了之后,我总是怪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快一些,再快一些,赶在他喝下那杯毒酒前赶到他的身边。可后来我明白了,就算那时赶到又有什么用,我救不了他,要杀他的是谢鏖,是无边无际的权势。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就算能带着义父逃走,也逃不出权势的掌心。”他咬紧了牙齿,向杨琰道,“就像今日,我明知道是你三哥故意要害你,却不能一剑杀了他!这穆王府不论当家的是你大哥,还是你三哥,我们的命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也奚,我受够这种日子了。”   他猛然伸出手,把窗户推开,寒风立刻扑了进来,灌得他喉咙里都是冷意:“所以,我要去战场上,我要立下不世的军功,我要出人头地,再也不让人瞧不起!”他像是立誓般沉声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重要的人,只有到那时,我和你的命运,才会真正握在自己手里。”   杨琰从他铿锵的话语间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决心,然而他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地道:“卫长轩,我不准你去!”   卫长轩简直有些错愕了,他们在一起认识这么多年,杨琰总是顺着他的意思,从没有今天这样固执地反对过,他不由问道:“为什么?”   “卫长轩,你究竟知不知道战场究竟是什么地方!”杨琰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几乎是在咆哮,“战场不是你们少时打架的后苑,也不是今日的马场,在战场上,是会死的啊!”   “也奚……”卫长轩被他这样揪着,显得有些无措,他从不知道杨琰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要去纵横沙场,去阵前杀敌,难道要我在相隔千里的建安平静地等你回来么?”杨琰咆哮完,眼泪如同决堤的江水簌簌流下,“万一有一天,我在这里,睡梦中还以为你在我身边。可睁开眼睛,却收到你战死沙场的急报。卫长轩,你说我要怎么办!”   他把脸埋在卫长轩的胸口,嚎啕大哭:“我要怎么办!”   他哭得那么悲伤,让卫长轩也鼻腔酸涩,他想要劝慰,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干涩地道:“也奚,我不会死的。”   卫长轩顿了顿,又道:“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回来,等我立了军功,有了官职,我就把你接出去。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谁也管不到我们,好不好?”   “我不要你立什么军功!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杨琰咬牙切齿地道,他想说其实你连羽林卫都不该去,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做我一个人的卫长轩。”   “我当然会好好活着。”卫长轩重复着这个许诺,简直觉得好笑,可是看着这样的杨琰,他笑不出来。   杨琰脸上泪痕斑驳,他低声道:“你知道么,那次被施了魇术之后,我就总是做噩梦,梦到你死了。我明明都看不见,可那恐惧好像钻进了我的骨髓,让我只要一想到就不寒而栗,这种痛苦你根本不明白。”   卫长轩听得心中一痛,他擦拭着杨琰脸上的泪痕:“也奚,我不会死的,我发誓。”   杨琰怔了怔,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发誓?”   “对,我发誓。”   杨琰点了点头,他脸上变得无比冰冷,紧紧握着卫长轩的手腕:“那你立个毒誓,我就让你走。”   卫长轩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孔,心里忽然颤了一下,他点头道:“好,你要我立誓,我便立。”   杨琰抓着他便走出了屋门,这里没有旁人,格外寂静。杨琰拉着他,一起跪到了地上,他声音冷冷地道:“你跟着我说。”   卫长轩从不肯受人逼迫,不过碍于对方是杨琰,才强自忍耐,可心中已有了一股莫名的恼火,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道:“你说吧。”   “我卫长轩此番出征,若是不能……”   卫长轩跟他念着,心里却有些无奈,暗道也奚还是孩子气,我已是无亲无故,若是真的死在战场上,这毒誓又要应验给谁呢?   杨琰闭了闭眼睛,慢慢道:“若是不能平安归来,就叫杨琰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句仿佛惊雷,听得卫长轩愣在当场,他回过神便猛地捂住杨琰的嘴,喝道:“你胡说什么?”他扭过头,在脚边啐了几口,又急声默念,“八方神佛在上,也奚只是小孩子随口胡说,诸位神佛菩萨千万不要当真。”   他记得从前自己说错了话,义父便是这样向漫天看不见的诸神告解,等到说完这些,才松开了杨琰。却见他满眼都是泪水,哽咽难当地道:“卫长轩,难道你不知道,如果你不能回来,我也定然活不下去的。”   “也奚……”卫长轩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无限哀伤地想,如果自己不在了,也奚要怎么办呢。   两个人在漆黑的庭院中紧紧地依靠着彼此,好像几年前那许多寒冷的夜晚一样。杨琰的声音哭得有些沙沙的,他低声道:“你真的要走么,万一……”他咬着下唇,“万一三哥又要找我的麻烦,就没人再护着我了。”   他说得这样委屈,睫毛低垂的样子又乖巧可怜,卫长轩心都软了,却还是摸着他的头道:“他应该有段时间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怎么?”   “今天晚饭的时候,他派人把那匹烈风马送到我们营外,说是当做救你的谢礼。”卫长轩摇了摇头,“他不会平白来笼络我,想必还是因为你的缘由。燕虞如今开战,这场战事里最被看重的人就是你外公,杨玦虽然又狠又蠢,可想必还是识时务的。我猜在这战事结束前,他都不会再轻举妄动。”   杨琰低着头,叹了口气,他慢慢站起身,向自己屋内走去:“你过来。”   卫长轩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走进了内室,却见他走到沿墙的大柜边,慢慢拉开了屉子。卫长轩忙道:“你要找什么,我唤方明过来吧。”   杨琰却是摇头:“不必。”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已经找到了。”   他拿出来的是一把包裹着皮鞘的匕首,约有三四尺长,看起来乌沉沉的,是有年头的东西了。他把匕首递给了卫长轩:“这个你拿着,带在身上防身吧。”   卫长轩接过匕首,抽出一看,只见寒光四射,竟是极上乘的工艺锻造。他知道在战场上匕首多半是砍不到人的,可终是不愿拂了杨琰的好意,把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怀里:“我一定带着它,就当是你陪着我。”   他们说了大半夜的话,屋外的更鼓已敲了五下,卫长轩如梦初醒:“卯时点兵,我还要回营收拾行装,也奚,我要走了。”   杨琰向前扑了一步,他伸出手,抓住卫长轩的袖子,似有万般舍不得,低声唤他:“卫长轩。”   卫长轩心中百感交集,他低下头,覆上杨琰的唇,他的唇瓣依旧微凉,还有些许泪水的咸味。卫长轩闭着眼睛,似乎想把这一刻永远铭记在心中,他吻了许久,终于硬下心肠抽身离去:“也奚,我走了。” 第32章 血河   永安五年,十二月初三。   赤色的军旗起伏在白雪皑皑的山谷之间,格外耀眼,在队伍最前方高举着军旗的军士带着银色的重盔,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珠。   他的身后,身着甲胄的军队延绵有序,在山谷中缓缓移动。这是一支五万人的大军,皆是从禁军中选拔出出挑的年轻士卒,带队的是先前羽林卫统领陈言,他此番被授命为征西大将军,前往安阳抵挡燕虞大军入侵。陈家世代为将,他带兵多年,素来沉稳,此刻正远远驻马在山坡上眺望。   这里已下了连日的大雪,北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皆是生疼,这些青年禁军久居建安,还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虽没有叫苦不迭,却也都缩了脖子,显出颓靡之势来。   队伍尾端的一匹黑色骏马掠过这支缓慢行军的队伍,径直冲到了最前方,和举旗的士卒并驾齐驱,黑马上的士卒在重盔下闷闷笑了一声,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换一换,我那职务可比你轻松多了。”   这还是行军路上卫长轩头一次跟陈绍碰面,他从一开始就被任命为掌旗先锋,此刻举着旗的手已经冻得发僵,几乎没有知觉。却不知陈绍被派到了什么职务,便开口问道:“你在后军做什么?”   陈绍笑着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奉命执剑压阵。”   军中向来是先锋带头冲锋,而压阵的令官却是要执剑在队末,凡有退过线者立斩不赦。卫长轩想了想,苦笑道:“好像是比我轻松一些。”   “我们这次行军实在有些慢,”陈绍说笑完,又正经了脸色,“燕虞大军已在安阳围攻了月余,若是我们再这样不紧不慢,可能要贻误军机。”   卫长轩也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有些犹豫:“我看将军好像不大热心,至今也不曾下令加速行军,还以为以往便都是这样。”   陈绍皱了皱眉:“叔叔向来严于治军,这次是破天荒的松懈,这不是他的性子,我怀疑……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才会这样。”   “可是,边关如此危机,万一尉迟将军撑不住,失了安阳,岂不是要出大事?”卫长轩显出几分忧虑。   陈绍叹了口气:“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在军中,就只能依军令行事。”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不过从行军图上来看,最多也只有五日就到安阳了。”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换了只手,高举起大旗,策动胯下的烈风加快了速度。   这一支军队大多是轻步卒,另有千余轻骑,万名重步卒随辎重营在后军压阵。这一路行得确实不算快,从建安到安阳竟花费了月余多的时间,在平素还好说,可是在战时却简直是算得上是拖拉。   这样又走了两日,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浑浊的河水,骑在马上的陈言遥遥指着那条河对这些初来此地的禁军子弟们道:“那里就是无定河,过了河便是安阳。”   卫长轩恍惚觉得这河水的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杨琰随意写过的字帖上看到过,那是一首壮情激烈却又无限哀婉的诗句: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此时想起这句诗,却显得有些不祥,他慌忙晃了晃头,将这些杂念甩到了脑后。   等到大军行到河边,只见那浑浊河水并不只是混了泥土的暗黄,其中还隐约有着沉重的红色。卫长轩抬起眼睛,沿着河岸骑马向前跑了几步,只见那缕红越来越浓,最后扩散到整个河面,深红的河水缓缓流动着,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卫长轩的心跳得厉害,后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在大喊着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他催着烈风,向前飞快地奔跑,终于跑到了河滩的拐弯处。   那时所见的那一幕,直到很久之后,他都无法忘记,成百上千的尸体堆积在那狭窄的河湾里,他们身下的血顺着河水汩汩流下,染红了半幅河面。   “这是交战时死去士卒的尸首,顺着上游的河水流下来,在这河湾里卡住了,便堆积在那里。”陈绍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低声在他身后道,“卫长轩,你闻到风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了么,我现在才感觉到,自己真的要上战场了。”   一下看到这么多的尸首,很多看起来英武的年轻人都微微变了脸色,他们握着长枪的手有些发抖,甚至有人抗拒跨过那条无定河,仿佛那是一条通往黄泉的冥河。   在他们的身后,大将军陈言面色凝重,他长久地盯着眼前的血色河流,低声叹息:“对建安城内的王侯公卿来说,这一场交战关乎的不过是他们的一官半爵,却不知前线将士要付出的是这样的血流成河,白骨连天。”   这番感叹只是自言自语,在战场上见到这样的画面实在太多,在他心中已掀不起什么波澜,他扬起眉毛,示意传令官舞动令旗:“过河。”   十二月初八,云峡关。   云峡关凭水为隘,据川当险,是安阳的门户。还未行到云峡关脚下,很多人便被这座雄踞的关口震住了,这座雄关夹在两山之间,河水蜿蜒盘旋,几乎是连天而建。   前来迎接的并不是此处的守军之将尉迟贤,而是他的儿子尉迟锋,这位少将军满面尘土,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他急匆匆向陈言见了礼:“父亲还在前线指挥抗敌,请陈将军先率兵在此处安营扎寨,待晚些鸣金收兵之后,再请陈将军去主帐共议战事。”   陈言也不客套,只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我手下士卒行军多日,正要休整休整。”   尉迟锋年纪轻,并不擅于掩饰,他扫了一眼前方那群在雪地里缩着肩膀的禁军将士,眼神中很有些不屑之意,冷声道:“云峡关久攻不破,燕虞可汗已大为动怒,这些天又添了兵马前来,攻势凶猛,诸位从中原而来,恐怕会受到惊吓,不妨在这里多休整几日。”   陈绍沉不住气,抢先道:“我们都是大昭的将士,都是要上战场杀敌的人,你以为只有你们东胡人敢打仗么?”   尉迟锋静了静,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陈绍:“我也想知道,都是大昭的将士,为什么每次在战场上流的都是东胡人的血!”这句话说完,他便再不多言,只一低头,随即快步离开了这里。   陈绍听了这句,一时竟无法反驳,他怔怔看着尉迟锋离去的背影,又回过神来,急忙去看陈言:“叔叔!”   陈言只神色冷淡地向他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且带人去安营扎寨。”   陈绍只得低头道:“是!”   接下来的两日,卫长轩都没有得到上阵的军令。他们的军营扎在云峡关后的山谷里,距离前方交战之处不过十余里,每日都有伤兵源源不断地被抬下来,而他们这几万人却像是被遗忘了似的,只奉命驻扎在谷口,哪也不能去。   在营里避风的一处角落,两个高大的年轻人并肩而立,正在低声说话。   “听说陈将军前日与尉迟将军不过匆匆谈了片刻,便离开了大营,看起来还没有带我们上阵的打算。”卫长轩来回抚摸着腰间的刀柄,有些犹豫地道,“我们此次来安阳,真的是为了抵御燕虞入侵么?这些天看那些东胡驻军损失惨重,而我们始终作壁上观,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陈绍沉默良久,他沉沉地点了点头:“东胡那边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们这五万人到这里哪里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分明是来看戏!你瞧见那个尉迟锋看我们的眼神没有,好像我们是贪生怕死的废物一样。”   卫长轩闷闷地道:“他那样看我们也无可厚非,昨日一场血战,安阳驻军死了数千人,连尉迟将军的亲弟弟都战死在关外,我们这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一支探路的轻骑都不曾派出去。”   陈绍显然也对昨日的事有所耳闻:“云峡关的局势已经危若累卵,我们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下去,”他忽然抬起头,“我要去问问叔叔,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说完,转身便向主营那边奔去,卫长轩微微一愣,很快也跟了上去。   陈言在帐内,看起来倒并不悠闲,他俯在桌上,看着眼前的沙盘,眉头紧锁,似乎很有些烦恼。见了贸然冲进来的侄子,他颇为不耐地问道:“未经通传不得擅入中军帐内,陈绍,你连这个规矩都忘了吗?”   “叔叔!”陈绍俯下身向他行了个军礼,“我心里实在疑惑,所以想来请教叔叔。”   陈言抬起脸,看了他片刻,又看向他身后的卫长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近前,而后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知道,此次皇上亲命叔叔领禁军来此,究竟是要我们守住安阳,还是坐等安阳落入燕虞之手,就像几年前那次,拱手让出西北都护府一样。”他咬着牙,冷声问道。   陈言立刻斥道:“胡说八道!我们来此,自然是为了保卫疆土,怎会把国土送与外族。”   “若是要保卫疆土,为何一路这样拖拖拉拉,好不容易到了安阳,现在却又在云峡关内缩头不出,竟全凭东胡军队在外抗敌。我们陈家世代为将,论才能论勇武,哪里输给东胡人!”陈绍上前一步,“难道叔叔心里,是把东胡人认作外族,所以不屑与他们并肩而战么?”   眼看侄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陈言倒是好整以暇地背了手,问道:“依你的意思,是想即刻上阵?”   陈绍仰起脸:“那是自然,我们奉皇命来此,不就是为了上阵抗敌么?”   陈言看着他苦笑出声:“我的傻侄儿,你真的知道我们所奉的皇命是什么吗?”   陈绍脸色微微一变,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却还是难以置信:“原来叔叔这次迟迟不肯领兵上阵,是因为奉了旨意么?”   陈言静默了片刻,慢慢从营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我知道你心里疑惑,长轩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你们也无妨。”   他这么说,显然是有隐情要道破,陈绍和卫长轩立刻敛了声息,垂下头,摆出恭听的姿态来。   “此番从建安领命出征,临行前,皇上单独召了我去,宣了密旨给我,”陈言看着这两个神色懵懂的年轻人,微微摇了摇头,“燕虞入侵安阳,已在皇上和几位大人的预料之中,依他们的意思,是想等安阳的东胡驻军折损万人之后,再让我领这支禁军伺机而动。”   陈绍睁大眼睛,他知道这伺机而动很有可能就是撤退之意,不由问道:“我们真的要这样做么?”他一手指向帐外,“叔叔,你难道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哥当年的埋骨之处啊!”   陈言神色一震,他想起了陈绍的长兄,那是个英勇果敢的青年,是他子侄辈中最为得意之人,却不幸在三年前西北之战中英年早逝,尸身还被燕虞人高悬杆上,未能收敛安葬。   陈绍眼眶已有些红了,他颤声道:“叔叔,大哥在看着我们啊,他以身殉国所守卫的国土,不是拿来让皇上还有那几位大人与东胡都护们赌气用的!”   仿佛是料到陈绍得知密旨后会这样情绪激动,陈言面色依旧冷峻,他低声道:“陈绍,我说过多少次,在军中不要因一己私情而影响局势判断。”   听他说自己这是“一己私情”,陈绍的神色简直有些愤怒了,他还要再说话,却被身后的卫长轩拉了拉,只听他悄声道:“你看,将军在看沙盘呢。”   陈言确实掉转头重新看向了沙盘,他招手示意这两个年轻人过来,问道:“依你们看,等东胡军折损万人之后,我们是该接替而上,还是寻路撤退?”   陈绍有些赌气的架势,紧紧闭着嘴巴,不愿答话。   卫长轩却真的低头细细看了看,他显得有些犹豫,问道:“将军,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真的还能选择进退么?”   陈言似乎有些诧异他会作此一问,然而目光中又流露出赞许之意,他点了点头,直指沙盘中央:“你问到了关键之处,东胡如今驻军十万,朝中文臣不明局势,以为折损万人便只是十分之一,不算什么。却不知在战场上兵败如山,真到了万余将士战死之时,军情士气皆是一落千丈,局势再难掌控。到那时只怕云峡关必破,而我们这区区五万人,进退无门,皆是死路而已。” 第33章 上阵   一旁的陈绍听了这话,却并不惊惧,心思反倒转圜了过来。他太了解这个叔叔了,陈言为将多年,在他们家族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陈家的子孙大都自幼习读兵书,而陈言之所以能成为其中出类拔萃之人,除了在战场上谋断过人以外,更为人称道的是他沉稳谨慎。他曾说过,自己绝不赴必输之战,绝不领必败之兵。所以,若是明知局势会变成这样,却还肯领命出征,他心中定是有别的计较。   陈言看见侄子重新看向自己,只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带人送死的事非我所长,所以那道密旨我只当没听过。”他顿了顿,忽然向这两个年轻人问道,“你二人想上战场是么?”   陈绍和卫长轩同声答道:“是!”   陈言不屑轻笑:“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也罢,明日随我到阵前观战。到时候,可不要畏畏缩缩,丢了我们禁军子弟的颜面。”   陈绍稍稍一愣,而后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立刻俯身行军礼:“我这就下去传令!”   等他离开营帐之后,陈言的目光转向卫长轩:“你过来。”   卫长轩应声走了上去,只听陈言道:“明日你不必跟陈绍一起上阵,我另有事派你。”他神色郑重,转身一指,直指向营帐内挂的那幅巨大的行军图。   晚间卫长轩回营时,营帐内灯火未灭,陈绍正埋着头在灯下奋笔疾书,听见声响才抬起头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卫长轩放下手里的长刀:“去领了弓箭,又磨了刀,耽误了一会。”   陈绍看他腰间箭囊内果然已补满了箭矢,不由摇头苦笑:“只怕明日上阵,叔叔还是安排我们在后军,不准我们冲锋,准备了这些也派不上用场。”   卫长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你在写什么?”   陈绍叹了口气:“军中的老规矩了,上阵之前要写好遗书,万一战死沙场,也好有个嘱托留给家人。”他指了指桌案,“你也写一封吧。”   卫长轩怔了怔,也只得坐到他的对面,有些生疏地提起笔来,然而对着桌上的白纸,却是久久无法落笔。   陈绍已熟稔地写好了一封,他吹了吹墨迹,抬眼一看,只见卫长轩仍攥着笔发呆,不由好笑:“你不必担心,这些东西十有八九是派不上用场的。”   卫长轩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写给谁。”   陈绍蓦然想起他唯一的亲人前些时候过世的事,不由慨然,想了想才道:“你与穆王府四公子主仆一场,若是有事托付给他,想必也稳妥?”   谁知卫长轩忽然就变了脸色:“写给他?”他简直不敢想若是自己真的葬身沙场,这封遗书落到杨琰手中,杨琰会是个怎样的情景。   一想到杨琰,卫长轩脑海中就想起临行那晚他伏在自己怀中痛哭的样子,胸腔里一阵阵发疼,他无意识地把信笺揉成了一团,沉声道:“我不能写这个给他。”   陈绍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可是,这遗书将士们都要写的,以示自己毫无牵挂,甘愿赴死之意。”   卫长轩站起身:“我上阵只为杀敌,绝不赴死!”他扭头望向帐外建安的方向,“我定要活着回去。”   永安五年,十二月,云峡关。   还不到卯时,铁灰的云层没有透入一丝光亮,沉沉地压在云峡关外一片沟壑纵横的乱石城上。寒风卷着雪片打在铁甲上,沙沙作响,马匹也耐不住这样的严寒,发出阵阵的低鸣。   最前方穿着白色衣甲的是安阳节度使,归德大将尉迟贤,他胞弟尉迟忠在前几日的一场战役中不幸中流箭而亡,他悲痛交加,下令让手下将士皆换了白衣白甲,立誓要与燕虞人死战。   而燕虞大军早已踏过乱石城,他们号称有三十万之众,却并没有大举进攻,只在关前按兵不动,遥遥打出一杆大旗,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那是贺鲁的军旗。”陈言立在马上,淡淡地道。   陈绍在他身旁点了点头:“我听父亲说过此人,听说他谋略虽不出众,但天生神力,是一员猛将。”他想了想,又道,“燕虞大军多过我军一倍,若不是碍着云峡关天险,早就打过来了。想必燕虞可汗对此战有十足把握,所以连左右大将军都没有派出,只遣了这勇猛武夫来阵前震慑我军。”   陈言却轻叹:“可惜此役拖了甚久,磨光了可汗的耐心,他已令右将军阿史那努尔再率十万大军前来支援,誓要在半月内攻破云峡关,约莫三日内便会赶到。”   一听见阿史那努尔这个名字,陈绍脸色微微一变,他咬牙道:“来得正好,我定要取他人头祭奠大哥。”   陈言连连摇头:“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也要量力而为,那阿史那努尔身为燕虞皇族,是他们可汗最倚重的大将,自然是坐镇中军,怎回来阵前与你对战。更何况此人并非徒有虚名之辈,可称得上是我如今最棘手的敌人。”他说到这,目光一寒,“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在阿史那努尔赶到之前,一举攻破贺鲁所率之兵。”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叔侄的对话,那是一名高大的东胡士兵,他一路飞驰,距离陈言还有十步远的时候飞身下马,俯身低头道:“陈将军,我们将军请您在两军开战之后率部下从一旁夹攻,将敌军逼入山谷犄角之处。”   陈言轻声笑道:“有劳传话,本将竭力而为。”   待那东胡士兵飞马离去之后,他又冷笑了一声:“怎么,尉迟贤以为我是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连战局都看不懂么,这夹击之势如此显而易见,还要让人来知会于我。”   陈绍知道这叔叔骨子里狂傲,不惯受他人指令,所以有此一说,也不以为意。却听陈言话锋一转,又道:“既然战局显而易见,对面的贺鲁难道看不穿么。”   他微微一惊:“叔叔,你是说,贺鲁会猜到我们有伏兵藏在山谷那里吗?”   陈言没有答话,他忽然策马,立于侧面山坡之上,向下眺望战局。白色衣甲的大军和燕虞军队已混战到了一处,翻涌的血色重新在无定河中流淌,硝烟的焦灼混着滚滚飞尘升腾而起,从远处看去就如同在冰原之上起伏的灰色波涛。   “骑兵营随我冲锋,陈绍,你率步卒随后压阵。”陈言沉声下令。   掌令官立刻挥舞令旗,大军隆隆出动,轻骑兵快得像一阵风,铁蹄轰鸣,直奔向硝烟弥漫的战场。陈绍在后方率军急速推进,他身侧是陈言的整支亲兵营,这是训练有素的一支队伍,在战场上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这位少将军。   陈绍一面大步而行,一面在心中暗自叹息,他知道叔父对自己太过看重,才刻意把自己安置在后军。这种时候,他竟有些羡慕那身为骑兵先锋的朋友,推算着他此刻多半已奔驰到了战场之中,不对!陈言心中忽然一惊,卫长轩方才不在骑兵之列,他到哪去了!   轰隆隆的战鼓声从远处传来,卫长轩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心里却意外的平静。   云峡关外是一片杂乱纵横的戈壁,因为极易迷路,被当地人称为“乱石城”。卫长轩昨夜领了陈言的密令,要在今日两军交战之际深入敌营后方,烧毁敌方粮草。他初次担当重任,自然不敢怠慢,天还未亮之时便带着百名轻骑绕过山谷,向乱石城的腹地进发。   前方那个脸色乌紫的中年人是本地的斥候,对乱石城的地形了如指掌,一路带他们踏着冰雪绕进了这片戈壁。   “卫百长,前方就是燕虞大军的粮仓。”斥候遥遥指着那白灰色戈壁上几个黑色的小点。   “好。”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抽出身后的长弓,勒着马,带着身后的人马小心翼翼地向那里靠近。   这批轻骑的马蹄上都绑了软布,人数也不多,速度极快却又悄无声息,几乎转瞬间就逼近了粮仓。在距离大约五百步时,卫长轩伸出一只手,示意军士们停下脚步,而后从怀中掏出火折,点燃了绑着油棉纱的箭矢,静静看了火苗片刻,低声道:“正是顺风。”   军士们也纷纷拿出了弓箭,只见这位年轻的百夫长将燃烧的箭搭上长弓,而后猛地推满了弓弦,箭矢的方向对着天空,对天射虽然准头不比平射,但射程要远出几倍。那一点火光划破青灰的天空,带着一道巨大弧线,直坠向燕虞粮仓的位置。   那支箭之后,百余支火箭顷刻射出,将那片蒙了油布的粮仓顷刻烧成一片火海。   “成了!”身后的军士们显得极为兴奋。   卫长轩直望着那燃烧的粮仓方向,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忽然伸手扯过斥候的衣襟:“那里根本不是粮仓!”他口气有些急怒交加的意味,“粮仓附近绝不会无人把守,烧成这样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斥候显然也察觉到不对,他脸色大变:“我前日刚查探过,他们的军粮皆存放在此处,难道昨日又转移去了别处?”   卫长轩没有答话,他初次上阵就遇到这样的变故,已是强自按捺着才没有乱了分寸,他自然明白现下想要再找到新粮仓的位置是绝对来不及了,可若是就这么空手而回又实在是不甘心。昨夜陈言明明白白向他道,如今敌军人数倍于我军,若等燕虞援军一到,他们士气大涨,只怕云峡关岌岌可危。眼下需重创敌军咽喉,方能迫使他们军心大乱,而这重创咽喉之策的第一步,便是损毁燕虞辎重粮草,没想到他们在第一步就扑了个空!   就在他急速思索的时候,斥候已劝道:“卫百长,我们不如先回营禀报将军再做计较,这里是敌军后方,若耽搁太久恐怕生变。”   “敌军后方。”卫长轩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睛里忽然生出锐利的光芒,“你知道燕虞大军的营帐扎在哪里么?”   斥候微微一惊,他迟疑着点了点头,犹豫着问道:“卫百长是想趁现在去偷袭燕虞大营?”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沉声道:“陈将军和尉迟将军今日领全军出战,在前线牵制了燕虞大军,我们才得以绕到敌后,我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与其无功而返,不如赌上一把,去燕虞大营走一趟。”   他身后的一名军士犹豫着道:“可……可是,我们只有百来人,去他们大营不是送死吗?”   卫长轩狠狠地看着他:“两军交战,留守大营的不是辎重营就是火头军,这些人你也怕吗?”   军士被他瞪着,声音都小了下去,嗫嚅着道:“可陈大将军这次点派我们出来是烧粮仓,没让我们去燕虞大营啊。”   卫长轩静了静,忽然拨马回头,面对着身后这百余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与将命无关,但只要成功便是大功一件,你们敢不敢随我去?”   他身后的士卒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答话,他们神色间分明是有些胆怯之意,过了半晌才有人犹豫着道:“卫百长,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次出征原本就是做个样子,拼死的事有东胡人去做,我们就算输了这仗,皇上也不会怪罪的。”   卫长轩知道这次禁军中大都是都城的世家子弟,家中殷实,格外惜命,可这番懦弱至极的话还是挑起了他的怒火,他怒极反笑:“原来你们都只想着做做样子,可既然上了战场,再说怕死也都晚了!”他说着,一指那个说话的军士,“我认得你,你叫李梁,你李家是安平街有名的豪富,可就因为你父亲是卖油起家,行商出身,所以即使家财千万,但还是被人看不起,他们背后都叫你‘李卖油’。”   那李梁被他说出家底,脸顿时涨得通红。   “难道你一辈子都只想做个商人的儿子,受你父亲的荫蔽?你不想建功立业,不想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跪在你脚下吗!”卫长轩低声嘶吼,他的目光又冷又狠,扫到下一个人脸上,“还有你,御史俞大人家的庶子,你的兄长都已出仕,只有你至今没有一官半职,此次出征回去,你还想继续看你兄长们的脸色过活吗?”   “我……”那姓俞的军士血色全都涌到了脸上,他还只有十七岁,少年意气,“卫百长,我跟你去!”   卫长轩看着他,点了点头:“好!愿意去的就跟着我,怕死的就自己回营!” 第34章 奇袭   烈风在冰原上跑得飞快,像极了一抹青灰色的疾风,因为风雪的势头越来越大,卫长轩不得不在马上尽量伏低了身体,耳边充斥着呼啸的北风,几乎让他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斥候带着他们穿过乱石城,从丘陵间的小径绕到后方,当这支百人小队冒雪从崎岖的山路上翻越之后,燕虞大营的营帐终于显露在了眼前。   那片军帐比卫长轩所预想的还要广阔,他远远地伏在雪坡上向下看去,只见大雪已把营帐的顶端都覆盖成了白色,大大小小绵延出数十里。营帐间时而有成队提刀的燕虞军士来回巡逻,看来燕虞人还是留了些许人手在这里守营。   “你们看,那边好像是他们的辎重营。”卫长轩眯起眼睛,指着军营的西北方向。   他身后的军士们有些莫名其妙,那些营帐看起来除了大小,并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就能认定辎重营在那里。   “那边营帐外,有几十个雪堆,”卫长轩很有把握地道,“那上面虽然被积雪覆盖,但看其形状,必然是大车,燕虞大军的辎重定是堆放在车旁的那些营帐里。”   他说的虽有道理,可斥候却还是犹豫着摇头:“卫百长,那边营帐外有值守的士卒,我们只要一旦动手立刻便会惊动他们,万一那边不是辎重营,我们不但要错失这次机会,只怕这百余人的性命也要葬送于此。”   听他这么说,卫长轩怔了怔,他重新看向那边,眼睛忽然一亮:“你瞧那队值守的燕虞士兵和别的士兵有什么不同?”   斥候竭力向那边望去,因为相隔太远,那些人看起来只有蚂蚁大小,他一时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却听卫长轩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样严寒的天气,他们却连个火堆也没有生。”   燕虞大营。   大雪已积了一个月,守营的士卒们绕着营帐不停地打转,双手来回搓着有些发僵的关节,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冻僵在雪地里。其他各个营帐的角落里都把火生得旺旺的,偷个空还可以到避风处烤火,唯有这一支守营小队只能生生在雪地里挨冻。因为军中有严令,堆放军械粮草的辎重营百十丈以内,不能见明火。   瓦刺是这支小队的头,他躲在自己的小帐篷里,费力地从皮甲下掏出一个铁罐,正要递到嘴边,却发现罐子已经空了。他有些恼火地冲出了帐篷,对着手下一通乱骂,手下们纷纷摇头,谁都不愿承认偷了他珍藏的那点烈酒。瓦刺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他转动目光扫视着手下们的面孔,终于在其中发现一个脸颊红得不寻常的年轻人,年轻人与他四目相对,渐渐露出一点惊慌的神色。瓦刺抓住腰间的马鞭,慢慢向他走近,正要扬起手狠狠给他一鞭,却听一声尖锐的响声从头顶飞过,那是一枚速度极快的羽箭,正中那年轻人的额头,他眼神中那丝惧意还未散去,而后猛地栽到了地面上。   瓦刺浑身一震,他立刻转过身,只见一匹青色的骏马猛地跃进营门,骑在马上的军士分明是中原人的装束。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中原人穿过前方的大军,直插入这后方的大营来,但现在已经顾不上去思考了,他本能地拔出腰间的刀,向着这支突袭的队伍砍了过去。   对方的势头虽然猛烈,可短兵相接时却显出了生涩,身经百战的瓦刺一眼就看出,这群中原军士还是初上战场,他们只是被一股胆气促使着闯到了这里,眼神中的狠意也不够强烈。   瓦刺在挥动着马刀的间隙里大喊了一声,他前方的同伴立刻蹲伏了身体,这是他们多次上战场的默契。他一脚踩到同伴的背上,凌空跃起,刀刃斩下,头颅应声滚落,紧接着对方无头的躯干也从马上栽了下来。   看到死去的同伴,那些中原的士卒显得更加犹豫而惶恐,瓦刺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露出有些狰狞的笑意,他重新举起刀,怪叫着冲了上去。然而一记重击狠狠地撞上了他的额头,他耳中一阵嗡鸣,奋力地摇晃着脑袋,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那个人,正是刚才率先冲进营门的人。瓦刺的手下立刻挥舞着刀冲到那人面前,那人手中是一柄长而沉重的马刀,他似乎浑不在意地挥出刀来,却将面前的两柄刀接连挑飞了出去,跟着刀一起飞溅出的还有那两个手下的鲜血。   对方胯下那匹青色的骏马十分高大,它踩过倒伏在两边的尸体,向瓦刺逼近,鼻息沉如雷鸣。瓦刺几乎都能闻到马身上的腥臊味,他的心里隐隐有些恐惧,挣扎着想要后退,可燕虞人的尊严不允许他后退,他只能举起刀义无反顾地向敌人的马前冲过去。   那柄沉重的马刀压了下来,直到那一刻,瓦刺才明白为什么手下们的刀会被他轻易挑开,对方刀上传过来的力量实在太过惊人了。就在刀刃的锋芒几乎逼到瓦刺颈间的时候,一柄长刀飞了过来,直掷向这个恶鬼一般的中原武士,那是瓦刺最后一名手下的奋力一击,武士的头猛然一低,躲过了这柄刀,他低头的动作太过猛烈,连头盔都滚落了下来。   瓦刺这才得以看见这个敌人的真正面目,出乎意料的是,那竟是个极为俊美的青年。瓦刺顾不得怜惜他的美貌,他不能放过这最后的机会,猛然翻转刀刃,捅入了对方的身体。   卫长轩在低头的瞬间已经来不及去躲这一刀,他只能奋力地侧过身子,让那刀锋避过要害,却切进了皮甲,扎到了他的腰侧。他就着俯在马上的姿势,使出了一记断鄂,那是陈氏刀法的杀招,也是刀术的极致,马刀带着贯入的力量横斩在那燕虞头目的脸上,把他的头平平削去了半截。   鲜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溅了卫长轩满脸,他顾不上擦拭这浓重的腥味,只按住腰间的伤口,抬起头大声呼喝:“点火!”   熊熊烈火点燃了这片营帐,等守营的燕虞士兵急匆匆赶来时,所看见的只有同伴烧焦的尸体和被焚毁了大半的粮草。这支突袭的队伍显然人数不多,而且退得极快,雪地里杂乱的马蹄印子是向着山谷的方向而去,看来已经跑了很远了。   雪地里的山谷格外湿滑,烈风的马蹄好几次都险些踩空,差点把背上的卫长轩摔下去。卫长轩紧紧抓着这匹马的鬃毛,他因为失血,眼前有些眩晕,可还是强装作无事的样子,竭力挺直腰背:“再快一点,翻过山就到云峡关了,等回去之后……”   斥候忽然在前方勒住了马,他脸色有些微变:“卫百长,等一等。”   “怎么了?”   斥候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拂去地上的碎雪,将耳朵贴到冻得冷硬的地面上,过了片刻,抬起脸来:“有大批骑兵在向这里逼近。”   卫长轩的脸色也变了,这里是燕虞大军的后方,能够逼近的想必不是东胡军队,而是燕虞的骑兵,他低声道:“怎么会,陈将军与尉迟将军今日压上了全部兵力要把燕虞大军引到山脚处伏击,他们不该回来得这么快!难道说……”   斥候面色凝重:“卫百长,前线如何暂且不论,只是眼前这山谷狭窄,我们一旦撞上燕虞的主军,只怕顷刻便要灰飞烟灭。”   这一点卫长轩自然明白,他仰头看向天空,沉思了片刻,忽然挥手道:“退上山坡。”   山谷的尽头已经有碎雪飞起,禁军士卒们伏在雪地里,都感觉到身下的地面在微微颤抖,卫长轩趴在他们旁边,腰侧的血顺着皮甲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是燕虞人。”卫长轩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杆出现在视野内的燕虞大旗,忽然从身后抽出长弓,低声喝命,“弓箭!”   军士们都知道马上要跟燕虞大军短兵相接,他们心里的绝望已经油然而生,拿出弓箭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发抖。   “听见传令的号角声了吗?”卫长轩翻身坐起,他虚引角弓,向着燕虞骑兵冲来的方向,“他们是在撤退,后方定有我军追击,等他们一过来,我们就放箭,切断敌军的退路。”   在这个时候,已经无人质疑的命令,因为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烟尘过后,马蹄声便越来越近,年轻的禁军们拉弓的双手已是不住摇晃,卫长轩知道他们的胆气已经耗尽,此时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于是干脆闭上嘴巴,冷硬地注视着山坡下的动静。   在浩荡的燕虞大军身后,果然另有一支军旗从天尽头升起,卫长轩神色振奋:“是尉迟将军的人,”他沉声道,“引弓!”   身侧的士卒纷纷引弦,卫长轩手中的弓弦猛然推开:“射!”   数十支长箭直接洞穿了峡谷中骑兵的身体,正在急速行军的燕虞军队显然吃了一惊,他们立刻便抓起马上的弓箭向山坡上回击。无数的箭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卫长轩竭力伏低了身体,身边传来连声的哀嚎,他明白同伴们有人被敌军的箭射中了,可在这个时候,他甚至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卫百长!”斥候忽然大喊了一声,“那是贺鲁,燕虞的大将!”   卫长轩忙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只见燕虞骑兵的中央,赫然有个极为魁梧的身影,他双手提着重锤,身上披着红铜色的铠甲:“原来那就是贺鲁。”他点了点头,从箭囊内抽出一支箭,瞄准那身影的方向,顷刻间箭矢离弦,直向那人飞去。   然而长箭还没射到那人,便被他身侧的武士挥刀断去,只见红铜武士转脸看向山坡,他脸上显得惊怒交加,大声呼喝了一句什么,而后便有大批燕虞士卒冲上了山坡。   “上马!”卫长轩高声喊道,他知道自己已成功激怒了对方,把他们撤退的步伐都打乱了,然而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他们这支百人队被敌军重重包围,再也无路可退。   烈风长嘶一声,一跃而上,卫长轩抓着它的鬃毛很快翻身上马,冲向了敌人。   在混战中卫长轩拾起另一柄敌人抛下的长刀,他双手挥刀,两翼刀光扬起,鲜血随着他刀锋扬起,几乎是要杀开一条血路。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他脑后挥来,那是贺鲁沉重的铁锤,锤上拴着铁链,这样隔着丈许甩过来,简直要把卫长轩的头颅砸碎。   身后的斥候奋力举起长刀,用刀身挡住铁锤的攻势,然而铁锤上的力量是如此沉重,瞬间便把他击下了马去。回转身的卫长轩神色一惊,赶忙伸出手要把他拉上马,然而锐利的刀光从一旁猛然落下,那是燕虞人惯用的长刀,从上而下把斥候斜劈成了两截。   斥候伸出的手沉重地落了下去,他的血刺得卫长轩眼底发痛,他的愤怒彻底爆发,横过刀刃直掠过一旁那匹战马的马腹,战马哀嚎着摔倒,马上的兵士也滚落到雪地里,被这柄马刀砍断了颈骨。   浓烈的血腥味使得卫长轩有一瞬间恍惚,他在这反复挥刀的动作间,腰间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身后的雪地全是鲜血和尸体,他看见早晨跟自己一起出发的同伴们接连匍匐在地上,头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都死了。卫长轩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他几乎要提不起自己的刀了。马蹄声急促,两边的燕虞骑兵夹击了上来,同时举刀,让他再没有躲闪的余地。就在寒光从头顶落下时,卫长轩猛然向着一侧的刀锋撞了过去,他肩膀上挨了一刀,可是手中的刀刃也剖开了敌兵的肚子。四周黑压压的铁蹄逼了上来,他站在地上,眼前一片血红。   “卫长轩,我要怎么办。”一个啜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被潮水般的敌人淹没时,卫长轩脑中却闪过了杨琰的脸,他忽然就笑了起来,冲到他前方的那个燕虞士兵被这笑容蛊惑了似的,竟忘记举起手中的刀。卫长轩猛然抬头,他的唇间像是轻声呢喃:“也奚,我绝不会死。”说完,他拔出了那柄沉重的马刀,忽然跃起,用力斩下了敌手的头颅。 第35章 建功   冲上山坡的燕虞大军忽然出现了裂痕,只见一支深色衣甲的轻骑从后方追了过来,像一柄匕首一般插入了敌军的阵型。最前方一马当先的是少将军尉迟锋,他手中长刀尽情挥洒,将面前的敌人尽数斩下马去。等冲到山坡上,他才骇然一惊,那燕虞骑兵的包围圈里竟还站着一名浑身浴血的青年禁军。他眼睛都杀红了似的,双手紧握着手中马刀,身上明明负伤几处,却还是执着地站在那里,那些凶狠的燕虞骑兵似乎被他的杀气所惊骇,竟犹豫着不敢上前。   尉迟锋带着手下猛然冲上前,将这名禁军与敌军隔开,见他还是僵硬地握着刀站在那,不由得急道:“快上马,还能动就自己上马!”   那青年却没有理会他的呼喝,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涌动后退的燕虞大军,尉迟锋有些奇怪的顺着他视线望去,山谷间人马杂乱,隐约可见那些纯黑铁甲间露出一个红铜色的魁梧身影,是贺鲁!   尉迟锋刚察觉到这一点便立刻策动战马想要追上去,谁知身侧一匹青色骏马竟率先跃了出去,那浑身是血的青年禁军不知何时上了马,径直冲向了敌军。这么不要命的人尉迟锋倒是头一次见,他愣了愣,也一鼓作气跟了上去。   前方的后军忽然动了起来,燕虞骑兵素来机动性极强,他们转眼便变换了阵型,一队压阵的弓弩手一齐抽出了弓箭。他们举起弓箭的那一刹那,卫长轩也张开了长弓,他的箭抢先射向了对方,而后对面的箭矢也雨一般落了下来。   尉迟锋赶忙抓起马后的盾牌高高举起,护住了两人的头脸,箭矢噼里啪啦敲打在皮盾上,像下了一阵乱雨。尉迟锋在盾牌下的阴影里极近地看向对方,忽然发现这个满身血腥味的小子竟长得十分好看,他垂着一双极长的睫毛,声音低沉沉的:“我刚刚好像射到贺鲁了。”   尉迟锋愣了愣,等他撤去盾牌,燕虞大军早已退出山谷,地上除了沾染了血迹的乱雪就是四处倒毙的尸体,根本看不到贺鲁的影子。   距离云峡关还有四十里的地方,驻扎着东胡军的先锋营, 尉迟锋刚一策马进入营门,两旁立刻有人高声道:“听闻少将军今日立了大功,此战歼敌千人,你这边还没回营,战报都已写好了!”   尉迟锋还是少年心性,显然是喜不自胜,大声道:“今日不过是父亲运筹得当罢了,此战大胜也是依托各位的功劳,”他说到这,略顿了顿,转向身后,“不过,此番都城来援的那支禁军竟也不错。”   东胡军私底下看不起禁军软弱,已是由来已久的事,这次对尉迟锋带回的那名年轻禁军倒是颇有些好奇。军医已给他清理了伤口,又敷了药,这人从头到尾连一声也没哼过,只在喝到极苦的汤药时皱起了眉头,露出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来。   晚间,军营偏帐。   因为主将全都领兵在外,大营内显得空荡荡的,卫长轩因为伤口被包扎得太结实,几乎是动惮不得,只能费力地靠在营帐一角。   他面前的尉迟锋手里还拿着半截烤羊腿,伸手便在他肩上拍了拍:“这么说,你不但绕到了燕虞大营,还烧了他们的辎重?”他说着,很高兴似的,“看不出,你胆子还真不小。”   卫长轩竭力挪得离他远了些,不让他拍到自己的伤处,他想了想才问道:“你们今日不是要在山脚伏击燕虞大军么,就算他们受伏而逃,也应该是向着乱石城的方向,怎么反而进了山谷?况且他们盔甲整齐,一点被伏击的样子都没有。”   尉迟锋干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羊腿:“其实今天那场伏击失败了,对方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策略,所以刻意引着我们的人向山谷那边退去。不过你们那陈将军倒是机警,带着人马将燕虞军队切成了两截,我便追着贺鲁领的前军进了山谷。”他说到后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你们在山坡上放箭打乱了他们的脚步,只怕我这斩敌千人的功劳还要再打个折。”   卫长轩这才明白今日正面战局究竟如何,他皱了皱眉:“那陈将军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回营?”   尉迟锋摆了摆手:“听说他们追着那半支残军过了乱石城,若是来了兴致,只怕要打到燕虞大营去呢,我父亲也派人跟去了,他们大约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他解释完,便起身准备离开营帐:“你受了伤,今晚就睡我的帐篷,我去亲兵营挤一挤就好。”   卫长轩微有些茫然,他记得初见时此人对他们很不客气,却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又是怎么回事。   尉迟锋见他微露出些错愕,不由得赧然一笑,他重新坐到了卫长轩的身边:“先前跟你们说的那些话不大好听,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东胡男儿最看重有血性的男子汉,今天在战场上,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有胆气,不怕死,”他竖起大拇指,“跟以往我见过的那些贪生怕死的中原人不一样。”   卫长轩苦笑着摇头:“少将军,你不懂,”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拼命杀敌,只是不想被敌人杀死,其实,我是真的很怕死。”   尉迟锋怔了怔,低声道:“看不出来,你是有牵挂的人啊,”他笑着叹了口气,“也对,以你的相貌人品,在都城里想必是有相好的姑娘在等你回去,或许还不止一个?”   卫长轩苦笑着摇头:“少将军说笑了,并没有什么姑娘。”   尉迟锋不肯相信似的瞧着他:“一个都没有?”   卫长轩依旧摇头:“没有。”他摸了摸怀里那把包着皮鞘的匕首,在昏暗的营帐里露出微有些寂寥的笑意来。   十二月二十九,云峡关。   轰隆隆的铁蹄声响彻关口,这是大昭的先锋轻骑,骑兵们铁甲上皆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然是连夜冒雪赶回的。轻骑过后,大批步卒也陆续回营,卫长轩坐在帐内,听着辎重车从帐外推过的声响,心里盘算着陈绍他们也该回营了。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帐门猛然被掀开,进来的却不是陈绍,而是军中的传令官,他板着面孔道:“卫长轩,陈将军传召。”   从自己的营帐到中军的一路上,不少来往军士都向他侧目而望,卫长轩心里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他走到大帐外通报了一声,而后才掀开帐门走了进去。大帐里的篝火烧得正旺,卫长轩腰侧那处伤口才结了痂,骤然到了暖和的地方隐隐有些发痒,他俯下身向帐内的将军行了军礼。   陈言目光向他扫来,竟是十分冷硬:“卫长轩,出战前我派给你的军令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卫长轩立刻答道:“潜入敌后,烧毁敌军粮仓。”   “原来你还记得,”陈言一拍桌案,“那你为何不依令行事!”   卫长轩微微一怔:“末将赶到粮仓那里才察觉敌军已转移了粮草,所以才……”   “既然粮仓是空的,你为何不及时回返报告于我,却擅作主张,偷袭了燕虞主营?”陈言冷声道。   “粮草之事,关乎战局,末将不甘空手而返,这才冒险偷袭了他们主营。”   “兵行险路,此举倒也没有不妥,”陈言低声说完,忽然呵斥道,“可你身为军士,就不该罔顾军令!”   卫长轩浑身一凛,几乎就要跪下。   “我问你,烧毁燕虞辎重之后,你又在山谷里遭遇了贺鲁的主军,是么?”   “是。”   “你手上不过一百来人,你竟不避锋芒,还射了他一箭,是么?”   “是。”   “卫长轩,我本不该处置你,可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陈言语气危险。   卫长轩心下不由发冷,他知道违背军令要被责罚,这没什么,可那场突袭难道是对战局不利的事么,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他发愣的时候,肩膀上忽然一紧,竟被陈言双手抓了起来,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的伤口挤裂开:“好小子,”陈言冷硬的脸上忽然绽开笑容,“贺鲁死了!”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卫长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脸上都是懵的。后面的陈绍已大笑着掀帐走出:“叔叔,你就不要捉弄他了!”   陈言朗笑出声:“卫长轩这小子,实在让我欣喜,他要是我陈家的子侄,我定要保他世袭一等将军。”   陈绍嗤笑了一声,转向卫长轩:“这次我军穿过乱石城,追击到燕虞大营,原本只是示以威慑。毕竟他们那里有二三十万大军,也不是闹着玩的。结果当天得到线报,才知道你把他们的军械粮草一把火烧了。叔叔说,这下都不用我们打过去,他们自己就会大乱阵脚。”他说起战局,倒是很有条理,“我们怕逼急了燕虞人,所以隔得远远的,在乱石城里扎了营,一面派人打探营内的动静。按理说燕虞人被突袭了大营,又没了军械粮草,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定要跟我们血战一场才肯退去。谁知他们竟没有一点要出战的势头,安静了两三天,我们察觉他们竟有了退兵的架势。”   卫长轩认真听着,并没有插话。   “起先,叔叔和尉迟将军都怀疑对方只是假装退兵,只等我军追击,再部署反扑。所以我们没有急着追上去,只派了一支轻骑缀着他们,这支轻骑正巧拦住了敌军的辎重营,俘虏了二三十人。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贺鲁几日前回营时便中了一箭,拖了两天,伤势越来越重,竟然死了。他的几名副手还算得力,趁着没有军心大乱连夜撤兵,大约想要退回燕虞境内同援军会合。”陈绍说到这,喜不自禁地拍了拍卫长轩的肩膀,“你这次射杀敌军主将,逼得燕虞退兵,可算是立了头一等功,我军死伤数目也极少。叔叔已经让军中文书写了战报,头一个就是你的名字,你只等着风风光光地入朝领赏吧!”   卫长轩听到后来,慢慢呆住了,他像是要笑,可是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垂下了头:“可我带出去的人,都死了……”   陈绍微微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只有些惶然地看向了叔叔。   陈言只摇了摇头:“你的手下死了,你当然难过,可若不是你们那支人马,此番燕虞大军绝不会轻易退去。两军少不得要继续在云峡关外交战,累积下来,死伤人数还要再多出百十倍。若是等燕虞援军一到,攻破云峡关,进入安阳,甚至平沪,死伤百姓更是无可估量。所以,你做的事是对的,并不需要太过伤怀。”   卫长轩低声道:“是。”   “你此番立了大功,看来是轮不着我来升你的职了,你且继续领先锋轻骑,待战报送上,且看朝廷给你什么封赏吧。”陈言说着,摆了摆手,“好了,明日是除夕,解一日禁酒令,你们也去好好乐一乐吧。”   出了营帐,陈绍又转向卫长轩,一脸关切:“听说你受了伤,严重吗?”   卫长轩捂着肩膀:“腰上的伤还好,就是肩膀……”   “肩膀怎么了?”   “被你和你叔叔刚才拍裂了。”卫长轩说完,看好友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好笑起来,“你开始不是总抱怨陈将军不让你上阵么,这次总算让你这把刀出了鞘,是不是高兴多了?”   陈绍摸了摸脖子:“虽然上了阵,可叔叔把我留在中军,其实跟敌人交手的机会不多。我知道,他就是怕我受伤,会挨我父亲的责骂。可是……”他轻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不甘心。”   他抬头看着卫长轩,忽然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这些天,简直都有些嫉妒了。”   卫长轩有些奇怪:“嫉妒我?”   陈绍自嘲地笑了笑:“他们提到我,都只会说是陈大将军的侄儿。可你就不一样了,全军都知道你一箭射死了贺鲁,你的名声都传到东胡军那边去了,听说连燕虞那边的俘虏都给你起了绰号呢。”   卫长轩摸了摸鼻子,咕哝道:“燕虞人起的绰号,多半是骂我的吧。” 第36章 梦回   边陲的新年极是寒冷,营帐内却温暖如春,帐篷中央烧着通红的火盆,火盆上还架着个硕大的铜镬,里面翻滚着一只煮烂的羊腿。   羊腿是陈绍从火头军那边偷出来的,原本是要烤,可吃惯了羊肉的尉迟锋非要说冬天煮出羊汤来喝着暖和,所以他们又出去找煮羊腿的器皿,最后竟把营中震慑士卒的大镬搬了来。   尉迟锋把铜镬放到火上,神色间还有些恭敬之意:“据说当年有位东胡大将,曾设下军规,临阵脱逃者,受汤镬之刑——就是把人放到镬里煮死。众将士心生畏惧,在战场上都奋力拼杀,绝不敢后退,所以我们军中都会放上这么一个大镬。”   他说完,只见卫长轩和陈绍都满脸复杂地看着他,全然没了先前饥肠辘辘的模样。尉迟锋赶忙笑道:“只是做个样子,这个铜镬可没煮过人,你们看它只有这么大,连条人腿都塞不进去。”   卫长轩一时更没了胃口,他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道:“少将军,你这个人……想必朋友不多吧?”   煮开的锅子里撒了大把的胡椒和辣料,吃得三个人脸上全都涨红了一片,可谁也不肯停下来,他们互相较着劲,好像不是在吃辣羊汤,而是在战场上较量。   尉迟锋一面吸气一面从腰后摸出了一个酒囊,里面装的是此地的烈酒,他灌了两口,又大方地将酒囊递给一旁的卫长轩:“这种时候,怎么能没有酒,喝!”   卫长轩倒并不急于喝酒,他吃了这又热又辣的羊汤,伤口痒得更厉害,忍不住就要去抓挠。刚解开皮甲,一旁的陈绍就劝道:“你这是伤口长新肉了,千万别挠,会留疤的。”   尉迟锋一听这话,也窃笑起来:“是了,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怎么做乌及苏尔?”   卫长轩停下手,莫名其妙问道:“乌及苏尔又是什么?”   “就是燕虞人给你起的绰号,你难道忘了?”陈绍用匕首叉起一块羊肉丢到嘴里。   卫长轩不懂燕虞语言,听他们说话只觉都是呜噜噜一串,哪里分辨得清楚,不由又问:“这绰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绍向尉迟锋一指:“这些时日都是少将军在审问燕虞俘虏,你何不问他?”   尉迟锋醉意阑珊地抱着酒囊:“这本不是什么好话,苏尔是燕虞人的恶神,就像是你们口中的阎罗王,专管催命。听他们说,自那日见你在大营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毫不眨眼地取人性命,着实凶狠。不过……”他打了个酒嗝,又道,“又因你生得太过英俊美貌,他们才叫你乌及苏尔,换做中原话就是——美阎罗。”   卫长轩听到最后,有些好笑又有些窘迫,脸都涨红了。陈绍却不肯放过他,大笑着从背后向他肩膀上一挎:“好,这个名号不错,明日我就让人写在大旗上,做你的军旗!”   三人正在说笑,忽然帐门一掀,一名穿着白衣白甲的将大步军走了进来,尉迟锋像是吓了一跳,猛地蹿立起来,嗫嚅着道:“父……父亲……”   那正是安阳节度使、归德大将军尉迟贤,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是征西大将军陈言,他们二人是此次应对燕虞大军的主将,不知因何事竟趁夜来到了这下等军官的营帐。帐中三个年轻军官神色都有些慌张,帐内满溢着辛辣的羊肉汤味,那羊肉看起来来路不明,煮羊肉的铜镬更是眼熟。尉迟贤的目光锋利如刀,直看向自己的儿子,又见他背着手,显然是在背后藏了什么东西,他脸色一冷,立刻开口道:“亲兵!”   陈言也早闻到了那股酒香,军中饮酒是大忌,他估摸着这位尉迟将军面子上过不去,多半是要传执令官军法处置那位少将军,赶忙笑道:“这几个小子年纪都不大,喝酒吃肉一时失了分寸,算不得什么大事,等空闲了一起处置。”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军情紧急,还是先说正事吧。”   尉迟贤不好驳他的面子,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而后才道:“燕虞大军去而复返,这次除了十万人马,还多了三千重骑兵,从斥候传来的消息推测,只怕一日夜后就会攻到云峡关外。我眼下要去河西见拓跋公,请求援兵,你赶紧回营收拾整顿,带剩下的人去云峡关口驻扎,务必死守云峡关。”   尉迟锋立刻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营帐。   他走了之后,尉迟贤向陈言微一颔首:“本将先去处理军务,其余的事,就托付给陈将军了。”   陈言点头道:“尉迟将军放心。”等对方走出去之后,他神色也变得十分严肃,“阿史那努尔来得好快,此人这么短短时间便能收拾残军重新攻过来,可见不简单。”   这边陈绍已从懒散中清醒了过来,他一听见这个名字便恨得牙根紧咬,沉声道:“叔叔,我们要如何应对?”   陈言有几分凝重地道:“燕虞的重骑兵几乎能说是锐不可当,一旦到达,只怕云峡关绝守不住,这也是尉迟贤急着要去河西求援的原因。说起来,我也是十多年前才得以见过一次他们的重骑兵,当日之战,我至今也不能忘记。”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恍惚又感慨的神色,半日后方道,“阿史那努尔生性狡猾,此行虽说只有十万人马,可我疑心他另布有伏兵,还是派出小队人马前去查探一番为妥。”   陈绍几乎是立刻便道:“我去!”   陈言微微一怔,他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急,待明日点兵时再作计较。”说完,略一迟疑,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建安寄来的信,给你的。”   陈绍接过,待看清信封上的字迹,竟然愣住了。   “建安寄过来的信,便是加急也要大半个月吧?”卫长轩问道。   陈绍已在灯下读完了那封字迹娟秀的信,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这么说,是尚书小姐年前写的?”   陈绍愣愣地点了点头,又猛然醒悟过来:“你怎么知道……”   卫长轩大笑出声:“除了未来的令夫人,建安还有什么人的信会让你这样大反常态。”他取笑完,又道,“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你,你腰间里那封遗书,莫不是写给那位小姐的?”   陈绍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结结巴巴道:“当然不……不是。”   卫长轩抱着手:“我那日看你写着写着竟露出窃笑,这可不像是写给家里人的。”他皱了皱眉,“不过,也从没见人写遗书是这个神色,你究竟写了什么?”   陈绍见打不过马虎,只得招认道:“这边禁军中有几个不正经的朋友,我怕他们胡乱拿这遗书去诓人,所以……”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挠着头道,“所以我写道,若是传闻说我葬身沙场,那定是假消息,让她切记不要另许他人,等……等我回去……”   卫长轩更是好笑:“听说李尚书家这位小姐才貌双绝,想必有些孤高,你写这么无稽的东西,倘若让她看见,难道不会着恼么?”   陈绍笑了笑:“她现在长大了,确实有些孤高,从前小时候,整天疯丫头一般。我初次见她时,看她小脸脏兮兮的,还以为是个小子。那时,我们几家孩子都差不多大,终日在花园里嬉笑玩闹。”他说起儿时旧事,脸上浮现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和笑意,“众人欺她年纪小,不愿带她玩耍,我年纪最长,只能多照拂一些,她待我便比别人多亲近一些。”   他说到这,微微有些出神:“她家后园有许多海棠树,春来花开,众人都攀到树上摘花,她却够不着,我便让她坐在我的肩膀上。那时她不足六岁,终日里嚷着要嫁给陈家哥哥,她母亲问她为何,她说爬树时只有陈家哥哥愿意背她。两家长辈们自是为这个取笑了一回,而后便抛到脑后。直到去年,我身在会宁,李家张罗着要为她和泸王世子结亲,她却道园中海棠为证,当日已许婚约,岂可再许他人。”   卫长轩听到这里,笑叹道:“怪不得你那时从急着从会宁赶回,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陈绍被他笑得不好意思,终是岔开了话题。   卫长轩这夜却没有睡,他轻手轻脚离开了营帐,来到陈言帐前,帐内的灯火还亮着,他也没有通报便进了帐。   “将军,明日查探军情还是让卑职去吧?”   “为何突然来请命?”陈言似乎料到他会来,不紧不慢地问道。   “卑职先前走过一遍乱石城的小路,对地形比较熟悉,查探时可能会方便一些。”   陈言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眼睛:“说实话,你是想替陈绍顶职吧?”   卫长轩仓促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此去虽只是查探军情,不必跟敌军正面交锋,可还是有些危险,你难道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么?”   卫长轩低着头道:“卑职当然在乎自己的性命,可陈绍他……他回去之后便是婚期,还是不要出什么差池为好吧,”他顿了顿,大着胆子抬起头,“难道将军心里不是这么考量的么?”   陈言沉默良久,终于长叹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敢让他出什么差错。虽然在战场上谁都会死,可我还是想尽力保住这个侄儿周全,毕竟,他是大哥唯一的血脉了。”   卫长轩立刻俯下身:“所以,查探军情一事还是交给卑职吧。”   “你的伤怎么样了。”   卫长轩赶忙道:“已经好多了。”   “好,”陈言站起身,“那便交由你去领兵。”   雪后初晴,结了冻的冰原白茫茫一片,马蹄踏在冰上偶尔打滑,所以士卒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勒着马,忽然有一人道:“你们看那里!”   众人依照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的冰原上有大片黑色的痕迹,那是冰面被掀开后,露出的泥土颜色。   卫长轩带着众人沿着泥土的痕迹一路向前,头盔下的面色已有些愕然,他知道寻常骑兵在冰原上跑过,只能留下普通的足印,而这必然是燕虞重骑兵留下的。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些骑兵有多么厚重的盔甲和健壮的马匹,才能把厚厚的冰层踏碎,将这些冻硬的泥土掀翻成这样。   “你们看这一路的足印,大约有多少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东胡军营中的老骑兵,一看蹄印便了然地道:“中间这行深的是重骑兵留下的,两旁是轻骑,看样子重骑大约三千,轻骑不过万人。”他说完,顿了顿,又从马上弯腰仔细看向地面,“这里有一队足印,很浅,可是来回徘徊,不像是随军同行的部队。”   卫长轩也弯下腰来,去看那圈徘徊的足印:“这确实不是跟燕虞大军同行的方向,而且这蹄印怎么会这么浅……难道他们马蹄上包了软布?”他说到这,心中忽然一紧,立刻抬起头,然而身后却有疾风响起,一阵锐痛从脑后袭来。   “卫长轩!”杨琰猛然从梦中惊醒,他怔怔摸向自己冒着冷汗的额头,微微喘息了片刻,才伸手拨开了床帏。   外间的方明很快便上前服侍他起身,他小心地看了看主子有些苍白的面孔,试探着问道:“公子,你……又梦到卫大哥了么?”   杨琰无力地点了点头,等方明拧了温热的手巾替他拭去额上汗水之后,才低声问道:“前线可有消息?”   方明摇了摇头:“还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呢。”   “传到朝中的战报只怕还在案底压着,”杨琰口气中已隐隐有些急躁,“还是飞鸽传书到安阳那边问问。”   方明赶忙道:“是,”他又迟疑了一下,“可是……万一让院子里那些人发现,恐怕有麻烦。”   杨琰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顿了顿,“月明楼的事,办妥了没有。”   “已经妥了。”   杨琰点点头:“好,把唐安叫来。” 第37章 被俘   南院屋子里烧了通红的炭火,整间厅堂内温暖如春,唐安跪在里面,只觉得汗都要落下来了。屋子里除了银骨炭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之外,就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端坐在案前的公子不知在低头写着什么,他忽然停下笔,轻唤了一声:“唐安。”   “小人在。”   杨琰低声道:“倒一盏茶来。”   唐安微有些犹豫着道:“小人去请方总管来。”他知道这院子里仆役虽多,但平日的食水都是要经了方明的手才能给公子进用。   杨琰轻轻笑了笑:“怎么,没了他还要渴死我不成,快去倒来。”   听他这样说,唐安只得小心翼翼斟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杨琰接过,小口饮着,问道:“唐安,你识字么?”   唐安正偷眼想往案上看,听到这一句,吓得微有些瑟缩:“小人……只略识几个字而已。”   杨琰笑着点了点头:“我瞧你平日性子机敏,只做个花匠未免可惜了,既然识字,日后自然有更好的去处。”他似是随口问道,“你如今在南院当职,月钱多少?”   “每月五百钱。”   杨琰垂下眼睑:“五百钱,倒不算多。”   “公子说哪里话,”唐安干笑了一声,“小人吃穿都在府里,又没有旁的花销,五百钱已经很足够了。”   “说的也是,你没有旁的花销,又有王府那边的赏赐,理应是够了。”   听到“王府那边的赏赐”时,唐安微微一惊,他错愕道:“原来公子知道。”   杨琰歪了歪头,显得很无辜似的:“知道什么?”他复又笑了笑,“知道你每月被何长史传召的事么?”   “公子恕罪!”唐安猛然跪下,“先前何长史遣我等来服侍公子时,私下叮嘱,让我盯着这边的动静,我不敢推辞。”   “哦?何长史都问些什么?”   “不过是公子你平日做些什么,见些什么人,还有……平日字帖写了些什么,他也要问。”唐安说完,又赶忙道,“小人该死,今后再也不回这些事了。”   杨琰笑着摇头:“不必,往后何长史问什么,你就照实情回他,不必有所隐瞒,知道么?”   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闷闷地应了。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要向何长史回话么?”   唐安答道:“还有厨子刘荣升,”他顿了顿,“公子,你要小心他一些。”   “怎么?”   “他为了从何长史那里多要写赏银,把南院的事事无巨细都统统说了,虽说公子你平日安分守己,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前些时候还说方管事总去一墨斋装裱书画,想要跟去瞧瞧,我故意玩笑了几句,才让他打消了主意。”   杨琰像是有些惊讶,他好笑般道:“你跟他都是何长史的人,为何要替我说话?”   唐安低了头,闷声道:“因为公子你对我们下人很好,常常赏钱赏东西,说实话,若是你被别人害了,恐怕以后我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主子了。”   杨琰几乎失笑,他点头道:“原来你是怕我被人害了,没人给你赏钱赏东西。”笑过之后,又有些感慨似的,“你放心,现如今,他们还不会害我。”   唐安听他这么说,心下愈发不安:“其实……我也知道不该做卖主求荣的事,先前,也无非是见利忘义,为了那点赏钱……”   “你不是说了,自己没什么花销,又为何会缺钱?”   “我……”   见他结结巴巴的,杨琰倒笑了笑:“你不在府中时,似乎常去的地方是月明楼,那可是个销金窟,怪不得月钱不够用。”   唐安见他笑得古怪,慌忙道:“公子,我去那里不是因为贪色,只是……”   “只是因为那里有你的红粉知己,是么?”   唐安一时有些呆住了,他从前听说四公子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也不管事,什么都不懂。可他蓦然发现,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可心里明白得很,他根本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只是从不说出来。   “唐安,你喜欢那个月明楼的女子?”杨琰低声问道。   唐安被问得一愣,他有些局促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是我从前邻居家的女儿,前几年嫁给一个官员做了妾。谁知那官员贪赃被抄了家,女眷都入了奴籍,发配做官妓,她也没有逃过。我那日从月明楼旁经过,她在楼上喊我的名字,我才见到她,知道了这回事。”他说到这,挠了挠头,“这些事,不该跟公子说的。”   杨琰没有流露出唏嘘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道:“你想这样常去看她,还是想为她赎身,把她娶回去?”   唐安忽然窘迫起来:“我本是想替她赎身,谁知……”他无奈地低下头,看着地板,“她是官妓,没有落籍,根本赎不出来。”   “这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唐安想起那个女人,心内有些钝痛,他虽然知道为她赎身已是不可能的事,可听着耳边公子毫不关己的淡漠语调,身上还是微微发冷,他低下头:“公子,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唔,去吧。”杨琰摆了摆手,“案上那张纸,你拿去吧。”   唐安有些莫名地应了一声,他看向案上,只是一张寻常的字帖。   “不是我写的那张,是旁边镇纸压着的那张。”杨琰又道。   唐安挪开镇纸,刚一看清纸面,眼睛猛然瞪得老大:“这……这是……”   “落籍文书,”杨琰说完,又笑了笑,“下个月没有刘荣升,何长史的赏银你可记得多讨一点,毕竟有了女人,总要置间房子给人家住,是不是?”   方明奔波了一天,刚进府内就看到唐安痛哭流涕地从杨琰房内走了出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他略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走进去道:“公子,安阳的战报拿来了。”   安阳以西,过了云峡关五百里,便是靠近燕虞牙帐的乌苏里雪山。这里的气候比大昭的西北边陲更为严寒,大雪下了一昼夜,把帐篷外木杆上绑着的那个人几乎堆成了雪人。   卫长轩在极度的寒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身体却无法动弹,生牛皮的绳子牢牢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不远处有三两个裹着皮毛的燕虞人在火堆旁烤火,卫长轩不动声色地半闭着眼睛,用手指费力地摸向自己后腰。手指因为冻僵了,触觉十分麻木,他好不容易摸到了腰带上那截突出的铜齿,却无法把它捏住。   正在动作时,他所靠着的木杆忽然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老实点!”那人说的是大昭的官话,并不生硬,但还是能听出外族人的腔调。   卫长轩已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一支燕虞队伍俘虏了,他咳嗽了两声:“咳咳……我要见你们阿史那将军。”   “你想投降?”那个人问道。   卫长轩闭上眼睛,只是道:“让我见阿史那将军,我有要事。”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木杆忽然晃动着从土里被拔了出来。卫长轩几乎被他提起,不由微微一惊,他看向这个膂力惊人的外族人,目光中满是防备。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让你见了阿史那努尔,你会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吧?”对方嘲弄地说着,那是一个高大的燕虞武士,一头棕色微卷的头发笼在皮毛帽子里,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很深。   他既然敢直呼阿史那努尔的名字,可见在燕虞地位不低,况且目光敏锐,不像是个泛泛之辈,卫长轩简直猜不透他的身份。   武士看了卫长轩一会:“你就是他们说的乌及苏尔?”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还不是被我抓住了。”   他这话让卫长轩不自觉有些恼火,他喉咙里又干又渴,嗓音嘶哑,带了些凶狠的意味:“不过是偷袭而已,算什么好汉。”   武士哈哈大笑:“你们中原人说的,兵不厌诈,你不服气,我们就再来打一场。”   卫长轩狠狠地盯着他:“打就打,怕你不成!”   武士的笑容蓦地凝固在了脸上,他目光定在卫长轩胸前,忽然伸出手,从他怀中将那露出一半皮鞘的匕首拔了出来:“你怎么会有这个?”   卫长轩看这燕虞人的神色,倒像是认识这把匕首似的,他心中疑惑,一时没有答话。   那武士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其他人都还在几丈外的火堆边说笑,便又压低了声音:“你跟穆王府有什么关系?”   卫长轩更是吃惊,他忍不住道:“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谁?”   武士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杨烨的儿子,这把匕首是谁给你的,杨玳?还是杨玦?”   他既然能说出这两个名字,可见对穆王府内知之甚详,卫长轩与他对视着,心中已是疑惑万分,这人究竟是谁?   武士细细揣摩着他的神色,终于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也奚?”   卫长轩终于变了脸色,这世上能叫出“也奚”的人已屈指可数,他几乎是在一瞬间脱口而出:“你是拓跋?”   对方琥珀色的眼珠微微一震,他忽然微笑了起来:“你听说过我?”   卫长轩却又觉得难以置信,他本以为那个拓跋是拓跋一族的人,甚至以为是一名老仆,却没想到对方不但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青年,而且还是个燕虞人。   他又狐疑起来:“你真的是拓跋?”   对方没有回答,他把卫长轩从雪地里揪了起来,单手拎着,大步走进了帐篷。帐篷外的燕虞人看着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低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帐篷里有一股羊肉的腥膻味,膻味的来源大约是火盆上炙烤着的半只羊,武士把卫长轩扔在火盆边,而后一刀割开了他身上的皮绳。   卫长轩下意识就想翻身而起,然而他惊恐地发现双手竟僵硬地弯曲着,手指乌紫,像是冻在了那里。   “你的手冻坏了,”武士的口气很随意似的,“听说你是个神箭手,一箭射死了贺鲁,要是双手废了,你以后还怎么射箭。”   其实用不着他出言讥讽,卫长轩心中已经慌了,他赶忙把手伸到火上去烤,火舌几乎要舔上他的手指,可仍然没有用。他知道自己要赶紧把冻僵的关节掰开,可他甚至连捏住手指的动作都做不到。   武士蹲下身,低头看向他的手,他忽然伸手从那烤了一半的羊肉上抹了一把,就着大把滚烫的羊油猛然握住了卫长轩的双手,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握到了一块冰。羊油浸满了卫长轩冻裂的手指,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握住自己的那点触觉,就在这时,武士又问道:“你是也奚的什么人?”   卫长轩低声道:“我是他的伴当。”   “伴当。”武士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手上猛然用力,骨节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卫长轩痛呼了一声,他额头上的冷汗如雨般滴落,方才那一下,他还以为手指被对方捏断了。   掰直他的手指之后,武士便松开了手,他拿过一块脏兮兮的皮子,擦拭着指间已经凝固成雪白色的羊油。半晌,他又问道:“这些年,他还好么?”   卫长轩揉搓着自己微有些恢复的双手,慢慢摇了摇头。   武士怔了怔,微微苦笑:“也是,怎么会过得好呢,今年前听说穆王死了,杨玳继了位。我就想着,他大概是要吃更多的苦头了。”   卫长轩斟酌着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对方有些诧异:“他没有跟你说过么?”   卫长轩摇头:“他很少提起你,也不曾说过你的事。”   武士沉默了片刻:“小的时候,我被寄养在他母亲家里,他母亲出嫁时带我去了建安。但是一个燕虞孩子是不能被带进穆王府的,所以他们便假称我是出身拓跋家,还故意称我为拓跋。”他看着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微有些出神,“我是看着也奚出生的,看着他因为眼盲被人冷落,被讥讽,被欺负。他那些哥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那个杨玦,是个天生的坏种,而杨玳……”   武士的眼睛猛然燃起仇恨的火光:“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38章 故人   卫长轩还记得自己刚进王府时所吃过的种种苦头,他可以想象得到,年少的拓跋在府中的际遇不会比他好些。他抬起眼睛:“你是因为受不了被人欺侮,所以离开了王府吗?”   武士冷笑了一声:“那些软骨头的手段,我还从来不放在眼里,我回到燕虞,只因我是个燕虞人。”他抬起手,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半边结实的臂膀和胸肌,“我们生来就是草原上的皇帝,要提刀上马,纵横驰骋。而不是在中原的那个小院子里,每日看着四方的天空,互相勾心斗角,尽搞些恶毒的小把戏。”   听他这么说,卫长轩点了点头:“看样子,你在这里也算是个头,但又不像阿史那努尔的手下,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武士笑了笑,他抱着手:“你想知道我的事?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是个百夫长,每月的军饷只够喝酒吃肉而已,这么几个钱还犯不着让我上战场去玩命,况且,我又看不惯阿史那努尔。所以,我带着手下兄弟在开拔时悄悄溜了,驻扎在这里,准备观望两天,看看前线战事如何,再做打算。”   卫长轩心中冷笑,此人言谈气度,全然不像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他说这么一番谎话,显然是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呢?”武士忽然问,“你杀了贺鲁,应该是立了大功,少说也要封个将军。怎么却带着这么几个人,跑到离战场百里外的地方来,想做什么?”   卫长轩假意叹了口气:“我在军中既无身份又无背景,所立的一点功劳全让将军的侄儿顶替了,我如今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所以,这两天心里烦闷,就叫了几个人出来打猎,散散心而已。”   他随口诌着,抬起了眼睛去看对方的反应,却听武士冷笑了两声:“我原以为你还算是个男子汉,没想到也是个满口扯谎的小人。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忽然掀开帐门,怒气冲冲地对外面狂喝了两句,只见几个燕虞士卒立刻跑了进来,将卫长轩牢牢捆住,而后拖了出去,径直扔到了帐后的马棚里。   卫长轩被摔得浑身发疼,他躺在雪地里,闻着四周浓重的腥臊气,苦笑出声:“也奚,你这个旧相识,还真是不客气。”   雪地里的月光,格外刺眼森寒,卫长轩听着不远处的动静,慢慢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躺着的时候,用后腰上别着的铜齿割开了皮绳。因为被冻僵过一次,他现在有些神经质地不停活动着指节,身旁的燕虞战马来回踱步,他不敢贸然起身,生怕动作惊了马,长嘶声会把帐前的那些人引过来。他匍匐在雪地里,慢慢向前爬了几步,而后,忽然翻身而起,跃到一匹马背上。那正是他的烈风,只听一声唿哨,这匹生青色的骏马已跃出马栏,跑进了一望无际的冰原。   奔驰的途中,卫长轩几乎能看见自己口中呼出的热气结成冰霜,他不停地加鞭催促,生怕自己会冻死在路上。   忽然,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人一马,月光照在他的头顶,清晰地照出那张有些野性的异族面孔。那人手中举着弓箭,箭已上弦,直指卫长轩。   卫长轩停下马,与他对视着,他手无寸铁,已无法避开对方手中的箭。   然而武士却笑着垂下了弓箭,递了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另一件东西:“你忘了一件东西。”   卫长轩伸手接过,却是杨琰相赠的那把匕首,他背起弓箭,将匕首放进怀里,有些不确定地道:“你肯放我走?”   武士笑了笑:“是你自己逃走,跟我有什么相干?”他顿了顿,“有件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看不惯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微微一怔,也笑了。   “还有,我不信中原人真的会像他们说得那样英勇。”武士那双沉透的琥珀色眼珠牢牢盯住他,“除非你真的有本事,能杀了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与他对视了片刻,点头道:“好。”   他们同时策马,与对方交错而过,两人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将来战场相遇,此人会是棘手的敌人吧。   永安六年,二月初七,云峡关。   高大的雄关已不复往昔盛景,向西的墙面坍塌了将近一半,上面还有焦黑的痕迹,那是前一日被巨大的火弹砸碎的。   陈言没有料错,阿史那努尔不止带了重骑和十万人马,他另结盟了西域伽摩国,带了新制的砲车,汇集到云峡关下。昨日的一场强攻,便如半空中下了一场火雨,守军死伤不计其数。   “泥浆铺好了没有!”尉迟锋在昨天的交战中连眉毛都烧掉了,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还踢了一脚身旁动作磨蹭的士卒。   “少将军,对方的火弹势头太大,泥浆怕是不起什么作用。”有个声音在他身后道。   尉迟锋焦躁地回道:“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如今只有闭关死守,难不成让他们生生把城墙砸碎吗!”   “或者,我们可以先把他们的砲车砸碎。”   尉迟锋听得一惊,他这才察觉背后说话那人是谁,赶忙转过头来:“陈将军。”   陈言点了点头,他身后的亲兵已抬着巨大的器械来到墙头,正在有条不紊地装卸。   “尉迟将军的援军还没到么?”陈言脸色有些凝重,他看着城下,“对方攻势如此猛烈,我们只怕等不到援军,云峡关便要被攻破了,少将军要不要往安阳城里避一避?”   尉迟锋瞪大了眼睛:“父亲临走前命我死守云峡关,我绝不会后撤,”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陈言身后,“陈将军,那是什么?”   “这些是床弩,此番没有从建安带什么现成的军械,这还是拆了几件旧军械,让他们连夜改装的。”陈言说完,向后喝道,“都准备好没有!”   “回禀将军,皆已齐备!”   城下的砲车已在点火,火光冲天,映着四周的雪地,简直耀眼。就在此时,云峡关城头令旗摇晃,无数的箭雨随着数十枚重矢一齐落下,城下数百步内的人马几乎无人幸免,连附近的几架砲车也被重矢击成了碎片。   城上得手的士卒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只见几枚火弹猛然被抛了上来,热浪滚滚,顷刻把附近的几人吞噬了进去。   “还有几架砲车离得太远,床弩准头不行,根本射不中。”   陈言抚着城墙,轻声叹了口气,而后沉声道:“点派兵马,随我出城迎敌。”   尉迟锋有些惊讶:“陈将军,现在对方阵型未破,出城还是太过危险了吧。”   “事到如今,已不是在乎性命的时候了,”陈言头也不回地走下城墙,“既然不能眼睁睁看云峡关陷落,便只有出城赌这一局。”   骑兵的铁蹄率先冲出城门,而后紧跟着的步卒蜂拥而出,砲车暂时停止了攻击,两军潮水般战到了一处。   陈言出城只带了万余人,几乎顷刻就被对方包围了起来,他的目标很明确,并非是敌军后方大帐,而是砲车周围那支守卫步卒和数百名炮手。   身侧源源不断有敌军冲上来,两旁的亲兵以长刀封路,却还是挡不住这些骁勇的燕虞人。陈言手握重剑,刚俯身砍倒一名步卒,却见侧面又闪过一个人影,身旁的人比他反应更快,已一刀削下那人的头颅。   陈言转头看向这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却对上自家侄儿的脸,不由一惊,随即怒吼道:“我命你与尉迟少将军在关内驻守,你为何出城?”   陈绍脸上还溅有敌军的鲜血,他举起长刀:“叔叔,你总不能永远关着我,我是陈家的子孙,生来便是要上战场的,”一片雪花悠悠地落在他举起的刀上,被血的热度所融化,水珠直流向刀刃,他压低声音,“我便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悔。”   陈言略有失神,他看着侄儿的侧脸,仿佛看见初上战场的自己,他点了点头:“好!”而后策马,率领大军直奔向敌军阵前。   军械笨重,全然比不上骑兵的机动,守卫炮车的步卒和炮手几乎瞬间就死于这万人的摧踏,鲜血和烈火同时燃起。陈言抬起头,只见后路已被燕虞轻骑重重封锁,他高举佩剑,高声喝道:“散开!”   敌军的阵型忽然变了,两侧长展开来,如同双翼,中央的旗手已经高举起了令旗,似乎正要挥下。   “叔叔,”陈绍不知何时靠近了过来,低声道,“他们这是……”   沉重的声音如同雷鸣,隐约从敌后传了过来,那简直不像是马蹄声,而是巨兽出动的声响,震天动地,让人胆寒。   “是燕虞的重骑。”陈言点了点头,他在这种时候,倒显出大将的从容,转头对侄儿道,“盯住后军,退者斩!”   陈绍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拨马掉头,却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只见燕虞军中的令旗官正要挥下手中令旗,却身不由己往后一仰,竟是被一箭穿透额前,倒在了地上。   不止是燕虞大军,连这边的禁军士卒们也震动了,那是燕虞中军,距此大约五六百步,任谁也不可能射那么远的箭。况且那箭射来的方向根本不是这里,竟像是从燕虞后军中射来。   “是卫长轩!”陈绍突然大喊,他看见冰原上有一匹青马踏着纷纷扬扬的碎雪奔驰而来,那人身后跟着大批燕虞骑兵。那一人一马如同从天而降,风驰电掣般穿插而出,那手提着弓箭的青年赫然便是卫长轩。   陈言立刻举起重剑,低喝:“一营二营弓箭掩护,陈绍,你率精骑营前去接应。”   “是!”   卫长轩浓黑的长眉上已结了一层冰霜,他死死握着手中的弓箭,在突围的最后关头还向中军方向射了一箭。羽箭带着疾风钉入了燕虞的王旗,在重重围拱下的那个男人揭开纯金的面甲,他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眯起了鹰隼般的眼睛。   燕虞军队展开的两翼不断向前,几乎要把出城的这支大昭军队全然围住,就在这时,云峡关墙头响起沉重的战鼓声响。随着鼓声,云峡关的大门机括响动,缓缓开启,随着鼓声跃出的是一支白甲的骑兵,那是尉迟贤的嫡系军队,他们身后,数万大军高举这火红色的大旗从城门里缓缓涌出。   陈言紧绷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他低声道:“看来尉迟将军请来的援军还算及时。”   在永安五年到永安六年与燕虞的这场边境战乱中,这是云峡关最为危急的一战,东西两面城墙俱有坍塌,其中以西面城墙最为严重,六丈的城墙几乎只剩三丈有余,墙头尸骨连横,守军死伤万人。   面对大军压境,拓跋信派出了手下五万精锐赶往安阳,稍稍缓解了这次边陲的危机。燕虞牙帐下右将军阿史那努尔率兵暂且退去,却驻扎在云峡关两百里外,虎视眈眈。一时两方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竟短暂地对峙了起来。 第39章 闻达   永安帝六年,三月初三。   彼时春闱刚刚揭榜,穆王府外沿街张灯结彩,熙熙攘攘停了数十辆大车,穆王杨玦在府中设了豪宴,所宴请的皆是此次及第的新贵们。   王府门前迎客的却不是小厮,竟是美貌的侍女,这位穆王贪色的名声是整个都城内都有名的,府中的侍女们妍态各异,或妖娆或清甜,仪态万方地扶着贵客们走入王府内的暖阁中。   此时春寒料峭,暖阁中却暖意扑人,杨玦在主座上举起酒杯,看着这满堂的新贵,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酒过三巡,一名青年从座上起身,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衣着华贵,十分熟稔地向杨玦招呼道:“听说今年祭天大典,雍王殿下可是力荐您代他主持,我父亲都说,看来皇室宗族族长之位将来非穆王担当不可了,我在此提前恭贺王爷了。”   杨玦认得这名青年,那是高太后的侄孙,门下侍中高禄的儿子高琢,是都城内有名的世家子弟。他大笑了两声:“大伯父年事已高,我们这些做后辈的不过是替他老人家分忧而已,皇室宗族之事事关重大,岂可随意玩笑。说起来,高公子春闱高中,才真是可喜可贺。来人,给高公子倒酒。”   高琢讪笑着道:“不过是倚仗家族的荫庇,得了个名次罢了。”他似乎不愿多谈,只喝了两杯,便去跟一旁的人说笑。   席间却有几个知根知底的,早已趁着酒劲谈笑起来:“那高琢原本立志要取一甲,谁知其中两名都被宗室子弟定下了,他是生生被挤到二甲去的。”   另一人又道:“也合该他不走运,这些年进士及第的哪个不是世家大族的出身,他高家在四大世族中排居首位,想取一甲原也不难,谁知今年偏偏冒出了个姓温的。”   “说起这姓温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既无恩荫,也无特赐,实实是个微末寒门,怎么竟让他拿了个状元。”   “可不是么,听说他的卷子是被两省的大人钦定的,也不知里头有什么文章。”   在座一人冷笑道:“这种微末之辈恐怕也是过不了吏部选试,多半还要没头苍蝇一般四处钻营。”   “就算过了选试又如何,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若是被调去京兆府当监录事,也只是去做我堂兄手下的狗而已。”说话那人是李太师的孙儿,他堂兄便是如今的京兆府尹。   这几名世家公子高声大笑,笑声从虚掩的窗户传到外面的庭院里,院子里又冷又静,呆呆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刚及弱冠的文士,穿着一件绸袍,衣袖极为工整,却仍能看出是件半旧的袍子,因为没有坐车,一路走来,他浑身都冷得直哆嗦。听到方才窗户里泻出的那几声谈笑,冷意更是钻到他的心窝里去了。他已没有勇气推开那扇堂皇的门,只瑟缩地后退了两步,想要从原路退回,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院子里的可是兰郁么?”   文士微微一惊,他便是方才那些人口中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姓温名芷,字兰郁。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正笑吟吟地从庭院的树影中走出。   温芷识得这人,慌忙行礼道:“韩大人。”   韩平笑着摆了摆手,他偏过脸,看向暖阁的方向:“既然来赴宴,为何不进去?”   温芷低了头:“这宴席中怕是没有学生的容身之处,学生正准备告辞了。”   此刻,暖阁中酒宴正酣,调笑之语接连传来,也落到了韩平的耳朵里,他微微有些苦笑的模样:“兰郁莫非不擅饮酒,我倒知道一个品茗的去处。”他转过身,“跟我来吧。”   温芷跟着他走出了王府,心中很有些疑惑,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兰台令韩大人是穆王杨玦的授业恩师,也是无涯宰相的学生。不知为何,竟会丢下王府的盛宴,带着自己这一文不名的晚辈出来。   “今年的试题出自《资政正录》,你的策问见识独到,着实让我眼前一亮,所以特意抽了出来,与其他几位的卷子一起递给了皇上。”他转头笑了笑,“皇上也很赏识你的文采,所以破格钦点,你往后可不要辜负皇恩。”   温芷愣了愣,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兰台令便是今年的阅卷官,他自然知道皇上钦点云云皆是套话。这些年春试的名次皆是由两省的官员拟定,而毫无疑问,促使自己被点为状元的正是这位韩大人。   正说话间,韩平已停下了脚步,他推开一扇门,向温芷笑了笑:“到了。”   温芷心存疑惑地踏入了这间院落,这里紧邻着穆王府,似乎是王府南面的别院,其构造远远比不上王府内的奢华别致。   “这里是?”   韩平笑了笑:“这是穆王殿下的四弟,琰公子所居住的别院,”他伸手指向屋内,“请进吧。”   这位穆王府的四公子,温芷也略有耳闻,只听说他天生目盲,素来很少外出走动,却不知韩平为何会把自己带到了这里。他犹豫着走到屋门外,里面已有一个青年管事拉开了门,仿佛早料到他会来似的,温和一笑:“温大人么,公子恭候多时了。”   温芷连忙道:“在下并无官职,不是什么大人。”   那管事依旧微笑:“温大人是金科状元,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往后自然有许多人会称您为大人。”   温芷方才刚听了许多冷言冷语,此刻却被奉承了一番,不由耳根发热,略有些拘谨地走进了屋内。   屋内萦绕着极淡的水沉香气,温芷被恭请着落了座,又看了茶,而后里屋的帘幕慢慢掀起,一位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温芷立刻站了起来,纵使他在前几日的探花宴上见了整个都城的贵胄子弟,也不曾见过这样气度高贵的少年公子,他衣着淡雅,相貌清秀,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皇家贵气。   “在下温芷,见过琰公子。”   那公子点头:“温芷,温兰郁,”他忽然笑了笑,“你想闻达于天下么?”   温芷微微一惊,他看向公子清澈的眼睛,只觉其中空无一物却又能洞彻人心,他低头道:“在下出身寒门草舍,只愿求一席之地以图安稳,又怎敢说闻达于天下。”   杨琰微笑:“求一席之地以图安稳?温兰郁,你的先师古华阳先生志向远阔,却终其一生也未曾在都城有一席之地,更无片刻安稳。”   温芷震惊地抬起头来:“公子知道我的老师。”   “昔年华阳先生在御政殿前答对,侃侃而谈间便显露倾世之才。永康四年,古华阳上了一封《论夷狄疏》,这封奏疏却被睿宗随手弃置一旁。一年之后,燕虞便侵入西北,后得无涯宰相七策退敌。这么说来,华阳先生早已预见这场大乱,其见解还在无涯宰相之上。”杨琰垂下眼睛,轻声叹息,“只可惜……他同你一样,出身不高,终是在官场受人排挤,被一贬再贬,最后病死偃州。”   温芷想起老师的生平际遇,又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况,神色不由黯淡了下去,他掩饰般端起茶盅,竟忘了眼前这公子是个目盲之人。   “不知公子为何会请在下前来?”   杨琰低声道:“天下之事,一失其原,终不可救,凡以微之,不可不谨也。”他微微一笑,“只此一句,便可见你的才学比你那些同科们要高明得多。”   温芷听了这话,不由又惊又叹,惊的是这公子竟看过自己的文章,还能随口道来。叹的是难得有这样有识人之明的宗室子弟,却天生缺陷,屈身深府别院之中。自己纵是千里良驹,此人恐怕也难以做个伯乐。   杨琰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惋惜之情,他歪了歪头:“再过几日便是吏部选试,你有什么中意的官职么?”   温芷苦笑:“若是侥幸过了选试,大约会指派个县丞或是主簿之职给我。”   杨琰点了点头:“若是外派去做了县丞,过上几年,便能升上县令。倘若你行事乖觉,能得上司的器重,再过十来年,说不定能调回都城,做个尚书司郎中,或是别府长史。以一介寒门子弟来说,不过二十年便能升上从五品已算是官运亨通了。若果真如此,你至少比你的先师仕途坦荡得多。”他说到这,话锋一转,“可你那些同科们却不同,他们世家大族出身,凭着恩荫入朝,少说也是五品官职,等到二十年后,他们自然是三品大员,而你呢?你便是绝世美玉,也只能给这些人踩在脚下,做个垫脚石罢了。”   一阵战栗从温芷的背后爬上了他的头顶,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被眼前这个盲眼的公子一语道破了。他当然知道,若是不想步上老师的后尘,就只能让那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士族子弟高高骑在他的头顶上,受他们的颐指气使,畏畏缩缩地对他们阿谀奉承。自己的抱负与理想,终究要在此间蹉跎磨灭,可……还有别的路吗?   “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我朝历来如此。如今掌权者皆为世家大族,以他们的秉性,又怎会允许庶族平民与他们争权夺利。就以如今朝堂上来说,满朝文武,布衣出身者不过十之一二,官位最高也不过是黄门侍郎而已。”杨琰说完,放低了声音,“温兰郁,你想在这样的朝堂中委曲求全,还是想一展抱负,闻达天下呢?”   温芷咬牙苦笑:“公子也说,我朝历来如此,既然这样,又哪里有我一展抱负的余地?”   杨琰轻笑了一声:“既然这样的朝堂不堪忍受,为何不建立一个新的朝堂。”   “新的朝堂?”温芷瞪大了眼睛,他心中隐隐有些惊恐,此话听来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但他却没有急着反斥,也没有逃开,只是静静听着杨琰说下去。   杨琰点了点头:“一个新的朝堂,不论士族庶族,有能者居之。便是寒门子弟,也可跻身两省要枢,太傅太保,甚至官至宰相。”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这天下是一辆大车,有的人只能在车轮底下的淤泥里苟延残喘,有的人勉强攀附着车轮跌跌撞撞前行,温兰郁,以你的才华,绝不该如同他们一样,你难道不想策马执鞭,做驾车之人么?”   这样的话,温芷从前想都不曾想过,他震惊地望着杨琰,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看了这位公子。他或许聪慧过人,或许有识人之明,可最让人心惊之处是他竟有云龙之志。   他忽然掀起衣摆,俯身下拜:“公子当真认为我可做驾车之人吗?”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杨琰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你信我么?”   “恕在下直言,自先穆王薨逝,西北藩镇拥兵自重,朝中上下皆被世族把持,宗室子弟无一可用之人,杨家开朝百十年,竟已到了根基动摇的地步。”他说到这,再拜俯首,“直到今日见了公子,我才知道,原来天家气数未尽,仍有雄主。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公子龙游浅水,能否冲破九霄尚不可知,而在下仕途微薄,就如方才所说,就算侥幸过了吏部选试,也不免要外调为官,无法辅佐公子左右。”   杨琰笑:“外调为官,未必不是好事。你初入官场,不免有桀骜之心,留在建安,只怕要折了锋芒。假以时日,不愁回不了都城。”他只说了这一句,又道,“我听说华阳先生先前在岳西一处书院讲书,那书院门前有松柏,庭内有仙鹤,被称作松鹤书院。”   温芷颔首:“那正是在下读书的地方。”   “你的同窗中李玉山,刘适同几人,皆有贤臣之相,听闻他们如今仕途大多不顺,仍在别府中做幕僚。你若熟识,将来有机会,也可为我引见。”   他话中之意,温芷自然明了,他既有心攀附这条巨龙,此刻也不推辞,只一低头:“公子的话,我都记住了。只盼有朝一日,在下能为清风,助公子扶摇直上。”   其后二十年,温芷、李玉山、刘适同等八人被称作“松鹤八学士”,在朝堂中可谓中流砥柱,而其中的温芷更是大昭朝第一位布衣宰相。他初次踏入政局,便是在这一夜,穆王府南院,与当时还是四公子的杨琰这场对谈开始。 第40章 决战   云峡关外厚重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阳光从裂口中坠下,照在这片满溢着血和火的雄关上。   如今已过了春分,西北的气候渐渐开始回暖,冰原也融化了大半,泥土中有嫩绿开始发芽。这一战或许已拖了太久,两国的补给都有些吃紧,燕虞主将阿史那努尔终于率了手下全部兵马出战,俨然是要领兵决战了。   云峡关城头两名主将并肩而立,遥望城下黑压压的阵型,面色都有些沉重。   “这一战我们赌得是不是太大了?”陈言刻意用轻松的口气道,“让年轻的儿郎们在阵前领兵,我们两个老家伙倒是躲在后方。”   “陈将军是在担心令侄吧,”尉迟贤已察觉到他隐藏的不安,他了然地笑了笑,“我懂你的心情,我儿子十五岁开始上战场,每次看他离开时,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样,直到他回来,我的心才能重新活过来。”   陈言沉默不语,他望向云峡关以东的方向,过了良久,才问道:“既然不好受,为什么那么早就把他带入战场?”   “因为跟陈将军一样,我们尉迟家也是世代领兵,既然我的儿子生来就要带兵上战场,那不如让他早一些去经历这些残酷的事。”尉迟贤低声道,“我们东胡人是雄鹰的后裔,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躲在羽翼之下,只有把小鹰从悬崖上扔下去,他们才会真正地学会飞翔。”   陈言转过头:“如果他们摔死了呢?”   似乎没料到陈言会这么问,尉迟贤微怔之后便苦笑出来:“那是迟早的事。”他转过身,面对战场,“我的兄弟,陈将军的兄弟,死在沙场上的还少吗?为将者,能够安然老死的又有几人?”   他抬首仰望:“雄鹰的坟冢是天空,而我们的坟冢,”他伸手向前一指,“就是战场。”   城墙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现在的云峡关内已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孤军深入突袭燕虞大营,烧毁燕虞辎重,射杀敌将贺鲁,卫长轩这一连串的功绩早已在军中传开。一月前燕虞牙帐右将军带大军围攻之时,他甚至在危急关头一箭射入对方中军阵前,大大鼓舞了关内士气。朝中的诏书已在几日前送到,此次禁军中上上下下皆有封赏,卫长轩更是被敕封为昭武校尉。   可此时,这位昭武校尉却没有在城外领兵,而是略显孤独地站在城墙上。他肩膀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连皮甲都是费力套上的。他先前肩上受的伤就没有痊愈,一个多月前从燕虞大军中突围之时又从马上摔下,这番折腾让他的肩骨彻底开裂了,虽然将养了月余,也没见好。所以这次决战,陈言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他上阵,只勒令他在城上候命。   “将军!”有亲兵快步跑上城楼,俯身道,“燕虞大军动了,他们全军进发,由西面直向云峡关包抄而来。”   尉迟贤微微一怔,西侧正是尉迟锋带领着安阳驻军在那边把守,他苦笑道:“那么就让锋儿先会一会这燕虞的右将军。”   陈言不动声色地问道:“对方重骑兵出动了没有?”   亲兵摇头:“还不曾有动作。”   “那么西面的进攻想必只是佯攻,”陈言低声道,“阿史那努尔留着最后的本钱,大约还是要攻正面。”   云峡关正门前布着数万精锐,除了都城内的禁军,还有从河西借调来的人马,他们中领头的正是征西大将军陈言的侄儿陈绍。这个年轻的军官正远望着前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跟步卒们站在一起,没有上马。   随着号角声响起,远方的尘土滚滚而来,那是敌军逼近的讯号。陈绍还不确定敌方攻过来的兵力有多少,只能竭力稳定心神。尘烟越来越近,陈绍在心中默数,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右面!弓弩营准备!”他大喊,而后猛然挥动手臂,传令官同时挥下令旗,无数箭雨扯着尖锐的鸣声射了出去。   从右面包抄来的这支轻骑却只是虚晃一招,很快便向后撤去,陈绍心中一惊,立刻转头,果然燕虞的主力骑兵从左面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左面!弓弩营!”   两边侧翼的弓弩手都列队上前,此刻,对方的轻骑已冲到了百步以内。他们的速度十分之快,转瞬就从斜侧翼包围到了侧翼,陈绍十分清楚这种时候弓弩手已派不上用处了,他再次大喝:“战锋营!”   城楼上的陈言眉间紧锁:“陈绍到底是年轻了,他还没看出对方真正的意图在哪里。”   只听城下蹄声如雷,牵制住弓弩营和战锋营的两支轻骑又转圜着退去,凶兽暴露出它真正的爪牙,数千黑沉沉的重骑环甲相连,如同山一般碾压过来。   前军的两个方阵和一个步兵营顷刻便被这支凶兽踏碎,没有人能够阻拦这支骑兵的脚步,而它正直奔阵前的方向而来。   尉迟贤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陈言:“陈将军,不如让我带着城中剩余的人马出城助战吧。”   陈言面露苦笑,缓缓摇头:“尉迟将军,燕虞重骑的力量摧枯拉朽,我们现在出城也于事无补,但我相信他能够应对。毕竟他今日所领的不是素日的禁军,而是拓跋公的虎狼之师。只要他临危不乱,调度得当,未必不能破对方的重骑!”   他说完,猛然喝道:“拿战鼓来!”   陈绍用力地咽下喉咙里的唾液,他脚下的地面在剧烈地震颤,仿佛马上就要塌陷下去,他在轰鸣声里竭力喝令:“稳住!”   重骑兵已冲到二十步以内,陈绍身后是持着重盾的盾甲兵,然而这一切在披满甲胄的重骑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士卒们甚至还来不及挥出手中的武器,重骑的铁蹄便几乎踏上了他们的面门。   陈绍的胸腔起伏得厉害,他双目通红,血管里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城头轰隆隆的战鼓声猛然震动了他的鼓膜,他看着燕虞重骑踏着同袍的尸骨而来,气焰奔腾,仿佛能碾碎世间的一切。   他已经喊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对自己大喊:稳住——   直到对方的战马喷出的白气几乎扑到脸上,陈绍才终于大喝:“散阵!”他忽然转身,背后的盾甲兵猛然散开,被重盾遮挡住的最后一支队伍终于显露了出来。那是穿着全套濯银铠甲的重步卒,他们先前几乎是蹲坐在地上,直到盾甲撤去才猛然站起,他们手中的武器亮得刺目,那是丈余的长刀,刀刃便长达三尺有余,同时挥出,在阳光下看起来仿佛一道光墙。   最先冲撞上来的重骑根本来不及刹住脚步,他们连同胯下的战马一起被这如林般竖起的长刀劈成了两半。   “冲锋!”陈绍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重步卒已挺刀冲出,被铁索相连的重骑不能转向,只能前行。这是两军的殊死一搏,陈绍同战士们一样淹没在刀刃和铁蹄之下。他背后有战马高扬起前蹄便要踏下,而他已来不及转身,甚至来不及收回长刀格挡,他只能就地滚身,从下向上刺出刀刃。马蹄踩上他肩骨的瞬间,长刀从马腹下刺入,穿透了敌人,对方滚下马的那一瞬间,他才看清楚,那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他躺在地上,有阳光从头顶射落,四周都是染满了鲜血的面孔,濯银和墨黑的铠甲混杂在一起,厮杀声和马蹄声充斥着他的耳边。他忽然打了个寒噤,不,还没有结束,他握住刀,重新站了起来。   陈言向下俯瞰,血色的战场上喧嚣散去,最让人心惊的那支重骑兵陨灭了大半,连同燕虞的轻骑和步卒正在收拾残军后撤。西面进攻的燕虞军队也在同时后撤,看起来,阿史那努尔已经彻底放弃了攻下云峡关的打算。   冲锋后的重步卒已经精疲力尽,剩下追赶残军的是后军的轻骑营和其余步兵营。陈绍重新骑上了马,他的目光直盯着不远处那杆燕虞王旗,奋力追了上去。   “真是将门虎子,这年轻人……”尉迟贤笑了笑,似有夸赞之意。   陈言却恍惚觉得不对,久闻阿史那努尔性格险诈,他这样轻易撤兵,倒有些蹊跷。正在他拧眉思索的时候,一旁沉默的卫长轩忽然出声道:“将军,你不觉得奇怪吗,哪有逃跑的时候还扛着大旗的,他们是生怕我们的追兵找不到他们的主将么?”   尉迟贤与陈言对视了一眼,同时变了脸色:“不好!”   陈绍率领轻骑奔出十余里便觉得不对,敌军没有沿着小路逃窜,他们一直在大路上狂奔,手中还举着那杆耀眼的王旗。王旗下的武士脸上带着金色的面甲,陈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猜测对方脸上一定挂着讥讽的笑容。   就像当年,他看着兄长死去一样。   “阿史那努尔!”他忽然大喝,胯下的骊驹向前跃出数尺,他拔刀冲向了敌方主将的亲兵队。那支亲兵队大约有百人,他们面对这一骑当先的年轻军官,微微露出不屑笑意,从左右包抄而来,手中马刀交错挥出,似乎就要把陈绍绞成碎片。   血花从马上喷涌溅下,最前方的几名士卒连续落马,后面的燕虞骑兵略微被震慑,稍稍收住了马。陈绍双手横刀,他已不再是对着木桩拼命砍杀的少年,他手上拿的是杀人之刀,此刻目光炯炯,直盯着前方那戴着面甲的武士:“阿史那努尔,你敢跟我一战吗?”   武士在面甲下闷声笑了笑,他揭开面甲,锋利的目光在陈绍脸上一扫而过:“好。”   武士下了马,陈绍也下了马,风吹起他略显凌乱的头发,他目光灼热地盯着对方的脸,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这里,你杀了一个年轻的大昭军官,还下令把他挂在旗杆上暴尸数月。”   阿史那努尔微微挑起眉,他笑了笑,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回道:“我知道,他是你的哥哥。”他诡谲地笑了笑,“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陈绍!快跑!有埋伏!”卫长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陈绍微微一惊,他下意识便要后退,却已是来不及了。道路的尽头忽然出现大批人马,他在一瞬间便看清了对方的来路,那是燕虞的柘羯兵,是可汗的亲兵护卫,精锐中的精锐。四名柘羯同时刺出长枪,而后其余柘羯一齐上前,他们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陈绍的退路,也同时隔断了卫长轩的视线。   “不!”卫长轩咆哮了起来,在刺目的鲜血高高溅起之后,他看见自己的好友被举过了众人的头顶,长枪的刃从他胸口贯穿而出。   那一刻,卫长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带着马直冲向敌军之中,胡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无数的枪矛向他刺来,他却全然不躲。   “疯子……”阿史那努尔喃喃道,这疯子一样的年轻人手中举着长柄陌刀,靠近他的士卒无一不被连人带马地劈碎,柘羯们的长枪刺穿了他的胳膊和小腿,然而他却像没有痛觉一般拼命挥刀。   后方忽然传来骚动,那是尉迟锋带着大批人马赶来救援,等他追到这里时,阿史那努尔已带兵逃出。地上遍布着尸体,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尉迟锋一眼看见陈绍的尸身,惊得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边还匍匐着一个血人,尉迟锋险些没认出那是卫长轩,他颤声唤了他一声:“你还活着么?”   卫长轩没有回答他,他的手放在死去的好友手背上,两人的鲜血几乎将陈绍手中那个小小的竹筒浸透了。   尉迟锋认识这种竹筒,军中士卒上阵前都要写遗书,装在这种竹筒中,竹筒上写有军衔和姓名,倘若不幸战死,军中便把抚恤的银两连同遗书一起送到这人的家乡去。尉迟锋无数次从战死的同袍身上捡起这样的竹筒,可这一次,他几乎没有勇气去拿起陈绍手中的这封。 第41章 归来   永安六年三月,右将军阿史那努尔率兵撤回燕虞牙帐,耗时大半年的云峡关之战终于结束。   自开战以来,燕虞可汗两次增兵,却仍未攻破云峡关。从这一点来看,此役获胜的无疑是大昭。然而大昭一方付出的代价却是十分惨痛,在这数月的交战中,大昭军民死伤竟逾五万。此外,安阳节度使尉迟贤胞弟尉迟忠、会宁节度使陈慎幼子陈绍皆在此战中以身殉国。   朝中的旨意在月余后从建安传来,命征西大将军陈言率禁军子弟班师回朝,而安阳、河西等数十万东胡将士,对于他们的嘉奖和安抚,圣旨中却只字未提。   六月初二,建安。   从定安门到泰安宫的几条大街从清晨便被羽林卫封住,平民百姓皆不得行走。得知是从西北凯旋而归的那支禁军队伍今日进城,百姓们自然欢欣鼓舞,熙熙攘攘地挤到步障后,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辰时过后,前锋营率先入城,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欢呼声。队伍最前方的一人一骑最为耀眼夺目,很少有人见过这样雄骏的战马,而马上的年轻人更是俊美无俦。他穿着一身银甲,外披着禁军火红色的大氅,仅仅是垂着眼睛的模样就足以将周遭的少女们迷得快要晕过去。   这样浩浩荡荡走过了安平街,一直被迎入宫门,卫长轩整衣下马,随内侍走上大殿。   大殿外御前内监声音洪亮:“宣昭武校尉卫长轩觐见。”   泰安宫大殿外两旁的臣工都袍服齐整,毕恭毕敬站在玉阶两旁,目送这名青年将官沿着玉阶缓步而上。   今日是班师盛典,皇帝亲诏立功将士上殿听封,陈言在返回途中旧疾复发,不便上殿,便指派了卫长轩替他到御前受皇帝嘉奖。   卫长轩在殿外依礼解剑卸甲,而后步入殿中,单膝跪地:“臣禁军昭武校尉卫长轩,叩见皇上。”   永安帝今日穿着一身华贵的冕服,遥遥坐在龙椅上:“听闻卫将军原为羽林子弟,初上战场便锋芒若此,实乃天生将才,得此良将,是大昭之幸。”他说完,向一旁抬了抬手。   内监立刻高举卷轴上前道:“陛下有诏,授卫长轩游击将军,羽林卫骑都尉,赐金甲玉剑,赏银万两,钦此。”   卫长轩俯首:“谢圣上隆恩。”   “此番燕虞发难,若非我朝中儿郎英勇,岂能得今日盛世太平,”永安帝朗声说道,缓缓从龙座上起身,“凡出征有功者,皆有赏赐。”   不多时,封赏的旨意便传到殿外,刹时殿外禁军山呼万岁,泰安宫内外欢声雷动,众臣工脸上都是一派喜气洋洋。而卫长轩谢了恩典,已悄悄退到了一旁角落里。他原先记得几年前在漪澜园中与皇帝的照面,心中本有几分忐忑,可看如今上座那位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早已将他这个无名小卒忘到了脑后。   等他退下之后,早早有人捧了金甲玉剑在殿外候着了,只见捧着赐物的内侍满脸堆笑:“卫将军大喜,奴才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年纪轻轻就封了将军的人物。卫将军年少英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卫长轩只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看着那光彩夺目的金甲玉剑,心中有些黯然地想到,若是陈绍还在,这些原本是该封赏给他的东西。   傍晚,王府南院。   方明如同往常一样陪着自家公子在院中闲坐,这里初春时新搭了一座紫藤花架,此时枝叶浓碧,几乎垂上了花架下的石桌。桌上摆着一架老旧的箜篌,杨琰拨了两下,而后细碎的乐声便缓缓流淌了出来。   在他拨弄箜篌的时候,方明声音低低地道:“公子,温大人今日从兖州寄了书信来。”   杨琰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方明挠了挠头:“听说今日出征的队伍班师回朝,我便让唐安去城里打听卫大哥的消息了。”他向院外张望了一下,“这小子该不会又偷溜回去见他媳妇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响起叩门声,待下人开了门,进来的果然便是唐安。   方明站起身刚要说话,却见唐安身后走出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披着甲胄,眉眼间意气风发,正微笑着向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或许是周遭安静得太过突然,杨琰停下了拨弄箜篌的手,他微有些疑惑地侧过脸,慢慢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谁料刚站起身,便有一双手伸到他的肋下,将他猛然抱了起来。他微微吃了一惊,可又隐约猜到这人是谁,不由惶然地伸出手去,只听那人朗声道:“也奚。”声音顿了顿,“我回来了。”   这句话在杨琰的梦中出现过无数遍,他几乎有些怀疑是在做梦,然而手指碰触到的那张脸却是真实的,那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角眉梢,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道:“卫长轩……”   卫长轩抱着他,轻笑了一声:“怎么还是这样瘦。”他像少时一样,将杨琰高高地举了起来,直到有微凉的水珠落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才仰起脸,对上杨琰溢满泪水的眼睛,“也奚?”   杨琰抽了抽鼻子:“卫长轩。”他眼中泪水不停滑落,唇角却弯了弯,“你回来了。”   南院中上上下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正不知所措之际,还是方明先咳嗽了一声,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卫长轩也终于想起自己太过忘形,忙垂下手臂,将杨琰放了下来。   方明向他笑了一声:“卫大哥,听说你这次出征立了大功,真是可喜可贺。”   一旁的唐安笑着道:“方总管,如今这是卫将军了,皇上亲封的游击将军,羽林卫骑都尉,听说还有御赐的宅邸呢。”   方明显得既惊又喜:“羽林卫骑都尉,那可真是不得了。”他来回搓了搓手,“我这就吩咐厨房,让他们备下酒宴,给卫将军接风洗尘。”   他走了之后,唐安也识趣地退下了,一时空旷的院中就只剩下杨琰和卫长轩二人。暮色昏黄地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相携着缓慢地走进了屋内。   这间内室里的摆设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卫长轩将屋内的灯台一个个地点燃,而后内室便渐渐明亮起来。杨琰对于这些无知无觉,他只是站在屋子里,怔怔望着卫长轩的方向。   卫长轩在烛光下看向他清亮的瞳孔,轻声问道:“也奚,这段时日你过得如何?你三哥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杨琰摇了摇头。   卫长轩总觉得他的眼睛里隐藏了些什么,却也无法深究,只得笑了笑:“我如今已是将军,往后有什么事,我都可以保护你了。”   杨琰却没有笑,他低声道:“卫长轩,你这些时日,过得又如何?”   卫长轩愣了愣,很快道:“我么,不过是出战时受了些小伤,倒也没什么。”   “我听说了你的事,”杨琰声音低低的,“听说你十分英勇,孤军深入突袭敌军大营,被燕虞人称作‘美阎罗’,听说你神箭无双,手刃敌将,我还听说……听说了陈小将军的事。”   卫长轩微微一震,骤然沉默了下去。   “所以我猜,即使你立了大功,被封了将军,可是心里一定还是很难过的。”杨琰向他走近了两步,伸手缓缓摸上他的脸颊,“是不是?”   卫长轩静默了许久,轻轻点了点头:“是。”   他的脸色慢慢显出疲惫,半天才道:“其实在战场上我并没有多么英勇,有好几次都差点死掉,我心里一直很害怕,怕我真的死了,你要怎么办。有的时候敌人的刀都要劈到我的头顶,我还在想,也奚要怎么办,也奚那个傻孩子……要怎么办……”   杨琰忽然抱紧了他,他把脸埋在卫长轩冰冷的皮甲上,半天才哽咽着道:“你还走吗?你还要这样,丢下我就走吗?”   他那语气简直不像是问话,更像是带着愤怒的质问,卫长轩只能不住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道:“我不走,再也不走了。”   方明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他微有些尴尬,只得又咳嗽了一声:“公子,卫大哥,酒宴已经备齐了。”   宴席设在南院的花厅里,入席的只有杨琰和卫长轩两人,桌上的菜色多是卫长轩素日爱吃的几样,只是看着便让人生出亲切之感。   方明一面布菜一面笑道:“听说卫将军中午赴的是宫宴,咱们这个接风宴比起来好像有些寒酸了。”   卫长轩苦笑了一声:“宫里头规矩太多,我什么也不懂,到最后也没吃上什么,倒喝了一肚子酒。”他说话间,正看到桌上摆着一道清灼白丝,便挟起鱼腹的嫩肉递到杨琰嘴边。   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杨琰极少吃鱼,唯有鱼腹的肉细嫩而无刺,方是他可吃的东西。等杨琰吃了鱼肉,卫长轩又接过方明手中的汤盅,低头吹了吹,慢慢喂给他喝。他从前常这样侍候杨琰,做得十分顺手,也不觉得奇怪,等喂完了杨琰才自己吃喝起来。   等他吃到那条清灼白丝时,忽而疑惑道:“这鱼怎么跟原先的滋味不同了?”   方明了然地笑了笑:“是做鱼的厨子换了,原先那个刘荣升开春时得了急病死了,所以府上换了个厨子。”   卫长轩本就是随口问起,此时也不以为意,轻轻点了点头。   方明在一旁站着,又试试探探地问道:“卫大哥,你如今当了将军,是不是要搬到御赐的宅子里去了?”   卫长轩摇了摇头:“说是御赐的宅子,也不过是先前李老将军的旧府,还要等他们修葺些时日方能搬进去住,如今我还是跟羽林卫一起住在大营里。”   听他这么说,杨琰不由抬起头,微微皱了皱眉。   卫长轩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又立刻道:“我这两日不必去营中,今晚还是留在这里。”   方明一听,立刻道:“卫大哥肯住下那是再好不过了,你原先的那间厢房还空在那里,我这就让人去收拾。”   卫长轩摆了摆手:“忙什么,还是劳烦你先去打些水来,”他苦笑了一声,“我被这皮甲捂了一天,身上都快馊了。”   其实在全军到达京郊时便曾就地扎营,为了第二日的班师盛典沐浴更衣,可直到此刻,卫长轩靠在这一方熟悉的浴桶里,才像是涤去了心底的积灰,让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来。透过虚掩的窗扉可以看见晴朗的夜空,这是建安的夜,繁华平静,灯火辉煌。卫长轩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里,慢慢滑坐了下去,那荡满了血和火的记忆逐渐弥漫上来,却又忽然距离他无比遥远。   就在他几乎在浴桶里睡着的时候,一双手忽然摸到了他的头顶,而后是杨琰低低的声音:“卫长轩?”   卫长轩猛然惊醒过来:“也奚。”   “你洗了好久,我过来看看。”杨琰轻声道,他的手从卫长轩的头顶摸上他的耳朵,脖颈,而后摸到了他的肩膀上,忽而脸色一白,微微颤抖着道,“这是什么?”   他摸到的是卫长轩肩上的那处伤疤,虽然已几乎痊愈,可疤痕仍在,很有些触目惊心。   “咳,只是皮肉伤,已经好了。”卫长轩说着,从浴桶中站了起来,“也奚,让我把衣服穿上。”   杨琰却不肯被他这样糊弄过去,他不依不饶地继续向下摸索,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手掌下的伤疤纵横交错,覆盖了这副年轻的躯体,他的手最后停在了卫长轩的腰上,那是一道狰狞的刀疤,几乎可以想见当时那一刀是横腰而过,刀口极深。   因为他始终低着头,卫长轩只能看着他的头顶,听他低低的吸气声,他忽然有些无措:“也奚,我真的没事,”他张开手臂,“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杨琰没有答话,他只是轻轻抚着卫长轩身上的伤痕,低头沉默了良久。 第42章 式微   夜凉如水,繁星密布,卫长轩和杨琰并肩躺在雕花楠木的床榻上,无声地呼吸。这张床榻十分宽大,然而杨琰还是像少年时一样紧紧依偎在卫长轩的身畔,他穿着丝质的亵衣,胳膊抬起时露出大半截手臂,轻轻环着卫长轩的脖子。   卫长轩睁着眼睛,看向床顶精致的雕花,过了良久,忽然听见杨琰低低道:“你睡不着吗?”   “嗯。”   杨琰睁开半闭的眼睛,微微欠起身,低声道:“我总觉得,这次出征回来,你心里装了很多事。”   卫长轩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我没事的,或许是许久没睡过这样安逸的床榻,反倒有些不惯。”   杨琰托着下巴问道:“你在外出征的时候也常常睡不着吗?”   卫长轩想了想:“有的时候会,”他低低叹了口气,“尤其是初次上阵的那天,回来之后我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慢慢弓身坐了起来,语气低沉地道:“我头一次杀那么多人,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等到回了营帐,才发现浑身的血都冷了。”   杨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想了很多事,想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和我死去的同袍。”他抱住头,沉默了很久,“后来我又想到你,心里才慢慢变得安静了。”   杨琰怔怔地问道:“想……我吗?”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苦笑了一声:“不知道怎么的,离开建安之后,总是在想你。”其实每到夜晚,同营的士卒大都会谈起自己的亲人,更多的是喜欢的女人,可卫长轩总是无话可谈。他只能枕着手臂,躺在逼仄的行军床上,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远在建安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公子。   这些话卫长轩并没有说出,而杨琰也有所知觉似的静默了片刻,他忽而唤了他一声:“卫长轩。”   等卫长轩转过头来,才看见他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微微咬了咬下唇道:“亲一亲,好不好?”   卫长轩微微一怔,他低头抚着杨琰的侧脸,轻声应道:“好。”   他轻轻吻到杨琰唇上,只浅浅一啄,便觉得杨琰微微有些发抖,他慢慢退开了一些,盯着杨琰道:“也奚,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他本以为杨琰多半会露出懵懂的神色,谁知他眼中忽然弥漫出雾气,像是要哭了一样,他点了点头:“我知道。”而后,又重复了一声,“我知道的。”   卫长轩又一次吻了上来,他急切地摸着杨琰的脸,亲吻他的额角,眼睛,最后落上他的嘴唇。杨琰记得卫长轩今夜并未饮酒,可他的气息却是又热又烫,他们唇瓣相贴,只听卫长轩低声唤他:“也奚。”   杨琰茫然地想回应一声,然而刚张开嘴,卫长轩的舌尖便探进了他的口中,他只能用力攥着卫长轩的衣襟,身不由己地仰躺下去。   卫长轩压着他亲吻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他轻轻用拇指擦了擦杨琰有些红肿的唇角,重新把他抱入了怀中。杨琰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跟卫长轩的胸膛相抵,只觉两人的心跳都渐渐融到了一处,不由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卫长轩,其实自你离开之后,我也没有一日睡得安稳。”   他鼻音甚重,带着些委屈的语气,听得卫长轩心里一痛,他亲了亲他的耳朵:“我知道。”他顿了顿,忽而道,“也奚,等我有了自己的宅子,就把你接过去,如何?”   杨琰怔了怔,似乎有些疑惑:“把我接到你那去?”   卫长轩察觉出他话中的犹疑,立刻道:“你不愿意么?”他握着杨琰的肩膀,口气郑重地道,“或许你还不知道,此番燕虞一役,西北藩镇折损惨重,你外公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还记得先前杨玦对你那样心狠手辣,眼下他若不再忌惮你外公,只怕他又要对你不利。你在这里寄人篱下,我终究是不放心。”   听他这么说,杨琰只迟疑地咬着嘴唇,并不吭声。   “也奚,”卫长轩轻轻晃了晃他,“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么?”   杨琰神色微微一动,他低下头:“我当然想,可是要从这里出去,只怕不太容易。”   卫长轩松了口气:“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在想,只要朝中不再看重拓跋公,也就不会再将你当人质看待,或许我们会有办法接你出去。”   杨琰垂下眼睑,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终究没让卫长轩看到他陷入沉思的面容。   第二日一早,卫长轩便策马来到陈府。陈言还在病着,他这病多是因陈绍战死悲痛所致,此刻面色憔悴,精神十分地差。见到卫长轩时,才稍稍抬了抬眉毛:“昨日殿前的事我都听说了,既然封了你做羽林卫骑都尉,我这些时候身体又不好,羽林卫便暂交你全权带领。”   “我?”卫长轩微微一惊,随即俯身道,“末将资历只怕不够。”   陈言冷笑道:“我当年率羽林卫时也不过十九岁,你在阵前敢领兵杀敌,怎么建安城里还怕管不住几名世家子弟。”他顿了顿,“左右骁卫的统领我已知会过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他们。”   卫长轩听说,也只得低头道:“末将领命。”   陈言沉默了片刻:“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卫长轩抬起头:“什么?”   陈言挥了挥手,立刻有下人递上一个沾染着血迹的竹筒,卫长轩一眼认出那是什么,他的瞳孔仿佛被那血迹灼伤,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陈绍的遗书,”陈言垂着头,十分疲惫地道,“你送到李尚书府上去吧。”   当日见陈绍写下那封信时,卫长轩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送出去,他怀中揣着那小小的竹筒,好像坠着一块巨石,步履沉重地来到尚书府邸。   尚书府位于建安城南,卫长轩赶到时未曾见到李老尚书,只被李府管事迎了进去,这管事看他铠甲便已猜出是新晋的骑都尉,陪笑着道:“我家老爷今日不在府中,将军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卫长轩从怀中小心地将竹筒取出:“这是陈绍陈将军的遗书,请交给你们家小姐。”   管事脸色微微一变,苦笑着摆了摆手,并不肯接:“将军,实不相瞒。前些天陈将军殉国之事刚传来,不知怎么让小姐风闻了消息,小姐着实大病了一场,像是入了魔怔,可把老爷和夫人吓坏了。后来全府上下都把这件事瞒了,只说陈将军在边关戍守,暂不能回,小姐的病才稍有好转。如今这个时候,小人怎么敢把这个拿给小姐看呢?”   卫长轩有些急了:“可是,陈绍他回不来了,”他声音颤抖得厉害,“他终究是……回不来了啊……”   管事叹了口气:“谁不知道呢,咱们只能盼着日复一日的,小姐终有一日会忘了陈将军吧。”   卫长轩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却咬着牙道:怎么会忘呢,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管事看他脸色不好,只得干笑了一声:“将军,这些时候我家小姐的病时好时坏,陈将军的这封遗书,还是不要交给她了吧。”   卫长轩却没有收回手,他径直将竹筒塞进了管事的手中:“拿去给你家小姐看,说不定她的病会好一些。”   管事露出疑惑的神色。   “陈绍在这封信里说,若有人说他战死沙场,消息定是不真。他还说,等他归来之时,便是迎娶你家小姐之日。”卫长轩低声道,“陈绍的字,你家小姐定会认得。”他说完,转身便走,再不停留。   直到走出尚书府,他才重重地喘了口气,身后的庭院中隐约传来细细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引弦轻唱,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卫长轩几乎是无意识地策动了胯下的烈风,因他身着将军的铠甲,路上也没人敢呵斥他,任他这么一路疾奔,直冲到穆王府南院,而后一头扎进了杨琰的屋子。   杨琰听见动静,有些吃惊地站了起来,可卫长轩不由分说便抱紧了他。他微微一怔,听出卫长轩的气息有些不对,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卫长轩抱着他沉默了片刻,才将去尚书府的事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是带着说不出的难过:“我现在才明白,最苦痛的事原来不是死,而是那些活着的人,满怀着牵挂,却再也等不回他们要等的人。”   杨琰静静地听着,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卫长轩,你之前答应我,说再不会离开我的话,其实是假的,对么?”   卫长轩怔了怔,不由松了手臂,低头看他:“也奚……”   “陈绍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在战场上殒命,还是被阿史那努尔所杀,这个仇已经种在你心里了。”杨琰低低地道,“我知道,若是有朝一日,燕虞与我国再度开战,你还是会奔赴疆场。你要复仇,甚至会为了复仇开辟一条血路。你的抱负,你的军功荣耀,统统都在战场上,你终是要去的,对不对?”   卫长轩一时没有回答。   杨琰垂下头:“你现在这么难过,无非是怕将来,我会像李家小姐一样,在建安苦苦等候,却等不到你回来,是么?”   卫长轩看他眼睛里已有泪珠落下,不由伸出手想去擦拭,他轻声道:“也奚……”   杨琰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你若不回来,我才不会在这里苦等,我会去战场上找你,”他猛然抓住卫长轩的衣襟,“亲手把你带回来。”   王府内院,盛夏时节,守在外面的仆从都屏气凝神跪在炙热的廊上,而内室里却传来阵阵男女欢笑的声音。   如今的穆王杨玦大半时间都待在水上的小筑里,小筑四周以巨鼎盛放着冰块,凉意逼人。小筑的两旁垂以珠帘,从外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穿插着各色身着薄纱的女子,都是杨玦心爱的姬妾们。杨玦偶尔兴起,便隔着纱帘去摸这些美人,摸到中意的便抱住求欢,这种时候,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懒得去搭理。   这日何衍从外面进来,便不巧撞上了这件事,他只得忍着暑热在外面恭候了许久,才等到主子完事。只见两旁的珠帘从里面被缓缓卷起,杨玦只穿着亵衣坐在小筑里,身旁莺莺燕燕围了好些美貌姬妾,有的拿着冰镇的葡萄喂到他嘴边,有的拿着布巾在他身上小心擦拭。何衍看得几乎头痛,只得咳嗽了一声道:“王爷,卑职有件要紧的事禀报。”   杨玦皱了皱眉,显然颇觉扫兴,可也知道他素来不是小题大做之人,只得挥了挥手,遣散了诸位姬妾,而后道:“有什么事,近前来说。”   “这些天,那位羽林卫骑都尉来咱们府南院可是来得有些勤了。”   杨玦奇道:“什么羽林卫骑都尉?”   “就是原先四公子的伴当,那个叫卫长轩的,几个月前跟禁军去西北打了一仗,回来封了个将军,如今正在都城中统帅羽林卫呢。”   “哦?”杨玦眯起眼睛,“不过是个小小的骑都尉,理他做什么?”   “王爷,”何衍近前了一步,“如今左右骁卫大部分迁往东都,建安城中尽仰仗羽林卫,他官职虽不高,却也不容小觑。更何况先前的御马园之事,难保他们没有怀恨之心,倘若四公子勾结了这个骑都尉,将来若对王爷不利也未可知啊。”   “他敢!”杨玦拍桌而起,“他们算是什么东西,那小瞎子若不是个人质,我早便杀了他,怎会容他活到现在。”   何衍陪笑道:“王爷说的是,不过这些时候,卑职琢磨着,就算四公子是人质,也未必杀不得。” 第43章 藕糕   杨玦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竟劝我杀他,难不成就因为他同那个骑都尉交好?”   “骑都尉的事还是其次,另有件事卑职不知当不当讲。”何衍有些迟疑地道。   杨玦不耐烦地斥道:“要说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卑职在南院原先安插了两个下人,一个叫刘荣升,一个叫唐安。让他们盯着四公子,看他同拓跋公私下是否有所往来……”   杨玦一惊,打断他问道:“怎么,那小瞎子跟东胡那边还有联络么?”   何衍立刻摆手道:“那倒没有发现,这大半年四公子几乎没有迈出过那座别院,连书信也不曾写过一封。听那两个下人说,这四公子平日就是写写字,弹弹琴,有时便是坐着发呆,倒没见有什么古怪。”   “写字,”杨玦似是觉得好笑,“写的什么字?”   “卑职瞧过,俱是些诗词歌赋之类无用的句子,他的字竟不错,有时也挑一些写得好的让下人送到书斋装裱。”何衍顿了顿,又道,“几月前,刘荣升便来禀报,说南院那管事往书斋跑得很勤,他怀疑那间书斋有什么古怪,还说要寻个日子跟去看看。”   “那他去了没有?”   何衍干笑了一声:“没有,那之后没过多久,刘荣升突然患了绞肠痧,一命呜呼了。”   杨玦微微皱了眉,目光也冷厉起来:“你安插的另一个人呢?”   “那个唐安如今刚成了亲,自己在外面置了宅子,每月来这边不过报些寻常之事,并无甚用。”何衍摇了摇头,“不过,卑职已派人去查了那个叫‘一墨斋’的小书斋,谁知这一查……”   杨玦见他又忽然住了口,不由得没了耐性,喝道:“查到了什么?”   何衍赶忙往地上一跪,颤声道:“查到了韩大人竟与那书斋大有干系。”他说完,再不敢去看主子的脸色。   杨玦腾地站了起来:“韩大人……你是说韩平?”   “是,”何衍急忙道,“那书斋是韩大人常去光顾的,书斋的主人还是韩大人的至交。”   “这么说来……老师和四弟或许借那书斋有什么往来?”杨玦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卑职不知,或许只是巧合,可东坊那么些书斋,怎么偏偏是那间小小的一墨斋。”何衍说完,又道,“回想先前御马园之事,王爷不觉得韩大人来得太巧了吗?”   杨玦沉默不语,他显然在心中飞快地计较着此事。   “我待老师一向不薄,更何况老四那样无用的废人,又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地方。”杨玦喃喃自语,他狐疑地看向何衍,“那间书斋,万一真的只是巧合呢?”   “话虽这么说,可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何衍言辞恳切地道,“雍王已是年迈,等明年元日祭天大典一过,王爷便要任宗正之位,掌管宗族事宜。到时候王爷可就是皇族内首屈一指的人物,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卑职一片苦心,也只是想为王爷防范于万一。”   他加重了语气,又道:“四公子也一年比一年大了,总是被拘在别院里终是不好,又同骑都尉或是其他什么人攀上了交情,万一脱离了王爷的掌控,恐怕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提起这件事,杨玦脸色严峻了几分,他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可……毕竟老四的身份……”   “王爷是担心动了他,惹怒拓跋公么?”何衍抬起头道,“前些时候战事连连,听说东胡人折损惨重,拓跋信已不是那个权倾一时的西北王了。”   杨玦冷笑一声:“他虽失了五万兵马,可谁又敢动他,你么?”   何衍被这句问得一哆嗦,很快又笑道:“王爷,卑职当然明白,拓跋公不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王爷有没有想过,拓跋公对四公子究竟有多亲近呢?这些日子,河西那边可从来对这里都不闻不问,可见,若非四公子是拓跋公唯一的血脉传承,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杨玦显然也察觉到这对祖孙情意淡薄,不由点了点头。   “王爷可曾想过,若是拓跋公有了其他血脉呢?”他说到这,笑得有些诡谲,“四公子今年已是十七了,该是娶亲的年纪了。倘若他娶了妻,留下子嗣,不就再没有用处了么?”   杨玦听得一愣,怔怔地看向他:“你要我安排老四的婚事?”   “正是,”何衍道,“倘若给他安排一位王爷亲族的女子,生下来的孩子既可以笼络拓跋公,又受王爷掌控,岂不一举两得。”   以他的身份,提点王族间联姻之事,本是大大的越矩,可杨玦显然不以为忤,反而目光一亮:“你这主意倒是不错,且容我考量考量。”   何衍忙低头答应着便要告退。   杨玦却道:“你先别忙着走,去命人备车,等我更了衣要入宫一趟。”   “王爷为何此时入宫?”   杨玦冷冷道:“锦州今日有个盐课大案,正要调派官员前去审理,我去皇上那说一声,让他把韩平也调去。”   何衍怔了怔:“王爷是想……支开韩大人?”   “虽然还不清楚他同四弟是否有所往来,不过还是未雨绸缪的好。”杨玦一面说一面召了姬妾上前为他穿衣,“那盐课案子少则也要查上半年,到那时候,四弟的事应当已料理妥当了吧。”   七月初七这日,按着习俗要“暴书策,晒衣裳”。   一早,南院管事方明便使唤众人将书房中的书搬到院中去晒,书册之多,几乎把整个院落都铺满了,有个多嘴的下人忍不住道:“公子读了这么多书,若是能看得见,岂不是能考上状元了。”   一旁的人听见,不由斥了他两句,而廊下的杨琰却不以为忤,只抱着手笑了笑,向身边的方明道:“当年我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卫长轩也曾问我是不是要去考状元。”   方明干笑了两声:“卫大哥好像很不喜欢看书。”   想起卫长轩痛恨读书的样子,杨琰又是摇头轻笑,他转而道:“说起来,咱们那位状元郎的事怎么样了?”   方明赶忙道:“温大人的保荐书已递到了吏部,约莫再过些日子便能把他调回建安。”   杨琰点了点头:“其他人的呢?”   “李玉山和刘适同他们在弘文馆授了这几个月的书,也算在世家子弟里混了个脸熟,过些时日便要调任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杨琰低声重复道,“便是温兰郁回了都城,也最多只能任个御史台主簿。他们在世族们眼中,终究还是微末小官,不足挂齿。可谁又能料到,这些微末小官中,将来自有能在大昭的朝堂中呼风唤雨之人。”   方明扭头看向杨琰,低声道:“公子,只怕你才是将来在朝堂中呼风唤雨之人吧。”   杨琰一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淡然的笑意。   方明还想再说什么,忽觉天色一暗,方才的朗日晴空竟已变作乌云蔽日,眼看便要下雨,他赶忙向外喊道:“快把书都搬回屋里。”   廊外立刻乱作一团,杨琰歪了歪头:“怎么了?”   方明一面扶他回屋,一面解释道:“公子,外面变天了。”   这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仆从们都抢了书搬回书房,而后便缩到一旁避雨。谁知这时,院外竟隐约响起几声叩门声,隔着雨水传来,听得不太真切。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叩门声又响了些,唐安只得冒着雨前去开门。只见门外立着的正是卫长轩,他已被雨水淋了个透湿,水珠沿着他的铠甲直往下滚,这素日英姿飒爽的小将军此刻倒成了个落汤鸡了。   唐安一见是他,赶忙让了他进门,而后赔笑道:“卫将军怎么又来了,方才雨大,险些没听见您敲门。”   卫长轩笑着走进廊下:“怎么,嫌我来得太多了么?”   “这哪能呢,您一来,公子又高兴,又有赏,咱们这些下人巴不得您天天来。”唐安说着话,又上前替他卸了铠甲,“卫将军今日穿得如此郑重,是有什么要事么?”   “皇上今日去西山避暑,我奉命调派羽林卫随行护驾,在御前么,总要穿得正式一些。”卫长轩随口答道。   “听说西山那边风景秀丽,气候又凉爽,卫将军怎么不跟去,也好享享清福?”   卫长轩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罢了,我在御前总觉得不大自在,还是来这里的好。”他铁甲下的衣服也已湿透,他却浑不在意,只从铁甲下小心翼翼拿出个油纸包来,看样子已在怀里捂了一路。   “也奚。”他向里屋喊了一声,而杨琰也听见他的说话声,正推门走出,卫长轩一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近前。   “来,张开嘴。”   他说完,唐安便看着自家公子一脸天真懵懂地张开了嘴巴,而后,卫长轩拈了一块桂花藕糕喂到了他口中,脸上笑得有几分得意:“还是热乎的,对不对?”   杨琰点了点头,他嚼着藕糕,慢慢扬起嘴角,笑容竟有些孩子气。卫长轩将纸包递到他手中,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唐安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还记得一个月前,整个都城的百姓都蜂拥去迎班师回朝的那支禁军队伍,而这位卫将军一马当先,眉如鸦羽,目如寒星,其相貌风度不知赚去多少人的目光。唐安那时在人群里跟着,只觉这位青年将军既高又远,像是个极难亲近之人。而自家公子呢,平日里看着总是神色淡然的模样,好像什么也不懂。可这些时日,唐安已渐渐察觉,公子虽不爱说话,可天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对这位公子是既崇敬,又钦佩,还有那么一些畏惧。怎么这样两个人凑到一起,却像是一对互相亲昵的小兽,唐安实在是想不明白,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俩走进了屋内。   “嗬,方才那场雨可真大。”卫长轩感慨着,把沉重的甲胄扔到一边,又去解身上湿透的衣衫。   杨琰坐在椅子上,脸上仍挂着那点笑,慢慢地吃着藕糕。忽然“哐啷”一声,像是什么金铁之物落到了地上,他愣了愣:“什么东西?”   卫长轩俯身捡起,笑了笑:“你送我的那把匕首,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了。”   “那匕首……你一直带在身上?”   卫长轩擦了擦匕首的皮鞘,点头道:“当然,从不曾离身过。”   杨琰抬起眼睛望向他的方向,而后又微微笑了起来。   “说起来,多亏了它,在战场上还帮我认出了你的老相识。”卫长轩忽然笑道。   “什么老相识?”   “就是你们从前常说的那个拓跋。”   杨琰似乎微有些吃惊,他皱起眉:“他如今在燕虞,你们是怎么碰上的?”   卫长轩便把当日被俘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又道:“看他的样子也是个人物,也奚,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吗?”   杨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是我阿妈带来的,他本是个燕虞人。洛兰说燕虞人和我们生得不大一样,越长大越明显,拓跋如果留在这迟早会被人察觉,所以他很早就走了。”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提起你阿妈还是很亲近的,不过,他好像很讨厌你大哥,是不是你大哥从前欺负过他?”   杨琰怔了怔,他的脸色微有些苍白,很快便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那时年幼,不记得这些琐事倒也寻常,可卫长轩看他神态,总觉得并非这么简单。他没有深究,只自顾自将褪下来的湿衣晾到一边,而后摸了摸胳膊道:“我去问问方明,可有旧衣服拿来给我换上。”   杨琰站起身,向前指了指:“柜子里,有一件你的旧衣衫。”   卫长轩微觉奇怪,却还是依言拉开大柜,果然找到了一件鸦青色的旧袍,依稀是自己穿过的。   “这好像是从前洛兰姑姑给我做的袍子,怎么在这里?”他知道方明平日小心谨慎,绝不会将自己的袍子误收在这边的衣柜里,不由凑近杨琰问道,“是你藏的?”   杨琰微微抿了唇,没有答话。   卫长轩愈发好笑,他捏了捏杨琰的脸颊,又问:“也奚,你藏我的衣服做什么?” 第44章 择亲   其实杨琰为何将他的衣衫藏在柜里,卫长轩心中隐隐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十分清晰。好像暗夜里点起一盏灯,引来飞蛾,飞蛾的翅膀隔着灯罩轻轻地拍打,却始终被那层薄纸所阻隔。直到后来他在杨琰写过字的故纸堆中发现一张纸上写着:萧萧夜雨催弦断,秉烛空相候,望尽山河不见君,唯有衣衫旧。   那一刻,卫长轩忽然明白了杨琰藏起那件衣服时的心境。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轻轻摩挲着这件半旧的衣衫。   等到换了衣服,卫长轩才得空坐了下来,他拉着杨琰坐到他腿上,问道:“你整天待在这府院里,不觉得憋闷么?”他笑了笑,“等我过些天得了空,带你出门逛一逛,我们先去西坊的集市瞧瞧热闹,然后再去郊外骑马,你想不想去?”   杨琰显然是被他的话所吸引,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又期待又有些紧张:“骑马吗?你的那匹马看到我会不会又发起疯来?”   “它现在很听我的话,绝不会再吓到你,”卫长轩揉了揉他的脑袋,“如果它又对你发疯,我就拿鞭子狠狠地抽它,好不好?”   杨琰被他逗笑了,他轻轻点了点头,又拉了拉卫长轩的手:“我还想去你平日常去的地方。”   “我常去的地方?”卫长轩故意拉长了声音,“唔,那你可去不得,那里到处都是你最厌的胭脂气,你一定不喜欢。”   其实他说的倒不是假话,自他升任羽林卫骑都尉,平日少不得与同僚应酬,而那些羽林卫的军官们所邀的地方大都是些金迷纸醉之地。隔三差五便有人做东,请上一干兄弟去喝花酒听曲子,卫长轩总不能常推,便也只能跟着去。   杨琰听他这么说,微微皱了皱眉:“我知道那里,不过就是像月明楼一样的地方,有很多的姑娘,是不是?”   卫长轩没卖成关子,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原来你知道。”   杨琰不说话了,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垂了半天头才又轻轻问道:“卫长轩,你也会亲那些姑娘吗?”   卫长轩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话,一时怔住了。杨琰心中愈加发沉,微微向前一挣,便要站起身,却听卫长轩低声答道:“也奚,我同那些花楼的姑娘有时会说上几句话,或是喝上一杯酒,不过从没有亲过她们,”他忽然贴近杨琰的耳朵,悄声道,“也没喂过她们吃桂花藕糕。”   他口中的气息暖暖地扑在杨琰耳垂上,说的话又似另有深意,听得杨琰心里微微一颤,无意识地回过头去,而后便被攫住了双唇。   卫长轩一边亲他一边含混地道:“以后不要问这些傻话。”   杨琰呜咽着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又消弭在纠缠的唇舌间,他在这浓厚的亲吻中几乎无法喘息,胸口更是跳得厉害,最后只能无力地靠在卫长轩的身上,难以遏制地发抖。   “卫长轩,”他模模糊糊地轻声道,“我有些难受。”   卫长轩紧紧抱着他,自然清楚他身体的变化,他喉结动了动,“嗯”了一声,慢慢将他衣带解开,而后伸手顺着衣物的缝隙里摸了下去。   杨琰不能视物,又少不更事,只蜷缩着身体任他摆布。   卫长轩知道他身体娇嫩,所以手下格外小心,慢慢替他抚弄了一回才想起去看他脸色。只见他眼角晕红了一片,原本清澈的眼睛雾蒙蒙的,好像马上就会哭出来一般。   “也奚。”卫长轩轻轻亲他的脖子,杨琰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泛着淡淡的粉,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杨琰睁着眼睛,轻轻喘息着道:“卫长轩。”   听他这样呼唤自己时,卫长轩的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说的躁动,他看着杨琰半张的唇,很想再次低头亲上去,又忽然顿住了,只轻声笑道:“寻常这样侍候王府公子的都是丫鬟侍妾,不知我这个伴当侍候得如何?”   杨琰自然听出他话中促狭之意,他连耳根都涨红了,只把脸埋在卫长轩肩头,再不肯说话。   永安帝去往西山避暑行宫没几日,便又觉出乏味,传旨让宫中数名嫔妃率一班歌姬伶人前往伴驾。这么一支浩大队伍自然要劳动羽林卫剩余的人马护送,卫长轩终于躲不过去,率领羽林卫前往西山行宫,这一去便有月余不能回返。他心中还惦记着要带杨琰出府游玩的事,特意让手下士卒去王府南院传了信,又买了集市上新奇的玩意一起送了过去。   他送去的这些东西里,杨琰最喜欢的是一个小小的泥人,他摸着那泥人的轮廓相貌,分明就是卫长轩的样子。他一个人坐在院中,握着那泥人,忽而轻声叹了口气:“真安静啊。”   方明在他身旁附和道:“可不是,近些日子卫大哥不来,这院子里都显得安静了许多。”   杨琰轻轻用食指碰了碰泥人的脸,低垂着睫毛不知在想什么。   方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是不是想念卫大哥了?”   杨琰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卫长轩这个时候去了西山,倒也不错。”   方明微觉奇怪:“公子何出此言?”   杨琰苦笑了一声,低声道:“我虽想见他,可近来怕要出事,他在这里,我顾忌太多。”   方明心里“咯噔”了一声:“要出什么事?”   “月前韩先生去了锦州,你还记得么?”   方明点了点头:“是,听说有盐课大案,要他协同审理,怎么了?”   “让兰台令去审盐课的案子,岂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看来是有人投鼠忌器,不想让他留在都城,这才故意将他遣走。”杨琰轻声笑了笑,“你猜这背后之人想对付的究竟是谁?”   晚霞将穆王府金妆玉裹的府院镀上一层金红,水上小筑两旁贝母和珍珠编织的帘幕已被挽起,水波荡漾在小筑两侧,仿佛是带着一艘雕梁画栋的船,即将要离岸远去。   杨琰许久没有来过这边的内府,一走近便闻到香味扑鼻,有熏炉中焚烧的名贵香料,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杨琰拜见兄长。”他被扶着走上前,俯身向前方行了礼。   “四弟来了,”杨玦笑得很客气,招呼道,“快扶四公子坐下。”   两旁立刻有侍从将杨琰扶起,一路引着他来到了椅子边上,杨琰又推了两句,而后才摸索着坐下了。   “四弟不必多礼,为兄只是许久不见你,颇有些挂念,所以请你过来坐坐,咱们兄弟闲话两句就好。”   杨琰喏喏地应了,神色间却还有些局促。   杨玦看着他笑了笑:“我瞧四弟好像更清瘦了,莫不是入了夏脾胃不佳?”说着,他便转头向左右道,“快取些解暑的点心来。”   两旁立刻答应着,不一会便流水般上了各色的时令果品,最先奉上的是一碗糖酪樱桃。冰镇的樱桃十分鲜甜,又浇了浓稠的糖酪,倒确是解暑的佳品,然而杨琰也只是吃了两颗便轻轻推开了。   杨玦站起身,来回在小筑中踱着步,他目光阴翳地在弟弟脸上扫视,只见那张有些少年气的面孔缺乏血色,隐约还有些胆怯,他慢慢叹了口气:“四弟,下个月就是父王的忌辰了。”   杨琰怔了怔,他站起身,低头应道:“是。”   杨玦又挥了挥手:“坐吧,”他自己懒洋洋地靠回椅背,手指来回在檀木的扶手上敲打,“这些时日我常在想,父王心中还是很疼四弟你的,只是离世匆忙,未曾替你安排。我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放着你不管,须得早早替你筹谋人生大事才是。”   听见这句,杨琰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杨玦却并未在意,之自顾自道:“四弟今年已有十七,是该成婚的年纪了,你先天体弱,又目不能视,总要寻个稳妥的人照顾你的起居,我方能放心得下。”   “三哥,”杨琰急急站起了身,“我还不曾想过成婚的事。”   杨玦微微挑起眉毛,有些诧异于他的反应,很快又笑了笑道:“四弟不要慌,成家立业乃是人生必经之事,我在你这年纪时早已娶妻纳妾。”他顿了顿,又道,“咱们王侯府邸,姬妾成群都是寻常的事,可妻室是要伴你共度一生的人,绝不能随意马虎了去。我知道,既要为你择亲,相貌倒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还是性子温顺,善解人意为上,你说对不对?”   杨琰怔怔的,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站在那里,不知在出什么神。   杨玦说了一通,见他仍这样心不在焉,微有些不快,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乖觉的侍从上前按着杨琰的肩膀将他按回了椅子上去。杨琰恍惚记得数年前,在府院后的草场上,也是同这位三哥在一起,他的侍从们就这样粗鄙地把自己按到椅子上。而自己那时也是满心的无可奈何,只能坐在那里,听着外面传来一声声沉重的打斗声。他知道,那是有人在为了他而奋不顾身地和旁人争斗,那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自己心中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杨玦没有察觉到弟弟的心不在焉,依旧滔滔不绝地道:“除了这些,家世也需得配得上你,你的婚事也是穆王府的大事,自然不会委屈你。”他说着,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其实,我心中已有属意的人选,卢少保的次女年方十五,尚未出阁。她虽是庶出,可毕竟出身卢氏,又是当今卢贵妃的亲妹妹,也算身份尊贵,你意下如何?”   杨琰神色木然地望着他的方向:“我……”   看他这幅模样,显然是不大乐意,杨玦已被磨灭了耐心,口气生硬地道:“你既犹豫,那便回去再考虑考虑。依我说,这桩婚事对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如趁早应了,年内便可把喜事办了。”他瞥了杨琰一眼,又道,“你要知道,一旦同卢氏结亲,拓跋公知道也自会欢喜,这关乎你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可要想清楚。”   杨琰只默默站起身来,向兄长拜了拜,而后便摸索着离去了。   夜,一点火光从半旧的窗纸缝隙中泄了出来,斑驳地照在窗后的桌上,桌子四四方方的,三面都坐了人,只有主位还空着。   坐着的三个都是年轻的文人,穿着极简的布袍,他们没有饮酒,只斟了清茶对饮。这间狭小的铺子地处偏僻,又是深夜,再没有别的客人,连店家也不在,整间屋子里便只有这样三个年轻人。   “兰郁贤弟调回都城有些日子了吧。”最先开口的是坐在东侧的刘适同,他在三人中最为年长,性子也沉稳,说话的语气总是不温不火。   温芷放下手中茶盏,点头道:“正是,五日前刚到建安。”   “能调回都城就好,”刘适同淡淡点头,“我等虽比不得那些世族出身的子弟,官职低微,可在建安城中,才是锥入囊中,方能脱颖而出。”   温芷笑了笑:“愚弟已有所耳闻,前些时候太常寺礼祭,玉山兄才学过人,被礼部尚书赏识,已被调至礼部任员外郎,真是可喜可贺。”   一旁沉默了半晌的李玉山却只抬了抬眉毛,并未露出得意之色,他低声道:“若非公子派人上下打点,又有韩大人的引荐,如今我和适同兄大约还在哪位县令大人的府院里做不入流的幕僚,又哪有这等福气在朝中为官。”   温芷微微一怔,也点头道:“不错,若不是公子一手安排,我如今也还在穷乡僻壤之中,不知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后才能调回都城。”   “说起来,公子今夜召我等来此,是要传什么消息来么?”刘适同问道。   “多半是先前筹谋之事有了什么变化。”温芷猜测着道,他话音未落,便听见茶铺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是方总管么?”刘适同站起身。   来人身量不高,披着暗色的斗篷,他走到近前,才缓缓抬手,将风帽揭了下去。   三人登时都惊了:“公子!” 第45章 中毒   “诸位请坐。”杨琰低声道,而后侧身坐到空着的主位上。   “公子怎么亲自来此,”温芷惊疑不定地问道,“王府那边耳目众多,只怕会惊动了人。”   杨琰无声地笑了笑:“不必担心,如今穆王府上下都在忙碌,暂时不会把我这个瞎子看得太紧。”他话锋一转,问道,“兰郁,你在晋州的事办得如何了?”   温芷忙道:“皆按照公子的吩咐,俱已办妥。”   杨琰挑起眉毛,微微露出笑意:“没想到你一介读书人,同山贼打交道竟也这样得心应手。”   温芷笑着摇头:“其实山贼中也有讲信义,知廉耻的人,相较官场,反显得清浊分明。”   “既然办妥了这件事,那么接下来,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适同迟疑了片刻方道:“不知公子计划何时行动,此事关乎重大,公子若只是为了扳倒穆王,大可不必隐忍这么久,想必心中还有别的谋划。”   杨琰轻轻颔首:“诸位都是见地不凡之人,应当能猜出我的用意。”   “当今穆王杨玦可算是平庸之辈,他之所以能从长兄手中夺得王位,又在朝中诸位权贵中左右逢源,多半还是因为他外祖是四大世族之一的卢家,而他则是先穆王同世族联姻的唯一子嗣。世族花费如此多的心力扶持这位王爷,便是想在朝堂,在皇室中巩固世族的势力。公子对杨玦所做之事隐而不发,大约是想在合适的时机一举揭发,将杨玦和他身后的世族势力一网打尽。”李玉山低声道。   “合适的时机?”温芷低头沉吟,而后抬头看向杨琰,“明年元日之后不久,杨玦便要接管宗正之职,掌皇族事务。倘若到那时,将这件旧事翻出,只怕整个朝堂都要为之震动。只要筹谋得当,此事不光能让杨玦失去王位,性命不保,就连整个世族也要为此蒙羞,一蹶不振。”   杨琰微微笑了笑:“诸位既能看透此事,足见我没有看错人。”他目光清澈,缓声道,“乱世以兵,治世以墨,我手中虽无兵无权,但你们满腹才华,手中之笔胜过千军万马。此番较量,只待各位借题上疏,以文章为我开拓坦途了。”   “公子放心,我等先前在弘文馆授书,结识了不少有识之士。如今朝堂腐朽,上位者昏庸不堪,世族任人唯亲,心怀不满者甚众。我敢担保,此事一出,四方弹劾的疏奏即刻便会堆满泰安宫的御案。”   “好。”杨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有些棘手。”   三人立刻正坐问道:“何事?”   “我先前说王府那边都在忙碌,所忙碌之事便是要筹备我的大婚。三哥有意要为我择亲选妇,”杨琰苦笑了一声,“听说是卢少保的女儿。”   此言一出,温芷立刻道:“令兄这是别有所图。”   李玉山也点头道:“穆王此举绝不是为了关怀公子,他特意选了卢氏家族中的人,看样子是想借此笼络拓跋公与卢氏的关系。更有可能的是,”他压低声音,“他想除去公子,只留下公子与卢氏结合的血脉。”   他说得这样直白,刘适同不由轻咳一声,向他摇了摇头。杨琰却云淡风轻地道:“不妨的,我早就知道我的哥哥们想要杀我,我再是守愚藏拙,也不会让他们放下戒备。”他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这样也好,我们兄弟几人,从一开始便各有各的算计,细论起来,我要算计的恐怕比他们都要多。若是真的输了,就怪我太贪心了吧。”   这最后一句让几人脸色都是一变,刘适同不由道:“公子,恕在下直言,这场婚事便是应了也无妨。杨玦性子张狂,他既然打定主意,那便不会是商量,而是硬要逼公子就范。此时相抗,怕会引起纷争,反而误了之后的大事。”   杨琰坐在那里,怔怔地举起茶盏,将要送到唇边时,却又停下了动作,迟迟没有饮下。   到了八月,穆王府中早已热闹起来,穆王府四公子同卢少保之女的亲事已行了纳采问名之礼,很快便到了文定之日。   穆王府外,大清早便有数十辆大车停在门外,都是世家贵族前来贺喜的人。装礼物的箱子从大门口排到内府的庆安堂外,就连礼单也在角落里堆了厚厚一叠。   四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宾客仆从,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唯有中堂上孤单地坐着一个身影,正是此次定亲的四公子杨琰。从半月前,杨玦便以婚事将近,唯恐照顾不周的借口将他从南院接出,又住回了王府之中,他对此倒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比原先更加沉默。如今在这热闹的氛围里,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目光浅淡地垂在地上,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的手极为瘦弱,愈发显得身形单薄。   宾客们都知道这位四公子身有残疾,不能视物,况且也不见得有什么身份,所以无人上前同他寒暄,大都挤在后堂拜见穆王杨玦。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却是雍王府的大管事刘益带着礼物前来道贺,杨玦听说,忙起身迎出,将他接入中堂。   刘益满脸堆笑道:“小人奉我家王爷之命前来贺喜,”他转脸看了杨琰一眼,很是唏嘘地道,“小人先前见着四公子时,还是个孩子模样,谁知转眼便要成婚了。说来也是穆王高义,为四公子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在建安城里也算是佳话了。”   杨玦笑了笑,向杨琰道:“四弟,这是伯父府上的刘管事,还不快来见过。”   杨琰忙整顿了衣襟站起,摸索着向这边上前一步,他看起来有些颤抖,似乎是没经过这样的事而胆怯。他再不起眼,也终究是王府的公子,刘益自然不能受他的礼,忙上前一把搀住:“四公子大喜,小人给四公子道喜了。”他笑呵呵地说着,便要低头行礼,却又微有些吃惊。这位公子的手热得厉害,仔细看来,他两颊的嫣红也不像是喜气,更有些病态。   “多……多谢刘管事。”杨琰说话声有些结巴,他抓着刘益的手颤了颤,再张口时,却是一口鲜血喷出,而后倒到了地上。   满座皆惊。   杨玦更是惊得忘记了反应,还是刘益见多识广,急声道:“四公子像是中了毒,快拿解毒丸来。”   这场定亲之礼,终是在混乱中结束了。   因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众宾客又人多嘴杂,很快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皇帝还远在西山,一无所知。雍王却已被惊动了,他还记得这四公子另有个棘手的身份——拓跋信的外孙,为防不测,立刻便派了太常寺的名医前来诊脉,又唤了杨玦去问话。   等杨玦从雍王府回来时,天已黑透,他怒气冲冲地下了车马,径直寻了何衍,暴跳如雷的喝问道:“我先前是怎么吩咐你的!我把他接到王府里,就是不愿在此事上出什么差池,让你们严加看管。现在倒好,整个建安城都知道穆王府的四公子在定亲之日中毒晕倒,伯父方才在把我好一顿训斥!他这几日的食水都是你经手,你倒说说,这毒是从哪来的?”   何衍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王爷息怒,这毒并非从食水中而来,方才太医诊了脉,说四公子像是中了曼陀罗花的毒。”   “曼陀罗花?”杨玦奇道,“哪来的曼陀罗?”   何衍头都不敢抬:“那角院里倒是种着几株曼陀罗,只是不知怎么会让四公子误服了。”   杨玦怔了怔,脸上显出狰狞的厉色:“我倒是要佩服这个弟弟了,他为了抗婚,竟然服毒。他这是当众打我的脸,让人知道是我迫他成婚,真是好样的。”他咬牙冷笑了两声,又忽然暴怒,“我便是迫他了,又如何?他还指望拓跋信那个老狗从西北赶来救他么,事到如今,任谁都救不了他!”   何衍战战兢兢地道:“可是王爷即将接任宗正,这是宗族族长之位,最看重德行,此事传出去,只怕不好……”   杨玦一脚蹬到他肩上:“你也知道不好,这计策是你想的,偏偏在你手上出了纰漏。我问你,那角院里的曼陀罗花是谁种的,又怎么让那瞎子知道了?”   何衍愣了片刻,额上冷汗直冒:“曼陀罗花好些院子都种了,谁承想四公子会打上这个主意,这着实是卑职的疏忽。”   杨玦又连踢了他几脚,而后阴冷地看向杨琰所住的屋子:“看样子,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下去吧。”   何衍赶忙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角院的屋内很安静,隐约有秋蝉的鸣叫隔着窗户传来,杨琰斜靠在床头,正入神地听着蝉虫的叫声。仆从将温热的粥汤递到他唇边,他便乖乖地张嘴吃了,仆从只是个做粗活的,只因这位公子不要侍女服侍,这才被打发来伺候。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好伺候的主子,心里微有些纳罕,暗道怪不得被分派到南院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不肯回来,谁愿意放着这样的主子不跟,反而去跟府上那喜怒无常的王爷呢。   这边刚喂了半盏粥,便听屋门“哐”地一声被踹开,杨玦气势汹汹走了进来,一把便将仆从手中的粥碗打翻了:“要寻死的人,还喂他做什么!”   仆从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只听杨玦又喝了一声:“滚出去!”他这才担忧地看了床边那小公子一眼,怯怯退了出去。   杨琰服了解毒的汤药,脸上那病态的嫣红已然褪去,看起来比先前还要苍白,此刻也不起身,只靠在床头笑了笑:“三哥。”   杨玦看着他那张笑脸,只是冷笑:“不要叫我三哥。”   杨琰像是有些吃惊,抬头望向他的方向。   “你心里也清楚,我根本没拿你当做弟弟。”他走近杨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凑近他,低而冷地道,“你这个东胡血的贱种。”   杨琰的眼睛猛然睁大了。   “你以为在定亲之日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我便拿你毫无办法了么?实话告诉你,除非你死了,否则我绑也要把你绑去成亲,你信是不信?”   杨琰笑容极苦,他嗓音略有些嘶哑,低声道:“可是三哥,我真的不愿意……”   “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杨玦立刻打断了他,“当初我被杨玳流放到南疆,迫不得已娶了并州刺史的女儿,我堂堂穆王公子,却要娶那样出身低微的女人,我心中难道愿意么?可是如若不然,我又怎么能够一步步回到建安,重新夺回王位。”   杨琰依旧苦笑:“三哥,你拿自己的妻子当做棋子,如今,也要拿我当做棋子么?”   杨玦一怔,随即狞笑起来:“怎么,你不服?好!”他猛地拽起病弱的弟弟,把他拖出了房间,一路向府院后走去。   外府里,何衍正火急火燎地唤了心腹近侍前来,吩咐道:“快去南院,把唐安叫来,我有话问他。”   近侍赶忙答应着去了,只留下何衍独自立在阶上,心中忐忑不定。他自然知道府院中栽植曼陀罗花的人是谁,先前这些莳花种草的活计都是唐安所做,可方才他却不敢在杨玦面前透露。毕竟唐安是他的心腹,倘若此人出了什么问题,杨玦大怒之下定是连同他一起责罚。何衍心中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私下找来唐安问话,至少要先把自己的干系推脱掉。   近侍去了很久才回来,却没有带来唐安,只禀道:“何长史,唐安不在那边南院里。”   何衍心中的不安愈发扩散,急声道:“他不是置了外宅么,去那边寻了没有?”   “小人已经去过了,那宅子已经空了,听左右街坊说唐安他几日前便带着妻子收拾了东西离去,也不知去了何处。”   听到此处,何衍几乎已经确信自己的这个耳目早已生出外心,他直觉此事已远不简单,可又一时想不出端倪,只茫然地滑坐到了地上。 第46章 强闯   晚间的风吹在脸上,微有些凉意,杨琰一路被拖拽着,跌跌撞撞地不知跨过多少个门槛,走过多少条长廊。最后一扇带着尘埃气息的大门被沉重地推开,杨玦扬手一推,他便摔了下去。   杨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已被人从后面按住,那大约是杨玦的嫡亲随从,手下毫无轻重,踩着他的小腿迫使他跪在地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杨玦的声音冷冷地响起,还有些空洞的回声。   杨琰茫然仰起脸,他闻到空气中还未消弭的香烛气息,低声道:“祠堂……”   杨玦冷笑了一声:“不错,”他上前一步,“你知道我为何带你来此么?”   杨琰低着头,垂着眼睛苦笑:“三哥是想当着父王的面教训我?”   “看来你还不傻。”杨玦笑声阴冷,他顿了顿,“我正要让父王看看,他费尽心机娶了拓跋信的女儿,生下来这么个瞎了眼的小废物,不知他心中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杨琰袖中的手猛然捏紧,那一瞬间,杨玦恍惚从他脸上看到一抹厉色,他心中莫名瑟缩了一下,很快便敛了怯意,喝令道:“把那贱人的牌位给我撤下!”   他所指的,分明是拓跋王妃的牌位,仆从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终是不敢触怒这位王爷,有人只得上前将牌位取了下来。杨玦劈手夺过,照着杨琰的脸便甩了过去。   一缕细细的血丝顺着杨琰的嘴角缓缓流了下来,他脸色苍白,更显得脸颊上的伤处突兀。他怔怔地挨了这一下,却不去管脸上的伤,只从地上摸索着捡起了那块牌位,低声道:“三哥,我母亲与你无冤无仇,你这股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无冤无仇?”杨玦嘿然冷笑,“父亲为了娶这东胡女人,竟毒死了我的母亲,这也叫无冤无仇?”   杨琰顿了一顿,声音依然很冷静:“三哥怎能如此毁谤父王,绝不会有此事。”   “我毁谤父王?这可是你那东胡血的大哥说的,”杨玦咬牙道,“老四,你可不要怪我心狠,这是杀母之仇,我怎能不报!”   杨琰抬起脸,望着他的方向,微微扬起唇角,点头道:“三哥说的是,杀母之仇,怎能不报。”   杨玦隐约察觉到他话中另有深意,微觉奇怪,可很快便冷笑了一声:“你不必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心里有恃无恐得很,想必是觉得我碍着拓跋信的面子,总不能杀了你。你可别忘了,我虽不能杀你,可总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等我把你折磨够了,再抬你上喜堂,成婚生子,你一步也逃不了!”   他说完这番话,只见杨琰脸上的笑意竟越来越明显,那笑容看着很刺眼,好像有些讥讽的意味。   “你笑什么!”   随着他这一声暴喝,制着杨琰的两名手下也加大了力气,把杨琰的腿骨踩得格格作响。杨琰显然是禁不住这样的疼痛,他蹙起眉头,嘴角却仍是在笑:“我只是觉得三哥你这个人实在有趣,倘若以下棋来比方,你便是棋艺极差,棋品又不好。能走到今日,全靠旁人为你支招指点,而你却连支招之人是敌是友都不会分辨。大哥身陷囹圄都能差你做棋子,只怕你至今还浑然不知。”   杨玦一皱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没什么。”杨琰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牌位,“你我兄弟再交谈的机会恐怕不多了,三哥要怎么处置我,我悉听尊便。”   杨玦愣了愣,他仔细地盯着弟弟的脸,却看不出一点端倪,两旁的仆从都在等着他的号令,他便干脆地挥手道:“把他吊起来!”   就在杨琰被粗暴地捆住双手,又从地上拖起来的时候,一阵杂乱的声响从前院传了过来,只听何衍结结巴巴地高声道:“站……站住!穆王府也敢闯!”   杨玦直起身,不快地看向祠堂外:“什么人在吵吵嚷嚷?”   祠堂外静了静,突然马蹄声响,却是一队人连人带马冲了进来,火光照耀出他们身披银纹铠甲,胸前有火焰徽记。立刻有人辨出他们的身份,惊呼道:“羽林卫!”   杨玦也被惊呆了,他走出祠堂,强装出气势喝问道:“哪支羽林卫的人马,敢擅闯本王的府邸!”   领头的军官策马上前一步,他额铁下的眼睛黑沉沉的,胯下巨兽一般的青马低声打着响鼻,只见他扬起马鞭直指向杨玦的脸:“四公子在哪里?”   杨玦愣了愣,他很快认出了对方:“卫长轩?”他怒喝道,“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闯到这里来?不过是个骑都尉,不入流的东西,见了本王竟敢不跪!来人,把他给我拖下马!”   两旁的仆从刚向前走了一步,只听“唰”地一声,羽林卫皆是长刀出鞘,火把的光亮映在刀锋上,泛着冰冷的寒意。   仆从们一阵胆寒,悄悄地想向后退去,只见寒光一闪,那长刀已架到了一人脖颈上,卫长轩又问了一遍:“四公子在哪?”   那仆从两股战战,慌忙向后指去:“在……在祠堂里跪着。”   卫长轩一惊,扬刀入鞘,随即跃下马便奔入了祠堂,祠堂里灯火通明。只见杨琰被捆着双手伏在地上,脸上红肿了一片,嘴角残留着一线血痕。方才制着他的那两人早已躲到了一旁,他们看这年轻将军脸色忽然变得十分怕人,心中不由惶恐,大气也不敢出。   “卫长轩?”杨琰咳嗽了一声,他神色复杂,半晌方低声道,“你来了。”   “我来了。”卫长轩点了点头,他俯下身,把杨琰一把抱起,而后便向外走。   杨玦早已带人拦住了他们:“没有本王的命令,你们谁也不准走。”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他抬起眼睛,看向这位王爷,低声道:“他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杨玦似乎觉得好笑,他抱起手,好整以暇地道:“是我。”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把杨琰安放到了马背上,而后猛然回身,一鞭抽到了杨玦的脸上。   这一鞭又快又狠,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只见杨玦脸上立时肿起一条鞭痕,他难以置信般伸手摸向自己的脸,而后气疯了似的嚎叫:“反了!都反了!把这帮犯上的东西给我抓起来!”   随着他的喝令,王府内豢养的侍卫护院早已冲了进来,一个护主心切的侍卫更是执刀向卫长轩扑来。卫长轩眼皮都没有抬起,一脚便把他凌空踢飞了出去,他夺过那侍卫手中的刀,转瞬间便横到了杨玦脖颈上,冷声道:“谁敢上来。”   那锋利的凉意惊得杨玦浑身一颤,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卫长轩打断他道,“我知道,领兵擅闯王府是死罪。既然左右都是一死,你猜我敢不敢再添上一刀。”   杨玦听他话语中杀意甚重,已是胆寒,生怕这人一时意气,真的砍了这刀下来。正心中惶怒交错,没主意的时候,卫长轩已撤了刀,转身上马,低喝道:“都给我让开!”   侍卫们本就没有与羽林卫争斗的胆子,如今见自家王爷都失了气势,更无人敢再出头。是以,这队夜半闯入的羽林卫,便堂而皇之地离开了穆王府。   这是杨琰第一次骑马,他在马蹄颠簸中几乎坐不稳,却顾不得慌乱,只慢慢凝重了面色,低声道:“卫长轩,你真不该来。”   卫长轩一路沉默,直到此刻才开口道:“我怎么能不来。”   杨琰低声叹了口气,轻轻靠在他胸前,点了点头:“也对,你是卫长轩,你一定会来。”   卫长轩已察觉他话中担忧之意,轻声叹息道:“不必担心我,等到了地方,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们驻马之处,分明不是王府南院,也不是羽林卫大营,卫长轩一路抱了杨琰进入内院,而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一张软榻上。   杨琰摸索着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府邸,”卫长轩答道,他顿了顿,又道,“这里刚修葺完,什么下人都没有,如今只有我的一名亲兵在这里。”   他说着,直起身向门外喊道:“裴安。”   门外立刻有人答应着走了进来:“将军有何吩咐?”   “这位便是公子,我同你说过的。”   “是,卑职见过公子。”   卫长轩轻轻拍了拍杨琰的肩头:“你在这里住着,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他年纪虽不大,但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杨琰点了点头,向前方含笑道:“有劳裴小军爷。”   裴安一眼看见这公子脸上还带着伤,赶忙道:“将军,府中收着一封御赐的伤药,卑职这就取来。”   卫长轩点头道:“再备些清粥小菜一并送来。”   “是!”裴安低头行了军礼,转身便出去了。   这名亲兵手脚果然十分麻利,不多时便把粥和药都送了来。卫长轩凑到近前替杨琰上药时,只见他脸上青肿中尤带血丝,映在雪白的皮肤上,几乎有些触目惊心,不由咬牙道:“杨玦这狗东西,我方才就该一刀杀了他。”   杨琰轻声问道:“卫长轩,你不是在西山么,怎么会突然来了王府?”   “是,我这些时日都在西山,若不是今日换值的羽林卫从建安过来,把这件事告诉我,只怕我还蒙在鼓里。”卫长轩声音极狠,手下却是轻柔地替他擦药,“他们说今天是穆王府四公子定亲之日,而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吐血晕厥。我一听说此事,心中焦急万分,料想多半又是杨玦在捣鬼,所以快马加鞭从西山赶了回来。回来之后我先是去了南院那边,却发现府院里只有几个做粗活的下人,你不在,方明也不在,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所幸你那些下人告诉我,你在几日前便被接到了王府中,我这才改而去了穆王府要人。”   他替杨琰擦完了药,又捧了粥来喂他,低声问道:“说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玦逼你成婚,你不愿意?”   杨琰怔怔就着他手中喝了两口粥,他垂下眼睑:“对,我不愿意。”   卫长轩手中一顿,他低头舀起粥,吹了吹,道:“我也不愿意。”   两人默默吃完了粥,杨琰忽然道:“卫长轩,你就这样把我接了出来,之后又要如何呢?”   卫长轩静了静,很快又道:“杨玦一肚子坏水,你既然出来了,就万万不能再回去,我会尽快派人送你去拓跋公那里。”   杨琰担心的显然不是自己,他还想再问什么,却忽然觉得困意上涌,连眼皮也沉了下来。   卫长轩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低声道:“没事的,也奚,有我在。”   “卫长轩,”杨琰睡意朦胧地拽着他的衣袖,“不要走,陪我。”   “我不走。”卫长轩低声道。   第二日,杨琰醒来之时,身边已经空了,他的心也同时沉了下去,却还是不死心地向外喊道:“卫长轩!”   喊了两声之后,有人答应着走了进来:“将军清早便出门去了,公子有什么吩咐么?”   杨琰听出这是那名叫做裴安的亲兵,他立刻问道:“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将军不让卑职说,公子还是不要问了。”   杨琰微微一怔,很快又装作无事一般道:“既然不便说,那就罢了,不知可否劳烦裴小军爷替我去东坊传个信。”   裴安做事麻利,腿脚也快,很快便回来复命,他身后跟着的,赫然便是藏匿了多日的方明。   “昨夜的事,你知道了么?”   “公子,昨夜羽林卫夜闯穆王府的事已传得满城风雨了,如今只怕不好收场。”   “收场的事另说,你知不知道卫长轩去了哪里?”   “听说卫大哥今日一早便到御驾前请了罪,说是愿以一己之身担下罪责,不肯连累羽林卫中的同僚。而皇上因被此事惊动,连夜从西山赶回,龙颜大怒,已下令将卫大哥收押天牢了。”   “什么?”杨琰从榻上惊坐而起,他的手微有些颤抖,低声道,“他果然……他果然还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担下此事。”   “公子不必这样忧心,”方明见他脸色大变,赶忙劝慰道,“羽林卫陈大将军连同其余禁军将领皆已去御前求情,此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有什么转机!”杨琰咬牙道,“率兵闯入王府,殴打亲王,只怕还有一条强掳宗室子弟,哪条不是死罪?再说,以杨玦的性子,吃了这样一个亏,定是要闹得天翻地覆才罢。他定是会想尽办法,陷卫长轩于死地。”   方明知他所言非虚,不由也紧张起来:“公子,那如今要怎么办?”   杨琰强撑着下了榻,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杨玦要争,我便同他争上一争。” 第47章 问斩   八月二十一,泰安宫宣政殿。   傍晚时分,大殿内外一片寂静,天边泛紫的火烧云倒垂下来,映出殿前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羽林卫大将军陈言,他面色凝重,久久立于殿外,过了片刻,才忽然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殿门外的内监赶忙道:“回禀将军,已是酉时了。”   陈言皱眉道:“怎么,皇上不肯召见我,竟连晚膳也不宣么?”   内监赔笑道:“想必是因为雍王和穆王殿下仍在殿内,所以耽误了时辰。”   “穆王殿下,”陈言冷笑了一声,他看也不看内监的脸,“不过被一名骑都尉冲撞,竟到御前告了一天的状,这等心胸,真是枉费本将当初扶持他之意。”   内监干笑了两声:“这次穆王殿下像是动了真怒,奴才早先瞧他脸上伤痕甚是显目,也不敷药,大约是特意来给皇上看的。方才连掌印的刘公公也被宣到了御前,看样子,是要拟旨呢。”   陈言目光一寒:“拟什么旨?”   内监被他的神色吓得一哆嗦,慌忙道:“奴才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陈言心中预感到事情不好,他蓦地从腰间抽出金令,掷向殿前值守的内监:“告诉皇上,宣平侯羽林卫大将军陈言求见,若是皇上不肯传召,便请收回金令,免去我的官职!”   内监解了那沉甸甸的金令,如同接了块烧红的烙铁,他苦着脸道:“将军,唉,皇上今日圣心不悦,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这金令将军还是收回去吧。”   陈言没有答话,也没有接回金令,只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内监显然不知如何是好,正惶恐之际,忽听玉阶前脚步声响,忙上前问道:“何人?”   却是一名穿着朱袍的文官,那官员递了帖子道:“礼部尚书汤致远求见皇上。”   内监咂舌道:“汤大人,皇上今日怕是不会召见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汤致远模样谦和,却不肯轻易退去,只是道:“我有要事,烦请公公通传。”   陈言此事转过身,正与这位大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行了礼,而后便听汤致远道:“陈将军在此,想必也是为了卫将军的事?”   陈言琢磨着他话中含义,不由问道:“汤大人难不成也是为了此事?”   汤致远点了点头:“正是,下官此来正是想向皇上求情,对卫将军网开一面。”   羽林卫同礼部向来很少打交道,陈言不由心中纳罕,更有些起疑,问道:“此事皆因本将治下不严而起,不知汤大人与此事又有什么关联?”   汤致远笑了一笑:“此事与我虽无关系,可卫将军毕竟是有功之将,在百姓心中颇有威名。此番擅闯王府的事在建安闹得沸沸扬扬,起因更是众说纷纭。若是穆王以皇家之威将卫将军严刑处置,只怕羽林卫不服,百姓们更是不服。这便不只是穆王与卫将军的事了,而是国家之事,天下之事,我不得不来。”   他这么说,其顾虑自然比陈言要深远得多,陈言心中稍稍一松,暗道若按他所说,以国家之事来劝,自然更加稳妥。   然而还不等他二人再度求见,紧闭的殿门已缓缓打开,从内先后走出雍王和穆王二人。雍王老迈且德高望重,根本未把这两名臣子放在眼里,穆王脸上一道突兀的鞭痕,眼神狠辣地瞪了陈言一眼,随即便拂袖而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御前大内监,倒向他二人略略颔首:“两位大人,夜深了,皇上也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陈言一眼看见他手中的明黄卷轴,不由问道:“公公这么晚还要去宣旨?”   这位内监与陈言原有些交情,早已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摇了摇头,手中卷轴微微一展。只这么一瞬的功夫,陈言和汤致远已看清圣旨上的内容,神色都是一震。   “罪臣卫长轩,十日后问斩。”   一辆马车缓缓向定安门驶出,路过城门时,一群人正围着布告栏看些什么,驾车的青年目不斜视,只呵斥着骡马加快了脚步,然而几句人声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卫将军要被斩首了。”   “哪个卫将军?”   “还有哪个,不就是刚打了胜仗归来的那位卫将军么,你妹子前些时候还嚷着说非他不嫁的那个。”   “怎会有这等事?”答话的那个有些急了,“他犯了什么罪?”   “我听说……”   再之后,声音便被压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驾车的青年脸色僵得厉害,只是沉默着把车驾到了郊外,而后才停下,掀开车帘道:“公子,方管事,卑职只能送你们到这了。”他遥遥一指,“此处沿着官道,再行百八十里便有驿站的人接应,会把你们安全送到河西拓跋公府上。”   他心中有些担心方才那些市井中的对话传到了车内,但车内那二人神色都是淡然,只向他点头道谢:“有劳裴小军爷。”   裴安跳下马车,把缰绳交到方明手中,最后又叮嘱道:“公子,我们将军说,请你一路保重,将来……不要再回建安了。”   那一刻,裴安看见车内那位公子笑容极苦,仿佛早已知晓了一切,可不过转瞬之间,公子便神色如常地道:“我知道了。”   待裴安离去之后,方明才策动了马车,他不敢同公子搭话,方才听见车外的人说卫长轩要被斩首之时,公子脸上的神色,简直让旁人看了都心痛。   杨琰却主动开了口,他道:“方明,东西都备好了么?”   方明赶忙答道:“昨日我爹已把东西拿来了。”他说着,把一个绢包递到了杨琰手中。   杨琰慢慢打开,摸索到了一束头发,还有一支玉笄,他的手指轻轻在玉笄上点了点,低声道:“他一向胆小怕事,不过你拿着这些东西去见他,想必他不会推脱。”   方明应了一声,又犹豫道:“公子,你真的要折返回建安么,回去了又能去哪呢?”   杨琰淡淡笑了笑:“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京郊,那间偏僻的茶肆内,灯火微亮,依旧是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几盏清茶摆放在桌上,谁也没有饮。   “公子真的要此时动手么?如今杨玦还未继任宗正之职,就算获罪失势,也只是对他一人不利,伤不到世族一分一毫。公子忍辱两年,我等苦心蛰伏,所等的不就是动摇世族的根本,让他们苦心扶植的一切化作乌有么?”   刘适同说完,李玉山也点头道:“这等良机,一旦错过,将来只怕再也没有打击世族的机会,难道不能再等几个月么?”   温芷站起身:“距离卫将军斩首之日越来越近,我们等不得了。哪怕先前的谋划都是白费,此番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立刻动手。”他披起外氅,“建安的事,便有劳诸位贤兄,我今夜便要动身,前往晋州。”   刘适同静了静,慢慢道:“诸位可曾想过,此番弹劾穆王,倘若失败,不要说将来的仕途,便连性命也都堪忧了。”   李玉山皱了皱眉,刚要说话,温芷已缓声开口道:“公子先前同我说过,这天下是一辆大车,有人只能在车轮底下的淤泥里苟延残喘,有人勉强攀附着车轮跌跌撞撞前行。我等人微言轻,原本一辈子都要做车底的淤泥,然而公子却让我知道,原来我们也有机会驾驭这辆大车,策马扬鞭。既然已经知道有这样的机会,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到淤泥里去,让那些驾车的废物们骑在我的头上。”他顿了顿,看向诸位同僚,“即使豁出性命,也死生不悔。”   刘适同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兰郁,你这话真可谓是大逆之言,但,说得极好!”他举起已经凉透的清茶,“我敬你一杯。”   李玉山也站起身,同举起茶杯:“此举我等不进则退,死生不悔。”   “不进则退,死生不悔!”   穆王府。   杨琰被唐安扶着,颤巍巍叩响了王府的大门。   王府内管事见这位四公子去而复返,几乎以为他是疯了,飞也似的去后府禀报了杨玦。一旁打扫的仆从,正是先前被指派来服侍杨琰的那个,他满脸焦急,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压低声音连连道:“公子,您怎么回来了,您可真傻。”   不多时,杨玦被众人簇拥着前来,因用了御赐的伤药,他脸上的伤已好了大半,但戾气极重,先是上下打量了杨琰一番,而后冷笑道:“怎么,你竟敢回来。”   杨琰慢慢向他跪了下去,神色极是可怜:“三哥,我知错了,那门亲事我应了,求你放了卫长轩吧。”   杨玦连连大笑:“好,原来你是为了他。”他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把杨琰和唐安两个绑了起来。   “谁管你的亲事,如今,我只要你看着那个卫长轩被斩首示众,我会把他的头颅亲自拿到你的面前,让你好好地摸上一摸!”杨玦咬牙切齿地说完,喝令道,“把他们拖下去,关起来,不准给他们饭吃,水也不准喝!”   唐安连连惨叫:“王爷,我是何长史的人,是我把四公子带回来的。”   杨玦回头看了一眼何衍,何衍却摇头道:“王爷,为求稳妥,还是把他也关起来的好。”   八月二十九,泰安宫兴元殿。   这正是早朝的时候,永安帝昨夜同几位美人狎昵太过,今日晨起便觉得腰酸背痛,勉强支撑着坐在龙椅上,心中只想早些退朝回去歇息。谁料底下工部官员正喋喋不休说着水患之事,听得他愈发烦躁,正没好气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兰台令韩大人觐见。”   永安帝微微一惊,从龙椅上坐正了些,往下一看,只见韩平穿着一身朝服,已缓步走入殿中,俯身下拜:“微臣叩见皇上。”   “韩爱卿平身,”永安帝有些奇怪地道,“爱卿不是在锦州料理盐课大案么,怎么此时回了都城?”   “回禀皇上,盐课大案牵连锦州和都城官员上百人,涉银数百万两,此案前后因果皆已查明,容臣余后再禀。如今,却有另一桩大案,比盐课案情节更为严重,臣不敢隐瞒,只求皇上裁决。”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盐课案已是朝中近几年最大的一桩案子,怎会又有一桩大案比盐课案更为惊人,连上座的永安帝都十分惊讶,问道:“是何案?”   韩平道:“此案关乎皇家体面,韩平不过一介臣子,不可妄言,请皇上传召原穆王府二公子杨琮上殿,便知原委。”   永安帝几乎都不记得这个杨琮了,他细细想了半天,方皱眉道:“他不是早就去了封地么?”   “二公子就在殿外,请皇上传召。”韩平低头道。   永安帝只得挥了挥手:“召杨琮上殿。”   朝中诸位臣工大都不明所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公子上殿,又会牵扯出什么样的大案。   过了片刻,杨琮果然走上殿来,他面有薄须,看起来比先前沉稳了些许。上殿后先是俯身向永安帝行了君臣之礼,而后才道:“臣弟有一事,请皇上做主。”   杨解微微皱眉:“何事,但说无妨。”   杨琮静了静,忽然双膝跪下,声音颤抖地道:“我大昭太平盛世,却有人欺君弑父,天理不容,还请皇上为穆王府,为臣弟先父主持公道。”   永安帝显然是糊涂了,他奇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欺君弑父,又和先皇叔有什么关联?”   “这欺君弑父之人,便是当今穆王杨玦。”杨琮这一句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把满朝文武都惊得呆了。 第48章 御状   “怎会有这等事!”永安帝惊了惊,很快沉声道,“杨琮,你可不要信口雌黄!”   杨琮膝行向前,再次俯首:“臣弟愿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无虚言!”   臣工中有人冷笑道:“琮公子虽肯以性命担保,但此事仍有些蹊跷,单说先穆王已薨逝四年有余,为何到今日才道出此事,保不准是有别的什么用心。”   杨琮眼中含泪,紧握双拳,似乎已哽咽难言:“我若早知父王是被人害死,怎会忍到今日。实是这些年一直被杨玦蒙蔽,如今刚得知真相,便快马加鞭赶到建安,只求皇上做主。”   眼看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世族的元老们早已面面相觑,卢太保更是连连咳嗽,以眼神向上座的永安帝示意。   永安帝静了静,慢慢从龙座上站了起来,垂下眼睛道:“杨琮,你应该知道,此事无论真假,都关乎皇家体面,本该到宗正寺递上卷宗,等候查办。而你却闯到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朕不得不怀疑你的居心。”他向左右挥了挥手,“带他下去歇一歇,之后由雍王领同宗正寺审问。”   杨琮震惊地瞪大眼睛,还未说话,却见方才在臣工中冷笑的那人走上前来,俯身道:“皇上明鉴,琮公子今日在早朝时这样毁谤穆王殿下,若是不当场盘问清楚,只怕传出去反而害了穆王殿下的声名。”他说着,幽幽叹了口气,“穆王府近日祸事连连,臣等实在为穆王殿下忧心,倘若他再被不明不白地栽上这欺君弑父的罪名,又该如何是好。不如让琮公子当着诸位把话说完,若确是诬告,岂不是保全了皇家体面,也不至于冤枉了穆王。”   他话音刚落,另一人便上前道:“玉山兄说的极是,如今朝中人多嘴杂,知道的自然明白皇上的苦心,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皇上是要包庇穆王,这欺君弑父的罪名可非同小可。倘若再以讹传讹,将此事传入无知百姓耳中,又不知要衍生出多少事端来,还是今日就在朝堂上问个清楚的好。”   此人倒不是危言耸听,这些年太平盛世,百姓们闲来无事都愿意去茶楼听戏或是书馆听书。戏文评书里不乏那些针砭时事的故事,都将上位者扮得昏庸而愚蠢,让永安帝想起来就颇为恼火。他没好气地坐回了龙椅上,喝道:“杨琮,朕记得先皇叔当年是从马车上摔下,而后一病不起,你为何却说是杨玦谋害?”他问完,又冷冷道,“今日你若说一句假话,朕立刻铡了你!”   杨琮微一低头:“臣弟明白。此事虽已时过境迁,可天理昭昭,这些时日,终于还是让我查明了真相。父王当年从马车上摔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给驾车的马匹草料中下了蛇蔓草,这才致使马匹在半路发疯,酿成惨祸。”   “你有何证据!”   “我有人证。”杨琮沉声道,“只是这帮人身份低微,不便见驾。”   “是什么人?”   “是晋州山林中的山匪。”   一听这话,众臣工不由又是一惊,有人问道:“此事怎么又和山匪有什么关联?”   “这伙山匪便是先前悄悄跟着父王的车队,伺机在马草中下毒的人。”杨琮道,“前些时候晋州安平县剿匪,招安了几个匪首,他们供认罪行时,便供出了此事。”   永安帝一拍御案:“在安平县剿匪的是谁?”   有人缓步走出,俯身道:“回禀皇上,是卑职。”   永安帝定睛一看,却是御史台主簿温芷,他出身不高,先前被派到永安县任了半年县丞,而后正是因剿匪有功,又被调回了都城,此刻不由问道:“温卿,当真有此事?”   温芷恭恭敬敬地道:“安平县招安的匪首所供之罪中,确有一项是受人所托谋害先穆王,听说他们这笔买卖收了雇金十万白银。”   永安帝一惊,又问:“他们可曾招认,是受何人所雇?”   “回皇上,这群山匪说是受一位叫做何衍的主顾所雇。”   立时有人便道:“何衍,不就是如今穆王府的长史么?”   而后,温芷又不紧不慢地道:“之后卑职率人查抄匪寨之时,另抄出几箱尚未花销的银两,银子和箱子上皆有穆王府的标记,这些证物如今都在安平县库府内封存。”   “皇上!”杨琮连连叩首,“如今证据确凿,我父王确是受人所害,还请皇上做主。”   永安帝显然大感意外,正拧眉不语,一旁的卢太保已站出来道:“琮公子,仅凭几个山匪的话,未免太过牵强,更何况那山匪所供认的雇主也并不是穆王,你这不是含血喷人么?”   杨琮抬眼看向他,低声冷笑:“谁不知道何衍是我三弟养的一条狗,再说父王遇害之前,正打算把王位传给我长兄杨玳。杨玦此时动手,分明是不甘穆王之位落入他人之手,他为此竟然弑父,岂不同畜生无异。”他说完,又道,“这两年杨玦窃夺了王位,又恐谋害父王之事败露,竟向我们兄弟下手。先是动用私刑鞭笞了牢狱中的长兄杨玳,而后又毒害四弟杨琰,害得他在定亲之日呕血晕厥,各位大人想必都有耳闻。”   此事更是让永安帝诧异,他怔了怔:“竟有这等事情?”   李玉山在一旁拧了眉:“此事还需查证了再说,玳公子是否被处过私刑,召宗正寺狱卒来一问便知。这位四公子么,他是如何中毒,恐怕还要问过他本人,”他说到这,神色为难地道,“可下官听说,前几日四公子被卫将军带离了王府,至今还下落不明,这可如何是好。”   杨琮低头道:“我四弟如今便在穆王府中,皇上若是不信,尽管差人去瞧,只怕他再被杨玦折磨两日,便真的要下落不明了。”   原先站在玉阶下神色漠然的太尉谢鏖此刻才抬了抬眼皮,他微微转过脸,向皇帝道:“先前与燕虞交战,东胡人马损失惨重,拓跋信已心有不满,此刻对他只宜安抚不宜激怒,他这个外孙若是出了差池,只怕会让他得了由头,惹出事来。”   听了这几句,永安帝更是光火,恼怒道:“传穆王杨玦前来见驾!”   卢太保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皇上,此事还是再斟酌……”   “皇上,”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却是在一旁站了许久的韩平,他微微低了低头,“有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永安帝不耐地道。   韩平静了片刻,道:“去年臣奉命出使燕虞,燕虞可汗见了臣便问起穆王殿下是否安好,”他抬起头,看向上座的皇帝,低声道,“从头至尾……甚至不曾问起皇上。”   永安帝听了这话,几乎是勃然变色。   “请皇上细想,四年前先穆王出事,得益最大的是谁?”韩平与皇帝对视着,慢慢道,“自然是燕虞。那时燕虞出兵占去西北都护府,两国正要议谈,却逢先穆王重伤不起,不能议事。致使我朝在燕虞人面前落了下风,从此年年纳贡,向燕虞称臣,大昭自开朝以来,何曾经历过这般耻辱。”   “韩大人说的是,若非数月前一战,扬我国威,令燕虞人胆寒而退,只怕这称臣纳贡的日子还未到头。”又有一名臣工从人群中走出,正是太常博士刘适同,他官位低微,却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这幕后谋害穆王之人,难保没收燕虞的好处。”   “说起燕虞的好处,臣倒另想起一事,前不久大败燕虞敌军的卫将军,刚刚凯旋便被穆王送到了狱中,眼看便要斩首,”另一名绿袍官员道,“这穆王殿下怎么专做这些大快燕虞人的事,真是奇怪哉也。”   此话一出,连卢太保也噤了声,毕竟私通燕虞这等大罪,谁也不敢沾。这殿堂中须臾之间风云变色,眼看已是暗潮汹涌。   却是李玉山又上前一步:“皇上,这里通外国之事可不是说着玩的,若没有证据,诸位大人仅凭猜测岂可妄下定论!”   永安帝早已是怒不可遏,挥袖道:“传令羽林卫,即刻前往穆王府搜查,倘若发现同燕虞勾结的书信,立刻擒拿穆王。另将王府长史何衍逮捕入狱,务必拷问出当日买凶杀害先穆王之事。”他面色一沉,“此案关系重大,便交由宗正寺,大理寺,刑部一同会审。退朝!”   泰安宫宫门外,停着一辆十二驾的华贵车辇,宫门外的守卫都俯身在地,毕恭毕敬地等着车内之人入宫,然而车内静了许久,却听幽幽一声叹息:“走吧。”   驾车的仆从立刻应了声,便要策马而去,却有人跌跌撞撞从宫门内跑出,一把挽住缰绳,急声向车内道:“雍王殿下,为何不进宫门?”   车内默然一片,无人应答。   卢太保心中更加惶然,急道:“今日早朝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已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只有雍王殿下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穆王的身家性命可就全倚仗雍王爷了!”   车内传来雍王苍老的声音:“事已至此,本王前去也是无用,”那声音顿了顿,“卢太保,奉劝你一句,这件事你也莫要再插手,速速回家去吧。”   卢太保惊了惊,一掀衣袍,竟跪到了车前,恳求道:“王爷,穆王可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向来在子侄辈中最得王爷的意,我们当初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他扶上穆王之位。眼看过了明年元日,他便要接下王爷您的重任,这个时候,王爷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话音刚落,明黄车帘忽然被掀起,车内的雍王一双花白眉毛向下垂着,眼睛半睁半闭,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浑浊的目光从卢太保脸上一扫而过,而后才道:“看得出来,卢太保心里不是滋味,想必是在惋惜栽培了一个废物。可本王却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庆幸。”他停了停,才慢慢道,“本王只庆幸还未把宗正之职移交到他手里,如若不然,岂不让天下人都知道,杨家宗族的族长,竟是个弑父的畜生!”   卢太保已听出他话中渐渐显露的恨意,他略有些惶恐地垂下头道:“此事……此事尚未有定论,王爷若肯去御前讨个情面,另外大理寺和刑部都好打点,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卢文举!”雍王双目一瞪,直呼了他的名讳,脸上也显出怒意,“你怎么这样糊涂,今日之事,高氏李氏邝氏全然置身事外,你可曾想过是为何?”   卢太保怔了怔,忙道:“恐怕是这些世族家听了欺君弑父之语,心中对穆王生出了嫌隙。”   雍王摇头冷笑:“本王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杨玦真的弑父,那也没什么。如今子侄辈中可用之人少之又少,我说不定肯到皇上面前保他一保。”他声音骤然一沉,“但如今,他的罪名可不止是弑父。”   卢太保当然知道这位老王爷历经三朝,最是老于世故,只得耐着性子跪在地上听他教训。   雍王缓缓道:“今日朝堂上出头的几个都是些官位低微的小人物,往日在殿中,你可曾见过这些人贸然出声,侃侃而谈么?”   卢太保细细回想,也起了疑心:“不错,往日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哪有这样的胆子,现在想来,他们定是早就受了他人指使。”   雍王沉沉地看向他,压低了声音:“还有那个兰台令韩平,若我没有记错,他本是杨玦的授业恩师。可又偏偏是他,今日在殿前指出,先穆王之死,受益的是燕虞,只此一句,杨玦便再无活命的可能。谁都知道,与燕虞勾结是大忌,这是谋反之罪,比之弑父更加罪不可赦。这个韩平,是在诛皇上的心呐!”他说完这些,长长叹了口气,“现在你应该明白,那几家世族为何置身事外,他们是看出已有人布了天罗地网,等着将杨玦逼入死地。他们都是聪明人,唯恐受了牵连。现在旁人都巴不得撇清关系,卢太保你还不自量力,想着转圜此事。只怕不多时便会被那些口舌伶俐的小御史们参上一本,说你也同燕虞有所勾结,到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卢太保一听这话,背上冷汗汩汩流下,他慌忙俯首:“多谢雍王提点,下官明白了。”他慢慢站起身,走近雍王马车时,又不禁压低声音道,“这穆王府的老二竟有这等能耐,难道从前我们看走了眼?”   雍王又垂了眼睑,摇头笑道:“杨琮此人我是知道的,以他的性子绝不敢这样堂而皇之跑到大殿前做出这等种种来,其中必有缘故。”   卢太保不死心地追问道:“有什么缘故?”   雍王闭口不答,他仰起脸,看了看天空,老态龙钟的脸上显出几许无奈之色,半晌方自言自语道:“早在听说那孩子中毒之时,我就该料到此事绝不简单。”   这句话卢太保未曾听得真切,不由想上前凑近了再问,谁知车帘一摔,已把他隔到了外面,紧接着仆从便策动了车辇,疾驰而去。临走时,卢太保仿佛听见车中的雍王喃喃道:“老七,没想到,你终有个儿子如此像你。” 第49章 猛虎   穆王府。   原本肃整的王府外大街上一片兵荒马乱,皆是车马碾过的痕迹。   当年穆王杨烨在位时,曾有方士称穆王府上空紫气盈天。那时王府内外皆有左骁卫把守,门前不得跑马,寻常人路过时连头都不敢抬起。一晃眼杨烨薨逝,这座王府竟在几年内被羽林卫搜检了两次,头一次翻检出杨玳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的人偶,这一次又搜出杨玦同外邦燕虞私通的书信。这两位继任的穆王接连下狱,当年的紫气盈天似乎已变成了黑气冲天。   一辆桐油马车缓缓停在王府的正门外,杨琮神色漠然地下了车,一手推开沉重的大门,而后踏步走了进去。   府内的仆从们虽然神情慌乱,但毕竟不是头一次经历易主之事,都反应极快,一拥便涌上来,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二公子回府。”瞧他们脸上那副恭敬的神色,俨然已把杨琮当做这座府邸未来的主人。   杨琮望着这一地跪着的人,嘴角抖了几抖,却并不见笑意,只是道:“四公子呢?”   大管事方运低头道:“四公子在内府中休养,他被拘了两日,未用食水,现在身子虚得很。”   杨琮怔了怔,立刻道:“我去瞧瞧他。”   然而还不等他走入内府,杨琰已被搀扶着跌跌撞撞迎了出来,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眼含泪,直跪到地上,啜泣道:“多谢二哥救命之恩,若非二哥此番返回都城及时,只怕我已不在人世了。”   杨琮低头便去扶他,却被他抓住手道:“二哥,这几年穆王府接连遭祸,衰败不堪,今后还要仰仗二哥重整门楣了。”   杨琮闭了闭眼睛,脸上隐隐露出苦笑,他搀扶起杨琰:“四弟,起来说话。”顿了顿,又向身后道,“你们都退下吧。”   等众仆从答应着退去,杨琮才扶着幼弟慢慢走入庆安堂配殿中。这是先穆王杨烨原先起居之处,配殿中摆设换了几次,那张原先杨烨所坐的檀木大椅却仍在殿中,上面覆着青龙袱皮,绿玉扶手上不染一点尘埃。   杨琮扶着杨琰慢慢走到大椅边,而后微一侧身,扶他坐下,这才退开几步,俯身跪在他面前:“自几日前收到消息,我便一路快马入京。此次御前状告杨玦,因得四弟安排妥当,终于除去老三,我也算是幸不辱命了。”他顿了顿,“还望四弟看在以往的兄弟情分上,容我早日回去。”   杨琰双目平视着前方,没有应话,只来回抚着手掌下温润微凉的绿玉,半日才笑道:“二哥这些年一直在封地上,好不容易回了建安,何必又这么急着走。”他顿了顿,又抬起下巴道,“二哥不必跪着,我们兄弟坐着说说话。”   杨琮迟疑了片刻,慢慢站起身,坐到了一旁。因配殿的门阖着,显得殿内有些昏暗,只有一线光从窗棂间漏了进来,照在檀木椅边,映出那个纤细的侧影。杨琮记得幼时在这配殿里听训,从不敢恣意抬头,每每只能盯着地面,望着地上父王的侧影。此刻看来,这两人的侧影竟有着说不出的相似,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浑身冰冷。   “二哥,其实我们兄弟几个里,我只佩服你。”   杨琮一怔,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等着他的下文。   “从前在府里,大哥和三哥都是拔尖的人,你出身低微,我身有残疾,一样不受人待见。以大哥之疑,三哥之狠,你不但能在这二人的夹缝中求得自保,有时还会伺机为我解围。”杨琰说到这笑了笑,“我知道,你并非秉性温良,以求兄弟和睦。你这样费心周旋,不过是想着将来谁人继任王位,也不会害及到你,是不是?”   杨琮没有接话,似乎是默认了。   “所以我说二哥你是聪明人,不像我们兄弟几个,明里暗里争来斗去,闹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杨琰说完,轻叹了口气。   杨琮迟疑着,缓慢地开了口:“大哥和三弟之间确实争斗得厉害,可四弟,你跟他们不一样。”   杨琰似乎有些诧异,他扬了扬眉毛:“哦?二哥觉得我不一样?”   杨琮苦笑了一声:“还记得从前,人家都说穆王府长公子如狐,三公子如狼。可我却觉得,四弟你更胜过这二位如狐如狼之人,你是沉睡的猛虎啊,”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睡醒了,是要吃人的。”   杨琰一顿,忽然大笑,他很少这样放声地笑,笑到最后,苍白的脸上都浮出一点上涌的血色来。   “原来二哥这样高看我。”   杨琮听着他的笑声,愈发颤抖得厉害,此刻终于遏制不住地开口道:“四弟,你究竟……究竟把我母亲怎么样了?”   “冯太夫人在府中过得很好,二哥不必担心。”杨琰抬起眼睛,平静地望向他的方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大哥当年想得周全,留了冯太夫人在府中。若非如此,二哥这次怎肯赏脸来建安救我呢?”   “你……你知道我看见母亲被剪下的头发和她素日所戴的玉笄时,是何等的心情么?”杨琮颤声说着,他猛然站起,又跪到了地上,“四弟,就当我求你,让我带母亲回封地去吧。”   “二哥,”杨琰仍是笑,“大哥和三哥都获了罪,如今你再一走,穆王府只剩我一个瞎子,又该如何是好?”   杨琮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惧意横生,立刻道:“四弟,以你的本事,不要说这小小一座王府,便是天下,也可握在手中。这穆王之位,我绝不敢沾,”他连连叩首,“你放过二哥吧。”   杨琰听出他话中决绝之意,不由微微皱了眉头:“二哥,不是我故意与你为难,只是此番事出突然,时机又不对,许多事我还不便出面。”他慢慢站起身,弯腰扶起了跪着的哥哥,“晚间我会安排你见冯太夫人一面,不过眼下,你须再去替我办件事情。”   黄昏,东城大狱。   这座牢狱建在东城门外,故被称作东城狱。这里不同于大理寺狱,从不关押寻常犯事的三教九流,能沦落到这里的都是些重罪囚徒,大多逃不过一死。也因关进来的大都拖出去砍了,故而牢房内并不拥挤,反而空荡荡的很是清冷。   卫长轩便坐在一间单独隔出的石牢内,半阖着眼睛,闻着空气中潮湿的霉味,盘算自己的命大约是要到头了。刚下狱没两天,就有内监来宣了圣旨,说是十日后要将他斩首。   得知这个消息时,卫长轩倒没有多恐惧,只是默默想着,幸好义父已经不在了,不会为他难过,陈绍也不在了,不然说不定会一时冲动再闯下祸来。也奚应该已经在去河西的路上,他不会得知自己被斩首的事,也就不会悲伤,那样就很好。   等到宣旨的内监走了之后,牢狱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隔壁传来轻声的叩响,一个老头的声音隔着石墙传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刚同燕虞人打完仗的小将军。”他轻啧了一声,“居然这么快就要被砍头了。”   听他话语,并没有什么惋惜之意,反而像是调笑,卫长轩闷闷的,没有应声。   老头也不以为意,哼了几句荒腔走板的小调,而后又道:“听说燕虞这次带了三十万人攻打云峡关?还记得几十年前,燕虞强攻盘门关,我们兄弟接连几个月都不曾解剑卸甲,终是把这帮人赶出了盘门关。”   卫长轩愣了愣:“老先生也是领兵打仗的人,不知为何会关在此处?”   老头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没听见,只自顾自继续哼着小调,没有说话。   卫长轩想了想:“盘门关在河西,老先生莫非是拓跋公的手下?”   老头忽然停止了哼哼,他啐了口唾沫,骂道:“拓跋信,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自十三岁便跟在他麾下,出生入死地卖命,辛辛苦苦保卫大昭的疆土,中原人却明里暗里排挤我们东胡人。后来惹恼了拓跋信,说要带着我们投奔燕虞,谁知我这边刚刚带兵起事,他却又被中原人招抚了去,反倒把我们这些部下当做乱臣贼子抓了起来。我们兄弟死的死,关的关,我在这鬼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倒好,继续做他的国公,做他的西北王,没廉耻的东西。”   他翻来覆去咒骂了几句,这才想起隔壁还有个人,又收了声音,问道:“你呢小子,年纪轻轻,又战功显赫,却因鲁莽行事被斩首,难道就不后悔吗?”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走到今天这一步,皆是我自己所做的决定,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老头怪笑了一声:“你这样的豁达真是少见。像是前些天关在这里的水部郎中,就全不如你想得开,整天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真是吵死人了。”   卫长轩一怔,他依稀听说这些年黄河水患连连治理未有成效,今年更是溃堤千里,淹死灾民无数,而后又牵扯出水部郎中芮和盛将赈灾银两中饱私囊的事,前几日这芮和盛方被斩决。   “他既然贪了银子,就该知道被查出来只有死,又抱怨什么?”   老头随口道:“他说那些赈灾银两只有一小部分落入他的腰包,贪赃之人大有人在,他只是个替罪羊罢了。又说如今治理黄河水患之人大多不谙水利,藩镇又四分五裂,不肯合力共治,错不在水部云云。”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好在他话够多,又跟我说了不少近些年的新鲜事,大昭同燕虞开战的事也是听他说的。”   “看来,你虽然关在这里,对国家之事倒是上心。”   老头又啐了一口:“谁管这些中原人,便是燕虞真的铁蹄南下,打到建安,老头子也只会拍手叫好。”   卫长轩冷声道:“你身为大昭的子民,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羞愧么?”   “羞愧?”老头又怪笑起来,“当年我有一位同袍,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他是中原人,跟我们同属拓跋信的麾下。说起来也怪,他这个人身手极好,又十分神勇,一点也不像胆小懦弱的中原人。我们原本都存了瞧不起他的念头,可后来却都对他十分钦佩,与他兄弟相称。”   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后来,拓跋信想投靠燕虞,允诺将盘门关以西三座城送于燕虞可汗。前面两座城接了令立刻便打开了城门,而我这位兄弟不但不肯接令,反而执了一柄长枪守在城门内,称任何人想要打开这扇门,就要赢过他手中的枪。我不肯上去跟他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冲上去与他厮杀。那一天,他从天亮战到天黑,脚下没有挪动一步,身上受了无数的伤,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他的卫队死伤了大半,尸体堵着城门,始终没有打开。”   卫长轩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拓跋信被招抚,送给燕虞的两座城池也没有追回,但是你知道我的这位兄弟,下场如何么?”   卫长轩听他语气阴冷,似乎饱含着无尽的怨毒,他不敢猜测,只轻轻摇了摇头。   老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被诬陷成擅自向燕虞投诚的叛国者,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两座城是他亲手送出去的。而后他被抓回建安,因拒不认罪被活活打死在狱中,此后又被株连九族,亲族血脉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他说完,又重新怪笑了起来,“我便是从那时起,再也不信此朝此国,还有什么昭昭天理。”   卫长轩似乎被这个故事所震惊,久久没有说话。   老头的笑声在石壁间回响,有些刺耳:“你瞧,你在沙场出生入死,回来却因得罪一个废物王爷而被治罪斩首,跟我那位同袍何其相似。中原人便是这样愚蠢,总是亲手把大好男儿断送,只剩些无用的废物,守着方寸的国土,荒淫享乐,你还顾念着他们的好处么?”   隔着石墙的年轻人仍然没有答话,他们就此停止了交谈。 第50章 觉察   牢外传来淅沥沥的雨水声,一场秋雨不期然地落下。明日清晨,便是十日之期,这个时候,卫长轩心里竟出奇地平静,甚至有些发空。   石壁上又传来叩击的声响,打断了秋雨的声息,老头的声音隔着石壁传来:“哎,小子,你说,那帮人是不是把你忘了。按理说,这个时辰,也该送断头饭了。”   卫长轩轻轻笑了一声:“忘了也不打紧,死都要死了,还差这一口饭么?”   “你倒是豁达。”老头啧了一声,又叹气,“说起来,我还真想在你行刑前看看你究竟什么模样?”   卫长轩微觉奇怪:“哦?”   “听那水部郎中说新晋的卫将军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在沙场上更是如名剑出鞘,大杀四方,连燕虞人都为之折服,称为‘美阎罗’,说得老头子也好奇起来,想亲眼见见究竟是怎么个人物。”老头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喃喃道,“从前,我那位同袍也是容貌极为出众之人,不知你二人相比又如何。”   卫长轩听着他的话,脸上微微露出苦笑,暗道这老头着实在狱中关久了,才会惦记这样不相干的事。   正在这时,通往地牢的长阶上传来脚步声响,一丝光亮晃晃悠悠沿着石阶照了下来。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东城大狱的典狱长,他肩上湿了一片,显然是冒雨而来。待走到卫长轩的石牢前,他才停下脚步,从腰间哗啦啦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大门。   卫长轩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只觉那眉眼都如木刻一般纹丝不动,只伸出手,似是在邀请他出去。   难不成要提前行刑?卫长轩心中微觉古怪,他走出牢门,却不见典狱长给自己拷上枷锁,这个沉默的男人只背转身,提起灯笼在前引路。卫长轩也不多问,跟着他慢慢走上长阶,等到他们走到了最上一阶,四周忽然黑压压跪下来一片人:“卑职恭迎卫将军。”   卫长轩后退了一步,他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依稀看清来人的身份,都是在羽林卫中的手下,不由有些讶异:“你们……”   “卫将军。”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那是唯一站在这群人中的一个人,他微微拱手,“将军的罪名已被洗清,官复原职的旨意明日才到,我先接将军出去。”   卫长轩看清他的面孔,更是惊奇:“你是……二公子?”   夜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桐油马车的车檐一滴滴向下滚落,溅出一片连绵细碎的声响。车内点着灯,倒是十分明亮,映在卫长轩和杨琮脸上,两人的神色都有些许久未见的尴尬。还是杨琮清了清喉咙,将这几日的事一一说明,而后才道:“自杨玦入狱,陈将军、汤尚书等列位大人便加紧上疏为卫将军脱罪,加上先前四弟自己回了穆王府,那条劫掳宗室子弟的罪名自然也就作罢了……”   卫长轩听到这里,急声问道:“什么,四公子他自己回府了?杨玦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杨琮摇了摇头:“只是饿了他几天,他这两日将养着,身体倒无碍。”   卫长轩虽听他这么说,眉头仍是紧锁,显然放心不下,低声道:“我那日分明派人送他离京,他怎么又回来了。”   杨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卫将军对四弟回护得很,往后只怕更让你想不到的事都有。”   卫长轩微有些警觉,看了他一眼:“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杨琮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是道:“将军这几日也受苦了,等回了府便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入宫领旨谢恩呢。”   卫长轩微微撩开车帘,向外一望,依稀辨出这是通往将军府的方向,终于有些信了自己莫名脱罪的事,他静了静,才道:“二公子这次回来得突然,却还有这样的雷霆手段,当真让人刮目相看。记得两年前杨玦便是这么突然回京除了杨玳,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公子却是那只黄雀。”   杨琮又是一笑,笑容极苦:“卫将军说笑了,我明知树下有人执了弹丸恭候,又怎敢做那只黄雀。”   卫长轩听他这样说,不由挑高了眉毛。   “卫将军,你从前也在穆王府,应当知道我在府中是个什么情形。我不比别的兄弟,是庶出出身,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往日大哥吩咐我的事,我不得不听,三弟吩咐我的,我也要去做,我跟他们名为兄弟,实则同奴仆也差不了多少。”杨琮盯着车内的火光,慢悠悠地道,“我一味忍气吞声,并非有什么天大的抱负,我心中所愿,只是活下去而已。”   卫长轩沉默地看着他。   “倘若赶走三弟,我便取而代之,掌管穆王府,那我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一些。”杨琮低声道,“大哥当年手中握有左骁卫兵权,仍不敌父王一半的威风。三弟有雍王、卢家辅佐,也只得做个闲散王爷。我呢,却是一无所有,只怕卢家回过神来,一根指头便把我碾碎了,我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看样子,这让人争破头的穆王之位,在二公子眼中却没那么看重,不知二公子看重的又是什么?”   杨琮望着卫长轩笑了笑:“我只是想回到封地去,虽然那里的府邸远比不上穆王府,却是自由自在。我有两房姬妾,一个温柔可亲,一个娇蛮任性。院子里种着花,檐下养着鸟。我平生所愿,不过是接了母亲颐养天年,而后每日看看花、逗逗鸟。闲时同温柔的姬妾说说话,同娇蛮的那个拌两句嘴,便再好不过。说句大不敬的,有这样的日子,让我去做皇帝我也不要。”   卫长轩怔了怔,哑然失笑。   “只可惜……”杨琮又低叹了口气,“不知我还能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他这叹息来得莫名,又别有深意,卫长轩心中隐约察觉,却只垂了眼睛,慢慢凝重了神色。   在雨声中马车忽然一顿,停住了。   “卫将军,府上到了,请下车吧。”杨琮伸出手,又恢复了生疏谨慎的模样。   九月初八,正是重阳前夕,卫长轩刚复了原职,带着几名亲兵骑马来到穆王府门前。若在往常,节下送礼的人当是要从内院一路排到王府外的大街上,可如今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卫长轩跃下马,一手叩开了大门,迎上前的是个熟面孔,正是原先南院管事方明,他一见卫长轩便咧开嘴笑道:“卫大哥,原以为你重任骑都尉,定是要忙上几日,怎么今日便得空来了,是来瞧公子么?”   卫长轩随意点了点头,回身道:“把东西搬进去。”   身后的亲兵赶忙答应着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搬到了院内,只是几坛菊花酒和糕饼等物,但酒坛食匣上都封着朱砂印,想来是御赐之物。   方明笑了笑:“原来卫大哥是来送节礼的,如今这府里老管事们都不在,我便厚着脸皮先收下了。”   卫长轩看了他一眼:“老管事不在,你不就是王府大管事了么?”   方明愣了一愣,很快又笑道:“这我可怎么敢当。”   卫长轩在前厅中站了站,并未急着去寻杨琰,只是问道:“二公子呢?”   “宗正寺和大理寺那边还有话要问,一早便请了二公子过去,原先替老王爷侍弄马车的老仆也被带去做了证人。”方明低下头,轻声道,“毕竟弑父之事关系重大,此事已震惊朝野,若是细细审来,还要好些日子呢。”   卫长轩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见一个面目俊秀的年轻人从后府廊上缓步走出,看其衣着是个品阶不高的文官,然而眉宇间自有一股傲人之气,与常人大不相同。就在他打量那人的时候,那人也转过脸来看向他,两人打了个照面,那文官立刻走近前来见礼道:“这位想必便是羽林骑都尉卫将军了,卑职御史台温芷,见过将军。”   卫长轩也立刻还礼道:“温大人不必多礼。”   见他神色略有迟疑,温芷自是察觉,他微微一笑:“卑职此番前来是来探望四公子,卫将军大约也是为此而来?”   卫长轩怔了怔,应了一声,而后问道:“温大人同四公子是旧识?”   温芷笑着摇头:“四公子才学过人,卑职同四公子不过是在诗书上有些往来,怎敢攀作旧识。”他顿了顿,“时辰不早,卑职告辞了。”   等送走了温芷,方明回身看见卫长轩,只见他神色有些古怪,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上前问道:“卫大哥,不进去看看公子么?”   卫长轩却答非所问:“方明,还记得咱们在那边的角院里的那些日子么?”   方明见他所指的正是原先的西北角院,不由苦笑:“这怎么能忘得掉呢?”   卫长轩叹了口气:“我好像有些怀念那里了。”   穆王府内府广阔,杨琰如今住在庆安堂配殿后的阁楼中,这里原先是穆王杨烨的书房,叫做墨雪阁。府中先前被杨玦大肆修缮了一番,皆是富丽堂皇,金装玉裹,唯独书房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   此时虽还未至深秋,却已有些许寒凉,杨琰肩上披着素色外氅,倚在秋窗下,似是在默然地出神。   方明领着卫长轩刚转过轩廊,便看见镂空的花窗下公子的侧脸,只觉午后微光映照在那张脸上,莹然如玉,一时呼吸都滞了一滞。   卫长轩没有理会他的呆滞,径直走过去,挡在了花窗前,轻声道:“怎么坐在风口里,当心受了凉。”   杨琰像是微微一惊,他偏过头:“卫长轩?”他们分别许久,中间又经历种种波折,此刻两人怔然相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谁也没有开口。   方明远远看着他俩,暗自挠了挠头:“我……我去倒茶。”说着,便转身走了。   卫长轩走进阁内,只见杨琰仍是倚窗站着,微风吹得他外氅微微摇动,上面绣着的几只野鹤仿佛就要展翅而飞。   他上前两步,将杨琰从窗前拉了过来,替他拢了拢胸前的衣襟,还未说话,杨琰已摸上了他的侧脸,轻声道:“卫长轩,你瘦了,是不是在牢狱里受了很多苦?”   卫长轩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倒是你,脸色难看得很。”   杨琰一听,立刻仓促地低了头,卫长轩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道:“也奚,我那时明明派人送你离开,你为什么不走,还折回了王府里。杨玦那样心狠手辣,你就不怕他一怒之下杀了你吗?”   杨琰低着头,轻轻道:“我知道回来很危险,可是我担心你。”他很快又道,“三哥没有把我怎么样,我只是……”   “只是断了几日的食水,是么?”卫长轩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见他都知道了,杨琰也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好在二哥回来得及时。”   “若是二公子没有回来,又要如何?”卫长轩看着他,静了静,又缓缓道,“还是你早料到,他会来?”   杨琰猛然抬起头,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而后又恢复了沉静如水的模样:“卫长轩,你说什么?”   “二公子多年不回建安,却是在杨玦逼你成婚,我被判斩首之后,忽然回京,这时机确实巧极。”卫长轩顿了顿,又道,“眼下杨玦之罪名还未定论,朝中弹劾的奏疏却连连呈上,叛国、欺君、弑父,这几重大罪二公子哪里能想得出,便是想得出,他也做不到这样滴水不漏。”   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杨琰的神色没有一点的变化,抿着唇一言不发。   卫长轩久久地看着他,他所看见的明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眼角眉梢中却隐约有股陌生的气息,他叹气:“也奚,我心里总是把你当做那个在雪地里哭泣的孩子,生怕我一不小心,你就会被风吹落,四处飘零。原来是我想错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早已经长大了。”他说到这,苦笑了一声,“也对,你是穆王府的四公子,总不能永远做一只小羊羔。” 第51章 坦承   又是一阵秋风掠入镂空的花窗,杨琰方才站在窗前还不觉得,此刻却忽然觉得冷入骨髓,当真应了那句,秋意瑟索,不胜寒凉。他听见卫长轩的声音似乎在极近之处,又似极远,飘飘渺渺,让他简直听不出那声音中的喜怒。就在他心绪随着卫长轩的话飘忽不定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只听卫长轩奇怪地道:“也奚,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是冷吗?”   杨琰再也忍耐不住,向前一倾,就扑到了卫长轩的怀里。那是他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温度,他像从前一样蜷缩在这个怀抱里,才慢慢平息了浑身的颤抖。   卫长轩似是微微一怔,很快也回手抱住了他,他声音低低的:“也奚,我不是怪你,只是一时觉得吃惊。”他顿了顿,“我原先想着,这一世都要护你平安,真到了护不住的时候,也要把你送到拓跋公手上,方才安心。现在看来,你根本就不需要拓跋公的庇护,更不需要我……”   杨琰的手忽然掩到他唇上,他的指尖还微微有些颤抖,欲泣似的道:“卫长轩,我怎么会不需要你,”他眼中渐渐有泪水滚落,“我不是说过么,在这世上你已经是我最亲的人了,若不是你,我根本没有勇气活下去,你都忘了吗?”   卫长轩心里猛然一跳,怔怔伸出手想去拭他脸上泪痕,温声道:“也奚,别哭,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杨琰忽然推开了他的手,他极少这样大声地说话,显出一点少年的嘶哑来,“那日你明明答应我绝不离开,可我醒来却再也找不到你。你竟瞒着我独自去御前请罪,还派人把我送出建安,要把我送到外祖那里。你可曾想过我的心情吗?”   卫长轩自从脱罪出狱,便知再见杨琰时要受他责问,他低声道:“那时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能让羽林卫的同僚因我之事而赔上性命,这个罪责只能我一人去承担,所以我不得不去。”   “那我呢?”杨琰抬起哭红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真的听了你的话去了外祖身边,而你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斩首,我要怎么办?”   这已不是杨琰第一次问他这句话,出征前的那个夜里,他也是这样哭着问道:“卫长轩,我要怎么办?”仿佛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   即使如今卫长轩已知道他并不再孤苦无依,更不会任人欺凌,可心中还是没来由地一酸。   “若真是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杨琰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卫长轩忽然抱紧了他,用力得好像要把他揉到自己的骨血里去一样:“也奚,我不是不顾你,也不是故意骗你,我只是不敢让你知道。我不怕下狱,不怕受折磨,也不怕死,但我害怕你会难过。”   杨琰原本气到极处,背脊都绷紧了,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忽然泄了力气,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他却浑然不知。   卫长轩轻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这次被判斩首,大约再也没有机会见你,也就没有机会跟你说这番话。却不曾想到,”他顿了顿,声音里微有些感慨的意味,“没想到,我的也奚本事这样大,竟把我救了出来。”   杨琰低着头,声音低低地道:“你都知道了。”   卫长轩点了点头:“大约猜到了一些,听说这次韩大人出了不少力,我原先以为他只是杨玦的恩师。毕竟是他辅佐杨玦从南疆回了都城,又夺了王位,现在看来,他与你的交情好像更深厚一些。”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方才离去的那位温大人,他虽说同你只是在诗书上有所往来,可他提起你时,神色异常恭敬,看来是一心愿追随于你。”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温兰郁谋略虽不及韩先生,但却有治世之才,很教人赏识。”   “除了他们,此番上疏弹劾杨玦的那些官员,想来都是你手底下的人。”卫长轩低声道,“也奚,你笼络这么多人物,绝不只是为了这区区一个王位吧,你真正想要谋得的是什么?”   杨琰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卫长轩看着他,轻声问道:“是天下吗?”   杨琰抬起脸,平淡如水的瞳孔对上了卫长轩的眼睛,神色淡漠却又坦然,竟像极了当年的杨烨。卫长轩微微一怔,心里已是明白了。   “卫长轩,”杨琰明明看不见他,却对他神色的变化十分了然,他动了动嘴唇,许久才道,“你只要记住,无论将来我变成什么样,我永远都是你的也奚。”   卫长轩听了这句,心中涌起微涩的暖意,他低头吻在杨琰额头上:“我知道。”   墨雪阁的书阁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卷宗,沿着书阁是一列木制的扶梯,扶梯宽大,上铺着锦毯,可供人躺卧。   杨琰牵着卫长轩走到扶梯旁:“这里是从前父王处理政事的地方,有时卷宗太多,他看累了便靠在这里歇息。这些天我住在这里,翻阅他读过的那些书,忽然就有些想念他。”   他踏上一阶木梯随意坐下,卫长轩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木梯边散放着一卷书册,想是杨琰先前读到一半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刺了针孔,卫长轩知道他目不能视,从来都是靠摸索着书页上刺的针孔来阅读,为此指腹上竟已生了一层薄茧。他捡起书看了一眼,问道:“这么多书的针孔,都是方明刺的么?”   杨琰方才哭了一场,像是有些累了,他轻声打了呵欠,头一歪枕到卫长轩腿上,轻声道:“方明现在已不做这些了,倒是一墨斋有个伙计,很会做这些事。”   他声音带着困意,模糊得像是小孩子的咕哝。卫长轩不由低头看他,只见光线从书阁的缝隙里投了过来,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连卫长轩也看不透哪边更真切。   “也奚,这次杨玦的事一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二公子?”   杨琰睁开微闭的眼睛:“二哥?”他沉默了片刻,“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这话问得虽轻,却隐约有些杀伐之意,卫长轩抚着他头顶的手不由一顿:“说了一些,听他的意思,你好像想把他留在建安?”   杨琰随意道:“我如今未及弱冠,又不能视物,任谁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这穆王之位还是由二哥继承方为妥当。”   “你想让他做你的傀儡?”   杨琰微微一怔,很快又笑了笑:“便是傀儡又如何,二哥是个通透的人,至少他还知道自己是个傀儡。不像三哥,连自己的处境都不清楚,惹了许多麻烦,只怕他到临死,还仍未明白过来。”   卫长轩摇头道:“你要二公子继任穆王之位,将来等你从他手中继位时,少不得需要一些手段,到那时,二公子还能留有性命么?”   杨琰神色略有犹疑,没有答话。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也奚,你放了他吧。”   “你说什么?”   “你虽然年纪轻,可毕竟是先穆王的嫡子,继任穆王之位无可厚非,又有韩大人他们在旁扶持,自可免去许多麻烦。更何况,你志向高远,所做的筹谋应当比我想的还要多,处理王府的寻常事务更是不在话下。可二公子却不同,他的心不在此,又因杨玦的事得罪了雍王和卢家,只怕继任王位也会处处掣肘。再者,你要留他多久,一年?两年?他知道的事越多,活下来的机会自然越小,何不现在就放他回封地去,让他永不要回来了。”   杨琰摸索着坐了起来,他口气生硬地道:“卫长轩,我记得你同杨琮并无什么交情,为何要替他说话?”   “是,我同二公子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听他说起些在封地的生活,虽然听来只是些平静无聊的日子。可是,”卫长轩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原先我曾想过,若是跟你去了封地,我们两个便会过上这样的日子,闲乐安逸。现在看来,我们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你二哥还有,不如放了他吧。”   杨琰原本平静地听他说话,到后来面色渐渐有些动摇,他轻轻伸手,抓住了卫长轩的手,握了片刻才道:“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晚间,穆王府的荷花池后,隐约有丝竹管弦声响起,隔着湖水听来有些不真切。那还是原先杨玦所豢养的一班乐工,每到这个时辰便演习些旧曲。杨玦虽骄奢淫逸,选的这帮乐工却是不错,曲子声色悠扬,听来颇让人心旷神怡。   墨雪阁后面紧邻着荷花池,杨琰坐在书阁的最高处,支着下巴,听着丝竹之乐,唇边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杨琮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却全然没有这样自得的神态,反而是如坐针毡。他自进入墨雪阁到现在已过去半个时辰,弟弟什么话也没说,仿佛只是邀他来听曲而已。   过了良久,杨琰才微微转过脸来:“那件案子,审得如何了?”   杨琮怔了怔,赶忙答道:“杨玦被押在宗正寺大狱里,他是皇族子弟,不得受刑,嘴巴还硬着,什么都不肯认。不过他手下那个叫何衍的长史却是色厉内荏,在大理寺走了一遭,便什么都招了。”他说到这,又摇了摇头,“说来,当年便是他买通匪徒对父王的车驾做手脚,晋州那帮山匪只看了他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他就算不畏刑罚也难以抵赖。”   杨琰点了点头,又道:“有件事倒是奇怪,父王在位时,得孝宗亲封,王位世袭罔替。可这些年大哥三哥接连获罪,且桩桩都是大逆之罪,就算杨解不提,可宗亲世族的人,就没有一个提出要罢黜这穆王封号么?”   “确实已有几名御史官员提出要对穆王之位降爵,可是却被宗正寺那边否了,”杨琮顿了顿,又道,“听说是雍王的意思。”   “雍王,”杨琰仰起脸,喃喃道,“他一手扶持的杨玦被赶出了王府,他竟还会帮穆王府说话,这是为何?”   “我也想不透,大伯父那人高深莫测,城府比父王还要深几分,我不敢随意揣测。”   杨琰摆了摆手,显得不甚在意:“这个倒不要紧,反而替我省了些麻烦,眼看杨玦的案子已是尘埃落定,此事二哥功不可没。”   杨琮受他嘉奖,倒更不自在,站起身刚要客套两句,却见他笑意一敛,眉峰微挑地道:“二哥这几日在冯老夫人面前很是乖觉,对处境艰难只字不提,怎么却到卫长轩面前诉起苦来,难不成是想请他来替你说情么?”   杨琮一惊,额头已有冷汗落下,他低声道:“谈不上诉苦,只是同卫将军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卫将军为人赤忱,总不会曲解我的意思。”   “哦?”杨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方向,“你又凭什么以为,他能改变我的心意。”   杨琮沉默了,他听出弟弟这话中意味甚是凶险,只怕一个不慎便会让他动了杀心,他静了片刻,才道:“卫将军对于四弟,和旁人终究不同。四弟先前也说了,此番召我前来建安,事出突然,时机更是不对。你这些年在大哥、三弟身边一直隐忍不发,自然是等待时机,准备一鸣惊人,可如今为了救卫将军,将从前的隐忍全然不顾,可见他对你有多重要。”   眼看杨琰脸色越来越沉,杨琮不由苦笑:“我说了这些,四弟该更想杀我了。其实这些天我也想通了,我的性命无关紧要,只要四弟不迁怒其他人,我任由四弟处置便是。”   “二哥,”杨琰慢慢站起身,踱到了他的面前,似是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兄弟,只剩你我二人了。”   杨琮背后忽然一阵刺骨寒意,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晚了。   杨琰向他走近了两步,很快又背过身去:“我已备了车马,送你返回封地,冯老夫人也已收拾妥当,和你一起走,今夜就动身。”   杨琮惊了一惊,像是没反应过来,仍是怔怔站在那里。   “二哥,”杨琰最后唤了他一声,“从今以后,不要回建安了。”   这一夜,一行车马送杨琮返回了封地长鹿县,不久后建安传来旨意,封杨琮为长鹿县侯,他便在这片东南方的一隅封地里度日,至死也不曾回过都城。   这位长鹿县侯杨琮一直活到九十高龄,直到武帝在位末年仍然身体康健,有史官修撰国史,寻到侯府求问穆靖王杨琰年少之事以及玳、玦二人获罪真相。杨琮被百般问询,仍闭口不答,他笑呵呵地向那年轻的史官说道:“我这辈子便是不问闲事,更不谈闲事,才能活到这把年纪。”   史官有些急了:“老侯爷,如今原先的人都相继离世,穆靖王也已作古,当年的事您便是说了,还有人会来问您的罪不成?”   杨琮依旧笑着摇头:“你不懂,哪怕畏惧之人已不在世上,可人心中的畏惧却仍能杀人,就像是自己吓自己,足以把自己活活吓死。”   史官听了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以为这位老侯爷已老得糊涂了,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去。过了几日却又不死心地来叩门,却见侯府上下一片素白,这才得知,长鹿县侯杨琮在前一天的夜里便与世长辞了。 第52章 册封   永安六年十二月初九,穆王府。   这两日建安连下了几场大雪,整座都城都是银装素裹,穆王府外的大街上却不见半点积雪,早早地被清理干净,露出青石板的路面。道路两侧拉了浓紫的步障,不多时便有两名眉清目秀的内侍骑马而来,他们皆穿着青色袍服,小心翼翼勒着缰绳,待行至王府门外方才站住。一旁早有王府仆从上前牵马,内侍们垂手站在路旁,紧接着后方又有人来,这样沿街一路站着。直到最后,方有八匹神骏所拉着的御辇沿街而来,停在了穆王府正门外。   王府内的府僚们早早便迎出门外,毕恭毕敬等着车内的人露面,御辇中并不是永安帝,只是前来宣读册封旨意的使者。然而两位使者身份都是非比寻常,正使是如今皇族中的大长辈雍王杨燧,副使则是当朝太尉谢鏖。   雍王慢吞吞地下了车辇,抬眼一看,只见涌上前行礼的人群后,独自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那少年穿着紫色团花的正装长袍,青色莲枝纹的横襕,腰间束着玉带。因为天冷的缘故,肩上还披着一领暗紫狐裘,那狐裘甚是宽大,愈发显得他身形单薄,几乎有些弱不禁风。   雍王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位侄儿,先前只听府上管事说这小公子身体弱,性子又怯懦,一眼望去,似乎正是如此,可细细看来,却又并不尽然。   只见杨琰不慌不忙地上前了一步,他目光清澈,唇角微微含笑:“大伯父,谢大人,里面请。”看其神态自若,既不局促也无欣喜,好像并非要接受册封大礼,只是邀人闲来做客而已。   谢鏖对这座王府已不陌生,只见周遭大都是旧时模样,不由笑叹了一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些年王府几经易主,没想到终究落到了四公子手中。”   杨琰原本走在前面,听了这话不由回头笑了笑:“穆王府早已不复旧时风光,我本就病弱目盲,既无心胸也无志向,从前不过是依附着父王兄长勉强活着。如今哥哥们四散离去,致使我这无用之人接管王府,想来往后不过是潦草度日罢了。”   说着话,已走入穆王府内正殿,殿中设了香案,雍王立于案东,杨琰则跪在案西,恭恭敬敬等着宣旨。   这册封的旨意皆是些寻常之语,不过是夸奖杨琰礼洽懿亲、躬行不怠等等,待杨琰接了旨,谢鏖又奉上册宝,杨琰亲自把册宝连同圣旨一同供到案上,便算是礼成。   谢鏖拱了拱手:“穆王殿下,下官在此道喜了。”   杨琰脸上些微喜色也没有,只云淡风轻地道:“有劳大伯父,有劳谢大人。”他顿了顿,“偏殿备了茶水点心,请二位歇息片刻。”   雍王从始至终也不曾与侄儿寒暄,此刻只轻轻咳嗽了一声,谢鏖忙笑道:“下官同雍王殿下还要回宫复旨,改日再来叨扰。”   杨琰也不强留,只起身送了两步,却见雍王老迈的身影忽然一顿,转头向他道:“穆王,过些时候便是元日祭天大典,你可不要忘了。”   杨琰略微一楞,很快便点头道:“侄儿知道了。”   待登上御辇之后,谢鏖同雍王对面而坐,心里微微有些犯嘀咕。原先这册封的正使是他,副使则是御前大内监元和盛。不知这位老王爷怎么揽下了正使的差事,他这才任了副使。谢鏖原以为雍王同这个侄子有些渊源,但从方才来看,雍王对那位年少的穆王很是冷淡,连客套话也不曾说上一句,很是古怪。   他虽心中疑惑,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只是笑了笑道:“上次下官同王爷来穆王府时,好像还是几年前的事。”   雍王点了点头:“不错,那时老七刚出了事,穆王府里的杨玳和杨玦正为了继任王位争得不可开交。”   “是,”谢鏖赔笑道,“还是王爷记得清楚。”   雍王浑浊的目光微微一闪:“谢大人,你觉得如今这位穆王同前面两位相比如何?”   谢鏖一怔:“这位穆王么,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无用,下官总觉得他甚是危险。”   “危险?”   谢鏖点头:“不错,下官半点也看不透他,所以觉得危险。便如漆黑暗夜中,不点灯而独自行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雍王轻声叹息:“危险的恐怕不止他一人。”   “王爷是说?”   “先前有一封《奏闻玦私通夷狄疏》,你可曾看过?”   谢鏖立刻点了点头:“这封奏疏一出世便引起朝中轩然,其中虽只是罗列了杨玦几项罪责,可言辞剀切,又文采斐然。杨玦获罪,这封奏疏算是功不可没。”他说到这,微微一顿,“难不成,写这奏疏的温芷同穆王有些往来?”   雍王摇头道:“当时奏疏又岂止这一篇,谢大人不妨细想。”   谢鏖凝神想了片刻,只记得那时杨玦还未定罪,朝中弹劾的奏疏却如雪花一般递了上来,他喃喃道:“不错,还有兰台令韩大人,礼部几位官员,太常寺、御史台……”他怔了一怔,“下官竟未察觉,这位穆王殿下已然羽翼丰满,哪里是什么孤苦病弱之辈。”   这些事雍王显然早已了然,此刻只看着他苦笑。   谢鏖愣了片刻,忽然一惊,几乎要在车辇中跳起:“还有!他还有外祖拓跋信,拓跋信如今仍掌西北兵权,他原先还是压制拓跋信的质子,如今却变成了穆王。倘若拓跋信一意扶持,这位,这位穆王殿下岂不是……”   他因为过于激动,不期然挥动了车帘,车外寒风猛然灌入,虽只有一瞬,雍王却已剧烈咳嗽了起来。他本就年迈,如今咳嗽剧烈仿佛气都要喘不过来,声响甚是骇人,半天也未平息。谢鏖吓得有些无措,正要向车外唤人,只见雍王以手掩唇,血沫伴着咳嗽猛然溅了出来。   眼看谢鏖惊得面无人色,雍王倒是习以为常了似的,从袖中抽出巾帕拭去嘴角胡须上的鲜血,沙哑着道:“谢大人不必惊慌,这是旧疾了,见风便犯,”他幽幽叹了口气,“本王已是风烛残年,看来确实要让位给后辈们了。”   这几日下雪,羽林卫中偷懒怠职的人多了起来,卫长轩也不好总是离营外出,只得连日待在大营盯着这些属下。直到这日接到袁小侯的邀约,方才从羽林卫大营中出来,前往西坊闹市中,寻他所说的那间紫梁园。   紫梁园和月明楼都是风月之地,却比不上月明楼那样风雅。这里原是个破败的园子,后来有人搭了看棚,搜罗些倡伶之辈在此表演,以揽生意。这看棚下用栏杆隔成几间,有讲书的,演滑稽戏的,还有些俗艳的乐舞。原先常来此地的大多是市井中的贩夫走卒,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便在看棚后建起高阁来,排演的都是些精致曲目,专门招待达官贵人。如此一来,乐舞中的俗艳倒成了此地的招牌,贵人们听惯了慢声细语的雅乐,反而更爱这里的俗乐。   往紫梁园后阁楼里一坐,卫长轩恍惚觉出几分熟悉来,从前还在神武卫的时候,他也常同年纪一般大的少年们挤到闹市的看棚里,看杂技或是滑稽戏,看上几个时辰都不肯走。那种看棚远没有紫梁园的大,里面满满都是人,到处都是馊臭的汗味,现在想来竟颇有几分怀念。   袁雄见卫长轩看着台上演的滑稽戏直出神,不由笑了:“看来我料得没错,卫将军果然喜欢这里。”   卫长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劳袁小侯爷费心,”他顿了顿,“听说袁小侯前些时候去了北边?”   袁雄原本笑得懒散,听了这句忽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是,去了会宁。”他声音沉了下去,“你知道的,我同陈绍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他战死沙场,我们这些往日的兄弟心里都不好受。这次去看望陈老将军,只见他满头头发都白了,真是叫人好生难过。”   卫长轩听他说起此事,神色也是黯然了下去。   袁雄又道:“谁知我回京途中,却听说你又被问了罪,还要斩首,当真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快马加鞭赶回来,才知是虚惊一场,”他说到这,拍了拍卫长轩的肩膀,“说来你也算是福大命大,今日这一宴就当是我贺你大难不死吧。”   另一旁早有人道:“卫将军这是吉人自有天相,来,我敬卫将军一杯。”   卫长轩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酒饮干了,而后又有人陆续敬了酒来。这日的酒滋味并不像寻常那样寡淡,竟是十分浓烈,卫长轩连喝几盏便觉得头脑昏沉,已有些恍惚。   袁雄见他脸上显出醉意,拍了拍手道:“怎么样,是不是好酒?这是我父亲珍藏了二十年的佳酿,可算是得来不易。”他一口饮尽碗盏中的残酒,趁着酒兴道,“卫长轩,你先是征战沙场,而后又获罪入狱,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可悟出什么来没有?”   “什么?”卫长轩略有些奇怪。   此刻台上的滑稽戏已经演完,换了一出舞乐,却同别处的舞乐不同。只听乐声缠绵悱恻,舞姬们都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几乎是赤身裸体地挑着胡族舞蹈,妖娆魅惑,看得卫长轩耳根直发热。   袁小侯却看惯了这些艳俗舞乐,只自顾自大声道:“你瞧我如今做事张扬,什么都要尽兴,吃喝要尽兴,玩乐也要尽兴,便是因为我悟了!人生在世只有一遭,想做什么便要去做,等到死了就什么都晚了!”   卫长轩瞧出他是醉了,正想盛碗羹汤给他解酒,袁小侯已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卫长轩,我说的对不对?”   卫长轩虽然醉意阑珊,可也不愿同一个醉鬼理论,只敷衍着点了点头:“是是是。”   袁雄忽然就笑了:“你猜,我今天为何约你来这里?”   卫长轩怔了怔:“为何?”   “我瞧你这人生得一副风流多情的相貌,实际上却古板无趣,不娶妻不纳妾,连窑子都不肯逛,真是白白长了那么一张脸。”袁雄醉到极处,说话已然没了顾忌,“我们几个私底下都常说,不知这个卫长轩,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卫长轩微微一愣,很快便道:“袁小侯,你醉了。”   袁雄却摆手:“我知道你不肯说,没关系,这紫梁园里有个老龟公,只要打量你片刻,他便能猜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说有不有趣?”   卫长轩听他越说越不堪,不由想起身告辞,然而醉意上涌,一时竟没站起来。却见一个驼背的老头走了过来,俯身在袁雄耳边说了几句,袁雄眼睛一亮,回头指着他道:“果真如此?快带过来。”   老龟公笑着应了一声,又看了卫长轩一眼,佝偻着腰去了。   卫长轩不由奇怪:“怎么?”   “他说,方才看你瞧那些舞姬们的眼神,他便已猜出你的喜好,如今紫梁园刚来了几名清倌人,其中有一个定合你得意,”袁雄笑吟吟地拊掌道,“卫长轩,我们朋友一场,今日我做东,就让你在此地来个洞房花烛,你也不必谢我,改日请我喝酒便是。”   卫长轩听得眼前一黑,刚要开口斥责,只见那驼背老头已领着一名少女走到了他们桌前。少女纤纤弱弱,看着十分胆怯,脸只有巴掌大,眼睛却是大大的,因含着眼泪的缘故,有些水色朦胧。   卫长轩只看了她一眼,便怔住了,而后疑惑地看向那老龟公。   袁雄在一旁打量着他神色,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合你的意么?”   卫长轩摇了摇头:“袁小侯,不要说笑了,时辰不早,我该回大营去了。”   他说出这句,别人还没怎么样,那老龟公脸色已是变了,他懊恼地瞪了少女一眼,而后向袁小侯跪下道:“小侯爷恕罪,是老奴走眼,这丫头不争气,老奴定会好好教训她。”   袁雄打了个酒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少女却自知闯了大祸,颤抖着跪下了。她眼中本就含着眼泪,如今泪水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连连滑落,只此一看,原本只有三分相像,竟已像了七分。 第53章 情窦   卫长轩反应过来时,已伸手抚上少女脸颊,将她的泪珠擦去了。少女似乎吃了一惊,她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玉般剔透的眼睛,不由一愣,而后脸颊立刻便涨红了。   只听袁小侯在他二人身后大笑出声:“卫长轩啊卫长轩,你分明就喜欢这个模样,还矜持些什么!”他说完,又左右呼喝起来,“来人,送卫将军去后面客房,今夜好好伺候着,明日个个有赏。”   他向来是挥金如土的性子,紫梁园中的伙计把他当做活财神一般,一听见有赏,全都跑了过来,几乎是把卫长轩抬到了房里。   卫长轩原本就喝得醉意醺然,被这么一番折腾,更是头昏脑涨,一动也不动了。少女怯怯地待了半晌,才稍稍凑近了看他,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人,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的油烛忽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吓了少女一跳。她轻手轻脚地拨亮了灯芯,借着火光重新看向了榻上,只见卫长轩脸颊一片醉红,是喝醉了酒的模样。他眉间微蹙,似乎睡得不甚舒适,少女怔了怔,方想起替他解了发带,而后又松开他胸前衣衫。只见这青年将军胸膛肌肤光滑,蜜蜡般的色泽上隐约泛出微红,看得少女脸都红透了,却又不由自主向他越凑越近,近得呼吸可闻。   眼看便要贴上那微翘的唇角,卫长轩鼻翼一动,已喃喃道:“怎么这么香?”   少女一惊,慌忙退开了两步,而后才明白,他说的“香”,大约是自己身上的脂粉香。就在她犹疑的时候,卫长轩已慢慢坐起了身,他一双漆黑眼眸半睁半闭,映着散落下的长发,看起来风流俊逸到了极处,几乎让人失神。   “将……将军……”少女结结巴巴唤了他一声,跪到他脚边道,“奴侍候将军歇息。”   卫长轩听见这娇怯怯的声音,像是猛然一惊,而后立刻便起身下榻。他酒意未褪,脚步还有些虚浮,少女刚想上前扶他,却被他伸手推拒,只得眼睁睁看他踉跄着出了房门。   屋外正连天下着大雪,卫长轩被冷风一吹,又清醒了几分,他仓促地寻了路走出紫梁园,却见大街上一片漆黑,已是深夜了。   他方才出来那番动静并不小,阁楼上的袁小侯也被惊动了,慌张张地推开窗户向外呼喝道:“卫长轩,你去哪里?”一面又向身边吩咐道,“快去追卫将军回来,这样大的雪,别冻坏了他。”   正在仆从们向外疾跑时,一驾马车已从长街尽头缓缓驰来,在紫梁园门外稍稍停了停,很快便踏雪而去。仆从眼睁睁看着卫长轩登上了那马车,只得复命道:“侯爷,卫将军被一驾马车接去了了。”   袁雄喝得满眼惺忪,不由奇怪道:“谁人的车,会在这时候来接他?”   仆从挠了挠头:“回侯爷的话,好像是穆王府的车。”   卫长轩也不知会有马车来接他,只是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喊他“卫将军”,而后便被拉上了车。车中比外面暖和多了,又弥漫着熟悉的水沉香气,让他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再醒时,是被一丝隐约的燥热热醒的。这是寒冬腊月时节,原不该这样热,然而他方才饮了烈酒,又在温暖如春的室内,额上已细细泌了一层汗。却又有微凉的布巾轻轻拂在他额头上,将汗珠擦去了,卫长轩便在这样轻如微风的拂拭中醒了过来。   “也奚?”他睁眼的一瞬便看见坐在榻边的杨琰,只见杨琰身上只穿着亵衣,肩上草草披着一件外袍,似乎是就寝之后又爬了起来,满脸的倦意。   听他忽然出声,杨琰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你醒了?”   卫长轩抬起手,抚着微痛的额角道:“我怎么在这?”   “你本该在哪?”杨琰语气极冷,蓦地站起身,转头便走出屏风去。   卫长轩昏沉沉地仰起脸,视线却被这面墨染缂丝屏风阻挡,只朦胧看见杨琰的身影走到桌前,似乎是在倒茶。过了片刻,才又转了回来,将一盏温茶递到卫长轩面前。   卫长轩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受他的服侍,不由心虚地坐了起来,接过茶盏低声道:“我……晚上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所以才……”   “我知道。”杨琰点头道,“勾阑那种地方,难免会一时兴起。”   “什么?”卫长轩一怔,而后又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杨琰没有说话,他显然情绪不佳,脸上像是凝了冰,半点笑意也没有。   卫长轩仍有些朦胧醉意,只莫名看着他,目光却落在他肩上那件织锦的外袍上,却见袍上绣着繁复的盘龙纹,金线银纹在灯光下几乎有些晃眼。他神色一顿,很快便垂头苦笑道:“是了,你已是穆王了,寻个人还是容易的。”   他心下忽然有些落寞,低声道:“也奚,我现在才明白,为何从前每次提起带你离开王府,你都婉言拒绝。原来你早就知道,将来你会做这王府的主人。”   他说完这句,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那笑声实在陌生,让他不由怔怔抬起头来。   杨琰垂着眼睛,那抹冷笑仿佛利刃刻在他唇角:“卫长轩,我知道你心里更愿意我像从前一样,做个柔弱无依的小公子,蜷缩在你怀里受你保护。你以为我就不想吗?可是我不能!”他咬着下唇,缓缓摇头,“我是大昭的皇族,杨家的子孙,我身为杨烨的儿子,就算天生残疾,也不甘心就这样做个废人,了却此生。”   卫长轩恍惚想起,当年那个中秋月夜,杨琰劝他投身羽林卫的那些话,不由低低叹了口气:“是了,我早该想到,你能看穿我怀有抱负,是因为你心中也另有雄图。”   杨琰垂下眼睑,也叹息了一声:“卫长轩,你我志向不同,或许有一日终将各奔东西,我真怕……真怕会有那么一天。”   卫长轩惊了一惊,伸手抓住杨琰的手问道:“也奚,你怎会这样想?”   他这一下失了轻重,竟将杨琰拉得向前一倒,一个趔趄跌到了榻上。杨琰有些惊吓地抬起脸来,却觉气息拂面,显然正对上了卫长轩的脸。他们方才刚有些争执,此刻却贴得如此近,两人都是怔了一怔,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杨琰忽然闻到一缕甜腻的香气,显然是从卫长轩身上传来的。他猛地皱起眉来,一把抓住卫长轩的衣襟道:“你今夜去勾阑里都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杨琰忽然闻到一缕甜腻的香气,显然是从卫长轩身上传来的。他猛地皱起眉来,一把抓住卫长轩的衣襟道:“你今夜去勾阑里都做了些什么?”   卫长轩见他神态大变,赶忙道:“不过是去喝了几杯酒,怎么?”   “喝酒?”杨琰眯起眼睛,磨着牙道,“喝酒会喝到衣裳都解了,头发也散了么?”他说着,咬了咬牙,显得极是恼火,抓着卫长轩衣襟的手指都用力得微微发白。   卫长轩已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他露出几分苦笑,一手握了杨琰的手:“也奚,我什么也没做,”他似是无奈地叹息道,“你难道不明白,除了你,我什么人也不要。”   杨琰怔怔抬起了脸,他一双眼睛大而沉静,如同一汪湖水,睫毛颤抖得厉害,仿佛不确定方才听到了什么。卫长轩只是看着便心生出无限怜爱来,他贴近杨琰的耳朵,再次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也奚,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再听清这句时,杨琰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伸出手抱住了卫长轩的脖子,手是抖的。而后又寻着卫长轩的唇贴了上去,他气息灼热,眼泪却是微凉,滚落在两人相贴的面颊上。卫长轩摸着他的下巴深深吻了回去,口中淡薄的酒意也度了过去,染得杨琰两颊通红,仿佛微醉。他肩上原本披着的那件龙纹织锦外袍早已滑落下去,身上只穿着一件贴身的亵衣,卫长轩手臂微一用力便把他抱到了榻上,两人一起向床帏间滚去。   杨琰被他压在身下,只听见卫长轩的呼吸声愈发粗浊,那双炽热的唇跟平日全然不同,滚烫地落在他脖颈和肩头。他的双手原本无措地摆放在身侧,却又在纠缠间伸了出去,摸到了卫长轩身上。卫长轩的领口大敞着,杨琰的双手很轻易就探了进去,他的手划过紧实的胸膛和小腹,而后停在了卫长轩的腰带上。   卫长轩原本还低头吻他双唇,只觉腰结一松,竟已被解开了腰带,不由低了头,按住杨琰的手道:“做什么?”   他略有些气喘,声音还带着些微沙哑,听得杨琰耳根滚烫,手上的动作也停了,讷讷地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不必他说,卫长轩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而缓慢地吻着杨琰的侧脸,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低声道:“也奚,不必这样。”他嗓音暗哑,隐忍中又无限温柔,“我不舍得。”   杨琰听着他的声音,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战栗,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没有长大,他还是在卫长轩的掌心里,被他捧着,暖着,安然地依偎在他怀里入睡。   永安七年,正月初一。   这一年的元日祭天大典与往日略有不同,因前一天除夕夜里,建安城上空星陨如雨,火光耀眼,声如轰雷。钦天监连夜赶入泰安宫,向皇帝禀道:“星落如雨,对紫微帝星不利,请皇上慎之。”   永安帝虽素日惫懒,但对天地鬼神却十分敬畏,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惴惴不安。在这年元日的祭天大典中再不敢躲懒,亲自戴了冠冕,穿了十二章纹的衮服,将整卷祭天之词一一诵读了。他立在上头读祭文,两三个时辰下来已是累得浑身酸软,然而下头跪着的诸位臣子却更是苦不堪言。那些精猾的老臣还知道在裤子中缝上软垫,其余不知事的只能硬生生跪着,待大典结束后,几乎是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承天殿。   杨琰跪在宗族这列的末端,他目不能视,内监们同他也不相熟,连来搀扶的人都没有,只能自己强撑着爬了起来。耳边的人声渐渐远去,承天殿里从方才的熙熙攘攘又恢复了几分安宁,杨琰听见一个拖曳的脚步向他缓缓走近,而后是一声低唤:“穆王。”   杨琰还未全然站起,听见这个声音,只得就势右膝跪地,行了个元日见长辈的礼节:“大伯父。”   雍王咳嗽了两声,又走近了两步,扶了他胳膊便要托他起来。   杨琰不敢十分借力,自己慢慢站起了身,轻轻笑道:“听说各国特使、文武百官都去了宣政殿为皇上祝贺,晚些还要开宴,大伯父怎么不去瞧瞧热闹?”   “这热闹本王已瞧了几十年,瞧得都腻味了。”   杨琰笑了笑:“也是,大伯父历朝三代,不知见过多少繁华,岂是我们这些小辈可比的。”   雍王拄着杖,默默摇了摇头:“穆王,你可知道先前杨玦获罪,有人上疏要削穆王这个爵位,为何被我驳斥了吗?”   “想必是因为大伯父顾念着与父王的旧情,所以想为穆王府留下几分颜面。”   雍王冷冷地看着这个瘦弱的侄儿:“杨琰,你当真是这么想?”   忽然被这样直呼其名,杨琰显得微微一怔,他偏过头:“若不是这个缘故,那便是穆王府对大伯父还有用处。往后大伯父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侄儿便是,侄儿定当竭力为大伯父效劳。”   雍王哈哈大笑:“我可不敢用你,你三哥那样的人才是听话的好人选,而你么,”他顿了顿,语气骤然阴冷,“你这样的人物,生在宗室之中,实在危险无比。倘若在十年前,我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取你性命。” 第54章 金令   杨琰静了静,而后才缓缓道:“大伯父这话,着实让侄儿惶恐。”   他虽这么说,脸上却毫无半点惶恐之色,雍王看着他,目光愈发阴翳:“你母亲是东胡人,你应当听说过东胡的规矩同中原不同,向来是立幼不立长。你父亲也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想要立你为世子,你知道么?”   杨琰显得有些意外,微微抬了抬眉毛。   “那还是永康六年,八月中秋,”雍王声音低了下去,似乎陷入了回忆,“孝宗在漪澜园设宴,席间谈及各王府世子的人选,其余人所立大多为嫡长子,只有你父亲沉默不语,似乎心事沉重。我同他说,不守长幼之序的例子比比皆是,我们杨家有东胡血统,何不按照东胡的习俗行事。他这才稍松了口气,我便知道,他心里是想要立幼子为世子的。”   “原来父王这个念头是受大伯父劝导,”杨琰说完,又抬起脸,“不过,永康六年中秋,侄儿尚未出世。大伯父和父王如此寄以厚望,不过是因为我母族的关系吧。”   雍王没有说话,是默认了。   杨琰唇边笑意极冷:“大伯父和宗室中其他长辈打的想必都是一个主意,外祖只有我一支血脉,将来说不定我便是拓跋家的家主,若再继任了王位,拓跋家乃至整个东胡都要受控在宗室手掌之中。”他顿了顿,点头道,“这着实是一步好棋,可惜侄儿天生目盲,拓跋信再不会把家主之位交给一个瞎子,所以大伯父以及诸位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小侄只得沦为弃子。大伯父如今大约很意外,意外我这弃子不但没有自生自灭,反而继任了穆王之位吧?”   雍王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怨毒尖利的神色来,然而却什么都没有,杨琰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他咳嗽了几声,点头道:“是我糊涂了,原以为老七的儿子中只有杨玳算是个人物,不过看他年轻,又锋芒太露,所以不曾把他放在眼中,却忽视了你。”他长长叹了口气,“还记得原先,无涯宰相不肯为孝宗出仕,却暗地扶持了你父亲,让他成为权倾天下的穆王。后来他的学生,那个叫做韩平的,辅佐了杨玦,我还觉得十分奇怪。现在我才明白,原来韩平选定的人是你。”   雍王拄着杖在殿上来回地踱步,那上好的沉香木在地砖上轻叩出“笃笃”的声响:“你很聪明,又懂得审时度势,这本是好事。可你这样的出身,原不该这样懂得隐忍。”他慢慢踱到杨琰面前,瞧着他的脸,“看得出,你是个有野心的,你忍了这么久,不过就是等着一飞冲天,是不是!”   杨琰没有答话,他脸上那点谦和的笑意也慢慢泯灭了。   雍王也并不指望他回答,只兀自摇了摇头:“所以我说,你这样的人,若在十年前,我定不能让你活着。”   “听得出来,大伯父是真心想杀我,却不知如今,大伯父又在顾忌什么呢?”杨琰不慌不忙地问道。   “我顾忌的当然不是你,也不是你手下党羽,”雍王疲倦地挥了挥手,“我顾忌的只是宗室,是杨家的天下。”   他仰起脸,看着承天殿的金色穹顶,高大的赤红横梁间刻着欲飞的金龙:“想当初,太宗开国,拟国号为昭,取‘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之意。指望着我朝如晨曦之光,永耀天下。而后历经五代,种种内忧外患,宗室子弟愈发不堪一用,相权落于世族,兵权落于藩镇。我大昭开国一百二十载,如今杨家宗室竟已无人可以依靠。”他转头,看向杨琰,“你我都知道,永安帝杨解昏庸无能,毫无治国之才。裕王无后,端王子孙孱弱,我虽有两子,可却都是无用之辈。若再杀了你,睿宗一脉岂不是断绝了么?”   他说到此处,似乎痛极,又连连咳嗽:“我曾经在夜晚扪心自问,杨家真的已经衰败了么,又有什么样的人才能够重振宗室呢?后来我想,大约还是像老七那样的人吧。”他慢慢坐了下来,疲倦地道,“我心里曾经嫉恨过你父亲,想着他跟我同是睿宗的儿子,先前又不受宠,不过是仗着取了东胡的女人,依附着兵权慢慢爬了上来。后来我才明白,成就他的不是东胡大都护们的支持,而是他狠辣决断的性子,这天下唯有他那样的人能够治理。杨琰,你会做这样的人么?”   杨琰听他咳嗽得厉害,上前两步,扶了他的手,轻轻替他拍了两下。若是旁人看来,倒很有几分贤孝的意思。然而他一开口,却是毫不留情地道:“听大伯父话中的意思,似乎是不忍见宗室孱弱,对我父王治世的时代甚是缅怀。既然如此,又为何在我父王死后便立刻拉拢他的旧部,将两省的官员悉数换成雍王府的人呢?我大哥刚刚继任王位,便在朝堂中处处受人掣肘,三哥继任王位后,更是被迫立刻交出左骁卫兵权,从此穆王府只剩虚无一用的王位,实则与匹夫无异。大伯父便是这样提携宗室子弟的么?”   雍王被他问得句句心惊,他转头看向搀扶自己的这个少年,那双眼眸中分明空无一物,却又深沉至极,根本望不见底。   杨琰微微低头,向坐在椅上的这位大长辈道:“大伯父方才说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是无用之人,那又为何对他们委以重任?原先工部和户部皆是父王掌管,后来便被换做了这两位堂兄,他们自任职以来真可谓是居功甚伟。”他口气有些讥诮地道,“这些年黄河水患一年重过一年,去年更是决堤千里,淹没三十二县,死伤流亡者不计其数。水部郎中芮和盛当了替罪羊,可真正该斩首的是谁,大伯父,你心中应当清楚。”   雍王扶在椅子上的手微微颤抖,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惊惧。   “锦州盐课案,先前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却又悄无声息了,”杨琰直起身,抱着手冷笑道,“韩平同我说时,我便料得会如此。盐课案涉银数百万两,彻查起来,难保不查到都城,不查到户部,再往上查可就是我那位大堂兄,户部尚书杨临了。”   雍王忽然咳嗽起来,咳嗽声伴着血腥味充斥了他喉腔,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窜了上来。而后,杨琰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头:“大伯父不必如此激动,侄儿没有针对两位堂兄的意思,说起这些不过是想让大伯父知道,大昭衰败的原因不是因为宗室孱弱,而是因为懦弱无能者居于上位。父王当年治理天下时,手下可从不曾有人敢贪污赈灾银两,诸多藩镇也不敢阻碍民夫筑坝,他凭的不止是狠辣决断,而是天下人对穆王的敬畏。”他声音放低了些,缓缓道,“倘若朝堂继续掌握在这些懦弱无能者的手中,大昭很快就会腐朽,大伯父若是不愿看到这样的一天,就不要阻我。”   雍王怔了怔,无力地笑了出来:“我不阻你,我也阻不了你。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我,而是把持朝堂的世族们。”他缓缓拭去唇边咳出来的几缕血丝,“说起来,若真的让我选择,我宁愿杨家出现一位雄主,也不愿让权柄落入外姓手中。”   “杨琰,”他开口唤了一声,低低道,“你手下的人虽然出身不高,但见地都不错,又有拓跋家支撑,将来只怕权势更超过你父亲。你的心太大,要谋夺的东西又太多,有一样东西,我猜你会用得到。”   他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了杨琰手中,那东西有些微凉意,不过一指来长,入手却十分沉重。   “这……这是……”杨琰已猜到了这是什么,神色微变。   “这是调动左骁卫的金令。”雍王说着,又咳嗽了几声。   “大伯父方才还说我太过危险,如今还肯给我兵权?”杨琰眉梢微挑,显然在猜度他的用意。   “左骁卫本就是老七的心血,我便是不给你,将来你也会想方设法将它拿去,不是么?”雍王拄着杖,慢慢站起身,他面朝承天殿,沉声道,“杨琰,我要用此物换你一个承诺。”   杨琰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的方向。   “你在这里,当着太宗的面,当着杨家历代先帝的面,承诺我一件事,如何?”   “何事?”   雍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来,你可把持朝堂,可握天下权柄,甚至可代皇帝摄政,但决不可篡夺皇位!”   杨琰微微一怔,而后忽然笑了:“大伯父这话,叫侄儿如何回答?”   雍王上前一步,一把握了他手腕,老人的力气极大,像铁箍似的紧紧捏着他的手道:“倘若你篡了帝位,大昭便失了正统!此例一开,只怕更多的亲王郡王皆会纷纷效仿,妄图权掌国祚。更有甚者,便是外姓臣子,也会产生谋逆之心。到那时,大昭才是真正的永无宁日,你明不明白!”   杨琰被他捏得痛极了,脸色都有些发白,他迟迟没有答话,只听殿门外忽然传来内监的声音道:“雍王殿下,穆王殿下,大宴快要开了,皇上请两位移步宣政殿呢!”   他推门时,一阵冷风也随之窜入,雍王骤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口中血沫不断涌出,手却仍然紧紧抓着杨琰:“你应不应我?”   杨琰只闻见一股浓烈血腥气息,他茫茫然抬起头来,赶忙向殿外喊道:“快来人,雍王殿下不好了!”   殿外侍候的内监们立刻蜂拥了进来,将奄奄一息的雍王抬了出去。杨琰独自一人在承天殿中站了一会,他摩挲着手中那块沉重的金令,上面粘腻的似乎是雍王的血。有个年轻内监走到近前躬身道:“穆王殿下,奴才扶您去宣政殿吧?”   杨琰摇了摇头,他毫不在意地将那枚金令丢到内监怀中:“这是雍王殿下落下的东西,快给他老人家送去,你替我告诉他一声,就说将来若是要用时,我再去取。”   小内监不明所以地接过,应着声便去了。   那边雍王刚被抬出殿外,他的车辇可以自由出入九门,已在大殿外的空地上等着了。周遭下着飘絮般的大雪,只是从殿前到车上这短短的几步,雍王已咳得声嘶暗哑。所幸车内燃着炭盆,很是暖和,终于让他稍稍缓解了一些。下人早已奉上了药丸和温水,待伺候他服下后,便急忙赶车向宫外而去。   车马在宫内不能疾驰,等慢悠悠将要走出宫门时,后面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雍王殿下,雍王殿下!”   车夫有些不耐烦地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是个御前的小内监,脸涨得通红,像是追了一路,不由问道:“什么事?”   “这……这是穆王殿下叫奴才送来的,说是雍王殿下的东西。”小内监一面喘气一面把手中的东西递进了车内。   车内的仆从接过,又转交到躺在车内的雍王手中,那东西刚一入手,雍王便似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   “穆王殿下说,这东西将来要用时,他自会来取。”小内监传完了话,便告退了。   车内的雍王却大睁着眼睛,手中攥着那枚金令,用力到骨节都微微发白:“他……他终是不肯……”这句再未说完,便没了声息。   仆从的惊叫响彻了宫门。   杨琰出殿之后,守在殿外的唐安立刻上前为他披上水貂大氅,这件大氅领子上的风毛极是丰厚,几乎把杨琰的脸颊都遮住了。   “主子,方才我在殿前瞧见卫将军,他说待今日巡逻之后,晚些会来府上看望主子。”   杨琰听见后,冰冷的瞳孔中渐渐有暖意化开,他点了点头,在漫天大雪中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搭到唐安的肩膀上:“走吧。”   唐安略觉得奇怪:“主子,不去宣政殿赴宴了么?”   杨琰摇了摇头,他微微勾起唇角:“去宗正寺。过年了,也该去瞧瞧我那两位兄长过得如何。” 第55章 手足   宗正寺大狱。   北风呼啸着将雪片从狭窄的天窗内卷了进来,牢房里一片阴冷潮湿,杨玦蜷缩在牢狱的一角,抱着手,冷得瑟瑟发抖。   起先他还动过念头,想让狱卒取些炭盆裘袄来御寒,狱卒们对着这位失了势的前穆王没有什么好脸色,虽不至于动辄打骂,但也着实嘲讽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杨玦被这些身份卑贱的狱卒讥笑,心中自然怒极,他咬牙切齿地想着,等到脱身之后,这帮下贱的东西一个都活不了。这怒气并未持续太久,在日复一日的监牢中,他的愤怒渐渐变成了绝望。几个月来,皇帝始终没有降下任何旨意,仿佛将他忘了。雍王那边没动静,卢家竟也没有消息传来,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他猜测外面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今天是元日,从昨天夜里开始,便断断续续有爆竹声传来,听得杨玦心中愈发烦闷。还记得去年这个时节,他仍是不可一世的穆王,坐在肩舆上,被抬着穿过王府,四处抛洒金钱,无数的仆从跟在后面争抢,口中不绝声地称颂他的恩德。而如今,他却在这个腐臭阴冷的牢狱中,连口温热的粥汤也喝不上。   外面忽然响起铁门打开的声音,杨玦猛然从凌乱的稻草中站了起来,他知道元日有特赦的恩典,若是有人在外为他活动,今天便是有可能将他放出的日子。   就在他充满希冀地向外看去时,狱卒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穆王殿下到——”   杨玦浑身一僵,心中想到,原来已有人继任了穆王之位,是谁,杨琮么?   阴暗的走廊尽头投射进来几个人影,除了狱卒,还有两个人,杨玦竭力向那边望去,只见狱卒满脸小心地道:“殿下,这边不大干净,脚下留神。”   随着脚步声接近,狱卒身后的两个人终于露出了脸,在旁的那侍从很眼熟,似乎是从前府中的园丁,叫做唐安的。而那位头戴紫金冠的穆王,赫然却是杨琰!看清的那一瞬间,杨玦显然一惊:“怎么是你?”   比起他慌乱的口气,杨琰倒十分镇定,只微微一笑:“三哥以为来的是谁,二哥么?”他顿了顿,“原来三哥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是输在了何人手中。”   杨玦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他声音中掺杂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怎么,难道这背后的人是你?”   杨琰笑了笑,那笑容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怎么可能……”杨玦愈发动摇,他盯着弟弟的脸,喃喃道,“你明明只是个瞎子,什么都不懂,你怎么会做到……”   他突然上前一步,抓着铁栏向外喝道:“这一切是韩平教你的对不对,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杨琰极轻地叹了口气:“三哥,先前你曾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也知道我常写些字句拿去装裱,不过,难道你都不曾看过我写的字么?”   “你的字?”杨玦奇怪之外更有些茫然,他何曾想过要看杨琰的字了。   “若是你看过,应当会觉得熟悉,”杨琰袖着手,抬起下巴轻笑着道,“你被流放南疆那两年,不是常收到建安传出的消息么?”   杨玦呆了一呆,惊叫道:“建安的那位朋友……是你?”   杨琰摇了摇头:“三哥,有许多事,你只要稍费心想一想,就能察觉到蛛丝马迹。可自从你从大哥手中夺得王位后,便终日纵情逸乐,何曾想过自己的处境。”他向兄长走近了一步,低低道,“你想用我控制外祖,想以我为棋子,但你可曾想过,其实,你才是我的棋子。”   杨玦脸色煞白,他不可置信般吼叫道:“你胡说!你明明什么都不懂,我有卢氏支持,又得雍王的欢心,你算是什么东西!”   杨琰脸上浮现出哀悯的神色:“卢氏救不了你,雍王也救不了你,你之所以能从南疆回到建安,是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扳倒大哥。所幸,你在这件事上做的还算不错,说来,我应该放你一条生路才是,只可惜……”   他说到这里,杨玦浑身陡然发冷,不自觉噤了声。   “可惜,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蠢事。”杨琰冰冷地笑了笑。   杨玦颤抖地吸着气道:“你是怪我逼你成亲的事么?”   杨琰微微摇头:“成亲的事,虽不知是什么人给你出的主意,但还算不得愚蠢,我不怪你。你受了大哥挑唆,想要纵马踩死我,我也不怪你。可你不该打卫长轩的主意,”他声音骤然变得狠厉,“当日在御马园,卫长轩命悬一线,我那样求你救他,你却不肯,只此一件,你就该死!更勿论先前你去求旨意,硬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杨玦,你落到这步田地,皆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他话音一落,黑衣的狱卒已打开了牢门,走了进来,唐安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牢狱。   杨玦眼看这两人步步逼近,终于绝望起来,他大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是宗室子弟,便是问罪也需有圣旨降临!”   唐安置若罔闻一般,从怀中掏出个瓷瓶递给了狱卒:“好生送他上路。”   狱卒接过,低声道:“是。”他拔开瓶塞,猛然伸手,将杨玦的脖子狠狠扼住,瓶中几滴暗红的液体顷刻便灌进了杨玦口中。   杨玦连连咳嗽,奋力挣扎:“杨琰,你这畜生,你残害手足,将来黄泉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王?”   杨琰偏了头,轻声叹道:“三哥,幼时你便教我,这世间生来便有赢有输,输的人是没有资格叫屈的。”他冷然摇头道,“将来黄泉下便是见了父王,我也不怕,我们兄弟几人,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我既然活着,你就必须死。”   他说完,抬了抬手,唐安立刻疾步走到他身边,扶了他的手:“主子?”   “去里间,”杨琰道,“我已有许久没见过大哥了。”   身后狭窄的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杨玦的惨叫声,片刻之后终于一片寂静,再无声息。在走廊尽头的牢狱中,一个身影坐在黑暗里,他仿佛没有听见不远处的惨呼,只半闭着眼睛,平静地吐息。   杨琰的脚步停在了牢门外,他摸索着伸出手,抓住生锈的铁栏,轻唤了一声:“大哥。”   牢狱中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才传来杨玳略为低哑的声音:“你果然来了。”   “大哥猜到我会来?”   杨玳嘶哑地笑了一声:“你当然会来,你会踏着兄弟的尸骨走上王座,也会踏着更多人的尸骨,走到更远的地方。”   杨琰忽然笑了,他慢慢矮下身,坐了下来,丝毫不顾及身上的水貂大氅铺在脏污的地面上,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幼弟谦卑地坐在长兄面前:“大哥既然猜到我会来,想必也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杨玳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的脸苍白瘦削,没有什么表情地道:“先前杨玦没有杀我,说是你央求拓跋信保住了我的性命。”他的唇角缓缓勾起,“那时,杨玦那个蠢货还以为你同我手足情深,不忍看我身死。可我却知道,你留着我的命,是想亲手杀了我,对么?”   杨琰静了静,抬起脸道:“同大哥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轻松多了。”   杨玳的笑意忽然一敛,他锋利地看向弟弟:“你果然知道了?”   “知道什么?”杨琰眨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知道大哥心底最深的那处隐秘吗?”   他摇头轻笑:“你一直试探我,想知道父王临终前同我说了什么,不过就是怕他将此事告知与我。”他缓缓活动着手指,展开又握紧,“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比你想象的还要早。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而害她的人就是我的长兄。”   杨玳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起来:“这么说来,我真的要佩服四弟你了。先前你在王府中竟一丝一毫也没有表露出痕迹,你的心思果然是深不可测。”   杨琰低声道:“我虽未表露痕迹,可大哥的怀疑却从未停过吧?那日大哥将父王遗下的箜篌给我,我便知道你存了试探之意。那是我母亲最心爱的箜篌,我摸着它,却连一滴眼泪都不敢流下。”他深深吸气,片刻后又道,“说来,也多亏大哥对母亲的事怀有恐惧,我不过弹起这把箜篌,大哥便立刻对我起了疑心。倘若不是急着对我动手,惹出巫蛊之事,三哥怕是没有那么快能回到建安。”   “杨玦背后的人果然是你,”杨玳轻轻嗤笑了一声,“可叹他直到死,才明白过来。”   “还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想请教大哥,”杨琰虽然看起来还算平静,可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我的母亲是同宗姐妹,听说我母亲入府之后对你甚是关爱,你也颇为依恋她,为什么……你会对她下那样的毒手。”   杨玳沉默了,他垂下眼看着弟弟的头顶,眼中神色十分复杂,过了半晌才道:“四弟,我同你说说我的母亲吧。”   他也坐了下来,跟杨琰只隔着一道铁栅:“我的母亲出身没有静王妃高贵,在拓跋家只是旁系,父王当年为了同东胡联姻才将她娶进门。母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看得出她很喜欢父亲,可父亲的心似乎不在她身上,有时看着她,却像是想着别的什么人。她总说,我才是她唯一的指望,我是杨氏同拓跋氏联姻的子嗣,将来不仅要继承王位,还会有更大的权势。我既要像东胡的孩子一样,自幼学骑马射箭,也要像中原世家子弟一样,学诗书礼仪。稍有一点学得不好,她就会狠狠地责罚我,罚过之后又抱着我哭泣。我那时不懂她为何会这样,后来长大才明白。她一生极是要强,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输给旁人。”杨玳说到这,很是疲倦地低下头,“可后来,她生病了,病了很久。到最后,她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把我唤了过去,交代了我一番话。”   “她说,她死了之后,父亲一定会续弦。倘若再娶的是别家的女人也就罢了,可若又娶了拓跋家的女人,再生下嫡子,那个孩子会危及到我的地位。若是我不能安然继承王位,她便是死,也绝不会瞑目。”杨玳低着头,似乎回想起母亲临终前的一幕,声音愈发低沉,“我那时只有八岁,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听说她要死了,就不停地哭。她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让我不要哭,她说给我留了一样东西,就藏在柜子里。如果父亲真的另娶了一位拓跋王妃,就让我把柜子里的东西送给那个女人。”   他闭上眼,仿佛母亲的话还在耳边,那样殷切又绝望:“玳儿,阿妈在天上看着你,你记住,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夺走你的位置。”   “她离世之后,我打开了那个柜子,找到了一盒未开封的胭脂。胭脂盒是一块上好的脂玉,一启开盒盖,便能闻到馥郁的胭脂香味。我偷偷把那盒胭脂藏了起来,心里很怕,究竟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他的声音又低哑了下去,“后来卢王妃入了府,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谁知,没过两年,却是静王妃被父王娶进了王府,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拓跋家家主,拓跋信的女儿。”   听到母亲的名字,杨琰的神色有一丝波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了下去。   杨玳叹着气道:“我从未见过父亲那样迷恋一个女人,他的目光几乎不能从静王妃身上移开,后院中那些美艳的姬妾更是被他全然抛到了脑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杨琰,“说来,你的母亲确实是个好女人,你听说的那些没有错,她对我极好,我也很依恋她。或许同是拓跋家出身的关系,她和我阿妈有些相像,但是她更温婉,更柔和。即使到现在,我仍会梦见她,梦见她将我抱在怀里,唱东胡的歌谣哄我睡觉。” 第56章 隐恨   雪粒沙沙地敲打着窗户,牢狱中已是极冷了,杨家兄弟两个仍然面对面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唐安垂手站在一边,看着自家主子安静地垂着脸,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静静听着牢狱中的长兄嘶哑的低语。   “在我的一生中,静王妃是除了母亲外唯一给过我温暖的女人,她就像是照进我少年生涯的一缕微光,可惜到最后,这缕微光被我亲手毁掉了。”杨玳说到这里,嘶哑地低笑起来,笑声又有些像是哭声,“我原本很懦弱地想过,忘记母亲的话,忘记她柜子里的东西,不能做世子也没关系,就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吧。可是没过多久,静王妃有孕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全府上下都高兴得疯了。父王彻夜翻查书卷想要找个合适的借口立幼子为世子,拓跋信派人从东海寻来明珠挂在内室中,满堂生辉。再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管老二和老三。四弟,你知道么,你还未出生,就几乎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杨琰的嘴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一整夜都睡不着,到最后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却看见我母亲流着泪站在我床前。不,她眼中流的不是泪,是血,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我能看出她眼中的怨恨。她指着我的床头,眼中的血泪止不住地流淌。我惊醒了过来,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那盒胭脂。胭脂依旧是色泽鲜红的,一点干枯的迹象也没有,我拿着它,手心像被烫到一样刺痛。”杨玳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把它放到了静王妃的梳妆台上。那时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东西从宫中赐下,那胭脂盒底绘着朱砂龙纹,很容易就会被当做是御赐之物。静王妃虽然平日不施脂粉,但每逢佳节都需理妆入宫,那年中秋,我亲眼见她唇上涂着鲜红胭脂搭上入宫的车马,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时,心中忽然就涌出无穷无尽的悲伤,在那个中秋夜里不自觉大哭了一场。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父王好端端地把她带回来了,府中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喜气洋洋等着你出世。宫中不停地摆宴,中秋之后又是重阳,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我以为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没起效用,我的世子之位最终要落到我的幼弟手中,而我,则会一无所有。”   杨玳抬起头,看着铁栏外弟弟的脸,看他干净清秀的轮廓,和那双空然无物的眼睛,他忽然大笑:“可谁知道,十月临盆,我那被万千人寄予厚望的弟弟却是个瞎子,一个瞎子!你绝对想不到,这件事在穆王府,甚至在整个朝堂都掀起了轩然大波。父王疯了一样砸碎了那颗硕大无比的东海明珠,将祈福祝祷的僧人们也关进了牢狱之中,这之后他一直忙于处理政事,处理与东胡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静王妃……”杨玳略显癫狂的笑容渐渐凝固,“静王妃生下你之后就病了,她病得蹊跷,太医也查不出病因,我心里却清楚。我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个花朵一样的女人渐渐枯萎,最后死去。”   杨琰白皙的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像是烧着两团火焰,他低声道:“你做这些事,后悔过吗?”   “静王妃的死,我心里虽然难过,不过从来没有后悔,”杨玳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弟弟的头顶,“我怎么会甘心屈身在自己弟弟之下,像杨琮那样,狗一样地活着。杨琰,我当年本有机会杀了你,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动手。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我自己。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你想要怎么处置我,像处置杨玦一样么?”   杨琰嘴唇颤抖地笑了起来,他也慢慢站起身,望向兄长的方向:“杨玦是自寻死路,我不过成全他而已。可是大哥,我怎么会那样待你,”他磨着牙,饱含怨毒地道,“你夺走了我的母亲,毁了我的一切,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着总有一天,要把我所承受的痛苦统统还给你。你说的对,我求外祖留下你的性命,就是为了亲手杀你。所以,我怎么会让你死得那样痛快,不要说服毒,恐怕你连具全尸都不会留下。”   他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黑衣狱卒道:“你们这些牢狱中当差的应当了解此道吧?”   狱卒立刻低头道:“回殿下,寻常磨人的死法不过是凌迟、车裂、腰斩之类。”   杨琰摇头:“车裂凌迟不过让他受上半天的罪而已,不够。”   “另有一门桩型,是把木桩一头插于地下,另一头削尖从犯人后庭刺入,大约三日后方可毙命。”   牢狱中杨玳的脸色已渐渐变了。   杨琰仍是摇头:“三日还是不够。”   “再不然,便效仿古人,将犯人割鼻,挖眼,断去舌头,熏聋耳朵,再断了手足,泡在酒瓮中,唤作‘骨醉’,”狱卒低声道,“骨醉之刑,可活上百日,甚至更久。”   杨琰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大哥,你意下如何?”   铁栏内没有回应。   杨琰勾起唇角,缓声道:“那就骨醉。”他抬起手,“去,先把他的眼睛和舌头挖出来。”   狱卒答应了一声,拿起钥匙便去开启铁栏外的锁,锁链在铁栏上摩擦的声响让人牙根直泛酸,牢狱中的杨玳忽然开口:“杨琰,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话了么?你是胜者,你可以折磨我,为你的母亲报仇。可你要记住,你是杨烨的儿子,父亲还有未完的遗志,你不要让他失望。”   “这个,不劳你费心,”杨琰冷冷地道,“动手。”   狱卒稍一低头,手中便亮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他不急不缓地向杨玳脸上比划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怎样漂亮地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奚……”   杨琰猛然转过身,他显然没料得这个声音会在此处响起,几乎以为是听岔了。   唐安也怔了一怔,很快低头向来人道:“卫将军。”   这一声称呼更让杨琰明白,卫长轩真的就在面前,他有些惶然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卫长轩的声音在牢狱中有些空荡荡的回响,听起来愈发不真实,他低低道:“我在王府里等了你很久,不见你回来,所以出来找你。”   天窗外早已一片漆黑,杨琰却并未察觉到时辰,他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忽然捏紧了,静静地等着卫长轩的下文。   “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见杨玦的尸身,”卫长轩的口气淡淡的,他走到近前,看向铁牢里的杨玳,“也奚,你是专程来杀他们的么?”   杨琰静了片刻:“是。”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们都伤害过你,不用你说,我也想杀了他们。”   杨琰微微一怔,抬起了脸。   空气中忽然刮起一阵厉风,卫长轩扬刀出鞘,刀身上鱼鳞般的锻钢纹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生青的色泽,他就这样提着刀,大步走向了杨玳的方向。   “卫长轩……”杨琰感知到他的意图,他慌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衫。   卫长轩转头,低声道:“也奚,不要什么桩型,什么骨醉,你要杀他,我替你杀。”   “为什么?”杨琰的脸色微微变了,“我说过,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卫长轩,你要阻止我?”   卫长轩微微皱眉:“也奚,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他眉宇间露出几近痛苦的悲伤,“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变得像你的哥哥们一样。”   杨琰抓着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卫长轩的声音明明很轻,可是他觉得那话中的重量快要把他压垮了。四周都安静了下来,他知道狱卒还在等着他下令,可他咬着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从宗正寺大狱回到穆王府的路上,杨琰一句话也没有说,唐安守在他身边,更是屏声静气,大气也不敢出。而卫长轩只是策马跟在马车后,一路跟他们回到了穆王府中。   大管事方明领着府中仆从恭候了许久,此刻皆迎上来叩头道:“恭贺穆王殿下千秋正旦,岁岁平安。”   这是元日里迎主子入府的吉祥话,也是个讨赏的机会,仆从们都满心欢喜地等着主子打赏,谁知车帘一掀,唐安跳下来时,便已竖起手指打了个手势。方明微微一惊,知道杨琰心情不好,赶忙示意众人散了,而后便要上前扶他下车。谁知一个人影赶在他前面掀开了车帘,慢慢扶了杨琰下来。   “卫大哥?”方明愣了愣,有卫长轩在的时候杨琰极少心情不佳,他猜不透今日是为何原因,只得赔笑道,“王爷,今日的宴席已备好了。乐工们新演了一支曲子,已备在后苑高台上,正好为今日之宴助助雅兴。”   杨琰皱了皱眉:“不必,我倦了。”   卫长轩扶着他的胳膊,向方明低声道:“让乐工和侍从们都散了吧,我送他回墨雪阁。”   墨雪阁里弥漫着熟悉的水沉香气息,这是极能安神的名贵香料,可杨琰的脸色始终不好,似乎十分疲倦。卫长轩替他卸了沉重的发冠,又替他脱去外袍,他并不大会这些服侍的活计,动作略显生疏。   就在他费劲地解杨琰腰上玉带繁琐的扣饰时,杨琰忽然开口道:“卫长轩,今日之事,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对自己的亲哥哥,太过心狠手辣了。”   卫长轩的手指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我只是奇怪,你那么简单就杀了杨玦,为什么要刻意折磨杨玳?我原以为你对他二人的恨意是一样的。”   杨琰摇头垂下脸:“我对杨玦根本谈不上恨意,不过只是嫌恶而已,他太过愚蠢,害死了父王,还险些害死了你。这个人,活着也是无用,我杀了他,只是让世族们断了插手宗室的念头罢了。可杨玳……”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懂,我有多恨他。”   卫长轩看出他这个样子很不寻常,不由轻轻问道:“也奚,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杨琰的脸色在灯下苍白无比,嘴唇颤抖得厉害,“他害死了我阿妈!他害死了我阿妈啊!”   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个秘密在他心中藏了十几年,每日每夜都啃噬着他的骨髓,在他终于能说出的这一刻,心底无尽的悲伤终于破闸而出,他最终嚎啕大哭了起来。   卫长轩显然震惊极了,他伸出手,却不知该要怎么安抚他,只得紧紧把他抱紧了。记得义父被人害死时,他的心也是这样被仇恨所占据,而害死杨琰至亲的却是他亲哥哥,他心里的愤懑应该更甚过自己吧。想到这里,卫长轩的心里忽然剧烈动摇起来,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痛苦,又让人绝望。   “也奚……”卫长轩轻轻摸着他的头,“我明白你恨他,可是就算折磨他,让他痛苦,难道你的心里就会好过吗。”   “你不懂,”杨琰摇着头,他退后一步,离开了卫长轩的怀抱,咬着牙道,“你知道么,如果不是他,我的眼睛不会瞎。我不该生来是个瞎子,我原本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看天空,看飞鸟,看晨曦时天光乍破,看黄昏日暮夕辉。可是,从他给我母亲下毒的那刻起,我就注定失去了我的阿妈,我的眼睛,还有我的一切。”   卫长轩看着他,心里像被揪紧了似的疼。   杨琰忽然抬起头,缓缓道:“卫长轩,我在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甘。我原先一无所有,但这天下的东西,只要我想要得到,我就会想办法去谋夺。可有一件事,我却永远都做不到。”他咬着下唇,泪水决堤而下,“我竟然看不见你。卫长轩,你知道我有多想……多想亲眼看看你么?” 第57章 缱绻   那一刻,卫长轩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击中了,时光在一霎时倒流,他还记得年少时两人并肩睡在榻上,杨琰睁着大大的眼睛问他:卫长轩,你长得什么样子?他还记得杨琰的手指无数次从他眼角眉梢流连而过,指尖颤抖又缱绻无限。他想自己应该是太粗心了,竟从没在意过杨琰摩挲他面孔时眼底流露出的悲伤。   “也奚。”卫长轩张了张口,声音又哽在了喉咙里,他想去抓杨琰的手,可杨琰固执地把手缩在衣袖里,捏得紧紧的。   “卫长轩,”杨琰扯动着嘴角,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还记得从前在府中,侍女们总爱私下议论你,连洛兰都笑说你生得极好。后来为求生计,你每月去坊间射柳,被人称颂‘卫家儿郎,其美无度’。再之后你出征归来,入朝为将,连朝臣们也赞你是玉树之姿,松下高风。甚至与你交战的燕虞人,都给你起了个绰号——乌及苏尔。方明同我说起这件事,原意大约是想告诉我,你在战场上威风极了,让我替你高兴。”   “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只觉得可笑……”他说到这,掩住眼睛哽咽着道,“可笑这天底下人人都能看见你卫长轩,却唯独我不能!”   他说完,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屋外又隐约传来风雪吹动窗棂的声响,卫长轩怔怔站在那里,听着冰冷的风雪声和杨琰隐忍的哽咽。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好像稍一喘息胸腔就疼得快要裂开。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呼啸的冬夜,他们两个蜷缩在一起取暖。他那时便想,待到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他再不要让杨琰受这样的苦,他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取来,放在这个小公子面前,让他高兴。可是原来杨琰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他的心愿十分简单,就只是想看自己一眼,却永远都不能实现。   他默默走到杨琰面前,俯身抱住他,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杨琰却不肯动弹,伸手攥紧了卫长轩的衣襟,他脸上骤然闪过厉色:“你知道么,我甚至想过,把你锁起来,藏起来,藏到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除了我,谁也瞧不见你。你是我一个人的卫长轩,谁也不能把你夺走。”他忽然把脸埋到卫长轩的胸前大哭,“外祖曾告诉我说如果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变成魔鬼。我知道,自打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已经是一个魔鬼了。”   卫长轩一震,他咬着牙道:“我不准你这么说,你不是魔鬼,你是我的也奚。”   他再不准杨琰这样坐在地上痛哭,径直把他抱到了榻上,而后握着杨琰冰冷的双手,低声道:“也奚,不要再哭了,你知道我见不得你哭。”他轻轻拭去杨琰脸上的泪水,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别人看不看得见我又如何,我的心在你那,谁也夺不走。”   听了这句话,杨琰怔怔抬起脸来,眼角却不自觉还有泪水滚落。卫长轩叹了口气,凑上前轻轻吻去了他脸上的泪珠,他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不管你有没有将我锁起来,我都是你的。”   杨琰呼吸一滞,他脸上是卫长轩温柔的轻吻,手掌下是他有力的心跳,他忽然觉得眼前并非是一片黑暗,仿佛有万丈光芒从头顶落下,将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卫长轩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也奚,我们真正的在一起,好不好?”   杨琰微有些疑惑似的,喃喃道:“真正的在一起?”而后他又恍惚明白了,不自觉咬住了下唇,轻而缓慢地点了点头,“好。”   因着燃有地龙的缘故,这样隆冬的夜里,室内依旧温暖如春。屏风后临近床榻的地方还设了炭盆,盆内炭火烧得正旺,杨琰的脸已有些发烫。他知道卫长轩正在看着自己,可是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倚在榻上,双手不自觉揪住了身下的锦被。   卫长轩大约是察觉到他这微小的动作,他抓了杨琰的手拉过去,而后轻如羽毛的吻细密地落在他指尖上,他喟叹似的道:“也奚,不要怕。”   杨琰的手指极是敏感,被他温暖的唇瓣触碰着几乎要瑟瑟发抖,可还是摇着头道:“我不怕。”他只是觉得焦渴,卫长轩的气息暖暖地拂在他的面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身上一层一层地出汗。   先前那身繁复的衣袍已被脱去了,解去宽大的玉饰腰带后,杨琰愈发显得腰身纤细,单薄得都有些可怜。卫长轩低头看着他,只觉那眉眼明明都是熟悉的,可却比往常又有所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痛哭过的关系,杨琰的眼角染了一层薄红,像是初春的桃花瓣,眼尾的睫毛还有些湿漉漉的。卫长轩的手指轻轻抚过他长长的睫毛,指尖流过又酥又痒的感觉,那痒意直拨动到他的心底。   “也奚。”再次喊出这个名字时,卫长轩自己都觉出声调变得古怪。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下之人正在发抖,而他自己也并不镇定,他的手指落在杨琰亵衣的衣结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解了开来。   他二人虽从年少时便常伴在一起,可裸裎相对的时候却屈指可数,卫长轩似乎是头一次这样清楚地看见杨琰的身体。只见他肌肤细嫩,白皙的胸膛微微泛着粉,正随着呼吸起伏不定。卫长轩只看了一眼,脸上便是一热,他心底的欲望像烈火般升腾了起来,烧得他几乎有些晕眩。   杨琰看不见他情潮涌动的面孔,也看不见那双深沉如同暗夜的眼睛,他只是觉得无措,喃喃道:“卫长轩。”   卫长轩抓着他的手:“我在这。”   杨琰像是要哭了:“我想看看你,”他嘴角不住颤抖,“我想看你……”   卫长轩堵住了他颤抖的嘴唇,他贴着杨琰的唇模糊地道:“也奚,你摸摸我吧。”他抓着杨琰的手按到自己身上,“我身上的每一处地方,你都细细地摸一摸。”   杨琰被他抓着双手,从他的肩头摸到胸腹,只觉手掌下的躯体骨骼修长,肌肉薄而匀称,真如一把坚韧锋利的宝剑。   卫长轩感觉到他的手指一点点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从小腹滑到腰侧,顺着脊背的肌理攀上肩胛,他们最后几乎是搂抱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心中又蔓延开那种微妙的酥痒,半天才含着笑意问道:“摸够了吗?”   杨琰眼中涌起模糊的泪光,他摇了摇头,那神色显然是在说不够。卫长轩与他脸颊相贴,轻轻吻着他耳朵:“也奚,你不亲我吗?”   杨琰怔了怔,他转过脸,寻着卫长轩的唇贴了上去。他并不太会主动亲吻,有些生涩地舔吻着卫长轩的唇舌,可偏偏就是这生涩的动作让卫长轩更为情动,他一手握住杨琰的腰,另一只手径直覆上了他的胸膛。他清楚地感觉到手掌下那颗柔嫩的乳首已颤巍巍挺立起来,来回磨着他的掌心,而杨琰像是经受不住这样的爱抚,身体一阵瑟缩。   卫长轩松开杨琰的唇,轻声问:“难受么?”   杨琰眸中水气氤氲,看起来颇有些失神,他喘息着摇了摇头。卫长轩松开手,低头看去,只见那淡嫩的乳首已泛出樱桃的色泽,颤巍巍挺立在那里,满满都是色气。他呼吸停滞了片刻,忽然张口含住了那颗乳珠,那感觉着实陌生,杨琰浑身一颤,猝不及防地呻吟出声。卫长轩还从未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只觉轻微低哑,听得他眼中欲望更深,咬住那柔嫩的乳首又是一吮。   杨琰再次颤抖了起来,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伸手去推卫长轩伏在他胸前的头:“不要这样……”   卫长轩反手抓住他的手,送到唇边,口中热气落在他指尖上,他声音中隐隐藏了一丝蛊惑:“也奚,真的不要吗?”   杨琰便再说不出话来,他只是颤抖,因为卫长轩将他的指尖含到了口中。他那十根敏感至极的手指,纤长如同白玉,一根根从卫长轩唇舌上滑过,每一下都撩动着他的心,像是燎原的烈火般把他燃着了。   “卫长轩……”他颤抖地喊这个名字,“我想要跟你在一起,真的在一起。”他看不见卫长轩那一刻的神情,只觉周遭静了静,须臾之后,卫长轩的身体随着粗乱的呼吸重重压了下来。   他两人身体相贴,虽下身都还穿着衣物,可因情动而挺立的欲望早便抵在一起。卫长轩神色迷乱之际,还略略停了停,低低地道:“也奚,一会疼的话,你要告诉我。”   杨琰半是懵懂地点了点头,他的手搭在卫长轩肩头,眼中一片雾色朦胧,轻轻喘息着道:“我不怕疼。”   卫长轩怜惜地亲他:“傻瓜。”他一手托起杨琰的腰,将他下身的衣物褪了去,杨琰的腿生得笔直而修长,灯火映照下仿佛玉琢的一般。卫长轩来回抚摸着他的腿,深深地与他亲吻,他知道杨琰对情事几乎一无所知,故而格外小心,吻着他轻声道:“也奚,别怕。”   杨琰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摇着头:“我不怕……”他话音未落,忽觉股间被什么东西探入,他被这动作惊到,身子不由一僵。   “我们慢慢来。”察觉到他的僵硬,卫长轩放慢了动作,缓缓抵入了一根指节。   杨琰显然没想到交欢是这么一回事,却又不肯开口让对方住手,只得强自忍耐着,而抱着卫长轩的双臂已不自觉瑟瑟发抖。   他这生涩的反应让卫长轩又是怜爱又是欲火更盛,强忍着胀痛的欲望又缓缓抵入一根手指,只觉内里柔软至极。刚稍稍转动了一下手指,便听杨琰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腰杆也不自觉颤动起来。   卫长轩以为弄疼了他,忙停了停,低低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杨琰玉白的耳垂泛出一片红,呜呜地摇了摇头,将揽着卫长轩脖颈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卫长轩试探着又添了一根手指,另一只手落入他胯间浅浅套弄,这样前后夹击的滋味让杨琰几乎受不住,只觉神魂飘荡,过了不多时就喘息着瘫软在卫长轩怀中。   正在恍惚的时候,忽觉股间一片粘腻,不知卫长轩沾了什么复又探了进来。他稍稍一回想,便猜到那大约是自己的东西,一时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似想要逃开,却腰肢发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只得无力地仰躺下去。   卫长轩正低着头,只见他一头青丝落下,依稀还是少年的模样,面上情潮泛起,真是眉目如画。他再也无法忍耐,握着自己昂扬的巨物便向前一抵,只觉前段异常湿滑紧窒,还未挤进去半寸,杨琰已皱了眉,虽未叫痛,额上却已泌出冷汗。   “也奚,”卫长轩伸手拨开他汗湿的额发,低低道,“忍一忍。”他说完这句,提起杨琰的腿愈发向里进了几寸,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猛然一挺,径直没入。   杨琰原本咬着下唇,此刻却仰起颈子逸出带着哭腔的呻吟,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放在卫长轩肩头的手也不自觉扣紧了。他在这痛楚的的滋味里几乎涣散了意识,可又不止是痛楚,被贯穿的酸胀很快带着难以言说的快意席卷而来,快要将他吞噬。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卫长轩,每一声喘息,每一滴汗水,他的脉搏和心跳仿佛都跟自己连到了一处,这情潮仿佛带着他穷尽碧落黄泉,九死而无悔。   卫长轩身上汗水雨一样滴落,他喘息向杨琰倾身俯下,正欲去吻杨琰的唇,却忽然察觉他眼角不住有泪水流淌,慌忙停了动作:“也奚,怎么了?”   杨琰重新环住他的脖颈,虽泪眼朦胧,唇角却是微微翘起:“没事的,卫长轩,我很喜欢。”他催促般用自己的身体去蹭卫长轩的,根本不知此时扭动腰胯是致命的诱惑,他身上的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初尝情欲滋味,几乎顾不得轻重,重重抽送起来。 第58章 旧盟   香炉内的熏香燃到五更时已尽了,一点残烟缭绕着渐渐散去,只留一室春情盎然。朱木大床上的两个少年人贪欢一晌,直到此刻方相拥着躺下。   杨琰脸上仍残有几点泪痕,却是欢愉到了极处的证据,额角上的汗珠还未干,衬得一张脸如清水洗过的白玉,潋滟动人。   卫长轩轻轻摸着他的脸,这才察觉他嘴角微微红肿,似乎是因自己方才吮吻时用力太过的缘故,目光再向下一扫,又见他玉白的脖颈上布满红痕,不由苦笑道:“也奚,这几日我留在府中照顾你,不要让方明他们替你更衣了。”   杨琰微微皱眉,显然还不明所以:“嗯?”   卫长轩看他神色懵懂,只得解释道:“我方才忘情,在你身上留了印记,若是让他们瞧见……”他刮了一下杨琰的鼻梁,轻笑道,“定以为我欺负你呢。”   杨琰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其实,让方明知道也没什么。”   卫长轩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是,他迟早会知道,不过……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   杨琰微微一怔,他听出卫长轩话中的深意,不由脸颊微红,将头埋到了对方的颈窝里。   卫长轩轻轻抱着他的肩膀,轻声叹气:“我现在有些明白你说的话了,我也想把你藏起来,谁也瞧不见你。”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杨琰的头,忽然觉得杨琰要真是一只小羊羔就好了,他可以把他藏在怀里,骑上马拼命地奔跑,从天黑跑到天亮,远离尘嚣,永无尽头。   “卫长轩,”杨琰忽然轻唤了他一声,“你在想什么?”   卫长轩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他抬头向窗外张望,“天快要亮了,还不睡么?”   杨琰轻轻摇头:“我不想睡,”他环抱住卫长轩的腰,梦呓似的道,“我想一直这样抱着你,希望这一夜永远都不要过去。”   卫长轩神色一顿,暗想道,原来我们想的是一样的。他低下头看着杨琰,忽然道:“也奚,以后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都告诉我,好么?”   杨琰抬起眼睛,沉默了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卫长轩,如果你从先前就知道大哥对我所做的那些事,今天还会阻我吗?”   卫长轩怔了一怔,他无言地摸着杨琰的头,半晌才道:“也奚,你还记得我义父的事么?若不是义父尽心抚养,悉心教导,便无今日的卫长轩。他虽出身低微,可一生刚正不阿,从未有愧天地皇恩。到最后却被谢太尉一杯毒酒,断送了性命。”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提起田文礼的事,杨琰听出他声音与平日截然不同,低沉得有些可怕,便默默听着,并不说话。   “还有陈绍,记得从前,在王府后苑,他头一次教我刀术。那时他兄长刚战死沙场,死得无比惨烈,他心中愤懑,我安慰他说,将来若有机会,我跟他并肩作战,替他兄长报仇。而后,我们当真一起奔赴疆场,一起上阵杀敌。可是,当我见到阿史那努尔的时候,我非但没有能够手刃他,还眼睁睁看着他杀了陈绍。”卫长轩声音发颤,连牙关都咬紧了,显然是想起当日情形。他过了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也奚,我提起这些事,不过是想说,我知道什么是恨的滋味。这天下让我恨极的人,一个是谢鏖,一个是阿史那努尔。倘若有机会,我绝不会饶过他们,所以你要杀杨玳,我是不会阻止你的。只是……”   杨琰打断了他:“只是你看不得我慢慢折磨他,是吗?”   卫长轩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也奚,我不希望你愤恨太过,变得再也不像自己。你不是天性残暴的人,就算折磨他,羞辱他,你心里也不会快活,不是么?”   杨琰没有说话,他只是无声地抓住了卫长轩的手,过了良久,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待解了心结,两人仍然没有困意,卫长轩直直看着床顶的帷帐,轻声道:“原来先前杨玳百般折磨你,要你说出先穆王临终遗言,便是担心他告诉你你母亲的真正死因,是么?”   杨琰点了点头。   卫长轩又忽然觉得混乱:“这么说,先穆王知道谋害你母亲的人是杨玳,那他为何没有惩治他,竟还把王位交给了他?”   杨琰淡淡道:“父王自然有他的考量,他这穆王之位,多亏了东胡势力扶持,继承人定要选择有东胡血统的儿子。我已是个瞎子,他不能再失去大哥。所以,他宁愿装作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们兄弟四个,都不是父王心中所希望的继承人。我就不必说了,二哥出身低微而无争斗之心,三哥又为人轻佻,真论起来,大哥也算是个有些城府手段的人。我若是父王,也是会选他的。”他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过父王看出了大哥和三哥的野心,有件事,终没有让他们知道。”   卫长轩有些奇怪:“什么事?”   杨琰低声道:“大哥原先逼迫我说出父王遗言,不过是惦记着他曾做过的恶事有没有败露,却不知另有一件更大的事,比这些陈年仇怨更为要紧。”他抬起眼睛,忽然问道,“卫长轩,你知道燕虞的可汗阿史那延图么?”   卫长轩自然知道,立刻便点了点头。   “我父王在二十年前,同延图私下里订过一个盟约。”   卫长轩一惊:“二十年前我朝与燕虞正是纷争之时,先穆王在那时同燕虞人私下订盟,倘若被人知道,岂不是……”   杨琰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不错,倘若让人知道,便是谋逆之罪,要满门抄斩的。”他从卫长轩的气息中听出他的凝重之意,不由笑了笑,“你是不是很奇怪,以父王的城府,怎会做这样鲁莽的事。”   卫长轩默不作声,显然是在等他的下文。   杨琰微欠起身,用额角蹭着他的下巴,许久方低声道:“卫长轩,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拓跋家的事吧。”   “没有。”卫长轩摇头,他在穆王府待了这么些年,对杨家几个兄弟间的争斗十分了然。但杨琰很少提起外祖,更不曾说过母族的事,卫长轩对于他的母族拓跋家实在是知之甚少。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拓跋家在东胡地位极是显赫,我外祖又是拓跋家的家主,以他的身份,怎么也应该妻妾成群,为何如今却孤家寡人,膝下只有我阿妈一个女儿。”   此事着实蹊跷,卫长轩也疑惑过,却听杨琰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原先安阳外的西北都护府曾是一个叫做祁梵的小国,祁梵国弱小,夹在大昭和燕虞之间,对这两个邻国都极是畏惧,丝毫不敢怠慢。祁梵国主为同邻国修好,特意在大寿之日摆下盛宴,邀了大昭和燕虞的贵客前来。那时受邀前往祁梵的就有我外祖,他那时还年轻,是拓跋家主的小儿子,心高气傲,根本没有把小小的祁梵放在眼里。祁梵国有一座鎏金银塔,是他们的国宝,据说月圆之夜,月光照在塔顶上,能映出无限光辉。当夜正是月圆,国主邀众宾客同赏国宝,外祖本是不屑,却在光辉尽头看见一个绝色女子,正是祁梵国的公主。他那时以为是有神女从天而降,从此一见倾心,再不能自拔。可惜,那日见到公主的不光只有他一人,还有当时的燕虞可汗阿史那摩多。三日后,公主被摩多带离了祁梵,成为了燕虞的侧阏氏。”   “以拓跋公的性子,竟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卫长轩奇道。   “外祖当然不甘心,可他并未显露,直到五年后,他接管了家主之位,将东胡的兵权尽收在手中。谁也没料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主,继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兵攻打了祁梵,那是建德十四年的秋天,祁梵国被屠灭,纳入大昭版图。自那一战之后,拓跋信这个名字天下无人不知。在剿灭祁梵之后,外祖又率兵攻到燕虞,几乎要逼近燕虞牙帐。可汗摩多也惊慌起来,最后把侧阏氏送给了外祖,要与他议和。”杨琰说到这,轻声叹息,“外祖心愿得成,喜不自胜,带了公主回到河西。公主那时已在燕虞牙帐生活了五年,还为摩多生了一个王子,东胡贵族们自然不肯让她成为拓跋家的女主人,可外祖那人行事随心所欲,又有雷霆手段,硬是制服了众人,将公主立为妻室。后来公主为外祖生下一个女儿,不久后便病逝,从此外祖再也没有娶过别的女人。”   卫长轩怔忪良久,才低声道:“原来这位公主,就是你的外祖母。”   杨琰点了点头:“外祖母为摩多所生的王子便是如今的可汗延图,他当上可汗是近些年的事,原先因为母亲被送去议和的缘故,他在牙帐内经受了许多怠慢和屈辱。摩多年老之后,脾气更是暴烈,十分厌恶这个儿子,要把他赶到库次海去。”   “库次海?”卫长轩有些吃惊,“我在边疆时听说过这个地方,据说那里是燕虞的最北边,只有一片冰川,终年不化,是极为寒冷险恶之地。”   “不错,延图知道自己此行如同被流放,凶多吉少,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幼子,担心带到那样寒冷的地方会让他夭折,便想在临行前把儿子托付给别人。可那时燕虞人人都知道他被可汗厌弃,无人敢伸出援手,他走投无路,最后想到了我阿妈。”杨琰有些困倦地把头枕在卫长轩的手臂上,低低道,“外祖那时正意欲反出大昭,而后又被招抚,朝中派了大批人马牢牢盯住了西北边陲。阿妈好不容易收到消息,很想帮这同母异父的兄长一把,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与他相见。而后很快,父王迎亲的车马便来到了河西,要接阿妈去建安大婚了。”   卫长轩已隐隐猜到了之后的事,低声问道:“是你阿妈带着先穆王去见了延图?”   杨琰点头:“是,那时盘门关被禁军看守,只有父王的手令可以出关。他们两个人避开了其他耳目,骑着马出了盘门关,去见了延图。你一定想不出,这是父王会做出的事。那时两国正是死敌,他身为手握重兵的亲王,竟孤身一人踏上了敌国的领地,简直与赴死无异。他不是没有顾虑,甚至不知道阿妈究竟是带他去见兄长,还是不愿意嫁给他,想要置他于死地。”他说到这,轻轻笑了笑,“父王说那日天气极好,草原上一望无际,他看着阿妈骑着马的背影,只是想,若是这个女人真的带他去送死,他也绝不会后悔。”   卫长轩听他说起自己的父母,脸上虽然淡淡笑着,眉宇间却是抹不去的哀伤,不由轻轻抚上他的脑袋。   杨琰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又继续道:“延图并未食言,他没有带手下的人马,只带了幼子来见阿妈。他们聊了许久,最后父王与延图订了个盟约,他将延图的幼子带回建安抚养,到十五岁时将他送回燕虞。而延图允诺将来父王若有事托付,他也会竭力相助。延图身上只有一对随身的匕首,他取出其中一把交予父王,以作信物。”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那个幼子便是拓跋。父王按照约定养育他十年,在府中上下瞒了消息,最后把他送回了燕虞。他并未想到后来那位不得志的延图王子当上了燕虞的可汗,而这个盟约他也没有透露给任何人知晓,因为不论谁知道,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杨琰微微顿了顿,才道,“父王临终前将此事告诉我,想来是不愿让大哥和三哥知道,以免他们为了权势,以此私通燕虞可汗,惹出大祸。再者,他或许担心我被哥哥们排挤,终无立足之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可拿着匕首去求燕虞可汗的庇护。”   卫长轩苦笑:“先穆王大约没料到,你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他本想问,你要如何处置这个盟约,而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微微一惊:“那作为信物的匕首,莫不是……”   杨琰知道他要问什么,点了点头:“就是我给你的那把。” 第59章 初试   卫长轩抚着他的手顿住了,他看着杨琰那双沉静如同湖水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道:“那是先穆王和可汗延图订盟约的信物,为什么要给我?”   杨琰轻轻笑了:“不过是一把匕首,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卫长轩知道,那岂止是一把匕首,这是先穆王交给杨琰最重要的一件遗物,那匕首上系着燕虞可汗的许诺,几乎可算是天底下最重的一把匕首。可他再也没有追问,他比谁都要明白,杨琰把匕首交给他,是担心他在战场上被燕虞人杀死。这个盲眼的柔弱的小公子,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   日上三竿的时候,方明仍未听到轩窗下轻叩的声响,他终于忍不住,轻轻推开了墨雪阁的大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屋内四处静悄悄的,琉璃罩下的灯盏油尽而熄,光线从墨雪阁高大的顶窗内一线一线地泄下,打在里间床榻外的缂丝屏风上。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地上凌乱堆着衣物,榻上人影模糊,看得不甚清楚。方明犹豫着走近了两步,心里却打着鼓,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究竟是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   就在他踟蹰不前的时候,里间传来一卫长轩的声音,睡意朦胧地道:“是方明吗?”   方明赶忙应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卫大哥,公……公子起身了么?”他如今当了大管事,在众人面前少不得称杨琰一声王爷,私下里却还是习惯叫“公子”。   “唔,”卫长轩似乎轻笑了一声,“他还睡着,你先下去,不要扰他好梦。”   方明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转身想要退出去。   “方明,”卫长轩又唤了他一声,“你备好热水,一会他醒了要沐浴。”   方明暗道,哪有正月初二大清早沐浴的道理,可又不好推拒,只得应着道:“我这便吩咐下去,待公子醒了,我再来侍候他沐浴更衣。”   屏风后卫长轩的身影已坐了起来,他缓缓穿着衣服,道:“不必,你备了东西,抬到屋子里来,我侍候他便是。”   “这怎么好……”方明怔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屏风后传来一声低低呢喃,而后杨琰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方明,依卫长轩说的办便是。”   听见他醒了,方明赶忙道:“公子,今日一早前厅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宾客,都是身份贵重的大人,前来贺年送节礼的。”   杨琰沉吟了片刻,轻笑道:“去年重阳,我刚继任王位,根本无人问津,前来送节礼的只有卫长轩一人,怎么今日来了这么许多人?”他顿了顿,“想必是出了别的什么事,让他们没头苍蝇般四处钻营,故而来此。”   他说完,又轻声打了个呵欠:“我今日没精神应付他们,不管是皇亲贵胄,或是世族公卿,你招呼便是。”   方明答应了一声,便要退下。   “等等,”杨琰想了想,又道,“若是韩先生或者温兰郁前来,你速带来见我。”   “是。”   方明退下后不久,门外又传来响动,只听几声凌乱的脚步响起,却是仆从们将洗浴之物送到了阁内的纱橱中,而后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因五更才入睡,杨琰此刻仍未彻底清醒,他眼眸半闭,拥着锦被,迷迷糊糊听见卫长轩下了榻,而后又回转到榻边,推了推他。   “也奚,热水备好了。”   杨琰略略动了动,便觉得浑身酸痛,股间还有些粘腻,正要起身沐浴,却又有些迟疑地道:“你要替我洗浴么?”   卫长轩笑了笑:“怎么?还要叫方明回来不成?”他笑完,手臂一伸便把杨琰从榻上抱起,那锦被下的身体一丝不挂,如今被明朗的阳光照在身上,几乎白得炫目。卫长轩抱着他,只觉心神荡漾,不敢多看,匆忙把他放到了浴桶中。   浴桶中是乳白的兰汤,桶十分宽大,杨琰下去后便脚下一软,几乎要跌倒,很快便被一只手臂牢牢扶住,而后水波震荡,竟是卫长轩也踏了进来。   因容了两个人的缘故,桶内的兰汤溢出去许多,淅沥沥一片水声。杨琰在水中被卫长轩揽着,而后只觉他的大手在身上四处擦洗,他心中狂跳,身上更是发烫,很快就面红耳赤地伏到卫长轩肩头。   卫长轩脸色也并不比他好多少,他抚着杨琰身体,不自觉便想到了前一天夜里的事,等到替他擦洗完,身下已渐渐起了反应。   杨琰起初还一无所知,却听青年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气息也灼热起来,他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正摸到卫长轩胯下抬头的欲望,只听卫长轩低低吸了口气,道:“也奚,放手。”   杨琰抬起头,脸上是被热气蒸腾出的汗水,他咬着唇轻轻笑起来:“不放。”   待过了午时,前来送节的贵客们渐渐散去,方明才抽了空又回到内府。他心里清楚,从前卫长轩在府中时,腊月寒天也惯用冷水洗浴,让他去侍候杨琰沐浴,只怕他连澡豆胰皂之物都分不清。他有些担忧地在廊下徘徊了片刻,却听屋内已隐约传来水声,过了不多久,水声竟渐渐大了起来,简直不像是洗浴时所发出的声音。   方明听了片刻,在心中嘀咕起来:怎么这两个人年纪不小,竟还在屋子里玩水不成?   这位年轻的王府总管事呆呆地在廊下伫立了许久,才终于听见轩窗下传来熟悉的叩窗声,而后自家公子嗓音略带沙哑地道:“方明,再备热水来。”   永安六年的除夕夜里,建安城上空星陨如雨,钦天监以为是不祥之兆,此事一出,上至朝堂,下至百姓,都人心惶惶起来。仿佛为了印证这个预兆,永安七年的正月便出了一件大事——雍王杨燧薨殁。   雍王年迈体衰,这些年旧疾时常复发,却每次都强撑着病体挺了过来。偏偏在这年元日祭天大典之后,突然病重,回府后呕血不止,药石无医,就此归天。   此事一出,朝中几乎是风云变色,谁都知道永安帝杨解自登基以来便仰仗穆王杨烨打理朝政,穆王死后便是雍王。而如今雍王一殁,整个大昭像是突然失了主心骨,让素不理事的永安帝也惶恐起来。比起惶惶不安的皇帝,朝中世族公卿们却又是另一番态度,其中为首的自然是高李邝卢四大世族。汝宁高氏是当今太后的母族,在朝中地位历来便是举足轻重。而信陵李氏如今兼着仆射之职又掌着兵部,名贤倍出,在《氏族录》中继天家杨氏、东胡拓跋氏之后,排在第三列。邝氏世代书本网,自睿宗时无涯宰相邝言天下皆知,而后离原邝氏子弟便长居尚书省要职。楚中卢氏是原先穆王杨玦的母族,先前风光过一阵,只是近些时候杨玦获罪,宫中卢妃又失宠,渐渐便有些落败。这四大世族皆是百世公卿,又兼着外戚的身份,自觉同宗室子弟一般尊贵,不免心思活动起来,想要将雍王手中所握的势力收入囊中,重现大昭开朝时四大世族的尊荣。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新继任的穆王杨琰被授了晋州牧的虚职,获准上朝听政。   永安七年,三月初十。   泰安宫,宣政殿。   这几日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清晨的大殿内很有些料峭寒意,前来早朝的大臣们都披着厚重大氅,缩着肩膀立在大殿两侧。龙座上的永安帝初染风寒,精神不佳,他如今不敢躲懒,只得强撑着倚在龙座上,略带阴郁地道:“工部尚书何在?”   听他召唤,臣工中立刻有人走出:“臣在。”这工部尚书杨祺乃是已故雍王的长子,永安帝的堂兄,往日永安帝对他还算有几分客气,可今日却有些风雨欲来的势头,让他心中有些打鼓。   “朕问你,那黄河筑堤修得如何了?”   杨祺略有迟疑:“这……黄河筑堤工程浩大,恐怕还需些时日方能完工。”   “还需些时日?”杨解冷笑道,“朕怎么听说筑堤之事刚修了半程便已停工,你自接手工部便忙于此事,眼看三四年过去,却一点功绩也没有。这些年水患愈演愈烈,水部郎中撤职四人,斩首一人,你那堤坝却还不曾修好,难道你手下的官员民夫皆在白白耗费国库的钱粮不成!”   皇帝难得如此动怒,众臣工都心知肚明,这两年因水患之事惹得民怨渐起,刚开春便有流民作乱,虽未成气候,却也让永安帝极为不安。他疑心这除夕夜“星陨如雨,对紫微帝星不利”的预言会成真,急切地要平息内乱,便故意拿黄河筑堤的事来开刀。   眼看龙颜震怒,杨祺慌得赶忙跪下道:“皇上明鉴,臣自知黄河筑堤事关重大,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只是黄河河道途经关右、河西等地,这两处藩镇节度使皆不肯让水部官员前往勘测,又不准民夫前往修筑堤坝。臣束手无策,只得命手下暂且停工,还请皇上恕罪。”   永安帝眉毛微微一皱,他不是不知道西北藩镇的那群东胡大都护有多棘手,自去年燕虞一战之后,东胡军始终未受朝廷封赏,已有了怀恨之意。杨解知道自己支使不动东胡人,可又不甘就这样在臣子面前失了颜面,他心中烦躁,已憋了一股火,恼怒地看着阶下跪着的臣子。   “皇上,”又一名臣工上前跪下,正是右仆射李椎,“西北藩镇拥兵自重已有些时日,如今不但不入朝奉诏,还阻碍修筑黄河堤坝,着实可恶,绝不能姑息。请皇上颁下手谕告诫拓跋信等人,倘若他们一再抗旨不尊,便即刻捉拿问罪。”   永安帝面色一僵,还不曾说话,却见太尉谢鏖走了出来,轻笑道:“关右、河西皆是军事重地,两位节度使如此谨慎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东胡诸位大都护皆以拓跋公马首是瞻,只要他应允,这筑堤之事自然无碍。”他拱手道,“臣以为,若是皇上颁下手谕未免太过正式,不如让近臣写信劝告拓跋公,晓以大义,筑堤之事功在千秋,料得他会首肯的。”   “近臣?”永安帝有些疑惑地瞧着他,却见谢鏖微微使了个眼色,目光所指之处,正立着个纤纤弱弱的影子。   “穆王。”永安帝心中一动,立刻便唤道。   杨琰神色平静地上前几步,在殿前行了礼:“臣弟在。”   “你与拓跋公有祖孙情分,料得你的话他会听进一二,这封信便由你写给拓跋公,如何?”   杨琰静了片刻:“拓跋公虽为臣弟外祖,却常年镇守边陲,不能得见,实没有什么情分。不过臣弟愿勉力一试,为皇上分忧。”   见他答应得痛快,永安帝略松了口气,笑道:“好,你办成此事,朕重重有赏。”   “不过,臣弟心中有一事疑惑,不知当不当问?”杨琰抬起眼睛,低低地道。   “有何事,但问无妨。”   “杨尚书,”杨琰转过身,面对着工部尚书杨祺,“这两年修筑黄河堤坝,所用之法皆是暂行缓堵,是么?”   杨祺呆了一下,方道:“不错。”   “我少时读《河渠通览》,见上面说治水之事,不可执一,需因势利导,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可有此事?”   杨祺又呆了呆,他着实不曾读过什么《河渠通览》,也未曾亲身治过水,只得强撑着点头道:“不错。”   “既然如此,为何一味缓堵河堤,长此以往,水患必日益严重。就算今日关右、河西皆可通行,待堤坝筑成,对这浩瀚奔腾的河水怕也无济于事。”   杨祺听了这番话,怔怔地答不上来,结结巴巴道:“此事皆由水部郎中主持,穆王不妨问问他。”说着,便把站在队末的水部郎中杜光唤了出来。   这杜光原先在户部任仓部郎中,只因先前的水部郎中芮和盛被斩首,这才被拨来继任水部郎中,此刻战战兢兢走到杨琰面前,低头道:“穆王殿下说的是,只是如今黄河北岸皆是良田,倘若引水,良田皆要尽毁,只怕百姓又有怨言。”   他话音未落,年轻的穆王已经笑了:“杜大人,你莫非瞧我是目盲之人,故意同我说笑么?”他笑容一敛,眼角冷意横生,“你方才说黄河北岸皆是良田,那是谁家的良田?” 第60章 锋芒   杜光一惊,膝盖几乎发软:“是……是……”   他哼哧了半天仍然答不上来,脸上已涨得通红,而他身后的工部尚书杨祺面色更是难看。两旁的臣工也有知晓内情的,却不敢说话,只缩着肩站在队列中。一时殿中寂静无语,只有淡然的穆王和面红耳赤的水部郎中立在阶下。   永安帝看见这么一个情形,不由皱起眉头,他知道黄河北岸的大片土地原是雍王杨燧所有,如今继承者自然是长子杨祺。杨祺不肯开支引流,毁坏自家的土地,便沿着河道一路缓堵,这才致使水患愈演愈烈。然而原先雍王一直辅佐朝纲,雍王府又是宗室中至关重要的一系,他不愿因此事而怪罪,便道:“北岸不能引水便引至南岸便是,杜光,你好生去办。”   杜光一听,心中松了口气,赶忙跪下道:“臣遵旨。”   杨琰却又笑了笑:“杜大人,你既是水部郎中,对山河水势应当烂熟于心才是,怎能这样草率便接了旨意。黄河南岸高而北岸低,倘若贸然引水向南,只会使得河水倒灌,酿下灾祸,难道你不知道?”   杜光汗如雨下:“臣……臣……”   杨琰知道他答不上来,自顾自转身面向龙座,长揖道:“皇上,前年兖州被淹,灌四郡三十二县,坏民室八千余所。去年河水更是溢于平原,致使连月饥荒,竟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此事不可儿戏,还请皇上慎重。”   “人相食?”永安帝显然吃了一惊,去年那场水患所致的灾情他也有所耳闻,然而报上来的消息不过是损毁房屋居地之语,丝毫不曾提起有人相食这样的惨剧,他沉声道,“穆王,你久居府中,哪里听到这样的消息,莫不是道听途说?”   杨琰不慌不忙地道:“此事事关黎民百姓,臣弟不敢信口开河,去年御史台温大人还在晋州任县丞之职,亲身经过此事,皇上可要听听他的话么?”   他话音刚落,温芷已走上殿跪下道:“启禀皇上,去年水患致使无数黎民流离失所,虽有都城开仓赈粮,可不少人在逃往都城的路上便陆续饿死,死者不下九千余人。有些人甚至典卖人肉为食,死者之肉可值五十文,生者则一百五十文。那些拿不出钱的人为了活命,只得易子而食,更有人竟惨食子女,烹子充饥。”他说到这,低声叹息,“从晋州往建安的一路上,当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皇上,”杨琰徐徐下拜,“国不泰则民不安,民不安则生怨,怨积深则必生乱。治理水患乃固民之根本,如今看来,阻碍筑堤的不止是藩镇节度使而已,引流之地被私田占据,水部官员又不通水利,国库赈银还被层层克扣。试问长此下去,何时方能平黄河水患,何时方能平万民怨愤。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春流民之乱只是初兆,至于将来,只怕要动摇国祚。”   他这番话,正说中永安帝心中所恐惧之事,赶忙道:“既然穆王通晓治水,不如帮朕分担这黄河筑堤的事。”   杨琰笑了:“臣弟不过读过几本治水之策,略通皮毛而已,不敢担此重任。不过,臣弟力荐一人,此人学识渊博,天下山川湖海皆在他胸中,若让他来主持黄河治水一事,此后百年,大昭永无水患。”   “竟有这样的奇才,是谁?”   “此人叫做公孙同,原先在楚中做守驿小吏,他所守的驿站正对河口,为防河水泛滥,涝及驿站,他请了些民夫一同修堤引水。其后十年,此河无论旱涝,只有他驿站外的河口终年水量不变,实可谓奇才。”   “既然如此,便给他个水部主事之职,让他来主持治水。”   杨琰又笑:“皇上,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主持治水须策动四方之力,调派诸多人手。区区一个水部主事,哪有人肯放在眼里,只怕皇上又是白白费了心力。”   永安帝看向他:“依穆王的意思,该给他什么官职?”   “臣弟私以为,任他为水部郎中,方为稳妥。”杨琰低声道。   此言一出,太保卢文举已气势汹汹站了出来:“皇上,那公孙同是楚中人士,臣再清楚不过。他不过是区区一个船工出身,如今只是任着流外之职,怎么能因为略通治水便从小吏升为五品官员,未免太过草率!”   杨琰不慌不忙地道:“此人虽出身低微,但可为皇上分忧解难,只此一点便不可轻视。倘若卢太保认为此人不能当此重任,不如另举荐高明。小王年纪尚轻,又不通事务,本不该在殿前如此夸夸其谈。”   他说着,便向角落中走去,似乎果真不肯再管此事,永安帝忙道:“穆王且慢,”他竭力和缓地道,“既然是为了国之大事,便破格提拔也无妨,朕即刻下旨命公孙同任水部郎中,掌黄河筑堤之事。”   杨琰停下脚步,拱手道:“皇上圣明,臣弟今日回去便修书于外祖,言明此事利害,料得外祖也会体谅皇上苦心。”   永安帝解决这么一桩难题,自然心中大喜,待得退朝之后,又特特留下杨琰,同他攀谈起来。   “穆王,朕原先以为你久在深府之中,是个不谙世事之人,怎么近日看来,你不仅才学渊博,且识人甚广,真教朕欣喜。”   “皇上过誉了,”杨琰略略一笑,“臣弟生来目盲,久居府中无聊度日,只能听人谈论外界奇人奇闻来解闷,故而知道些许典故。”   “原来如此。”杨解点了点头,又道,“方才听你的意思,对说服拓跋公很有些把握?”   杨琰低头道:“皇上也说了,拓跋公毕竟是臣弟外祖,他虽有几分孤傲,但血浓于水,终是对臣弟有些情分。”   “这是自然。”杨解低声道,“你应当知道,自从你父王薨逝,朝中再没有克制东胡的近臣。朕有心,想把此后对东胡的事宜皆交由你掌管,你意下如何?”   杨琰似是一惊,倒退一步道:“臣弟愚钝,万万不敢担此重任。”   见他这样断然拒绝,永安帝不由大皱眉头,正要说话,却听殿旁静静立着的太尉谢鏖忽然道:“皇上,先前穆王殿下还说了,名不正言不顺。如今穆王殿下虽贵为亲王,但只是遥领晋州牧之职而已,又如何同东胡大都护们交涉呢?”   他话中之意,永安帝立刻领会,当即笑道:“谢卿说得不错。”他想了想,又看向谢鏖,眼神中微露询谋之意。   谢鏖笑了笑:“穆王知晓天下能人,尤擅屯田水利之事,司空一职想必再合适不过。”   永安帝略一犹疑,很快又大笑:“不错,取诏书来。”   待杨琰步出大殿时,已过了巳时,晨起还有些微光的天绵绵下起雨来。这春时雨水,最是缠绵纤细,杨琰略略抬起脸,有雨丝打落在他额前,一片微凉,他似是笑了一笑,而后也不搀随从,自顾自冒着细雨缓步而去。   而殿中的谢鏖望着他的背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因永安帝过会还要召见,他此刻还不便出宫,只退到偏殿稍事歇息。很快,有内侍端上御赐的羹汤来,羹汤里是上等的燕窝,这是极得宠的近臣方有的待遇。谢鏖几口饮了羹汤,又有人递上手巾请他擦嘴,他目光一掸,只见这侍候的内监十分眼熟,正是御前叫做怀喜的小内监,不由笑了一笑:“有劳小公公。”   怀喜殷勤地捧着手巾,赔笑道:“听说今日早朝,新晋的穆王殿下大放光彩,方才由谢太尉您进言,让皇上封了穆王一个司空。”   这些御前的人最是消息灵通,谢鏖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   怀喜又笑道:“司空同太尉大人同属三公,如此风光,想必穆王殿下心中也会感念谢大人的恩德仁义。”   谢鏖淡淡地道:“穆王颇有才学,我今日进言,不过是为了替皇上分忧。至于穆王殿下心中感念与否,我并不在意。”   “那是自然,谢大人一心为国,奴才一直是很敬佩的。”怀喜说完,略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件事不知谢大人可知晓。”   听他话中有话,谢鏖微觉蹊跷,不由问道:“什么事?”   怀喜向左右瞟了一眼,又放低了声音,轻声道:“听说,这位穆王殿下同羽林卫骑都尉卫将军很是要好,先前穆王殿下被他兄长毒害,还是卫将军去府上相救,闹得满城风雨,还险些被斩首呢。”   谢鏖皱起眉头,似乎不解其意,只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羽林卫中我同陈将军还有些旧情,这位卫将军与我倒并不相熟。”   怀喜笑得尴尬:“谢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卫将军是个孤儿,自幼由义父抚养长大,他的义父……便是原先看守皇陵的那位田文礼,田公公。”   谢鏖一惊,微微变了脸色,他看着怀喜,似乎欲言又止,而后已有内监前来传召:“谢太尉,皇上有请。”   永安帝退朝后照例去了麒澜殿,这是临水的一处殿阁,皇帝在华盖下扶着玉栏,眺望湖水,他看着匆匆赶来的谢鏖,略有些诧异地道:“谢卿怎么来得这样急,竟出了一头的汗。”   谢鏖掩饰般擦拭了几下:“想是方才饮了热羹的缘故。”   永安帝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低头去看水中锦鲤,随意道:“你说这世间的事教人怎么想得到,那穆王府的小瞎子原先看着只是个废人,没想到还颇有些本事。”   谢鏖低低应声道:“确实让人料想不到。”   “不过这样也好,朕正愁无人可用,他倒是让朕省了不少事。”永安帝说着,又转头来看谢鏖,“对了,方才在殿前谢卿为何让朕封他司空?这司空官位虽高,却是个虚职。什么治水屯田都不要紧,朕真正要用他的,是同东胡那帮人周旋,原该封他西北大都护才是。”   谢鏖低头道:“皇上莫不是忘了,原先西北大都护是先穆王杨烨,杨烨在位时何等专权,何等跋扈?若非如此,之后杨玳继位,皇上也不会有所顾虑,而迟迟不肯封他大都护之职。如今皇上若是封了杨琰此职,难道就不怕他将来变成第二个杨烨么?”   “放肆!”永安帝忽然便恼怒起来,“朕何时怕过他穆王府,穆王府从始至终都是朕的臣子,不过是替朕管辖西北的工具而已!”   谢鏖知道自己无意间冒犯了皇帝的尊严,赶忙跪下道:“臣失言。只是……只是西北大都护手掌天下半数军权,臣是担心那杨琰万一不慎,会损害皇上威名。”   永安帝低头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起来。”   他抬起头,望着绵绵春雨,低声道:“如今雍王殁了,几家臣子都一拥而上,要抢相权,吵吵闹闹不成体统。谢卿,朕不妨同你明说,这帮外姓臣子朕实在是信不过!可是宗室子弟又没有几个争气可用的人,原先的杨玳,倒是有心机有手段,只可恨太过倨傲,又有野心,朕不愿用他。而后的杨玦,是个蠢材,虽然听话,却办不成事。如今这个杨琰倒有些意思,既听话,又谦恭,还有几分才学。最要紧的是,他是拓跋信的外孙,朕有了他,就不怕拓跋信那老狗不受牵制。”   “皇上切不可过分信任穆王,”谢鏖沉声道,“他既然有才学,手下又有能人,背后还有拓跋家的支持。那么一旦他不再听话,不再谦恭,那该是何等的危险!”   永安帝怔怔看着他,忽然笑了:“谢卿啊,朕知道你谨慎,不过那杨琰是个瞎子啊!难道朕要忧心一个瞎子不成?”   谢鏖对永安帝脾性甚是了解,知道自己若是再劝定要被斥责,只得忍了下去,而后换了口气道:“皇上说的是,不过这西北大都护的事不妨再缓一缓,且细细观摩几年,看穆王对拓跋家究竟能掌控到什么程度。”   “是啊,”永安帝轻笑了笑,“且看看今后,这位穆王能否让朕再度刮目相看。”   他未曾料到,这日子比预想的来得更早。 第61章 宴客   建安城,巷坊。   羽林卫大将军府门外,夕阳如血,映出十数骑身着银甲的羽林卫,待府中的人一走出,立刻有人牵了马上前,恭恭敬敬递过缰绳。   卫长轩接过马缰,微微一顿,而后纵身上马,低声道:“回羽林卫大营。”   “是!”众士卒齐声应道,策马跟在他身后直奔入夕阳的方向。   血红的暮色透过巷坊高高低低的屋檐缝隙投在卫长轩的额铁上,他浓黑的眉眼被晕染上残阳的夕光,隐约显出几分微薄的萧瑟。跟在他身后的亲兵裴安隐约觉察到这位青年将军与往常有所不同,不敢贸然说话,只沉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待转过一条街角,却听一声马嘶,是卫长轩胯下的烈风忽然停下。裴安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卫长轩勒着缰绳,目光直直看向前方,有些惊讶似的:“尉迟少将军。”   候在路上的正是尉迟锋,他穿着一件灰狐大袖,头上束着发辫,正是东胡人平日的装束。如今不比从前,甚少有东胡军官在建安城内走动,来往有不少目光都在往他身上打量。   尉迟锋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只向卫长轩点了点头:“卫将军。”   与旧友久别重逢,原本是喜事,可他看尉迟锋神色有些凝重,不由问道:“你怎么……到了建安?”   尉迟锋的目光望向他身后,一时没有说话。   卫长轩怔了怔,回头道:“你们先回大营,我陪少将军走走。”   夜色渐渐沉透了,集市上往来的人也多了起来,这是平日里最热闹的时候,沿着颐蘭湖往东星星点点都支起了零碎的摊子,卖桂花糕卖胡饼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卫长轩拖着尉迟锋走入临街的一间酒肆,酒肆的主人年岁已经很大了,却还是立刻认出了这位羽林卫骑都尉,颤巍巍地叫伙计去取好酒。   尉迟锋与卫长轩对面而坐,接过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他举袖擦了擦嘴角,摇头道:“不行,这酒滋味太淡,比不上我们那的酒。”   卫长轩笑了笑:“这是罗浮春,建安的文士们最爱此酒,称它色泽如玉,入口甘醇,没想到少将军却喝不惯。”   尉迟锋摆了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行伍里的粗人,人人都说都城建安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我却不喜欢。此番若不是陪父亲进京,我是万万不会来此地的。”   “怎么,原来尉迟将军也到了建安?”卫长轩微微一惊,很快便压低声音道,“莫非边陲出了什么事吗?”   尉迟锋看着他,轻声叹了口气:“确实出了麻烦。”   “是云峡关?”   尉迟锋摇头:“不是安阳,是河西。”他顿了顿,“两个月前,也就是刚过了元月的时候,拓跋公忽然中风,拓跋氏连同东胡几个大世族一片混乱。”   卫长轩吃惊之下几乎打翻酒盏:“怎么会这样?”   “有人说,拓跋公是被人给下了毒。”突然说起这件事,尉迟锋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这个说法是从其他几家东胡世族那里传出来的。说是年前拓跋公的外孙继任了穆王,拓跋公动了心思,想把自己手中的权势交给这位外孙。而拓跋氏族内的人不肯眼睁睁看着东胡人的基业被皇家杨氏所吞没,便密谋给拓跋公下毒,想抢家主之位。”   卫长轩没想到原来东胡那边的势力也这般波云诡谲,不由追问道:“那拓跋公现在如何了?”   “拓跋公刚中风的时候根本无法动弹,又口不能言,只有贴身的老仆能从他眼神间明白其意。而后独孤家,贺若家,还有我们尉迟家都派了人在河西府邸守着,以免有人趁机害了拓跋公。”尉迟锋又叹了口气,“原本这两个月悉心调养着,他老人家方能模糊说几个字了,却又不知这件事怎么走漏了风声,让燕虞那边知道了。”   “燕虞?”卫长轩心里一惊,立刻道,“拓跋公镇守河西数十年,致使燕虞一直不敢妄动,如今得知他病重,定时要趁此时机动兵了!”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尉迟锋显然已没有心情喝酒,站起身道,“我们出发时,燕虞二十万大军已在河西盘门关外集结了。”   卫长轩一听,手心微微有冷汗冒出,他知道不便在酒肆中说起这样惊涛般的骇闻,便匆匆结了帐,同尉迟锋走了出来,而后才道:“所以,尉迟将军此番入京是来向皇上禀明此事的吗?说起来,尉迟将军是安阳节度使,河西的事不是该由拓跋家派人前来么?”   “唉,别提什么拓跋家了,如今大军压境,几家世族还在争吵要立何人继任拓跋家主之事。况且去年一役你也看见了,我们东胡儿郎死伤无数,朝中却连封赏都没有,你说,谁人不寒心?”尉迟锋不忿地说着,“也只有我父亲那个死脑筋,还惦着大昭的家国天下,特意来建安找皇帝调派兵马,眼看入宫已有几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这样大的事,皇上定是要调派禁军前往援手,”卫长轩说着,眉头又是一皱,“只是陈大将军旧疾始终未愈,不知此番要让何人领兵出征。”   尉迟锋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父亲还说陈将军此人虽然有些傲慢,可智勇过人,若肯带兵前往,应该能解此次之困,怎么他却病了?”   卫长轩面色凝重起来:“我今日刚去看望过他,本以为开春之后会恢复一些,谁知竟比先前更加严重了。”他渐渐低了声音,“我知道,他这是心病,陈绍战死,他们陈家世代忠烈,竟是要就此断绝了。”   提起陈绍的死,尉迟锋脸色也不好看:“这次围困河西的燕虞大军便是由燕虞牙帐下的右将军阿史那努尔领兵,想是他先前久攻云峡关不破,引以为耻,所以这次想要破了盘门关来雪耻。”   只见卫长轩神色骤然冰冷,咬牙道:“原来是他。”   尉迟锋看着他,忽然道:“卫长轩,你为何不来带领禁军出征,这样我们依旧可以并肩作战。朝中那些将军都是贪生怕死的东西,只怕事到临头只会带兵逃命,任由城破。”他握住卫长轩的肩膀,低声道,“倘若城破,陈绍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其实不用他说,卫长轩心里也早就涌起了出征的念头,可胸腔好像始终被什么紧紧绑住,束缚着让他有些发疼。他无法不去想杨琰哭得颤抖的肩膀和他泪水朦胧的眼睛,过了半晌,才低低道:“此事,容我想想。”   见他这样不干脆,尉迟锋有些恼火,却又不便发怒,他看得出来卫长轩似乎有为难的心事,便只好重重叹了口气:“也罢,你先考虑几日,不过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卫长轩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望着灯影连绵的颐蘭湖,只见湖的上空忽然姹紫嫣红燃起数团焰火,焰火的轰隆声同孩童的嬉笑响成了一片,映着建安夜晚热闹的集市,当真是一派盛世景象。   “素日听闻都城是火树银花不夜之城,没想到果然如此。”尉迟锋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不由出声感慨。   “今晚是十五,每月最热闹的日子,各大商行都抬了许多东西来卖,有西域的香料,江南的胭脂,还有巴蜀的锦缎。”卫长轩一一指给他看,又指着最前方一片熙熙攘攘的地方,“那边是看棚,里面有杂耍和滑稽戏可以看,很热闹的。”   这是在西北边陲绝没有的东西,尉迟锋陡然起了兴致,道:“走,过去看看!”   那间看棚只是在路边随意搭起的,很有些简陋。如今在台上演的是杂耍,一旁有喷火吞剑的,也有舞剑角力的。其中最显目的是个少女,只见她攀在三丈余高的长竿上,身姿平稳,如履平地。而后更是在那铜钱大小的竿顶上连翻数个跟头,最后俯身顺竿滑落,轻盈如同飞鸟,激起一片喝彩。   尉迟锋看得兴起,也伸手拍起巴掌,却见卫长轩怔怔的,并不在看台上,而是望着人群的后方。   如今看棚内四处都是人,挤得满满当当,有小儿的哭闹声一直从后面传来:“阿爹,我看不到,阿爹啊……”   那父亲又是宠溺又是无奈,伸手抱了小儿,让他跨坐在自己头颈后,絮絮叨叨地道:“看一会该回去了,耽搁太晚你阿娘要生气的。”   小儿伸出两只胖手抱着父亲的头,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嘱咐,只管看着台上,一脸心满意足的神色。   尉迟锋见卫长轩一直望着那对父子,不由奇怪,伸手拉了他一下:“你在瞧什么?”   卫长轩回过神,微微露出苦笑:“没什么。”   等到两人从热闹的看棚中走出来,尉迟锋才听卫长轩极低地说道:“方才,突然想起我阿爹了。”   “你阿爹?”   “嗯,”卫长轩点了点头,“小的时候,我不爱读书,常从书塾里偷跑出来,到这样的看棚里看戏。有一次被阿爹逮了个正着,原以为他要生气,结果他只是看着我苦笑。那天看棚里的人也是这样多,我个子小,挤在一堆大人里什么也看不见,阿爹就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肩头。我那时候觉得阿爹真高啊,坐在他肩上,就可以比别人都要高,能看得很远……很远……”   他的声音慢慢变轻,眼神也恍惚起来,尉迟锋看着他,并不敢问他的阿爹如今在哪里。因为他看起来那么悲伤,一点也不像在战场上沉着勇武的将军,只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穆王府,中堂配殿。   这是府中寻常待客的地方,今日特设了主客二座,席上肴馔皆是时鲜珍贵之物,府中的乐工正在隔壁的耳房内,徐徐奏着一曲《清风明月》,为这场宴席添了几分风雅。   大管事方明急急走出,向一众仆从吩咐道:“一会曲罢时便赶紧送酒,不要耽搁,再催膳房那边,加紧把鲜鱼鱼脍呈上来。”他板着面孔,压低声音道,“今日王爷在府中宴请贵客,倘若出了一点差错,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卫长轩进府时,正看见他这样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模样,不由失笑:“方大管事,今天是什么日子,竟劳动你这样费心?”   方明扭头见了他,脸色忽然就变了,他挥手喝退身边的仆从,而后走到卫长轩面前,满脸堆笑道:“卫大哥,今天怎么忽然来了?”   卫长轩笑了一笑,眼中却神色复杂:“有件事,我想同公子商议商议。”   “这个……”方明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很快又笑道,“今日公子在宴客,怕是抽不出空来,卫大哥你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卫长轩觉出一点古怪,不由问道:“公子今日宴客,请的是谁?”   “这……”方明脸色变得愈发难堪,他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尴尬地搓了搓双手。   配殿中今日燃着的不是平日的水沉香,而是龙涎香,铜香炉中紫烟氤氲,映在主客二人的脸上,都有些高深莫测。   待一旁乐声稍停,主座上的杨琰方举起酒盏,轻笑道:“谢太尉,请。”   谢鏖低头看手中酒盏,那是一方纹石玛瑙雕琢而成的浅盏,盏底的缠丝纹样是一朵天然的海棠花,随着酒液摇晃,花瓣竟也摇曳生姿,栩栩动人。他低声道:“听闻这套缠丝海棠玛瑙盏是先穆王珍藏的宝物,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套这样的酒具,殿下竟取出与下官宴饮,让下官怎么生受得起。”   杨琰一笑:“不过是饮酒的器物罢了,便是再珍贵,也不过价值千金。谢太尉天子之良臣,国之公器,又何止千金。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谢鏖听他这样说,便恭恭敬敬端起酒盏,抬首道:“既然如此,下官领受便是。”他仰脖饮了酒,又笑道,“这些时日常听人说穆王殿下性子孤高,从不肯在朝中与百官亲近,没想到头一次邀人入府赏宴便选中了下官,下官当真是受宠若惊。”   杨琰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并非本王孤高,不肯与人亲近,只是朝中诸位大人与本王志不同,道亦不同,唯有谢太尉方是本王同道中人,故而斗胆相邀。”   谢鏖持酒盏的手微微一颤:“哦?不知殿下与下官所同何道?”   杨琰轻轻笑了:“自然是国之道,天下之道。” 第62章 嫌隙   空气中微微一滞,谢鏖很快便摇头笑道:“国之道,天下之道,未免太大,下官不敢妄言。”他说着,悄悄抬起眼睛去看上座的穆王,只见穆王也含笑望着他,一瞬间似乎目光相对,他猛然一惊,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碗盏,而后又忽然想起这位殿下目不能视,分明是看不见自己的。   “谢太尉是个聪明人。”杨琰点了点头。   他这赞叹来得有些突然,让谢鏖微觉摸不着头脑,只得笑道:“殿下谬赞了,下官生性驽钝,幸得皇上天恩,否则下官是万万不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谢太尉何必过谦,若非先前谢太尉献策为皇上解决心腹之患,皇上又怎会如此赏识,特赐了太尉之职呢?皇上这是把谢太尉当做自己的无涯宰相了啊。”   谢鏖赶忙俯首道:“此话下官怎么敢当。”   杨琰静静地笑了笑,话锋却是一转:“不过,皇上为何不干脆赐了谢大人宰相之职呢?”他托着手中酒盏,并不饮,只低笑道,“毕竟太尉同我这个司空一样,都只是个高位的虚职罢了。”   谢鏖骤然失了笑意,他心中生起几分警觉,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如今之位下官已十分满足,怎敢再生他念。”   “哦?”杨琰挑起眉峰,缓声道,“谢太尉是不敢,还是不想?”   谢鏖没有答话,他紧紧盯着这目盲的少年穆王,手心微微出汗。   “如今满朝文武,皇上最信任之人无疑是谢大人,本王猜度着,皇上心中大约也想将相权交予谢大人,只可惜中书、门下两省皆被几大世族家的子弟所占据,着实腾不出什么位置了。”杨琰说到此处,又是一笑,“谢大人出身虽是不错,无奈终究敌不过高李邝卢四大世族。其实不要说谢大人了,便是先前大伯父雍王在世时,也只给他的两个儿子谋到礼部工部的尚书之职,两省中依旧是世族的元老们把持。”   谢鏖放下了酒盏,他声音有些低沉:“穆王殿下同下官说起这些,究竟是何意图?”   杨琰也随之放下了酒盏,他微微侧身:“先前无涯宰相便是同谢大人一般年纪,被睿宗封为中书令,授太尉之职,一时朝野内外风光无俩。谢大人的睿智不输于无涯宰相,本王说这些,不过是想保谢大人做第二个无涯宰相罢了。”   谢鏖似是一惊,他嘴角意欲扬起,却又渐渐落下:“中书令一职,位同右相,是人臣之位,下官不敢痴心妄想。更何况如今中书省是汝宁高氏、信陵李氏的天下,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些时日穆王殿下的手段,下官也见识了一二,殿下既然敢许此诺,想必是成竹在胸。”   杨琰微笑:“中书令位高权重,却也不算什么,谢大人若肯同本王联手,将来能得到的远不止一个中书令而已。”   谢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他能感觉到血管中有什么在突突地流动,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殿下要与下官联手,所图何事?”   “以谢大人看,如今本王最想要做的是何事呢?”   谢鏖低声道:“恕下官直言,殿下初涉朝政,势单力薄,所亲近之人又大多官职低微,如今最该做的便是提拔亲信,扩充羽翼。”   杨琰一笑,不置可否。   “不过,”谢鏖又忽然道,“殿下前些时候刚被授了司空,之后又接管工部事宜,已借机连连升任了不少出身低微的官员。若只是为了扩充羽翼,殿下一人便可做到,不需联同谢某才是。”   杨琰点了点头:“不错,本王要做的事,非同小可,只有与谢大人携手,方能成事。”他叹了口气,忽而道,“谢大人,还记得先前我在朝堂上说起治水之事么?”   “殿下当日侃侃而谈,下官记忆犹新。”   杨琰偏头问道:“那么,谢大人是否知道,黄河水患最大的顽疾在何处?”   “何处?”   “在于下游入海处泥沙淤积,河床太高,致使水位连连上涨。两岸便是再加高堤坝,也赶不上河水上涨之速,到最后终将冲破堤坝,水漫平原。”杨琰低声道,“如今的大昭便如同黄河,若是任由淤泥堆积水底,终究会一溃千里。所以本王要做的事,是要铲除这些顽固的淤泥。”   谢鏖终究是震惊了:“殿下是要削世族?”   见他终于明白,杨琰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其实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要提拔亲信,扩充羽翼,却不是一时一地的提拔。我要广开门户,让天下能人皆入我怀,把那些占据朝堂又百无一用的世族子弟通通赶出去。”   谢鏖也随之站了起来,急声道:“可这些世族们在朝堂中早已根深蒂固,根本无法轻易撼动,就连开国之初,太宗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殿下你又要如何……”他说到这,看了一眼杨琰高深莫测的神情,心中忽然一动,“难道说,殿下已想好了对策?”   杨琰点了点头:“如今朝中官员,科举出身不过十之有一,更要凭门第取士,倘若没有恩荫、特赐,便是状元之才也只能任得从九品的微末官职。此等旧制,不可不破。”   谢鏖沉默片刻:“破除旧制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绝不简单。犹记得先前古华阳在睿宗年间提出过新制之策,一时犯了世族众怒,被贬黜蛮荒,郁郁而终。”他顿了顿,“下官自问才学见识皆不如华阳先生,恐怕助不了穆王殿下。”   听他话中已有拒意,杨琰又笑了笑:“自然不教谢大人为难,更改旧制确实不易,还需从长计议,不过有件事对于谢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何事?”   “请谢大人劝动皇上,让皇上应允自今年春试起,在宣政殿亲自开科取士,有学识过人者,破格提拔。”   “让皇上殿前取士?”谢鏖先是愕然,而后又回过神来,“此例一开,定然惊动世人,也会振奋天下文士,让他们明白皇上求贤之苦心。”   “不错,而后可命所取之士皆待诏弘文馆,由谢大人挑选任用。如此一来,不过数年之内,朝中新晋官员皆为谢大人门生,到那时谢大人在朝中之地位不言而喻,试问大昭又有何人能与谢大人比肩。”   谢鏖知道,这些年掌管选拔之试的皆是兰台令韩平,韩平身为无涯宰相弟子,又兼任春试考官,官职虽不高,却备受尊崇。而谢鏖虽任职太尉,却无甚实权,只有宵小逢迎之辈围绕左右,心中一直引以为恨。他如今听了这番话,正中心事,几乎便要应下,然而眼珠转了几转,却又笑道:“殿下如此为大昭社稷用心良苦,下官着实不该推拒。但有件事,下官心中不安,想求教穆王殿下。”   “哦?”杨琰略略挑眉,似乎等他下文。   “敢问殿下,羽林卫骑都尉卫长轩将军是否为殿下亲近之人?”   杨琰神色一顿,而后唇角微微勾起:“谢大人说的是卫长轩?”他笑容散漫,随意道,“他是本王少时伴当,原先在府中栖身过数年,不知谢大人为何会问起他?”   谢鏖沉吟道:“听说因一件旧事,这位卫将军对谢某颇为怨愤,他既是殿下的伴当,想必殿下对谢某也会心生嫌隙。谢某虽然愚钝,却不敢犯殿下之怒,思来想去,还是回避些为好。”   杨琰似乎微怔,很快大笑:“谢大人竟担心这等微末小事,”他很快收了笑,和缓地解释道,“卫长轩与本王虽有情分,但在国之大事面前只能算微乎其微罢了。况且谢大人也该知道,伴当在我东胡,只是仆从之属,谢大人乃是国之肱骨,又是我将携手之挚交,怎能相提并论。”   谢鏖听闻此言,赶忙笑着应声,更又小心翼翼抬起头细细看向杨琰,只见他脸上一片坦然,丝毫瞧不出端倪。他沉吟片刻,终于离席而拜:“下官得穆王殿下如此信任,定不敢有负所托。”   杨琰一笑,伸手把他扶起:“自大昭开朝百年来,朝堂上曾由东胡势力把持,近些年又换了世族把持,可这些时代终将要过去。从今之后,我同谢大人的时代才要真正开启。”   谢鏖大震,他心中满溢着说不出的情绪,似是向往,似是惶恐,还隐约有些不安。   这场酒宴没过多久便结束了,谢鏖告辞之后,杨琰独自在殿中坐了片刻,外面却仍未有仆从进来打扫的动静,这显然有些不寻常。杨琰神色微动,起身向外唤道:“方明。”   只听殿门轻轻被人拉开,进来的脚步声却不是方明,也不是婢女侍从,十分沉稳清晰,分明便是卫长轩。   杨琰脸上骤然闪过错愕之色,而后慢慢站起了身,茫然向殿门的方向望去,轻声道:“卫长轩?”   卫长轩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道:“先前听方明说你在宴客,我不便打扰,就在殿外等候。”   “这么说……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听到了。”   一霎时杨琰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颤抖,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半天方道:“卫长轩,你不要误会……”   卫长轩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拉拢谢鏖为你所用,自然要说这么一番话去他的疑心。”他垂下眼睛,轻轻苦笑,“再说,你说的没有错,我是你的伴当,本就是仆从之属,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从不曾这样说话,杨琰心中已然惊慌,匆匆向他走近了几步,急声道:“你明知我没有这个意思!”   卫长轩抬起头看着他,因逆了光,他看不清杨琰的脸色,只低声道:“也奚,我不是你,没有你那样隐忍。你明知杨玳害死你母亲,还能装作一无所知与他同住檐下十数年,而我却不能。谢鏖毒杀我义父,我对他早已恨之入骨,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   杨琰听出他话中隐约的怒意,更是无措,欲泣似的道:“卫长轩……”   “我知道你要筹谋的是大事,谢鏖对你大有用处,你同他联手,此事无可厚非,我不会阻拦你。可若要我心平气和看着你们握手言欢,我着实做不到。”卫长轩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有深深一抹血痕,是方才他在殿外紧紧握住刀锋所致。他咬牙道,“我方才见他出来,没有动手,已是忍到了极处。”   杨琰简直不敢去想卫长轩方才在殿外听着他们谈笑时的心情,他呆呆地站在那,手心一片冰冷。   “我今日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你外祖如今病重,东胡那边……”卫长轩说到一半,忽而住口,轻叹了口气道,“我忘了,以你如今的身份,应当早就知道这些消息了,对么?”   杨琰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那你应该也知道燕虞发兵的事了,”卫长轩顿了顿,方道,“如今东胡内乱,无人领兵抵挡,陈言将军仍病着,此番战事,我意欲领禁军前往河西支援。”   “你要领兵出征?”杨琰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要阻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轻轻咬着下唇道,“此战未必要禁军支援,我正要修书给东胡那边……”   卫长轩忽然打断了他:“如何调遣东胡是你的事,我要做的是我的事。”他从未这样强硬地同杨琰说话,说完后便转身离去,待要踏出殿门,又低声道,“战事紧急,我明日就动身。”   杨琰听说他要走,匆忙追了上来,急急向虚空中伸手一抓,正捞住卫长轩半片衣袖。他抓着那衣袖轻轻晃了晃,吸着鼻子,轻声唤道:“卫长轩……”   往昔他二人还年少时,每次他这样轻轻拉住卫长轩的衣袖,卫长轩便会轻笑,而后低下头吻他。可这一次,卫长轩没有回头。杨琰等了许久,直到手中的那片布料蓦然抽离,耳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终于意识到,卫长轩就这样走了。他在原地怔怔站了许久,依然是伸出手的姿态,只是手指所触的皆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第63章 失守   永安七年,五月初七。   急促的马蹄声卷起路面上的尘土,骑在马上的青年脸色阴沉,一头散乱的发辫上满是汗水。他似乎被太阳烤得焦灼,已经脱去了外罩的皮甲,露出筋肉虬结的肩膀和胸膛。跟随的亲兵递上了水囊,尉迟锋顺手接过,仰头喝了大半,而后将水囊递了回去,转头呼喝道:“都给我跟上,天黑之前务必赶到甘州!”   “是!”亲兵忙不迭策马到后军传令。   另一匹青色战马从后跟了上来,与尉迟锋并辔前行,卫长轩跟他一样满面尘土。他们已经星夜兼程疾行了二十天,除了前方这支轻骑还勉强保持完整,后军步卒的队伍早已散乱不堪,辎重营更是被远远抛在了后面。然而这个时候已无人去管这些,自他们一个月前离开都城,路上便连续收到河西传来的急报,一封比一封紧急。从消息中来看,燕虞大军已然发动了对盘门关的攻势,因镇守河西的拓跋信病重,东胡大都护们仓促迎敌,西北门户已岌岌可危。正因形势紧急,从出发十日后,卫长轩便下令丢弃多余辎重,轻装简行一路疾驰,顺山道抄小径,本应两月才能到达的路程他们只走了二十余天。即使如此,卫长轩同尉迟锋的心情依然忐忑,因为从七八日前他们就再也没收到盘龙关传来的消息了。   “是不是快到了?”卫长轩抬起头,借着灼目的光线向前看去,“我好像能看到远处的城墙了。”   尉迟锋也仰起脖子,向前方看了看,他重重点了点头:“是,快到了,那是河西的门户甘州,也就是盘门关所在之地。”他神色略有些犹豫,“希望我们没有来得太迟。”   卫长轩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他从方才便觉得奇怪,可以看出山脊两侧原本是良田,但是现在已经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了,隐约还有火灼烧过的痕迹。这景象不由让他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叫住尉迟锋的时候,只听前方马蹄声响,是探路的两名轻骑折返了回来。   那两人显得十分慌张,急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俯首道:“卫将军,尉迟少将军,前方不能再走了。”   尉迟锋一愣,忙问:“为何?”   “甘州……甘州被燕虞人占了!”   “什么?”卫长轩和尉迟锋同时惊道,两人的问话同出一辙,“盘门关被攻破了?”   “是……是……”一名军士结结巴巴地道,“听说五日前盘门关便被攻下,燕虞人长驱直入进了甘州,河西的驻兵只得退守到了凉州。”   尉迟锋跳下马一把拉起他,急声问道:“我们安阳调来的援军呢?他们在哪里?”   “安阳军也跟着退去了凉州,听说这几日大都护们正在商议如何应对燕虞军接下来的进攻呢。”   听他这么说,卫长轩却拧起眉头:“既然甘州被燕虞人占领,你们又是从哪打听到了这些?”   军士回身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前面有一小片营地,是河西驻军留下的,有些伤兵还没来得及被带走,暂时居于此处,这些消息是他们告诉我的。”   卫长轩和尉迟锋对视了一眼,而后向身后道:“传令官,下令让全军停止前行,今夜便在山谷间扎营。”他顿了顿,“亲兵营随我来。”   那两名军士所说的营地实则非常狭小,卫长轩一踏入便闻见浓重的血腥气,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因为伤势过重才被滞留在此地,有两个医官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替他们包扎。   尉迟锋寻到几名安阳旧部,细细地盘问起了前些时候的战况。正在说话,却听营地后隐约传来几声妇孺的低泣,卫长轩有些奇怪,走出营地,向哭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军中的医官察觉到他的视线,解释道:“那是从甘州城逃出的百姓,这几日偷偷躲在我军营帐后面,”他叹了口气,“可怜我们现在也是自身难保,管不得他们了。”   “我去看看。”卫长轩说着,独自向营帐后走去。   只见一片半歪倒的雨棚下,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人,皆是些老弱之辈,因天气炎热的缘故,此处弥漫着汗馊的气息,还有些隐约的腐臭。卫长轩低了头,正看见一条男人的腿横了出来,那腿从胫骨上折断了,伤口曝露在外面,已经腐烂了,白花花的蛆虫在伤口中涌动。奇怪的是,这么严重的伤势,男人却连声呻吟也没有,只直挺挺躺在那里。卫长轩的目光沿着他的腿向上看去,却没看见男人的面孔,他的头脸被一顶破旧的草笠盖住了,仿佛是个田间打盹的农人。   “他……”卫长轩张了张口,想要问点什么,但对着这群神色呆滞又麻木的人,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死了,”角落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道,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抬起头,用浑浊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军官,低声道,“昨天晚上刚咽的气。”   卫长轩怔了一怔,很快道:“我这就让人把他抬去掩埋。”   老妪缓慢地摇头:“大人,你们救不了活人,还管这些死人做什么?”   雨棚里骤然静了静,那些面孔麻木的流民渐渐露出仓皇的神色,他们显然是惧怕老妪这句话会激怒这名青年军官。可出乎意料的是,青年没有暴怒,也没有拂袖而去,他微微垂了头,被尘土遮盖的脸上滑过一抹哀伤。   忽然一声孩童的哭声打破了寂静,卫长轩转过头,只见一个半大的孩童盯着他腰间的长刀,止不住地哇哇大哭。他身边的枯瘦妇人紧紧搂住他,不住地哄着:“二毛不怕,不怕,阿娘在这。”   仿佛是怕卫长轩怪罪,妇人一面哄着孩子一面解释道:“大人莫怪,二毛受了惊吓,现在看到当兵的就害怕。”   卫长轩不由后退了两步,他迟疑许久才问道:“此番战事,甘州城的百姓逃出了多少?”   流民们脸色都黯淡了下去,抱着孩子的妇人擦了擦眼泪:“哪有什么人逃出来,先前城里就嚷嚷着要开战,可大伙都说盘门关自建朝以来就从没被攻破过,燕虞人绝打不进甘州。就这样,大伙都没想着要走,只在家里等消息。谁知前些天夜里,忽然燕虞人就冲破了盘门关,进了甘州城。这些恶鬼在城里四处点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里转眼间就变成一片火海,我一手扯着大毛,一手扯着二毛,跟着人往城外跑。谁知还没跑到城门口,燕虞人就追了上来,大毛就……就……”说到这,她仿佛想起那夜惨状,又掩住脸痛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凄厉又刺耳,刺得卫长轩耳膜发痛,几乎站不住,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回响,太迟了,我们来得太迟了。他忽然想起田文礼被赐死的那天,自己骑着马拼命地狂奔,又像是那日在茫茫冰原上,自己跟着陈绍的背影追赶。无论如何,终究是迟了一步,到最后,他竟谁也救不了。   雨棚里另有个男人也低声道:“燕虞人跟恶鬼着实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故意在城里点火,只有东边没有火,全城的人都向东门跑了去,他们就骑马在后面追赶,一路杀人,我这条胳膊就是那时给他们砍断的。”他坐起身,给卫长轩看他空荡荡的右边袖管。   男人接着说道:“其实那个时候,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其他人……”他叹了口气,用下巴指了指老妪的方向,“孟老奶奶一家七口,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   卫长轩再不敢看老妪,也不敢看那妇人和孩子,他低下头匆匆道:“诸位节哀,我明日便着人送你们去凉州安置。”他说着,转身便要走。   身后却又有人问道:“大人,甘州还能再夺回来吗?”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还想回去收殓我妻子的尸骨。”   卫长轩背影一顿,他默然站了许久,而后用力点了点头。   走出营地之后,尉迟锋也刚从伤兵的营帐中出来,他脸色阴沉得很,看见卫长轩便道:“听说这次阿史那努尔玩了个阴招,在夜里突袭入关,守关将士没有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此番盘龙关失守,死伤逾万人,甘州城内平民百姓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卫长轩低声道:“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   “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尉迟锋很是焦躁地问道。   卫长轩想了想,他远远指着甘州的方向道:“少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燕虞人侥幸攻破了盘门关,甘州其后两百里平原无险可守,他们完全可以一路打到凉州,为何却没有接着进攻,反而接连几日都守在甘州呢?”   尉迟锋挠了挠下巴:“这个,我也想不通,不过,阿史那努尔生性狡诈,绝不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他没有继续进攻,想必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不错,”卫长轩折过一根树枝,就着地上的沙土绘了起来,“凉州城是拓跋氏多年来居住之地,又是西域连同中原的咽喉。这里屯着东胡最骁勇的军卒,燕虞军就算攻到城下,也很难攻破。只要时间稍一拖延,我们的禁军,还有关右、会宁的援军就会从平原两侧包抄而来,那么燕虞军就岌岌可危了。”   尉迟锋连连点头:“是了,阿史那努尔想必是顾忌到这一点,所以干脆当缩头乌龟,拿甘州城当他的乌龟壳。”   “再者,盘门关既是河西门户,一旦失守,朝中必然为之震惊。我猜阿史那努尔在这个当口按兵不动,是想像几年前那样,等着我们去跟他议和。”   尉迟锋想了想,恍惚明白过来:“前几年西北都护府被占去时,我朝迫于无奈,向燕虞纳贡了几年,直到去年他们输了一战,才停止岁贡。想是燕虞可汗尝到了甜头,想故技重施,逼我们继续向他称臣纳贡。”   卫长轩点头道:“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甘州城内现在情形如何还不好说,我先派上两名斥候到那边去打探打探再说。”   “斥候自然要派,可我们呢?”尉迟锋问道,“若不然,还是把这些人马带去凉州跟河西驻军会合,再听听几位大都护们商议的结果。”   “凉州据此二百里,来回太耽误时间,我们的人马本就散乱,恐怕经不起跋涉了。”   尉迟锋奇怪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少将军你去凉州,告知诸位大都护都城中的援军已到,倘若他们议定退敌之策,你再传信给我。而我率禁军兵马就地驻扎,等斥候打探清楚城内的情况,倘若时机一到,我便领兵夺回甘州。”   尉迟锋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胡说些什么?燕虞大军二十万,我们如今不算还在路上的辎重营和重步卒,统共只有五万人,你竟想去攻城?”他吼完,又没好气地道,“再说,你先前虽领过兵,可打的都是野战,我猜你根本就不会攻城。”   他这话说得直白,卫长轩倒没有恼怒,只是低声道:“我不会攻城,难道燕虞人会守城吗?”   尉迟锋被他问得一愣,燕虞人生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根本就没有建造过城池,自然也不会守城。   “若是要打,燕虞人定会杀出城与我决战,谈不上攻城还是守城。”卫长轩顿了顿,又道,“而且,你父亲跟阿史那努尔交手过不止一次,你应该也知道,他这人最是狡诈谨慎,我猜他不会把二十万大军全带进甘州城。城中兵力如何,还要等斥候的消息。”   见他主意已定,尉迟锋又是无奈又是叹气:“你这个人,偏是这脾气最可恶,我们先前在都城中领的旨意你都忘了?此番带兵出征,是要协助河西驻军守住盘门关,可没让我们私自领兵迎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怎么担当得起?”   卫长轩低低道:“是,我们领命前来是要助河西军死守盘门关,”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喝道,“可如今盘门关已失,难道我们不该把它夺回来么!” 第64章 重遇   永安七年,五月十七。   甘州城向东的城墙上,隐隐约约立着十来个影子。如今正当夏时,又是正午时分,阳光十分毒辣,城墙上毫无遮蔽,烤得人满头满脸都是油汗。   奉命守在此处的燕虞军士已经热得没了耐性,更加上腹中饥饿,几乎快要站不住,为首的百夫长孛鲁率先解去了皮甲,骂骂咧咧地坐到了角落的阴影里休息。其他军士看见长官如此,也便纷纷坐下休息。   夺下甘州城已经大半月了,昭朝的河西驻军早早退到了二百里外,燕虞这边又迟迟没有继续进攻的消息。这一队军士守在此处,整日对着城下空荡荡一片平原,早已觉得乏味,此刻不由互相抱怨了起来。   正在他们抱怨个不停的时候,只听城楼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送饭的杂役提着硕大的食桶走了上来。这杂役跛了一条腿,走路有些拖曳,脸上却是小心地赔着笑,把食桶送到了军士们面前。   军士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上前便夺过了他手中的食桶,揭开一看,面色便兀地一沉。他们燕虞人常居北地,喜食之物自然是肉和面饼之类,然而今日桶里竟是稀拉拉的米粥,自然让他们觉得大为扫兴。   有个粗壮的军士已经饿得狠了,顾不得挑剔,舀起一碗米粥便大口喝了起来。或许是米粥滋味太过寡淡,他喝了几口,心里愈发恼火,拎过杂役,一拳就砸在他脸上,打得他嘴角登时裂开,血流不止。杂役被打得抱着头缩在墙角里,口中不住地告饶,军士却仍不解气,又连连踢他肋下。燕虞军士皆是骑兵,靴后带有马刺,不多时便把杂役踢得浑身血痕。这杂役是甘州城内俘来的百姓,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其余人都看热闹似的抱了手,饶有兴致地看那杂役挨打。   百夫长孛鲁也懒得呵斥,他弯下腰,搅了搅桶里的米粥,发现粥底还算稠厚。等到手下打罢了人,便抬了抬下巴示意杂役上前为他盛粥。杂役喏喏地应了,连滚带爬来到桶边,忙不迭盛了粥奉上。孛鲁接过他递来的粥,只见他颧骨和脸颊上斑斑都是血迹,一双眼睛却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心中不由警觉,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扑通”一声,方才率先取粥的那粗壮军士已猛然栽倒在地,口鼻间缓缓有黑血流出。   粥中有毒!孛鲁一惊,立刻便呼喝左右擒住杂役。杂役早就从胸口拔出一把匕首来,就近刺入一名军士的喉管,他满脸是血,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匕首:“狗杂种!杀我父母,糟蹋我妹妹,我杀了你们!”   燕虞军士们有些诧异于这个怯懦的中原人忽然爆发出的蛮力,因孛鲁下的命令是擒住,他们也不好拔刀砍杀,只得团团把他围住,堵到了城墙上。似乎是嫌他们动作太磨蹭,孛鲁大步上前,一脚踢到杂役背上,踢得他向前一趴,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孛鲁紧接着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抵在城头用燕虞话高声喝骂起来。杂役挣扎着扭过头来,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这下着实激怒了孛鲁,他拔出马刀,正要一刀砍下杂役的头,却听一道破风声响,一枚灰羽的箭矢从城下破空而来,径直射穿了他的头颅。   孛鲁倒下后,城头一时大乱,守军们涌到城墙上向下一看,只见空荡荡的平原上骤然出现了一支军队。装束却不是先前的河西驻军,看样子都是中原人,为首的那个带着重盔,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手箭法却是让人眼熟。只见他手提着一柄乌沉沉的长弓,搭着三支羽箭,箭矢破风的鸣声近乎尖锐,须臾之间三箭就连着洞穿了三个人的脑袋。   燕虞军士们赶忙俯下身撤下城楼,一路跑一路高喊:“快去告诉头儿,乌及苏尔来了!”   卫长轩射完箭便收了弓,勒着马,静静立在原地。   他身后的裴安忍不住问道:“将军,要不要后撤几百步,我们现在还在敌军射程之内。”   卫长轩摇头:“燕虞人重血性,隔着城头来来回回射箭伤不到人又耽误工夫,他们多半不会如此,想必会开门迎战。”   裴安一听,更是显得踌躇,他们的人马驻扎在山谷中,此番带来的不过数千轻骑,真要打起来在人数上便已吃了大亏。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犹豫,卫长轩低声道:“昨日潜入城中的斥候已经传来消息,城中驻扎的燕虞士卒不足万人,他们的主力大军还未进入盘门关。”   “可是,”裴安有些忧心忡忡地道,“我们难道不该先跟凉州通个消息吗,这样私自攻城,恐怕还是僭越了吧?”   自从上次卫长轩强闯穆王府险些被斩首之后,这名亲兵就变得谨慎起来,生怕年轻的将军一时冲动,又给自己惹了什么灾祸。   “我已派人知会凉州拓跋公那里,但是我猜他们暂时还无法回信。”卫长轩紧紧皱了眉,顿了顿才道,“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些东胡大都护们正在勾心斗角抢夺拓跋家家主的位置,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失了盘门关。他们中除了尉迟将军,其余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哪里有心思管军中的事。可战局千变万化,一点也耽误不得,我可不想因为等他们的消息而白白错失良机。”   听他这么说,裴安只得低了头:“是!”   随着号角声响起,甘州东城门的机括缓缓打开,一队骑兵从门内飞快地跃出,骑兵们套着轻甲,高举着马刀,直冲向这边。为首的那个散着一头棕色的卷发,轮廓深邃而狂野。   卫长轩原本已搭了弓箭对准他,待看清他的面孔后又犹豫了一下:“拓跋……”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撇了撇嘴,向他一笑。   卫长轩的唇却绷得紧紧的,羽弦一响,蓦地向他射出一箭。   这一箭来势汹汹,拓跋虽反应极快,侧身避过,箭矢却仍擦过他的肩膀,留下一抹血痕。他的脸色瞬间也变了,挥舞着长刀冲了过来。   卫长轩也拔出身边那把马刀,两位主将再无交谈,他们胯下的战马气势汹汹,打着响鼻撞到了一起。与此同时,两柄刀的刀刃在半空中交汇,金铁的撞击声重重响了起来。战马的冲击力加上对方刀刃上的强劲一起砍杀过来,卫长轩胳膊被震得一麻,他紧紧咬住牙齿,忍住痛楚,侧马又是一刀。他所学的陈氏刀法大开大合,正是战场上所用的杀人之刀,每一刀都用尽全身力气,像是要把敌人劈成两半。   拓跋接了这一刀之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咬着牙苦笑,低声道:“你是真的要杀我。”   卫长轩冷冷看着他:“敌国之将,战场相见,还有什么好说的。”   拓跋低声重复道:“敌国之将……”他忽然大笑,同时猛地发力,反转刀刃削向卫长轩面门。   卫长轩向后一仰,正要提起手中长刀格挡,却见对方只是虚晃一招,而后策马便退。他怔了怔,很快便策动缰绳追了上去。   拓跋所退的方向并不是甘州城,而是向着城南一片野地里奔去,卫长轩毫不迟疑,紧紧跟着他向南边而去。   两军本已刀兵交接,战到了一处,可主将突然策马离去显然让他们都有些无措。裴安更是急忙调转马头上前追赶,连声喊道:“将军!燕虞人狡诈,小心有伏兵!”那边燕虞军士们也神色茫然,似乎不知主将为何疾驰而走,两边人马都先后向城南方向追赶了去。   其实贸然追赶敌将确实凶险,卫长轩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心中料得前方没有伏兵。一来今日之战是他挑起在先,燕虞人被迫应战,哪会想到在此提前布下伏兵。再者,方才拓跋逃走之前,向他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起来十分蹊跷。   城南野地里是一片密林,如今正当夏时,树叶繁茂,卫长轩策马踏入,只听四周一片沙沙声响,再看不到半个人影。他骑着烈风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忽然看见前方树叶一动,立刻便冲上前去,刚要举刀,侧面却有个黑影从半空中落下,将他狠狠地从马上扑了下来。   “啧啧,乌及苏尔,你已在我手上栽了两次了。”拓跋把他按在地上,颇有几分得意地笑了笑。   “是么?”卫长轩冷冷看着他,以眼神示意他低头。   拓跋垂下眼睛,只见卫长轩左手中的匕首已然出鞘,正抵在他胸口上,看样子,只要他稍稍一动,胸前就会被戳个对穿。   面对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拓跋却还是笑,他连连摇头:“你们中原人不是向来懂得知恩图报么,我先前放过你一会,你就这么对救命恩人?”   “是,你救过我一回,但你屠我城池,杀我百姓,我当然要杀你!”   拓跋皱了皱眉:“原来你以为是我屠了甘州城,”他叹了口气,手一松,将卫长轩放了开来,而后站起身道,“实不相瞒,攻破盘门关,占下甘州城是阿史那努尔的功劳。我三日前刚到此处,阿史那努尔让我替他暂守这里,他那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早就撤出了盘门关外,回到他的中军大帐里去了。”   卫长轩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拓跋,我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百夫长,而是燕虞的王子,为何会听命于阿史那努尔?”   拓跋挑起眉毛:“哦?你已经知道了?”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王子又有什么用,我们燕虞不像你们中原,生在帝王家便能坐享荣华富贵。我父亲有十九个儿子,每个都要上战场征战,谁立的战功多,谁便最尊贵,不然,就连个屁也不是。这次进攻你们的河西一带,由阿史那努尔领兵出征,我只能算他麾下的一员偏将。他既然让我守城,我不得不来。”   听他这样说,卫长轩终于明白过来,他低声道:“你既是守城之将,把我诱到这里来,又所为何事?”   见他满脸防备,拓跋倒是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你不必担心,我若要对你不利,方才就动手了,引你来是有事要同你商议。”他说到这,微微一笑,“说起来,你如何知道我真实身份的,是也奚告诉你的?”   蓦然听到也奚这个名字,卫长轩心中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拓跋没有察觉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只笑着道:“我那时虽然骗你说我只是个百夫长,可有件事并没有骗你,”他顿了顿,“我是真的很讨厌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他不是你们燕虞的右将军么,而且,还是你们皇族的人。”   “不错,他是右将军,而且是我的叔叔。”拓跋嗤笑了一声,“但是那又怎么样,他可没有把我当做侄儿,他眼里只有我九弟而已。”   听出他们燕虞皇族内似乎颇有嫌隙,卫长轩不由好奇起来,但也并不追问,只是静静听他说了下去。   “我刚刚说过,父亲有十九个儿子,我是长子,阿妈很早就死了。我少时在你们昭国待过,回来后简直被他们当做异族看待,没有人肯把我放在眼里。”拓跋神色间隐约露出不忿之意,“到后来,我替父亲打下了柔然,父亲一时高兴,说他死后要把可汗之位给我继承。这句话虽是私下的酒后之言,可很快,牙帐里那些大长辈和兄弟们都知道了。因为这个,阿史那努尔数次陷害于我,他诡计多端,我斗不过他。虽然我还不至于被他害死,但父亲已经对我越来越疏远,如今已有大半年没有召我入金帐议事,反而更加喜欢我九弟。”   卫长轩问道:“既然你们都是兄弟,阿史那努尔为什么独独要帮你九弟?”   拓跋的脸色露出有些邪意的笑容:“我九弟的阿妈就是如今的大阏氏,你或许不知道,她年轻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听说阿史那努尔很早就恋上了她,虽然没能娶到她,可他们私底下少不了会勾勾搭搭。有这层关系在,他当然要帮助她的儿子当上可汗。”   “原来是这样。”卫长轩点了点头,又抬起头问道,“你还没有说,今日把我引来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个忙。”拓跋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帮我杀了阿史那努尔。” 第65章 与谋   卫长轩微微变色,他盯着拓跋,有些狐疑地道:“你要我杀了阿史那努尔?”   拓跋点头,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应该比我更想要杀他。先前云峡关一战,他用诱敌之计杀了你们主将的侄儿,这次又夜袭盘门关,屠了你们的甘州城。这个仇,你不会不想报。”   他说完,看卫长轩脸色铁青,知道自己多半猜中了,不由笑道:“不过,想杀阿史那努尔没有那么简单。他这人素来惜命,虽常年领兵出征,可从不肯让自己置身于险境。所以,他永远都在中军,由他的四十柘羯卫士团团守护。你想杀他,光凭一己之力,绝难做到。”他说到这,压低声音,“不如你我联手,等到你们两军对阵之前,我把他的战术布局偷偷传递给你。这样,你可以趁着交战的时候,一举拿下他的人头,如何?”   卫长轩沉默良久,忽然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和他同是燕虞人,你说和他素有嫌隙,我又怎知是真是假。倘若你借机传递虚假军情于我,害的不止是我一个人,还有我麾下万千将士,我怎么能轻信与你?”   拓跋皱起眉头,摸着自己的下巴道:“你因我是外族人,所以不肯信我?”他想了想,“这样吧,为示诚意,我送一份大礼给你。”   裴安追得急,一路疾驰到城西密林外才勒住缰绳,回头一看,身后只跟来了十几余轻骑,其他人似乎都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有一名骑兵警觉地望向密林中,低声道:“裴副将,这林子里会不会有埋伏?将军进去那么久,莫非遭遇了什么不测?”   裴安心中不安,脸上却丝毫不显露出,低声斥道:“不要胡说。”   那骑兵犹豫着还要说话,身后已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燕虞骑兵追了过来,浩浩荡荡有上千人,潮水般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裴安心底隐约有些发冷,他的手心全是冷汗,惶然摸向马鞍边的重剑。与此同时身边的同袍们也纷纷拔出刀剑,准备与这帮燕虞人拼死一搏。   燕虞骑兵们目光冰冷地看着这孤单的十几余人,为首的武士忽然举起马刀,咆哮着逼近而来。他们气势汹汹,仿佛脱笼而出的巨兽,转眼间就要把这十几人撕成碎片。正在这时,林子里传来一声高喝:“慢着!”   这句话是中原话,燕虞人并没有听懂,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停滞住了手中的动作。只见一匹高大的青色战马从林中缓缓走出,骑在马上的人手提长刀,炽烈的阳光照在刀刃上,泛着猩红血色。他马鞍前横着一个人,因是趴着,看不清脸色,只能看见鲜血不停从此人额角滴落,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众人面前。   裴安一眼看见骑在马上的卫长轩,他在极度紧张中稍稍松了口气,刚想上前接应,却见燕虞士卒们纷纷变了脸色,向卫长轩的方向一拥而上。   卫长轩连眼皮也不抬,径直从马上跃下,一手拎起马鞍上那人,另一手横起长刀,刀刃架在了那人脖颈上。   被他拎着的人正是先前的敌军主将,只见那主将额头鲜血淋漓,前胸还有一处刀伤,伤势显然颇为严重。裴安远远地看见那人耷拉着脑袋,眉毛眼睛都被鲜血糊住了,他连连咳嗽了几声,而后才向周围的燕虞士卒们开口说话。   因隔着几步远,那人说的又是燕虞话,裴安听得不大真切,只隐隐听到“后撤”、“出城”几个字眼。那人显然极有身份,两千燕虞士卒一听号令,立刻便收了刀。为首的几个燕虞武士偏腿下马,走到卫长轩身边,恭恭敬敬俯下身行了礼。卫长轩将手中长刀一撤,那主将便向前倒去,很快被他的手下们搀扶着上了马。他们再不纠缠,转身便走,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这一番变故实在太过突然,裴安还未完全咂摸过来,身体却先意识而行,奔到了卫长轩身边,问道:“将军,你没事吧?”   卫长轩摇了摇头,收了刀:“你们怎么样,可有损伤?”   裴安忙道:“方才两军都无心交战,各自追了过来,还没有什么伤亡。”   卫长轩点头道:“那便好,”他顿了顿,“裴安,速去集结人马,半个时辰后领兵进城。”   裴安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将军方才擒住燕虞将领,是要拿他换取甘州城?”   卫长轩点了点头。   “可是……此番燕虞的主帅是阿史那努尔,刚刚那人应该只是他的一员偏将,他怎敢擅自交出甘州?”   “不错,那人只是一员偏将,但他还有另个身份,”卫长轩叹了口气,“他是燕虞的大皇子。”   裴安吃了一惊,想了想又道:“我原先在会宁戍守时曾听说过,燕虞的大皇子叫做阿史那棘连,听说他天生神勇,当年独自率军攻下柔然,将柔然王的头颅高挂战旗之上,威震草原。”他说完,又有些奇怪地看向卫长轩,问道,“将军,你是怎么擒住他的?”   卫长轩似乎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侥幸而已。”他显然不愿多谈,只挥了挥手,“还不快去传令。”   永安七年,六月初十,建安。   宣政殿内满满当当设了数百余桌案,众多儒生文士皆垂头执笔,沙沙地书写。坐在龙座上的永安帝百无聊赖地左右环顾了片刻,终是掌不住,以袖掩面轻声打了个呵欠,嘟哝道:“早知这殿前御试如此费神,朕就不该应承下来。”   仿佛是察觉到皇帝不耐烦之意,原本在殿中逡巡的谢鏖低着头缓步走上御阶,低头轻笑道:“皇上此番亲自在殿前开科取士,实是开万古之先河,今岁赴建安的考生举子竟有数万,其中不乏才学上佳者,如今朝野内外皆是称颂皇上求贤若渴,百姓更是称皇上为大昭中兴之君。”   永安帝一听这话,骤然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谢鏖俯首道,“臣还听说前些时候西山山顶忽现白鹿,这白鹿自古便是祥瑞之兆,可见当今正是贤君治国之世。”   “白鹿,果真是吉兆,”永安帝愈发振奋,“那鹿在何处啊?”   “回禀皇上,白鹿已由西山郡守亲自护送,不日就会送到建安。”   “好!”永安帝重新低头看了看大殿中埋头苦写的学子们,“此番殿试所取之士皆待诏弘文馆,从此后弘文馆便改作白鹿馆吧。”   “是,臣这便下去办。”谢鏖说着,低头告退。   大殿外,有燕雀振动翅膀从檐下飞过,檐下隐约有个修长的身影正背手而立。那人头上发冠镶着龙眼大小的南珠,南珠边缘有金龙纹样护饰,身份显然极贵,然而那眉眼却是恬淡的,一双长睫掩映下,眸色清浅如水。   “主子。”唐安在他身边欠身行了一礼,而后把一段窄薄的纸条递到了他手中。   杨琰接过,指尖在纸条上稍一摸索,神色便是一动:“怎么,卫长轩刚到河西便收复了盘门关?”   “是,”唐安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听说是兵不血刃,卫将军此番又是大功一件。”   杨琰却不见得十分欣喜,只偏头问道:“我的书信送到凉州没有?”   “月前就送到了,河西驻军现在大约已到了甘州城。”唐安挠了挠头,“不过,如今甘州已被卫将军夺回,东胡大军就算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处了吧。”   杨琰摇头:“你以为夺回甘州,收复盘门关,此战便可了结么?燕虞这甘州城失得蹊跷,他们绝不会就此干休,而大昭这边……卫长轩是铁了心要杀阿史那努尔,两边都战意正盛,只怕要紧的一战,还在后面。”他抬了抬手,“传信到河西,让他们查明收复盘门关始末,速速报我。”   唐安赶忙应了一声,而后小心地窥视着杨琰的神色,低声道:“我还以为这一战赢得轻巧,卫将军可以尽快回京了呢。”   杨琰的眉间微蹙,似是有无限惆怅,叹气道:“只怕他就算真的赢了此战,也还是不肯回来。”   他话音极轻,如同耳语,正在自叹之时,身后殿门传来响动,片刻后便听谢鏖的声音响起道:“穆王殿下不在偏殿歇息,怎么却在这暑热之地站住了?”   杨琰垂下眼睛,再转头时唇角已挂了笑意:“原来是谢大人,偏殿里气闷,这廊下借着垂柳,倒别有些清风凉意。”他顿了一顿,放轻了声音笑道,“皇上在殿中怕是也快坐不住了吧?”   谢鏖摇了摇头,悄悄将方才殿内情形说了一遍,说完又苦笑道:“此番提议殿前取士之事,在朝中引起一片轩然大波。世族家的大人们已连番上疏斥责于我,说我这提议太过荒唐,拿朝政根基当做儿戏。如今好不容易成了事,却又惹得皇上埋怨,下官可真是应了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口气中不无抱怨,杨琰却淡淡道:“皇上的脾性,还是谢大人摸得准。要是其余臣子在御前,想必早就被训斥得不成样子,更不要提让皇上在殿前开科取士了。看起来,方才皇上被劝慰得甚是开怀,既然下旨让谢大人给弘文馆更名,那么这白鹿馆定是要让谢大人来掌管的。”他手一扬,指向宣政殿中,微微笑道,“这批学子将来少不了有名震天下者,且又皆是谢大人的门生,本王在此要给谢大人贺喜才是。”   谢鏖只好笑着摆手:“殿下折煞下官了,”他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向年轻的穆王,“只是……因这殿试一事,门下侍中高禄高大人,右仆射李椎李大人都将下官视作了眼中钉。这高大人是太后的嫡亲侄儿,李大人又掌管着尚书省事宜,极有权望,下官只怕……”   “谢大人无须担心这些琐事。”杨琰轻轻摇头,“过些时候,太后自然会劝诫高大人,让他不再干涉此事。”   谢鏖有些吃惊:“不知殿下是如何说服了太后?”   杨琰笑道:“太后她老人家怎会听我们这些晚辈的话,便是皇上怕是也说服不动她,但是另有一帮人的话,太后倒是听信得很。”   谢鏖思索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殿下是说……太卜署?”   高太后年纪已渐老迈,许久不问政事,连后宫中的事也都交由皇后打理,平素却对卜筮之事深信不疑,不论大小事宜皆要召太卜令占卦吉凶。   杨琰点头道:“上月太卜令灼龟甲占卜,得一异象,说是裂纹如同水芒,有摧折之状,只怕朝中将有外戚弄权之兆。此言又暗合了年初星陨如雨,对紫微帝星不利之言语。”他笑了笑,“据说太后对此十分震惊,这几日已预备着要拟懿旨贬斥高氏了。”   谢鏖怔了怔,悄声赞叹道:“殿下这是釜底抽薪啊,下官当真佩服。”   杨琰微微仰起脸,湛蓝的天空映在他瞳孔中,一片虚无。他轻声道:“天象如此,你我凡人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那么李大人那边……”   “李椎么?”杨琰仰头想了想,才道,“你可知他有位至交叫做曹元柏的,如今正任着平沪节度使。”   “下官听说过,他二人交情甚厚,那曹将军手中握着几万大军,和会宁陈将军分别守着都城南北两处门户,为人甚是倨傲,已有多年不曾入朝拜见皇上了。”   “李大人与这位曹将军常有书信往来,在去年一封信中,李大人竟说了‘今上轻佻,不通政事’这样的字句。”杨琰缓缓说道。   谢鏖一怔,很快便问道:“这么说,殿下见过这封信?”   “这封信不巧正落在本王手中。”杨琰面向谢鏖,似乎有些为难,“只是,不知要不要添改些字句再呈给皇上。”   他这话一说出,谢鏖怎会不知其中之意,他放低了声音,悄声道:“依下官看,再添八个字便好。”   “哪八个字?”   “其子年幼,宜为新君。”   杨琰浅淡的瞳孔中终于绽出一丝笑意,而后笑意越来越大,最后竟是忍不住似的笑出了声:“谢大人果然机敏。”   微凉的风拂过殿前垂柳,柳条轻轻打在玉栏上,杨琰细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上,同白玉没有什么区别,他点头道:“李氏一倒,正好将右相之位空出,谢大人便可得偿夙愿了。”他的手轻轻在玉栏上敲了敲,意味深长地道,“那本王……也就安心了。” 第66章 备战   此时距离都城数千里的盘门关,正是烈日炎炎。   不同于河水盘绕的云峡关,此处出了关门便是一片黄沙之地,先前燕虞夜袭入关时又放了火,烧得盘门关内外一片焦土。   一座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木城楼上,年轻的将军正极目远眺,他瞳孔黧黑,深邃而不见底,沉沉望着关外炙热的三千里黄沙。过了许久,他才垂下眼睛,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胸口,那里藏着一柄生皮鞘包裹的匕首,匕首的柄有些微凉,硌着他的手心。   “将军!”裴安在木楼下行了军礼,“凉州那边已派了兵马过来,约有十万余人,正集结前往城中原驻军大营。领兵的是东胡大将拔列炎,同行而来的还有尉迟少将军。”   卫长轩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赶忙道:“牵马来,我去迎二位将军。”   一时早有亲兵将烈风牵到了城楼下方,卫长轩刚要翻身骑上,却听远处马蹄声响,尉迟锋已骑着一匹快马从道路尽头奔驰而来。   卫长轩远远看见他,立刻骑马迎了上去,两人快马相接,在空中响亮地击了个对掌。眼见尉迟锋一脸风尘仆仆,显然是疾驰了一路,卫长轩不由笑道:“辛苦少将军了,没想到凉州的兵马来得这么快。”   尉迟锋听了这话,却高兴不起来,摇头道:“快别提了,我一到凉州便寻了几位大都护商议夺回甘州一事,却因我是晚辈,大都护们都对我不甚搭理。我正急得没办法之际,忽然得到你收复甘州和盘门关的消息,一时大为振奋,可谁知凉州那边知道消息,竟更不急着派兵,只是说等拓跋公的号令。”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拓跋公前些时候状况愈发不好,由他的嫡亲护卫守着内室,谁也不让进,大家都传着说他大概是要死了。直到初八那日,拓跋府忽然传来雷鼓的声响……”   “雷鼓?”卫长轩眉毛一挑。   尉迟锋解释道:“雷鼓是拓跋府门外的一对巨鼓,因声如响雷,故名雷鼓。据说是当年拓跋先祖取夔牛皮制成,除非有重大之事,否则不会擂响。在那个节骨眼上忽然听见鼓声,大家都以为是拓跋公薨天了,一时许多人乱哄哄冲进了拓跋府,有几个拓跋氏的旁系家主甚至闯进了内室去夺家主令。谁知内室的门刚一推开,里面就伸出一把重剑,顷刻间把那旁系家主捅了个对穿。而后拓跋公披散着头发大步走出来,众人见他好端端活着,还能起身,当即吓得就跪下了。”他说着,咂了咂舌头,“说起来,拓跋公年纪虽然很大了,气势却还是挺吓人的。他病一好,谁也不敢吵闹,乖乖地派了人马前来甘州支援,这次领兵的拔列炎就是拓跋公的心腹战将。”   “原来此番援兵来得这么快,还是拓跋公的命令。”   “也不一定是拓跋公的意思,”尉迟锋摇了摇头,“听说都城来了密令,也在催着东胡守军尽快发兵呢。”   卫长轩听到这又皱起眉,暗道都城现在哪有人能号令得了东胡。   尉迟锋却不理会他这犹疑,只是急声问道:“对了,你手上只有万余人,究竟是怎么夺下了甘州和盘门关?他们说你擒住了燕虞大王子,以此换取了甘州,这件事一路上都传遍了,军中无不哗然。谁不知道那个阿史那棘连在草原上的名声,大家都说如果这个人去打猎,碰上一头狮子,那么最后死的一定是狮子,而不是他。”他说到这,有些好笑地看着卫长轩,“这么说来,你倒比狮子还厉害一些。”   卫长轩却没有笑,只低声道:“阿史那棘连确实勇猛,我也觉得本不该是他的对手。”   尉迟锋见他这副神色,还以为他误会自己看轻了他,赶忙敛了笑意,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曾并肩作战,我自然相信你能擒住阿史那棘连。”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只不过……其他人可不一定这么想,尤其是这次领兵前来的拔列将军,你要稍微留神一些。”   “拔列将军?”卫长轩微微皱眉,他从前并没有跟这人打过交道。   “这个拔列炎,除了拓跋公的话之外,谁的话也不听,脾气执拗,蛮牛似的一个人。东胡的大都护们都不喜欢他,不过是碍着拓跋公的面子,叫他一声拔列将军。听说他从前只是拓跋家打铁的家奴,后来才开始带兵,打仗倒是勇猛,只可惜性子顽固,又对中原人怀有偏见。你知道么,他听说你凭几千人就拿下了甘州城,竟说你是跟燕虞人有勾结,说你定是别有意图,这一路上我都快跟他吵起来了!”   尉迟锋说着说着,只见卫长轩脸色黯然,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赶忙伸手到他肩上拍了拍:“你别在意这些瞎话,我知道,你绝不可能勾结什么燕虞人……”   “其实,”卫长轩深深吸了口气,打断他道,“甘州城确实是阿史那棘连故意让给我的,我没有擒住他。”   尉迟锋一惊,伸出的手臂不由僵在了半空中,他浓黑的眉毛猛然皱起:“你真的暗通了燕虞人?”   “不,我只是同他立了盟约,”卫长轩低声道,“他要我与他联手,杀了阿史那努尔。”他顿了顿,将当日之事草草说了一遍。   尉迟锋听完更是吃惊:“你为什么会信他?他是个外族人啊,你就不怕他是用计诈降,转而联合他叔叔一起攻进来,将我们尽数歼灭么?”   卫长轩没有答话,他低下头,卷起衣袖,将胳膊伸到了尉迟锋面前。   尉迟锋掸眼一看,只见他小臂上一道尺余长的血痂,从伤痕来看,分明是他自己割破。尉迟锋呆了一呆,终于反应过来:“你……你跟他结了血盟?”   血盟是草原上最庄严的盟约,结盟双方以血立誓,以示永不背叛之意。尉迟锋身为东胡人,深知这血盟的意义,愈发着急:“卫长轩,你明知眼下两国开战,还跟敌国王子结下血盟,这件事倘若传了出去,你必然性命不保!”   卫长轩沉默片刻:“我当然知道,”他扭过头,重新看着关外的方向,“可是,我怕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杀掉阿史那努尔了。”   尉迟锋看着他的神色,有些担忧地道:“卫长轩,你这么想杀阿史那努尔,是想为陈绍报仇,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么?”   卫长轩被他问得一怔:“别的原因?”   “我总觉得你心头浮躁,跟先前在云峡关时大不一样,好像……好像急着想证明些什么。”尉迟锋挠着头,“若只是为了军功,你大可不必如此,这次收复盘门关已是大功一件,等你回了朝只有受嘉奖的份。你若执意要取阿史那努尔性命,却没有那么容易。还记得先前陈绍也是报仇心切,结果误入险境,我真的担心你会跟他一样……”   卫长轩神色凝重,没有答话。   见他这样,分明是在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尉迟锋自知多说无用,只好叹了口气。他二人一同下马,步上那座被战火烧焦的木楼,放目望去,只见盘门关高大的城墙下,士卒们正袒露上身,大汗淋漓地补修城墙。   “这些天,你就带着手下在这里修筑城墙?”   卫长轩摇了摇头:“修筑城墙只是近几日才开始,我们刚进城时还抽不出空闲来,”他顿了顿,声音低低地道,“城外散着太多百姓的尸骨,天气又炎热,只能加紧掩埋,我们花了足足十日才将那些尸骨尽数掩埋。”   尉迟锋沉默片刻:“城中活口还有多少?”   “不足千人。”   尉迟锋的呼吸一滞,他前年来过甘州,那时这里还是一座热闹的边陲小城,没想到一场战火过后,城中百姓竟被屠杀到不足千人。他咬了咬牙,一拳砸在腐朽的木栏上:“这些燕虞狗杂种!”   卫长轩低声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阿史那努尔。”   尉迟锋愣了愣:“可是你又怎么知道阿史那努尔还会折返来攻城?是那个棘连王子告诉你的么?”   “他自从离去,还不曾传来消息。但我知道,阿史那努尔狡诈贪婪,这座城他失得不甘心,他一定会再来。”卫长轩扶着木楼的栏杆,沉声道,“只要他来,我就绝不会让他再有逃脱的机会。”   尉迟锋在一旁看着他沉黑的眼睛,隐约觉出他下定决心之时,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心中担忧,不由道:“卫长轩,你先前说过,你在都城还有牵挂的吧。你这次出征如此决绝,竟再不顾惜你的牵挂了么?”   盘门关,中军大帐。   夜晚的风扯开军帐的一个角落,吹得营帐内的烛火摇曳不定,立在帐中的是前几日派出的斥候。   “自从燕虞军撤出甘州城后,阿史那努尔领着燕虞大军便一路后撤,如今已撤到了盘门关两百里之外。”   “这么快就撤了两百里,难不成他是要渡河回燕虞牙帐去?”尉迟锋喃喃道,他抬起头,看向营帐内另一人,“拔列将军,你怎么看?”   拔列炎生得高壮,看起来宛如一座铁塔,他此刻眉头微皱,半天方道:“说了酉时过后到大帐商议军情,怎么那位卫将军迟迟不来。”   听他话中已隐约有了怒意,尉迟锋忙站起来,“卫将军还在城下监督士卒修缮盘门关损毁的城墙,想必并非有意耽搁。”   拔列炎冷哼一声:“燕虞人都跑出那么远了,他还在这里修筑什么城墙,依我看,他不过是寻借口贻误军机罢了。”   尉迟锋皱了眉刚要说话,却听帐外有人朗声道:“燕虞铁骑来去如风,此刻虽撤出二百里,难保一夜之间不折返突袭。倘若不稳固城池,岂不要像先前那样,再失一次盘门关?”   话音刚落,帐门就被人从外掀起,高大的青年大步走入,他衣甲上皆是泥灰,却难掩气度出众,入帐后微微拱了拱手:“拔列将军,我来迟了。”   拔列炎冷冷看着他:“你就是羽林骑都尉卫长轩?听说你云峡关之战一箭射杀敌将贺鲁,此番又擒住燕虞王子阿史那棘连,如此英雄年少,当真让人佩服。”   他口中虽这么说,可语气却很不以为然,只听他又道:“既然卫将军如此出色,想必此番出征,心中已有了对敌之策?”   “两军对战,不过杀敌而已,谈不上什么对策,”卫长轩低低道,“只是阿史那努尔连连撤退,暂时还没有交战的机会。”   “既然对战,就不会没有机会,”拔列炎一拍桌案,“还请卫将军带上轻骑步甲,随我出战,追击燕虞大军。至于尉迟少将军,便率所剩人马守在关内接应。”   卫长轩和尉迟锋都是一怔,没想到他军令下得如此突然,卫长轩抢先道:“拔列将军,为何这么急着追击敌军?”   “方才斥候已说了,阿史那努尔正向着燕虞牙帐撤退,我们再不追,难不成要让他安然回到牙帐不成?”拔列炎斜觑了卫长轩一眼,“卫将军面露难色,莫非有什么不便之处?”   卫长轩摇了摇头:“拔列将军难道不觉得奇怪,燕虞此番动兵,可谓兴师动众,他们还未讨到便宜,怎肯这样轻易撤军?”   “卫将军果然年轻,对战事看得还不通透。”拔列炎冷笑了一声,“燕虞动兵,素来在秋冬之时,而非春夏,你可知为何?因为燕虞人以放牧为生,春夏无人放牧,秋冬便要饿死。而如今阿史那努尔带着二十万人在外已有两月,便是他愿意拖延下去,燕虞可汗也决不允许。再者,他们此番动兵,不过是想趁着拓跋公病时钻个空子,可如今拓跋公病愈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那些燕虞人自是不敢冒犯拓跋公的军威。”   卫长轩听到此处,忽然抬起眼睛,与他平视,低声道:“敢问拔列将军,拓跋公果真病愈了么?” 第67章 坦诚   拔列炎显出被冒犯的神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长轩摇了摇头:“先前尉迟少将军曾说我此次出征有些浮躁,但如今看来,拔列将军好像比我还要浮躁一些。阿史那努尔极擅诱敌,为此在他手下败过的人不在少数,拔列将军带兵多年,对此事应当深知。可这次他退兵之机如此蹊跷,拔列将军却不肯慎重思量,只急着追赶,当真是求胜心切。”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拔列将军,你这样急于结束此战,难道不是因为拓跋公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难以主持大局了么?”   “你!”拔列炎已然恼火,却半天也说不出呵斥的话来,只是死死瞪着卫长轩。   看他这样,尉迟锋也有些慌了:“拔列将军,卫长轩的猜测莫非是真的,拓跋公那日起身并非病愈,只是强撑病体的掩饰之举么?”   拔列炎从鼻孔里出了口气:“拓跋公身体好得很!”他虽这么说,底气却显得不足,带着几分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此战不能拖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卫长轩上前一步:“拔列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拔列炎阴翳地看了他一眼:“卫将军乃朝中指派,不受本将管辖,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多问。”   卫长轩点头道:“拔列将军是爽直之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将军应当知道,如今大昭多半兵力都分布在藩镇,握在各节度使手中,皇上能够亲自调派的兵力不过禁军而已。此番我所带来的这七万人马,皆是禁军精锐,对朝中来说,着实是一支心血之师。可在我出征前夕,皇上亲口向我道,这次出征,务必死守盘门关,便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可让盘门关,乃至甘州凉州一线落入燕虞人手中。只此一句,便可看出这河西之地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毕竟,河西是大昭的西北门户,倘若失守,燕虞铁蹄顷刻便可南下,直入都城建安。”他顿了顿,“我知道拔列将军是东胡人,心中对中原人所把持的朝廷很有些不以为然,更不会将我这个外族人放在眼里,可我们现在的目的却是一样。这里是河西,不止是大昭的西北门户,也是你们东胡人的家乡,是你们世代所守护的土地。我们虽不是同族,先前也不是同袍,可这一战,我想请拔列将军同我坦诚相待。只有这样,拔列将军才可为拓跋公守住这一方土地,而我也可完成使命,不使燕虞动摇大昭国祚。”   拔列炎盯着他,眼中的阴翳稍稍消散,他轻哼一声:“何谓坦诚相待?”   卫长轩伸手入怀,将沉重的镔铁将印放到案上:“这是此次出征的将印,可调度我手下全部兵马,此刻奉上。从今日起,盘门关一概战事,皆听从拔列将军调遣。”   拔列炎神色微动,他低头看向那沉黑的将印,显得若有所思。   “还有一事需向拔列将军坦承,”卫长轩整理衣襟,俯身道,“此番收复盘门关和甘州城,皆因我同燕虞王子阿史那棘连结下血盟,这城实是他拱手让与我的。”   拔列炎猛然一惊:“你说什么?”   一旁的尉迟锋暗道不好,赶忙悄声喝止道:“卫长轩!”   卫长轩却置若罔闻,一口气道:“去年在云峡关之战中,我曾失手被阿史那棘连所擒,后来被他放回,这次相遇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拔列炎沉声问道:“阿史那棘连是燕虞人,为何一而再对你手下留情,还将盘门关让给你,你同他是朋友不成?”   卫长轩摇头:“我同他的关系不是朋友,只是敌人的敌人而已。我们此番结盟,便是为了除掉共同的敌人,阿史那努尔。”   拔列炎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低声道:“燕虞的大王子同右将军之间素有嫌隙,这件事我有所耳闻,可你知不知道,你私下结盟却是犯了朝中大忌,是死罪。”   “拔列将军!”尉迟锋赶忙上前,在卫长轩身边跪下道,“卫长轩出此下策,也不过是一心为了大昭,为了此战而已。”   拔列炎脸色阴晴不定,只是定定看着卫长轩:“你这人倒有些意思,明知我对你殊无好感,还敢将此事和盘托出。你就不怕我现在便上疏奏告朝廷,说你里通外国,罪不可赦么?”   卫长轩并不慌张,只摇头笑道:“方才我便说过,要与拔列将军坦诚相待,若是隐瞒此事,又怎能算得上是坦诚。”   拔列炎怔了怔,而后背转过身:“大家皆为此战,还是坐下说话吧。”   听他这么说,尉迟锋稍稍松了口气,同卫长轩一起归了座,却听拔列炎又道:“有一事,本将仍想请教。”   “拔列将军请讲。”   “先前盘门关失守,无论是我们东胡守军,还是你们都城来的援军皆有罪责。然而如今盘门关已被收复,大昭寸土未失,你回朝之后就算没有嘉奖,却也不会受到责罚。既然如此,卫将军是否觉得,我们不如闭门拒战,死守此关,拖过这次战事便可。”   卫长轩苦笑了两声:“拔列将军,你当真以为,盘门关失而复得,我们便可算是无功无过了么?你是否忘了一件事,盘门关被破之时,甘州城一夕之间被燕虞人屠杀殆尽,城池被夺,我们可以夺回来,可人死却再不能复生。我们身为大昭的将士,竟让外族屠杀了我们一城的子民,只此看来,这一战我们便已经输了。”   “你说我们已经输了?”   卫长轩点头:“不错,我们若想挽回此战,只有一个法子,”他指向地图上燕虞大军的方向,“大败燕虞主力,杀了主将阿史那努尔。他是下令屠城的罪魁祸首,他若不死,我们无以复皇命,更无以安民心。”   拔列炎沉默良久,忽然道:“好!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便信你一次。”他向卫长轩伸出右掌,是要以东胡的习俗与他击掌为誓。   卫长轩看着他的右手,却并不急着伸出手来:“既然拔列将军肯信我,不知能否也对我坦诚一些。”   拔列炎微微眯起眼睛:“你想知道什么?”   “拔列将军这次只带了十万人前来,其中还有一些是麾属尉迟少将军的安阳援军,河西的东胡军应该远不止这些。这么看来,东胡大都护们皆在拥兵自重,我猜想,他们是在观望拓跋家继任家主的人选。将军方才说,此战不能拖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么,拓跋公的身体究竟如何,凉州城内的局势又是怎样一番情状,还请实言相告。”   听了他的问话,拔列炎冷硬的侧脸渐渐显出一丝颓然:“你的猜测没有错,拓跋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他那日以雷鼓召集大伙,传令手握佩刀斩杀了作乱之人。此举虽震慑了所有人,却也耗费了他最后的力气,我带兵离开凉州时,他已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他坐到椅上,长长叹了口气,“东胡这些大家族的事,卫将军或许不大清楚,尉迟少将军是小辈,知道的也不多。既然说到要坦诚相待,那我便把这些旧事说给你们听听。”   卫长轩和尉迟锋自然屏声静气,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我们东胡在前朝时还是外族,首领是拓跋氏,那时我们同燕虞的关系倒比中原要更亲近一些。后来本朝高祖拉拢我们东胡一族,娶了拓拔皇后,生下太宗皇帝,这些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了。东胡历来的大家族除了第一列的拓跋氏,接下来便是独孤氏、尉迟氏、贺若氏等八姓为尊。我们东胡人世世代代侍奉拓跋氏一脉,可如今拓跋家血脉单薄,拓跋公年迈,仍迟迟没有选择继任之人。眼下这场东胡内乱,正是由拓跋家家主之位而起。”   卫长轩对东胡的习俗并不大了解,不由问道:“拓跋公虽子嗣单薄,可拓跋氏一族如此庞大,难道不能从分家里挑选合适的人来继任家主么?”   拔列炎冷笑摇头:“拓跋氏分家众多,却也分亲疏远近,譬如作乱的拓跋显,虽也姓拓跋,可只能算是拓跋公的家将,便是继任家主之位也难以服众。再说,拓跋公只是子嗣单薄,并非没有子嗣。”   卫长轩一怔:“你是指……”他轻咳一声,“是指穆王?”   尉迟锋听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我们东胡规矩跟中原不同,外孙一脉也可继承家业。穆王殿下原先是个目盲体弱不受重视的公子,可如今却贵为亲王,按理说该是他来继任家主才是。”   “可穆王身为杨氏宗亲,就算做了你们的少主,也不能改姓拓跋,这拓跋氏将来岂不是无以为继?”   拔列炎摆了摆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死脑筋。穆王将来终会有子嗣,不论他属意将拓跋家主之位传于哪个儿子,让那孩子改回拓跋姓氏便是。”他说完,又有些烦恼地皱起眉,“只可恨如今朝中与东胡嫌隙已生,东胡这八姓贵族们大都反对让拓跋公的外孙来继任家主之位,若非如此,拓跋公又怎会被小人下毒。”   他之后的这些话卫长轩却都已听不清了,从方才听了那句“穆王将来终会有子嗣”开始,他心中就一阵茫然。他这才意识到自杨琰继任王位后,他心中隐约的焦躁究竟是从何而来。杨琰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无人问津,被困在角院里的小公子,他是大昭的穆王,又是东胡的少主,这样的身份注定他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他又怎么能不娶妻成家,不繁衍子嗣。想到此处,卫长轩的手不自觉轻颤起来。他还记得从小到大的许多个夜晚,杨琰枕在他怀中睡得安然,像一只洁白柔软的小羊羔。可将来,会有另个人睡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发顶么?   “卫长轩,”尉迟锋瞧他眼神空空洞洞,不由悄悄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了?”   卫长轩茫茫然回过神,赶忙掩饰般咳嗽了一声,而后犹豫着问道:“难道说,拓跋公当真有意将家主之位交给穆王么?”   拔列炎摇了摇头:“此事拓跋公从未提起,我们也不敢问,只是眼下除了穆王,拓跋氏主家再没有合适的人选。拓跋公长兄那一脉只剩下一个孙女,嫁给了独孤氏,且在前年便已病逝。这个时候,有些人不免起了异心,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拓跋显。”他解释道,“拓跋显的父亲叫做拓跋瑞,倒是老实忠厚的老将军,前些年便亡故了。他自接过他父亲手中兵权,野心便越来越大,因他长姐是先穆王杨烨的第一位王妃,他外甥原先也曾继任过王位,可惜后来却获罪入狱。”   卫长轩微微一惊:“原来这个拓跋显是杨玳的舅舅,那么此人便是给拓跋公下毒的罪魁祸首么?”   尉迟锋在一旁点了点头:“虽没有实证,可拓跋公确是在饮了他献上的鹿血酒之后,才忽然中风。”   卫长轩不由心中感慨,暗道这拓跋显跟杨玳果然如出一辙,专使这些阴毒手段,他沉思道:“他既然敢下毒,想必还有更险恶的后招。”   拔列炎冷冷道:“不错,他趁拓跋公病重之时,以保护拓跋公安危的由头,派手下的胡人杂兵守住了拓跋公的府邸。想借机闯入内室去夺家主令,幸好拓跋公已有所防备,当机立断,将他一刀杀死。他这一死,倒是杀鸡儆猴,让其余人安分了一些,也算死得其所。”   尉迟锋也道:“当日情势十分危急,幸好拔列将军及时赶到,后来八姓贵族们也都陆续赶来,这才没有酿成大祸。”他说完,又低声向卫长轩道,“你或许还不知道,拓跋显跟拔列将军还算是亲戚,将军这也是大义灭亲了。”   拔列炎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亲戚,胆敢对拓跋公不利的人,我决不轻饶。”他在桌案上一拍,猛然站起身,“此番继任家主的事也是一样,不论拓跋公属意将家主令交给谁,我都第一个奉他为主人,谁胆敢有异议,问问我手中的斩狼刀!”   他说完,转头看向身后两个年轻的后辈,低声道:“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何要急着出兵,拓跋公如今性命岌岌可危。倘若我们不能尽快结束此战,拓跋公一旦薨逝,不但战局会受到影响,东胡族内的局势也会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卫长轩神色凝重,“只是眼下仍不宜出战。”   拔列炎眯起眼睛:“你还在等阿史那棘连给你传信?”他冷笑一声,“如今草原上的规矩早已不如当年,背弃血盟的大有人在,你也不要太过当真。”   “我并非是要等待阿史那棘连的消息,而是在等待战机。”卫长轩低声道,“正如拔列将军先前所说,对燕虞人来说,春夏之季绝不是动兵的好时候,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愿拖延此战。阿史那努尔佯装撤兵多半是想引诱我军深入,如今我们的兵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就算勉力一战也绝无胜算,若是此时追击,只怕正中他下怀。”   拔列炎没有否认他的推测,只是道:“那你想怎么样?”   “请将军再等十日。”   “十日?”拔列炎看向他,“十日之后,你有把握掌控战局么?” 第68章 棋局   建安城。   墨雪阁临湖的水榭中,杨琰与温芷对坐在棋盘两侧,盘中棋子黑白分明,黑子占了大半边角,白子则在中盘,已有被围困之势。   温芷拈起棋子下到盘中:“东九南十四。”   杨琰按住面前的棋笥,眼睛望向温芷微微一笑:“兰郁从前还顾念我目不能视,让我几子,如今不但不让,反而步步紧逼,简直叫我走投无路了。”   温芷眼睛只看向棋盘:“在下从前有眼无珠,不知公子精擅博弈,倘若再让,岂不是唐突了公子。”   杨琰轻笑,拈了白子捏在手中,却迟迟没有置入棋盘。   温芷微有些诧异,杨琰下棋时极少长考,更不曾像今日这般游移不定,他疑心杨琰的心思并不在棋盘上,便试探着问道:“凉州那边,近日好像不大太平?”   杨琰捏着棋子笑了笑:“原本还不算糟,直到几日前我被封为西北大都护的消息传到那里,东胡的贵族们便开始坐不住了。”他说着,将一卷薄薄的竹纸推到温芷面前。   温芷低头看了看,眉头轻蹙:“眼下这西北大都护只是空衔,并无军权,他们如此慌乱,想必还是怕拓跋公将家主之位也顺势传给公子。”他隐约有些叹息之意,“说来,不知道拓跋公的身体究竟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先前派去的两名御医已到了外祖府中,不过外祖年已老迈,拓跋显下的毒又险恶,只怕御医也回天乏术。”杨琰神色淡然地说着,“东胡八贵的兵马如今都集结在凉州,大约是等外祖一咽气,他们便要起事。”   “他们果然已动了兵马。”温芷点头沉吟。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远远有鸽哨响起,水榭外散养的鸽群皆扑动翅膀,飞向哨声传来的方向。鸽群斜掠过夕阳之时,投下一抹移动的影子,温芷举头望向那群鸽子,低笑道:“这些消息泰安宫里仍然一无所知,公子事事抢占先机,也亏了这些传信的小东西。”   杨琰也抬起头,望向鸽子飞过的方向:“这些鸽子还是韩先生带来的,起先远没有这么多,不过只有几只而已。”   “其实我一直想请教公子,原先公子还不得势时,屈居深院之中,就算韩先生慧眼识珠有心辅佐,可这大昭广阔,公子又是如何从那些偏远之地寻人来传递消息的呢?”   “早年无涯宰相为遏制外敌入侵,定策置下藩镇戍守,但终不能放任这些藩镇各拥兵权为所欲为,所以在各藩镇中布下眼线。这些眼线在军中大都任着不起眼的职位,然而各个直觉敏锐,见识不凡,皆是无涯宰相的学生。”杨琰说着,终于下了一子,微笑道,“兰郁此刻是否觉得,我并非精擅博弈,不过是有高人布好棋局,而后让我执子罢了,实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温芷摇了摇头:“以无涯宰相的才学,穷尽半生心力所布下的局,绝不会随意交给无知之辈,在下以为,他是思虑良久,才选中了公子。”   杨琰以棋子轻叩棋盘,低声道:“那么兰郁以为,我这局棋下得如何,是否有负无涯宰相,还有你等的期望?”   温芷微微一怔,他坐直了身体,垂下头道:“恕在下直言,公子这局棋,下得不妙。”   “为何?”   “我执黑,公子执白,原本便落于后手,中盘时又错失良机,未能及时断我后路,即使后来稍扳回些许局面,可如今却被困于一隅,再难翻身。”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跟以往大不相同,杨琰诧异地挑起眉:“兰郁这是有事见怪于我么?”   温芷退后两步,向他俯首:“在下不敢,只是心中惶恐。”他低声道,“前些时候右仆射李椎因谋反之事被贬黜,死于狱中。此事让世族大为震动,他们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故而密谋出太常寺一案,说什么祭祀疏漏,有悖礼制。将公子手下大批官员逮捕,连适同兄也……”   杨琰点头道:“我便猜到你要提起此事,此番太常寺一案,刘适同获罪入狱,受了杖责,几乎丧命。你同他多年挚友,自然为他不平。”   “我不只是为了适同兄不平,而是担心太常寺一案只是开始,这之后他们想必还会用尽方法剪除公子的羽翼,直到除掉公子。”   杨琰沉思片刻:“时至今日,是我走错了?”   “公子从一开始便错了!”温芷摇了摇头,“若是按照我们原先的谋划,待杨玦被扶上宗正之位再披露其欺君弑父的罪行,扶持他的世族们自然会为此蒙羞,而不会像今日这般跋扈。公子走错了一步,其后自然步步受制,无法轻易与世族抗衡。”   杨琰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那我后来,又走错了哪一步呢?”   “公子选错了盟友!”温芷冷声道,“谢大人心思深沉,同公子志向大为不同,他这人不甘心屈从世族,却也不会甘心与寒士为伍,他要的是滔天的权势,要的是在朝堂中一手遮天。等白鹿馆气候已成,他门生众多,绝不会再依附于公子。公子如今为了对付世族,与他携手,其实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话音刚落,杨琰便忽然大笑:“你说我是与虎谋皮,怎就知道不是他在与虎谋皮?”   温芷神色微变,扶住棋盘刚要说话,却见杨琰依旧带着笑,用手指点了点棋盘:“兰郁,该你了。”   他低头看向棋盘,心中不由一凛:“这……”   从枰内局势看来,杨琰的棋路并非游移不定,只是布局太深,直到此刻才显出端倪。温芷对着棋盘怔忪良久,神色渐渐凝重,他低声道:“公子,我输了。”   杨琰挑起眉毛:“眼下胜负未分,你便认输?”   温芷苦笑:“眼下虽胜负未分,可十步之内我必要被公子困死,不如早些认输。”   杨琰摇头一笑,推开棋盘,他双瞳如水,光彩灼目:“兰郁,现在你应该明白,无论我是后发受制,或是错失良机,都不重要,只要这局棋最后赢的是我,那便够了。”   永安七年,六月二十四。深夜。   盘门关高大的城墙安静地伫立着,跳动的火把在城头投下暗影,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巨兽。此时已过了三更,值守的士卒们渐渐显出疲倦,各个眼皮沉重,不自觉垂下头打起盹来。城墙最高处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人,这西北边陲的夜在盛夏时节仍然出奇地冷,那人的身侧没有燃篝火,身上的皮甲已结了一层薄霜。他在这寒冷的夜里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活动着手指的关节。   “我记得今夜不是轮你值守吧,怎么又上城来了,放不下心?”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带着点浅薄的笑意。   卫长轩也不回头,只望着前方道:“心里乏得很,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当然睡不着,你跟拔列将军许了十日为期,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尉迟锋大喇喇坐在他身边,两脚伸出挂在城墙上,闲闲地晃了晃,“要我说,阿史那努尔说不定也乏了,他先前攻下甘州已大肆劫掠了一番,如今丢了一座空城也不算什么,说不定真的带兵回牙帐去了。”   “不会。”卫长轩摇头,“这两日已经有动静了,苍羽原上有骑兵踏的痕迹,大约千余人,像是燕虞的前锋轻骑。”   “唔,”尉迟锋点了点头,“要是阿史那努尔真的来了,你打算怎么办?那位王子殿下可至今没有传过消息来,要你这么面对面同阿史那努尔打一仗,你敢说会赢?”   卫长轩无奈地笑了一声,他眼底有些泛空:“其实我心里没底得很,总觉得这一战像是一场豪赌。”   尉迟锋诧异地看向他:“豪赌?”   卫长轩叹气道:“你是知道的,我先前所经历的那几战虽略有功绩,可都不是两军的正面交锋。这次独自领了这么多兵马,心里真的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尉迟锋一笑,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别担心,原先虽然你领兵都不多,可我能看出来,你是带兵打仗的料,若非如此,拔列将军也不会放心把全军调度交给你。再说,这次是输是赢,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绝不是独自一人。”   卫长轩收回望向前方的目光,回身看向尉迟锋,低声道:“多谢你。”   “谢什么。”尉迟锋摇了摇头,目光向下,看到卫长轩腰间的佩刀,不由“咦”了一声,那刀的刀镡是镂空的,嵌着云雷纹,很有几分眼熟:“这刀是陈绍从前的那把吧?”   卫长轩伸手抚上刀柄,轻轻点了点头:“是。”   尉迟锋也伸出手,和卫长轩一起握住了微凉的刀柄:“他……依旧和我们在一起啊。”   “报——”忽然一支火把照耀在他们身后,亲兵大步跑到了城墙的顶端,“二位将军,有急报!”   “何事?”   “燕虞大军没有北渡库伦河,而是从西边绕道回返,如今已到了苍羽原。”   卫长轩和尉迟锋同时对视,眼神中都是“果然来了”。   “还有,”亲兵微微皱眉,“方才斥候回返,还带来一个老牧民。”   “牧民?”尉迟锋有些奇怪。如今虽两国正在交战,可这苍羽原附近水草丰美,又是放羊的好时节,难免有些胆大的牧民会驱逐羊群在盘门关附近放羊,关内的戍军也极少会去驱赶。   “这个老牧民像是细作,如今还不知要怎么处置,请两位将军示下。”   卫长轩已经站了起来,他向尉迟锋摆了摆头:“走,去看看。”   “将军不是说过,这些牧民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你把他抓来做什么?”   “他根本不是什么放羊的!”说话的那个声音笃定,“你瞧他的手,牧民的手心里会长出这样的茧子?这分明是常年握着马刀磨出的老茧,他是个燕虞的骑兵!”   此言一出,众人皆警醒起来,立时便有几名士卒上前把老人缚住,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正一无所获之际,只听城楼上传来一声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两名将军正一前一后走下城楼,那老牧民一眼看见身着银甲的卫长轩,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亮,猛然站起身。他身后的士卒一脚踢在他腿弯里:“老实点!”   卫长轩几步走到近前,喝退了士卒,他低头看向老人:“你认得我?”   老牧民用力点了点头。   卫长轩心中一动,向身后道:“把他带到帐中,我和尉迟将军亲自审他。”   一入军帐,卫长轩便亲自上前解开了老人手上的束缚。尉迟锋在一旁警觉地握着腰间剑柄,狐疑地问道:“你确定他是阿史那棘连派来的人?”   卫长轩摇了摇头:“这就要问他了。”   尉迟锋只得换了燕虞话向老人问道:“你既然不是牧民,靠近盘门关是想做什么?”   老人没有答话,只突然伸手摸向自己发间。   尉迟锋一惊,他听说过有人将细小的匕首藏在头发里行刺的事,当即便把腰间长剑拔了出来。   卫长轩赶忙握住他的手腕:“等等。”   只见老牧民从发间抽出的并不是什么匕首,只是一卷被拧紧的细皮子,脏污漆黑,猛然看上去和老人肮脏的发辫没有什么区别。   尉迟锋伸手便要去接,老人却没有给他,而是递向了卫长轩。   皮子上的字迹很有些粗粝,写的却是中原文字,卫长轩知道棘连少年时的经历,所以并不奇怪,只是细细看了下去。   原来那日他丢了盘门关和甘州城,阿史那努尔便疑心他是故意被俘,他不肯让棘连再掺和进此次战事,寻了借口把他支回了燕虞牙帐,这封信便是他在被支走的路上匆匆写的。   尉迟锋在一旁看卫长轩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问道:“他在信里说了什么?”   “阿史那努尔此番佯装后撤实际是为了调度更多兵力,燕虞左将军帐下的几万人马也被他召来,等到那批人马前来,他们会比我们多出整整十万人。还有,他不但对我军兵力了如指掌,甚至还知道拓跋公并未痊愈的事,我们的一切虚招都被他识破了。”   尉迟锋急躁起来:“那棘连的信里有没有说阿史那努尔此战战术如何,布局如何,有没有薄弱之地可供我们利用?”   卫长轩凝重地摇头:“棘连已经被遣回牙帐,阿史那努尔又心机深重,眼下怕是已很难探出此人的布局。”   尉迟锋还要说话,却听卫长轩轻咳一声道:“这老人家星夜赶来,想必已疲惫不堪,你让他们送些茶饭来。”   尉迟锋与他眼神相对,一瞬之后便点头:“我去准备。”   他出帐后没多久便有士卒进来,那是本地东胡军里的伙头兵,手上端着军中常见的麦饼,还有几条肉干。他低着头把东西放到老人面前,而后便要退出军帐,却被卫长轩叫住:“等等。”   那名伙头兵愣了一愣,只得站住,卫长轩快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扯下他腰带上的白布:“带这个做什么?不是说过不能走漏风声么?”   “可是……”那东胡士卒神情激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卫长轩伸手阻止。   “传令下去,谁再私自佩戴孝带,军法处置。”这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卫长轩说完便挥手喝退了士卒,又转头去看老牧民,只见老人低垂着眼睛正大口吃着麦饼,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   等到放了老牧民出城,尉迟锋才向卫长轩道:“你不是说他是棘连派来的人么,为何要做这场戏给他看?”   “他是棘连的人,可说不准也是阿史那努尔的人,”卫长轩望着老牧民策马离去的背影,“如若不然,阿史那努尔怎么会让他这样轻易便穿过草原,来到我们面前。”   尉迟锋大叹了口气:“等燕虞左将军的人马来了,情势对我们自然更加不利。 他们若信了方才那场戏,恐怕当真会以为拓跋公已然病逝,我们只是秘而不宣。可是……”他满心疑惑地道,“阿史那努尔如此多疑,真的会因此打乱计划,率军攻城么?”   “会还是不会,明日便知分晓。”卫长轩说着,吹熄了手中高举的烛火。 第69章 交锋   夏时的清晨天亮得格外早,夤夜刚过,天边已朦胧泛出灰白色泽。盘门关外广阔的苍羽原上漆黑一片,天与地交接的一线朦胧而分明。渐渐有黑点在视线所极之处涌动,慢慢连成巨大的影子,从地平线那端漫入了草原。   号角声响彻了盘门关的城头。   “将军!将军!有敌来袭!”   亲兵的呼喊和着号角声,震得尉迟锋耳膜发痛,他脸上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两步冲到了城头,向下眺望。昨夜空荡荡的草原上,成千上万的人马已经汇集,他们手中举着巨大的金色旗帜,分明便是阿史那努尔的军旗。尉迟锋的胸腔猛烈地跳动起来,他转过头,大声向身后喊道:“卫长轩,他们来了!”   “卫将军已经去点兵了!”   尉迟锋微微一怔,很快又道:“速去大营告知拔列将军,敌军来袭。”   他话音刚落,城墙的台阶上便传来夹杂金铁的脚步声,拔列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必,我已知道了。”   这个魁梧的男人身上甲胄齐整,看样子这些天也同他们一样,衣不解甲地等着这一战,他扶着城墙向外望去,低声道:“阿史那努尔这是率领了全部人马前来,他一贯战术迂回,极少这样痛快地直面进攻,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是卫长轩的计策起了作用,”尉迟锋飞快地将昨夜之事说了一遍,而后又问,“拔列将军,今日之战要如何应对?”   拔列炎微微一笑:“我已将手中兵符交给了卫将军,这一战由他主持,你我听命便是。”   尉迟锋听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用力点头:“是!”   此时天边已渐渐亮起,方才漆黑的草原在初升的朝阳下照射下碧绿如同春水,草叶上的露珠在晨光中泛着微薄的光,微微颤动,很快草叶剧烈晃动起来,数不清的马蹄从这片土地上奔驰而过,将这片绿茸茸的草叶踏入了泥土中。   这是数万人的骑兵,他们的衣甲上还带着昨夜凝结的霜花,马嘶声此起彼伏,大军中最耀眼的那面金色旗帜缓缓竖起,直指向前方盘门关青黑色的城墙。   “卫将军!”裴安急匆匆跑上摇摇欲坠的木楼,“各营所有兵马皆已集结完毕,只等将军号令。”   卫长轩从木楼上远眺向城墙之外:“再等一等。”   “还等?”尉迟锋捧着重盔走上楼来,苦笑着道,“我先前还觉得你浮躁,如今看来你倒是我们中间最沉得住气的。我们等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诱得对方兵临城下,你倒不急着迎战了。”   卫长轩转过头,低声问道:“少将军,你觉得眼下迎战赢面大么?”   尉迟锋一挺胸膛:“怎么不大,他们还未会齐另一支人马,如今人数跟我们差不了多少。”   “人数虽然差不多,可我们大部分是步卒,他们却是骑兵,两军相战我们很难占到便宜。”这句话是随后而来的拔列炎说的,他望着卫长轩道,“卫将军,你迟迟不发令,莫非是想闭门死守?”   卫长轩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高大的城墙发出让人心惊的震颤,浓烟连同火焰一齐扑面而来,连城墙后的木楼上也能感觉到炽烈的焦灼气息。   “是伽摩国的火砲车!”尉迟锋失声大叫,“他们开始攻城了!”   卫长轩像是早已料到敌军会有此招,他低头向城下发令:“传令官,让一营二营带着备好的东西速去北城楼!”   “是!”   等传令官一走,卫长轩才道:“先前敌军突袭,盘门关失守,他们用的便是这火砲车。我已命人备好了泥浆,用行车载上城头,暂时可以抵御一阵。”   尉迟锋眉头紧皱:“泥浆灭火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恐怕无法闭门守城。”   卫长轩点了点头:“自然不能死守,我们等到今天不就是为了出城迎敌么?不过,”他又转向拔列炎,“拔列将军戍守边关多年,与阿史那努尔多次交战,依拔列将军看,我们两军交战,阿史那努尔会用何等战术?”   “依阿史那努尔如今的兵力,我猜他的战术便是他惯用的三板斧。”拔列炎不急不缓地道,“先是用重械逼我们出城决战,而后派出他最得意的重骑兵,扫荡我军步卒。他手下的重骑你们也领教过,在战场上向来是横冲直撞,所过处可谓寸草不生。等到重骑进攻之后,便是大批轻骑从两侧包抄,清扫残余人马。他这三板斧过后,我军主力大约已损失惨重。”   “拔列将军,”尉迟锋有些不快地道,“你未免把燕虞人吹嘘得太过厉害了吧,那重骑兵并非无法可破,只要陌刀阵一出,担保他们有来无回。”   自古以来重骑兵便是军中之王,平原野战时几乎没有其他的兵种可以与之对抗,直到陌刀阵的出现。陌刀的刃长三尺有余,柄则更长,足有四尺,一柄刀几乎有一丈长,其重量可想而知。这种长刀几乎无法单独作战,本绝少用于战场,直到大昭开国名将孟元武创下陌刀阵,才让这种惊人的长刀发挥出最大的威力。陌刀阵最前方是盾甲兵,两侧为弓弩手,陌刀手隐于阵后,直到重骑推进时方撤开盾甲,直面迎击。陌刀手皆是重步卒,挥刀出击时,便如钢铁城墙上生出光刃一般,冲进的重骑无不人马俱碎。   然而卫长轩却是摇头:“云峡关一战已用过陌刀阵,阿史那努尔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此番一定会提防我们的重步卒,一旦我们结成方阵,他定会派轻骑前来干扰,我们的重步卒机动性极差,根本无法抵御。”   拔列炎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方才从城头上看,他们的轻骑分布两翼,将重骑掩在中后方,想必便是这个意思。”   他们说话间,又接连有火弹砸到城头上,浓烟滚滚,这火弹并非石弹,一时倒不会砸毁城墙,只是浓烟烈焰,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尉迟锋连连咳嗽,愈发焦灼:“依你们这么说,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敌人,却根本赢不了他们?”   拔列炎隐有笑意:“这位卫将军对敌军战术都已有所料算,想必早已拟好对策,你又何必着急。”   尉迟锋睁大眼睛,望向卫长轩:“怎么,你有法子对付重骑兵?”   “有,”卫长轩点了点头,“我们这次不用重甲,只用步卒,你敢不敢领兵?”   尉迟锋怔了怔:“用区区步卒去抵挡重骑,只怕转眼就被踩成肉泥了吧,”他很快又笑了,“不过你只管下令,我绝不推脱便是。”   卫长轩却摇头:“当然不会让你去送死,我知道步卒无法抵御重骑,所以你们只是诱饵。”   “诱饵?”   卫长轩微微一笑,转身指向木楼的另一侧,盘门关以西的方向:“你们从西城门出关,把敌军引到那里去,我在那里设了一支伏兵。”   尉迟锋眼睛一亮:“什么样的伏兵?”   “只是一队刀斧手,不过足以解决燕虞重骑。”卫长轩又笑了笑,“毕竟我这些天在这里,也不只是修城墙而已。”   他说完,忽然一拍栏杆:“尉迟锋听令!速领步卒七万人,出城迎敌!”   尉迟锋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俯下身道:“是!”   等到他离开后,卫长轩又低头向楼下道:“骑兵营何在?”   下面立刻传来万余士卒的齐声应和。   “展军旗,随我出城!”   他刚要迈步,却被身后的拔列炎拉住,这个魁梧的男人显出几分疑惑:“卫将军,你还未曾向我下令。”   卫长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请拔列将军在城头为我军击鼓,”他顿了顿,“若是我回不来,城中军务就请将军主持。”   他话语中很有些萧瑟之意,拔列炎心中一惊,还想再伸手拉他,他却已戴上重盔,头也不回地去了。   城门的机括随着隆隆的鼓声缓缓开启,数万大军奔涌而出,城外操纵火砲车的燕虞士卒躲闪不及,几乎被横冲直撞的战马撞飞出去。燕虞大军中的金色旗帜也同时挥动,潮水般的燕虞骑兵挥舞着战刀冲杀了过来。卫长轩在此时却放开了缰绳,他一手执箭,一手挽弓,乌木的角弓在他手上已张到了极限,如同一轮满月,箭啸声穿过了战场,连同他身后数不清的箭雨,一起射向了燕虞大军的方向。   与此同时,战场以西的昭军步卒正在一点点地溃散,这批步卒大部分来自禁军,远不如东胡军骁勇,在燕虞铁蹄面前几乎没有抵挡之力。在连连败退之际,尉迟锋却顾不得思虑后路,他十岁便上战场,手中握起刀时眼睛都是红的,除了奋力拼杀什么也不顾。就在他双手持刀左右砍杀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亲兵的惊呼:“少将军小心!”一匹乌黑的战马从他身后跃来,铁蹄扬起,眼看就要踩上他的头颅,他连头也不回,屈膝反手便是一刀,修长的刀刃完全没入了马腹。他侧脸上满是被溅上的鲜血,却顾不得擦拭,手腕一转,下一刀便斩断了马上武士的喉管。   或许是他这满身鲜血杀意浓重的模样感染了士卒,原先有些畏缩的步卒们也抓起刀冲进敌军奋力砍杀了起来。城头上的鼓声越来越急,震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似的,然而震动耳膜的不止是鼓声,另一阵越来越重的声响急速逼近,脚下的土地也跟着震颤起来。沉浸在厮杀中的尉迟锋骤然回过神,他怔怔地听了片刻,忽然大喝:“全军散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被铁甲严密包裹的大批重骑如同巨兽一般席卷而来,城下的拒马鹿角等军械顷刻间便被这些重骑踏碎。来不及的奔逃的士卒连声惨呼也没有发出,很快便被重骑兵碾压在马蹄下,大片的人倒下去,还有更多的则被骑兵们手中的长矛刺成碎片。   “后撤!”尉迟锋声嘶力竭地呼喝,传令官赶忙在他身后举起令旗,而后一支飞矛便穿透了传令官的额头,他维持着高举令旗的姿势重重倒在了地上。   尉迟锋从来无所畏惧的心头忽然产生了一丝阴霾,他已退到了城下,可是卫长轩所说的伏兵仍然没有踪影,重骑兵的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他几乎能闻到战马所散发出的腥臊气。   “那就决一死战吧!”他猛然回身。   对面奔驰而来的重骑环甲相连,像是一堵极速推近的铁墙,骑士们浑身披着精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尉迟锋仿佛看见那眼神在嘲弄自己,他奋力举刀,向前方冲了过去。精钢的刀刃砍上重骑的钢甲时,如同滑过一层冷硬的油,没有丝毫停滞,眼看就要葬身铁蹄之下,他在紧急之中就地滚身,闪到了一边。燕虞重骑的脚步飞快从他耳旁踏过,向前方的大昭步卒们发动最后的冲锋,他们的铁蹄重重地踏下,而后扬起,再踏下时,却是一空!   轰然的巨响震动了草原,平坦的草原忽然陷落下去,现出一条深深的壕沟,无数的马嘶声混着敌军的惨叫接连响起,急速冲锋中的重骑有大半摔落到了壕沟之中。因重骑都被铁甲相连的缘故,未曾坠下的战马也被拖曳着倒在了壕沟之旁,从马上翻下的重骑兵们踉跄着想要站起身,却被身后跃出的刀斧手重重砍下了头颅。   尉迟锋怔怔地望着这些突然出现的刀斧手,他刚刚还在这片草地上跟敌人交战,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的草丛中还埋伏着人,这些人中一定有人被马蹄踏伤,也有人被刀剑刺中,可竟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然而他已来不及多想,他正踏在万千血肉的上面,四处弥漫着硝烟的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分明便是死亡的味道。   “少将军!”远处一骑飞快策马而来,来人从怀中掏出令箭,“前方燕虞大军已绕过我军正面,正要向西进发,卫将军请你率剩余兵马前往堵截。”   尉迟锋一凛,重重点头:“知道了。”   或许是重骑的折损激怒了燕虞人,或者说,激怒了阿史那努尔。刚刚平息的草原又再度震荡起来,前方那面耀眼的金色大旗连连挥舞,指挥着燕虞大军全军压上。这十数万人是那样的庞大,愈发显得尉迟锋所领的这区区几万步卒渺小。   尉迟锋心里闪过一丝空白,在他的记忆里,燕虞人极少会押上全部兵力,上一次还是在云峡关时,他们发动了一次总攻,就在那一次交战中,他的叔叔尉迟忠中箭身亡,东胡军被屠近万人。   他身后的步卒们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攻势所惊骇,拿着战刀的手都微微发起颤来,尉迟锋在狂烈的风声中大喊:“列锥形阵,誓死守住关门!”   迟迟没有应答声,他这才想起方才传令官已经战死,军中传令向来以令旗为号,没有令旗的军队便如同盲眼的巨人,难顾首尾。就在他怔忪之际,身后传来士卒略显沙哑的呼喝:“列锥形阵,誓死守关门!”   呼喝的声音刚落,下一列又大喊:“列锥形阵,誓死守关门!”   就这样,军令一层层传了下去,数万人的大喊声连同脚步一起动了起来,这股惊人的气势几乎震动了对面的燕虞大军,但是他们也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举着战刀冲杀上来。   这是一场五万人与十五万人的对决,步卒与骑兵的对决,结果似乎一眼可见,然而此刻仍然胜负未分。 第70章 参连   城头的鼓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尉迟锋在纷乱的厮杀中似乎听见城门机括的声响,他疑心自己是听岔了,然而在转头的一瞬,他呆住了,而后大喝:“变阵,左右散开,变雁行阵!”   从城门里踏出的是最后镇守盘门关的万余重步卒,另有东胡五千轻骑,在最前方领兵的则是一身重甲的拔列炎。   “拔列将军!”尉迟锋声音依旧哑了,略有些气喘地迎上前道,“卫将军不是让你在城中镇守么?”   “不错,卫将军命我镇守,我本该严守军令,绝不出城。”拔列炎缓缓摇头,“可我一生戎马,若是一味站在城上看同袍流血厮杀,我着实做不到。待卫将军回来,责罚我便是,我绝不讨饶。”   “既然如此,就听拔列将军差遣。”   拔列炎也不推辞,抬手传令:“弓弩营掩护,重甲推进,两翼收拢,围歼敌军。”   就在他传令的时候,燕虞大军已经开始冲阵,号角声直彻云霄。拔列炎率先带着轻骑兵迎上前去,重甲紧随其后,两侧的步卒缓缓收拢,将敌军围困到了阵中。燕虞大军似乎已察觉到被困的征兆,骑兵们开始左右突围。阵型的右翼皆是禁军步卒,也是全阵最薄弱的地方,燕虞军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很快便集结精骑,在右边撕开了一道缺口。   拔列炎骑在马上,一眼便瞧见那处,他飞快地调转了马头,带着身后的轻骑涌到缺口前,与试图突围的燕虞军正面拼杀。然而右翼的缺口在冲杀中却越来越大,数不清的士卒倒伏下去,五千骑兵显然已经抵挡不住燕虞大军的冲击了。就在这时,燕虞军的后方忽然出现裂痕,像是被一柄利刃从后劈开,贯穿。   “是我们的大军!”尉迟锋忽然大叫,他本以为卫长轩率领轻骑深入敌军太过冒险,多半已折损惨重,可如今看来他们不但从正面阻击了敌人,还在这紧要关头赶来回援,将燕虞人的后军杀得一片大乱。   骤然见到己方大军,自然给原本疲惫不堪的士卒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重新振作起来,继续投入无休无止的厮杀。拔列炎抬头远眺,只见回援的大军中令旗缓缓挥动,他立刻会意,重新收拢兵马,渐渐有了合围之势。   “奇怪,”尉迟锋忽然在他身后道,“领兵的人好像不是卫长轩。”   “是那名姓裴的副将。”拔列炎心中一沉,声音中也有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么,卫将军呢?”   苍羽原。   按照阿史那努尔的布局,重骑冲锋时,燕虞的主力轻骑则要在两侧掩护,他们的马刀和铁蹄会把前方所有的敌人撕成碎片。重骑冲出后没多久,金色大旗便连连挥动,大批燕虞轻骑追随着重骑兵的脚步向前疾驰,他们未曾料到,迎接他们的并非是敌人的血肉,而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冲在最前方的燕虞兵几乎无人幸免,他们连人带马都被羽箭扎满,如同刺猬倒地。然而后方没有被射中的骑兵们却丝毫没有停住脚步,这便是燕虞人的骁勇之处,即使在最险的关头,也能够不畏死地向前冲锋。再者,善于骑射的燕虞人清楚地知道,第一阵箭雨过后,敌军急需补箭,此刻冲锋便是最佳时机,他们用力地鞭打着战马,急速向前逼近。第二阵箭雨却又猝不及防地落下,比先前更为密集,不知多少人在冲锋的途中栽下马去,却也有少部分人冲到了前方。   前方整齐地列着队,他们的将军戴着重盔,一面率兵向前推进,一面开弓疾射。见有燕虞骑兵冲到近前,他侧身一让,将乌木角弓斜跨鞍边,转眼间腰间长刀已然出鞘。对方的骑兵早已举刀向他砍下,两刀一撞,骑兵手中的马刀瞬间便被强大的刀劲震碎,下一刻,冰冷锋利的刀锋已经斩向他的胸前,将他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两半。   虽看不清面目,可余下的燕虞人已然认出那领头的将军是谁,这手如神的箭法和狠厉的刀劲,赫然便是昭国的那位乌及苏尔。他身后所领的大军是骑射的阵型,前后分作三列,一层层地向前推进,每一次箭雨都有万余支之多,几乎覆盖了整个正面战场。   随着盘门关城头愈发急促的击鼓声响起,燕虞大军也不安地涌动了起来,他们似乎不愿再在正面缠斗,逐渐向西移去。   “将军,燕虞人的重骑已落入陷阱,他们的大军现在急着绕到西面,想必是为了前去救援。”   卫长轩点了点头:“传令让尉迟锋率兵迎击,裴安,你带剩下兵马从燕虞大军后方突入,打乱敌方阵脚。”他缓了缓,“羽林骑射,随我来。”   羽林骑射是他任羽林骑都尉时所训练的一支嫡属轻骑,不过两百余人,各个都以骑射见长,此番虽是头一次上战场,却也不见畏缩。   “将军,”裴安看出他的意图,已有些急了,“我们已经剿灭了精锐重骑,又阻截了燕虞大军,此战将军已经竭尽全力了啊!”   卫长轩紧绷的嘴角微微扬起:“还不够。”   前方金色大旗下,隐约有人在立马远望,卫长轩远远看着那面金色旗帜,忽然扬鞭,疾驰向燕虞中军方向冲了进去。他身后的羽林骑射很有默契地围拢上来,将两侧冲杀上前的敌军一一射下马去。如果此时有人能从盘门关上向下俯瞰,便会清楚地看见,这一队身着银甲的骑兵已然陷入燕虞数万大军的中央。   “给我齐射!”卫长轩声嘶力竭地发出号令,他手中的箭毫不间断地左右射出,几乎已到了体力的极限。   他们距离金色大旗越来越近,只要再向前百步,卫长轩便有机会一箭射杀那个戴着金色面甲的男人,只要百步!   “将军!”有人大喊起来,“大旗下没有人,阿史那努尔不在这里!”   喊话的是一名目力极佳的骑射手,他额头青筋暴起,直直指向金色大旗的方向。   卫长轩一惊,他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柄乌木的角弓:“不可能,他方才还在以旗发令,不可能不在这片战场上。”   “可是……”骑射手们面面相觑,他们已冲到大旗跟前,除了不断涌上的燕虞士卒,周遭根本没有阿史那努尔的身影。   卫长轩忽然挺直身体,从马镫上站了起来,他急速地扫视着战场,而后大喝:“左边。”   当日拓跋曾经跟他说过,阿史那努尔随时都同自己的柘羯卫士守护。那些柘羯卫长轩曾经见过,每个都如同巨汉般高大,他们无法骑寻常的战马,坐骑都是西域最强壮的骏马。那些高大的影子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卫长轩只扫视了一眼,便确定了他们的方位。   若是让任何一个经验老到的将领前来,他们都绝不会带着区区两百人来面对柘羯卫队。据说每个柘羯勇士都可以单独面对一支百人队,按照这样推算,四十个柘羯则足足可以匹敌四千人的军队。他们是燕虞皇族的卫队,在草原上如同传说,他们不止勇猛健壮,且视死如归。   对于这些,卫长轩不是没有听说过,但是一股血气在他胸前翻涌着,促使着他快马加鞭,向前疾驰。   那支柘羯卫队很快察觉到了这小股的敌军队伍,他们抓着沉重的长枪缓缓出列,在两军相距不过百步的距离时,对方停下了。   两百名羽林骑射一齐搭箭,他们挽弓的手臂绷得笔直,只等着齐射的号令,谁知对方面对着这么多支羽箭,竟然没有人举起盾牌,而是发动了冲锋。   长枪扫过的速度比弓箭更快,大批的骑射手从马上被扫落,而后便被长枪贯穿了胸腹。在这情形下,卫长轩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便有一匹快马冲到了近前,马上的柘羯武士猛然出枪。那人膂力惊人,加上奔马的冲击力,枪锋径直贯穿了卫长轩的肩膀,将他高高挑起,扔下了马去。   鲜血如同泉水般涌出,卫长轩用力地喘息,伸手去摸背后的箭囊。左右两扇箭囊已然空了,只剩寥寥数支长箭,面前的阳光慢慢被阴影遮蔽,是柘羯武士们骑着马向他靠拢。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陈绍,想起他也是这样被柘羯围困住,而后武士们同时出枪,将他高高举起,枪尖从他胸口贯穿而出。   巨大的阴影向他投下,是正前方的柘羯武士举起了长枪,枪尖带着厉风向他胸口落下,他只来得及侧身,而后一支灰色的羽箭从后面射来,正中那柘羯的额头。   “将军,上马!快上马!”射出箭的那名骑射手大声喊着,他刚刚射出箭囊中最后一支箭,敌人却越来越多,将他重重围困起来。卫长轩最后只看见他拔出了自己的腰刀,奋力冲进了人群。   在混乱中,烈风也被长枪刺中,它长声嘶鸣,前蹄扬起,愤怒地打着响鼻。周遭的战马对着这凶兽般的同类十分畏惧,脚步逡巡着不敢靠近。在这个空当里,卫长轩忽然伸手爬起身抓住了烈风的缰绳,烈风的脖子用力仰起,带着他跃上了马背。   “抓住他!”   在混乱中,卫长轩听到这句燕虞话发出的号令,他猛然抬头,终于在卫队的身后看到了那个戴着金色面甲的男人,阿史那努尔。   “齐射!向前齐射!”卫长轩嘶哑的声音高喊,“把你们的箭全部射出去!”   他左手引箭的力气要远大于右手,然而肩膀被贯穿的伤势让他只能左手持弓,右手去取箭囊里残余的箭支,这次没有成功。靠近他的柘羯投出了长枪,枪锋擦着他的右腕落到地上,与此同时,斜后方又有一柄长枪刺入他的侧腰,另一边的长枪则刺入他的小腿。这些锋利的枪刃上带有倒刺,卫长轩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肌肉被拉扯着撕裂的声音。他用力咬紧牙关,遏制住了口中的痛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拖曳着离开马鞍,再次落下马去。   “乌及苏尔,你还不认输吗?”阿史那努尔揭开了纯金的面甲,他脸上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笑容,缓声道,“你若投降,我就饶你一命。”   卫长轩低下头,他的重盔在方才落马时便已掉落,此刻头发散乱,被风拂起,贴在沾满血污的脸上,很有些狼狈。他能看见方才救了他一命的骑射手倒伏在地上,那年轻人的颈骨被砍断了,头颅歪斜地耷拉在肩膀上,眼睛依然瞪得很大。还有其余的手下,被柘羯卫队撞碎了阵型,七零八落地散乱在他的身后。   卫长轩快要站不住了,他闭上眼驻着刀深深地吸气,阿史那努尔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他的羽林骑射也在等待着。终于,他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却灿如星河,亮得惊人,只听他一字一句地道:“只要没割断我的喉咙,我就绝不认输。”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就笑了,他还记得在很多年前,在穆王府后的草场上,跟陈绍的第一次交手,他说出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这笑意来得突然,阿史那努尔心中涌起微妙的不安,与此同时,战场中央撕裂的局势越来越明显,有柘羯低声向阿史那努尔道:“将军,昭国军队反压过来了。”   阿史那努尔低声冷笑:“传令撤军。”他看了一眼马前的卫长轩,眸色骤然冰冷,一言不发地调转了战马。   柘羯们立刻领会了右将军这个眼神的含义,一人策马而出,其余人则跟随着阿史那努尔后撤。   留在原地的那名柘羯武士看着这位敌国的年轻将军,蓦然刺出长枪,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浑身浴血,几乎奄奄一息的青年忽然抓住了枪刃,借着对方枪杆上的力量一跃而起,跳上了柘羯的马。突然落下的重量让战马受惊地原地跳了起来,在这混乱中,卫长轩拔出胸前的匕首,刺进了柘羯的喉咙。   他再不停留,策马向阿史那努尔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他的箭囊里只剩了最后四支箭,如果这些箭射完,他再没有别的机会。   阿史那努尔的马是少有的神骏,卫长轩只能远远看见他马后扬起的尘土,他将匕首深深插进了马臀,战马吃痛,飞一般地向前奔跑。前方的柘羯们察觉到他的追赶,立刻散开阵型,将阿史那努尔全然遮住,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的忠诚便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一道屏障。   卫长轩在飞驰的战马上竭力张开角弓,弓弦的力气极大,几乎要把他的伤处撕裂了,他忽然放箭,羽箭如同一道光刃向前飞去,重重刺入一名柘羯的后心,他倒下去的瞬间立刻有人策马上前,挡住了他原本的位置。然而羽箭没有丝毫停滞,箭矢夹杂着风声破空而来,又射落了一人。箭啸声没有断绝,下一箭柘羯们已来不及策马,有人不顾一切地飞扑出去,才又挡下这一箭。然而最后一箭却接踵而至,这一箭带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摧枯拉朽般掣风而来,羽箭的尾部带着淋漓的鲜血,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阿史那努尔的后颈。一时间,燕虞军大乱。   方才那四支箭让卫长轩得以射出参连,也抽光了他的全部力气,他重重从马上栽落,浑身的鲜血将银色的战甲都染作了赤红。 第71章 朔雪   “啪沙啪沙。”   是雪粒子拍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卫长轩觉得已经很冷了,每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总是这样冷。杨琰畏寒,在这种天气便会偎在他身边,手边翻着一本枯涩晦暗的书。   “也奚。”卫长轩轻轻叫了一声,他想抬起手,笼住杨琰单薄的肩膀,可是他的两条手臂好像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卫长轩。”杨琰的声音低低的,隐约有些哽咽似的。   卫长轩不明所以,急切地想要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也奚,别哭,我在这里。”   “卫长轩!”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突然刺入瞳孔的光线让他一阵眩晕,而后一个脑袋便伸到了他面前,是尉迟锋的脸,他显得既惊又喜:“你真的醒了?”他连珠炮似的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昏睡多少天了?”   卫长轩试着支起身,却根本无法动弹,他的左臂被夹板牢牢绑住固定在身侧,右手也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两条腿更是沉重,也不知是被什么绑住了。   尉迟锋按住他道:“快别乱动,军医好不容易才帮你把骨头接上,吩咐让你静养,万一骨头移了位就有苦头吃了。”   卫长轩只得又躺了下去,他嘴唇翕动了几下,费了半天力气,只模糊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尉迟锋倒是福至心灵,知道他要问什么,忙道:“你放心,阿史那努尔已死,燕虞退兵,你此番已立下不世军功,回去说不定是要做大将军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卫长轩一点欣喜的神色也没有,只是慢慢低垂了眼睑,像是有些发呆。   “还有,父亲前些天传信命我尽快带兵回安阳去,我明日便要动身了。”尉迟锋说着,大喇喇坐到榻边,又放低了声音道,“你知道么,这两个月都城里也不太平呢!”   卫长轩看向他,微露出疑惑的神色。   “听说左仆射李椎竟联同平沪节度使曹元柏意图谋反,已被拿下了。李氏子弟大多任职两省要枢,经此一事,朝中震动不小。这一番风波过去,朝中要职更换了大半,如今担任相位的已是谢鏖谢太尉了。”   卫长轩微微一震,显然很是吃惊。   “你也觉得奇怪吧?谢太尉虽然很讨皇上喜欢,可毕竟不是什么大世族出身,听父亲说他近来与穆王殿下十分交好,此番出任中书令也是仰仗了穆王的扶持。说来真是没想到,原先我只知道穆王殿下是拓跋公的外孙,大家都说他自幼目盲体弱,并不起眼。怎么如今看来,他好像很有本事似的,被委任了西北大都护不说,连朝中新任的官员也几乎都是他的人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再低头时,只见卫长轩已微微闭上双眼,似乎复又睡去,然而眉间却隐约有竖纹拧起,神色并不安然。   永安七年的夏末,盘门关之战以燕虞战败宣告结束,两军于库仑河立盟,燕虞退兵。此役中最大放异彩的自然是被燕虞人称为“乌及苏尔”的卫长轩,不但率区区数千人夺回盘门关,更是在乱军之中射杀燕虞右将军阿史那努尔,致使燕虞军大乱,仓皇退兵。这一年,这位年轻的将军不过二十二岁。他的故事后来甚至被闲来无事的文人写成了演义,在市井间的书馆中流传了下去,而这故事中最精彩的一段,正是这出“参连夺将”。   十一月二十七,甘州城。   夜色浓重,拔列炎独自从官驿中走出,脸色阴沉得有些骇人,一队巡营士卒从他面前走过时都毕恭毕敬行了军礼,生怕不小心惹了这位守将不快。领队的百夫长还算乖觉,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赔笑道:“将军,听说都城的钦使又来了?”   拔列炎冷哼一声:“要不是他们,本将何至于耽误到这个时辰,”他顿了顿,又道,“牵马来,今日晚间还要巡营。”   百夫长搓着手干笑:“卫将军方才已经巡查过各营了。”   “卫将军?”拔列炎浓眉一挑,像是怒极反笑似的,“他有空巡营,竟没空去见那几个苍蝇般恼人的钦使?”   这还是在官驿外面,拔列炎的嗓门又大,把百夫长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拔列炎发了一通火后,又静下气来:“他现在人呢?”   “听守城将士说,卫将军巡完营后便骑马出了北城门去了,还不让人跟着。”   拔列炎又是冷笑:“看来他骨头是长好了,不但能骑马,还能偷溜出去闲逛。既然如此,还是早些把他送回建安的好,免得每隔几日便有钦使前来催请,好像我们扣押了他似的。”   “这……卑职这便去寻卫将军回来。”   “不必了,”拔列炎摆手,“我去瞧瞧。”   初冬的草原已是一片萧瑟,到了夜晚北风更是刺骨,拔列炎一路策马出城,暗道这小子伤势刚恢复便跑到外面挨冻,当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卫长轩并未如他所料的那般在冬夜里被冻得瑟瑟发抖,他正枕着自己的双手仰躺在马背上,看着头顶漆黑的苍穹。   听到马蹄声响,他只懒懒从马背上欠起身,向拔列炎略一点头:“拔列将军。”   拔列炎拨马来到他近前,也抬起头,只见夜色茫茫,只有零星几颗星辰,隔着云层投下稀薄的微光。   “都城又传了旨意来,询问你何时动身回去。我照先前一样,跟他们说你伤势未愈,不堪舟车劳顿,还要再等些时日。”   “多谢拔列将军。”卫长轩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拔列炎皱起眉头:“不过你究竟要在此待到什么时候,禁军两个月前便已班师,其余重伤将士也陆陆续续回了建安休养,你身为将军却迟迟不肯返回都城,难免要惹人非议。再说,这边陲之地哪里比得上建安繁华热闹,等入了冬更是苦寒,你不回去风风光光地做禁军统领,却要留在这里,莫非是吃饱了撑的?”   对他这番揶揄,卫长轩只是报以苦笑,这几个月与拔列炎愈发相熟,他心里明白这位东胡大将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难得的率直之人。   “喝酒么?”拔列炎摘下腰间的酒囊,轻轻晃了晃。   卫长轩点头:“好。”   北地寒冷,胡人没有不好酒的,尤其是滋味辛辣的土烧酒,一喝便是一个冬天。卫长轩刚打开酒囊便闻到馥郁的酒香,他饮了一口,轻笑着道:“是北地的好酒啊,我记得叫……玉烧白?”   “不错,你喝过?”   “还是在云峡关的时候,”卫长轩摩挲着酒囊外的粗皮,“有天晚上,不知尉迟锋从哪弄了一袋子酒,我和他,还有陈绍,三个人将那袋酒喝了个精光。”提起陈绍,他的笑容渐渐便凝固了。   拔列炎低声道:“陈绍是会宁节度使的幼子吧,他战死的事我也听说过,真是可惜了。”他顿了顿,“说你追击阿史那努尔时那样奋不顾身,就是为了给他报仇吧,可为什么阿史那努尔死了之后,你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卫长轩抓着酒囊沉默良久,转头问道,“拔列将军,你为什么会从军呢?”   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拔列炎微微一愣,才答道:“我原本是拓跋公的家奴,是拓跋公看得起我,让我随他上战场,我这才从了军。”   “原来是这样,”卫长轩轻轻点头,“小的时候我想得很简单的,只想着好好听义父的话,长大了之后孝顺他,为他颐养天年。之后进了穆王府,给公子作了伴当,我便想要好好保护他,再不让他被人欺负。可后来,义父被人害死,公子也被他兄长所害,险些丧命。经过这些事,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渺小,在那些人眼里我们不过是只蝼蚁,可以被随意践踏,但谁会甘心做一只蝼蚁!我便是因为不甘心,所以才奔赴疆场。”   “这就是你从军的原因?”   “是,我想一展抱负,想要建功立业,我不想再被人瞧不起。可我没想到,”他声音骤然低沉,“我最好的朋友……竟死在了那里。”   “这天底下的事好像总是这样,你明明奋力前行,却总是离你想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眼睁睁看着亲人和朋友在面前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而我最想要保护他平安的人,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保护。”   拔列炎默不作声地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低声道:“你同穆王少年时的事,我也曾听说过。”   卫长轩有些奇怪:“你从何处听说的?”   “我的妻子,你应该认识她,她叫洛兰。”   卫长轩一惊:“洛兰姑姑!”他难以置信般看着拔列炎,“我原本以为,那个在草原上等了她很多年的人应该是个多情种子,没想到竟是拔列将军你。”   虽然拔列炎生得很黑,此时夜色又重,可卫长轩还是隐约觉得他红了脸。只听他干咳了一声:“她回来之后一直很挂念你们,若不是有孕在身,想必已到甘州来看你了。”   听到洛兰有孕的消息,卫长轩愣了愣,而后又笑了起来:“真好啊。”   头顶的一点星光渐渐被密云遮挡,朔风卷着雪片从旷野上扫过,这是北疆常有的气候。他二人也不避雪,只是下了马,点燃火把插在冻硬的泥土里,来回交换着酒囊默默饮酒。风中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笳声,隐约是从城头上传来的。那笳声暗哑生涩,如同呜咽,夜半听来十分寂寥。   卫长轩向笳声传来的方向侧耳,轻声叹息:“君不闻胡笳声最悲,果然如此。”   “是守城的将士想家了。”拔列炎低声道,他看着卫长轩的脸色,“你呢,真的不想回去?”   卫长轩摇了摇头,只是喝酒。   “洛兰经常说起穆王小时候的事,她从小抚养他长大,感情自然是很深厚的。几年前她随拓跋公去建安,满心想着要去看望那位四公子,我甚至担心她会再次留在都城,再不回来。可她很快就回来了,她说的话和你一样,她说公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拔列炎顿了顿,“洛兰说,这位小公子看起来柔弱,可他的内心比谁都要刚硬。他所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也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他的心。如果真的有,那个人只会是你。”   卫长轩拿着酒囊的手微微一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洛兰姑姑大约还不知道,现今与公子相交甚笃的谢太尉,正是害死我义父的元凶。我知道他做的没有错,他已经长大了,早已不需要伴当,他是穆王,他需要的当然是在朝堂上能够辅佐他的臂膀。虽然明白这些,可我还是会不甘心,我不愿回到都城,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低着头,“这次出征,我本想着,或许我能杀了阿史那努尔,为陈绍报仇,为甘州被屠的百姓们报仇。我是被仇恨驱使着打了这一仗,然而真的杀了他,却又并不觉得欣慰,好像失去仇恨之后,我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了。”   “你说得不对,”拔列炎拧起眉,重重地道,“你失去亲人,失去挚友固然痛苦,但不能只惦记着仇恨。人活着的意义绝不该是仇恨。”   “那应该是什么?”卫长轩仰起脸问道,他已有些微醉,火把的光照着他的瞳孔,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拔列炎一时有些茫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长轩,仿佛看着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年轻人。不同的是,那个年轻人的眼神中从未流露出迷茫,他总是那样坚定,那样刚毅。即使过了很多年,拔列炎仍能想起那人手持长枪的身影,想起他最后离去时的那个眼神。   “拔列将军?”见他神色忽而变得十分复杂,卫长轩微有些奇怪。   拔列炎迟疑了片刻:“不知怎的,看着你,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谁?”   “从前的一位同袍,”拔列炎低低地道,“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你和他十分相像。” 第72章 残牌   卫长轩追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拔列炎眉头微皱:“按理说我不该同你说起此事,毕竟拓跋公曾下严令再不准提起此人,可我总觉得,这个人的一生似乎不该被这样轻易忘却。”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拓跋公把我从亲兵营里拨了出来,安插到这里戍守盘门关。我便被指派到那人的麾下,那时他是昭武校尉,我则任他的副尉。说实话,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暗道他是个中原人,年纪又轻,凭什么骑在我头上。有一次喝了酒,忍不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知道军中规矩森严,私下饮酒又顶撞上司,是要受军法处置的。果然,他把我带到了校场上,我想多半是要挨上几鞭了。他却问我,是不是不甘心在他手下做副尉。我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承认了。他竟然不生气,反而把佩刀递给我说,那么今日便在此处一较高下,若是我赢了他,他便让我做校尉,他来当我的副尉。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不自量力,我自幼练习斩狼刀,到七八岁时便能打赢成年的武士,他看起来远没有我强壮,我猜他多半会输给我。”   “后来呢,你赢了吗?”   拔列炎摇头:“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他的枪,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样惊人的枪术。那次交手,我出了四刀,而他只出了一枪。他出枪的速度极快,好像只是一眨眼,枪上的寒芒已经对准了我的咽喉。就是那一枪,让我彻底拜服了他。”   这是卫长轩第一次听到拔列炎这样盛赞另一个人,他好奇道:“他的枪法真有那么厉害?”   拔列炎想起当日的情形,显得还有些心有余悸,低声道:“我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可被他的长枪所笼罩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那一刻,我闻到他枪尖上的血腥气,那是杀戮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战栗。”他顿了顿,“后来,我跟他经历过无数次并肩作战,每一次都让我更加确信,这个人是个天生的战士,他好像生来就该上战场,用他自己的力量鼓舞着别人。”   “还记得有那么一次,他奉命带着二十人沿路探查军情,不巧碰上一支燕虞骑兵,对方大约有三百人,一看见我们便立刻围了上来。我们当时连皮甲也没穿,每个人身边只有一口刀,面对着装备精良的燕虞轻骑,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对方领头的丢了一截草绳在我们面前,他的意思是若是愿意投降,就乖乖用草绳把自己捆起来跟着他们走。我们几个当然不愿意投降,可敌众我寡,硬拼起来多半也要送命,只能面面相觑着等他来拿主意。他却连犹豫也不曾,上前捡起了那截草绳,还在手上掂了掂。我刚要大怒,却见他猛然跃起,把草绳套到了对方头领的脖子上,硬生生把他拖下了马,而后拔刀,劈斩,一气呵成,等燕虞骑兵回过神的时候他们的头领已经被砍杀在马下了。”拔列炎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好久才接着道,“那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我拿着刀拼命地砍杀,敌人好像源源不断地一直围拢上来,我们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四周都是马嘶声,惨叫声,我看见对方骑兵的刀高高举起又落下,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花。到最后,我不知道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也不知道敌人还剩下多少,只知道他的后背与我紧紧相贴,始终不曾倒下。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站起来!都站起来!我们大昭的男子汉,宁愿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   他闷闷地举起酒囊喝酒:“那一次,我们杀光了那支骑兵,而我们这边只剩下我和他还活着。”他挠了挠头,“有时候我在想,他早就该升作将军了。可或许是拓跋公不信任中原人的缘故,不论其他人怎么升迁,他依旧守着盘门关,做他的昭武校尉,一直到死……”   卫长轩心中一沉,问道:“难道说,这位昭武校尉后来战死沙场了么?”   拔列炎低下头,沉重地道:“他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于自己人的阴谋。”他像是难以启齿,连声叹了几口气才道,“还是因为当年拓跋公要反出大昭的事……”   他说起这个,卫长轩恍惚明白过来,不由道:“难不成他就是那位替拓跋公承担罪名的守将么?”   “你怎么会听说过此事?”   卫长轩只得把当日在东城大狱中所遇到的那位老者的事说了一遍,拔列炎想了片刻:“你说的那个老头多半是叱云沁,他当年因私自叛逃,被问罪入狱,没想到竟活到了现在。”他摇了摇头,“此人对拓跋公十分不敬,我素来看不惯他,不过他和那人当年也是同袍,他所说的那些事倒都是实情。”   从先前在东城狱听老者说起这位守将的故事,卫长轩心中便隐有触动,如今听了拔列炎的话,他愈发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像是钦佩,又像是憧憬。他忍不住向拔列炎问道:“不知这位镇守盘门关的昭武校尉,叫什么名字?”   “崔延。”拔列炎显然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陌生,而后又重复了一遍,“他叫崔延。”   一瞬间,卫长轩脸上血色褪尽,他想起义父临终前抚着他的脸,低声跟他说:“你很像你的父亲,像他一样,正直、勇敢……你记住,你原本是姓崔……”   “崔延……”他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的胸腔忽然猛烈跳动了起来,像是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拔列将军……”他声音有些颤抖,“不知这位崔校尉是哪一年被问罪?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留下么?”   拔列炎皱眉想了想:“他被问罪便是朝中招抚拓跋公之后的事,应该是永康五年,不,是永康六年正月。”他又叹了口气,“他被诬为叛国之罪,判的是满门抄斩,只怕家中已无人幸免。我记得他原是有个儿子,那一年才刚满周岁,唉……可惜了……”   他说话的时候,卫长轩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拔列将军,你方才说,看着我忽然想起了他,难道我跟他有些相似么?”   拔列炎稍稍一怔,不由凝神回想了片刻:“说起来,崔兄的相貌也是十分出众的,那时有不少东胡女子对他暗自倾心,就连洛兰那样大咧咧的性子,见了他也会露出几分羞涩。不过,他同你并不十分相像,只是眉眼之间……”他重新看向卫长轩,忽然有些狐疑,“怎么,难道你同他有什么渊源?”   卫长轩迟疑着摇了摇头,他转过身,默默抚着烈风背上的鬃毛,想着那个死去了很多年的男人。他自小便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虽然田文礼待他极好,可他不免总是会去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何会把他遗弃在破庙里。他想或许他的父亲是个嗜赌成性的匹夫,因为养不活一家老小才把他丢弃。又想自己或许没有父亲,只是某个不幸的女人意外生下的孩子。他也曾偷偷想过,或许父亲是个英雄,是个像茶馆演义里说的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很快又会觉得好笑,哪有什么英雄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确实是个英雄,他并没有抛弃自己,他只是英雄末路,葬身在了朝堂波云诡谲的阴谋里。   拔列炎对他这长久的沉默愈发起疑,他张了张口,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卫长轩低低地道:“拔列将军,那个人……有留下什么遗物么?他用过的剑甲,或是他佩过的长枪,再不然便是一纸书信也好,我想看一看。”   “这……”拔列炎露出为难的神色,“拓跋公曾下令把他所有的痕迹一概抹除,他的遗物多半都被焚毁了,连那柄枪也没有留下。”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拔起地上插着的火把,而后翻身上马:“有一样东西还在,你跟我来!”   卫长轩愣了愣,立刻骑马跟了上去:“是什么东西?”   “那年拓跋公意欲反出大昭,后又被穆王招抚,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商议,但已有两个郡县被送出,此罪必要有人承担才是。不久之后朝中便传旨,命崔延即刻入京。因他先前违背拓跋公之令,大大触怒了拓跋公,我们都疑心他此去凶多吉少,甚为担忧。谁知他接了诏令后,只提起枪走到盘门关外,在一处旧石碑上写了几行大字,而后扔下长枪,卸了剑甲,头也不回地跟着传旨的钦史们离去了。”拔列炎高举着火把,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含混,“他的东西虽然多被焚毁,可这石碑却被保留了下来。”   夜半,朔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皆变成白茫茫一片,有雪片飘扬着落在了卫长轩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那个人明知回京要被诬陷,为何还要回去,他多半已料到自己会屈死在狱中,那么临行前,他会写下什么呢。他闭着眼睛拼命去想,可是想不出。   “到了。”拔列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魁梧的身躯从马上跃下,而后上前,用衣袖去拂拭一块残碑上的积雪。   卫长轩跟着他下了马,他拿过拔列炎手中的火把,向残碑上照去。只见残碑上的字迹棱角锋利,确实是金铁镌刻的痕迹,虽经过风霜打磨,却仍旧依稀可见。   碑上所刻的并不是什么唏嘘感慨之词,只有寥寥数字:战!守家国,虽死不悔。   卫长轩看着那几个字,像是呆住了。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缓缓触上了石碑。他摸索着每个字痕迹,那些坚硬的刻痕仿佛穿透了他的手掌,如同一抹寒芒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心底逐渐清晰。   拔列炎在他身后默默地站着,虽然卫长轩从始至终都背对着他,可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无声的流泪。   “拔列将军,”不知过了多久,卫长轩转过了头,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抹似曾相识的光芒,“你说的没错,人活着的意义绝不该是仇恨。这世上,总有些事比仇恨更重要,需要我们用性命去守护。”   永安八年,上元节。   穆王府。   一大早,从安平街到穆王府外东大街这一路上便停满了形形色色的大车,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同王府仆役的招呼声混在一处,正是过节的氛围。   在王府门口清点礼单的方明揩了揩满额头的汗,一旁的小奴早已奉了清茶递上,他一气饮尽,又有婢女笑盈盈拈了小块的软糕递到他唇边:“方管事忙了一早,早该饿了,先用些点心吧。”   方明不耐烦地推开那只染了丹蔻的细手:“几家侯府的礼单还没清点,哪有什么工夫吃点心!”他转过头,“你们几个,还在躲懒?任这些礼箱子堆在门口,给王爷码长城不成?”   从年初一到十五,这么些天,王府从未清净过一日。任谁都知道,如今穆王同谢相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两个人物,平日里上赶着还巴结不上,好容易到了年节,正是送礼的时机。送礼的官员各个使出浑身解数,搜刮了珍稀礼品献来,只苦了那些府中的管事和杂役,每日清点搬运礼箱,忙得几乎抽不开身来。   仆役们摇摇晃晃搬着那些沉重的箱子走入中堂,一路还要小心着,不要被走廊两侧摆放的礼物绊倒。事实上,从王府前厅到中堂再到后院已经码满了各色礼物。远远看去,一片镶金嵌玉贴着大红绸纸,十分喜庆。   前来贺上元节的客人大都被请到了庆安堂大殿中安坐,这位穆王同他先前那位贪色的兄长不同,总显得有些淡泊,待客的只有宴席酒水,却没有歌舞助兴。好在前来的客人也不是为了观看歌舞,只是为了借机博得穆王的青睐而已。   内府,墨雪阁。   这座阁楼顶上的椽条皆是紫光檀打磨的木料,一片沉黑如墨,故而唤作墨雪阁。此刻飞檐下结了冰凌,透了木料的颜色,便如墨色冰晶般晶莹沉透。此时的窗下,有一人正翘首仰望,他瞳孔的颜色黑而深远,与那冰凌并无二致。   “主子。”唐安在他身后轻声道,“该更衣了。”   杨琰轻轻颔首。   唐安低着头走到他身后,这些时日方明诸事繁杂,这位穆王殿下又用不惯其他贴身奴仆,替他梳洗的活计便落到了唐安头上。他缓缓解开杨琰束发的玉带,执了那乌黑的发尾慢慢梳理。过了元日之后,这位年轻的王爷已及弱冠,他在朝中地位已非比寻常,又逢上元这样的大日子,其衣冠自然不能马虎。   “年前被派去河西的两位钦使已经回京复命了?”杨琰半闭着眼睛,问道。   “是,”唐安低声答道,“说是……卫将军依然推脱伤势未愈,没有回来。”   杨琰静了片刻:“知道了。”   四周蓦然又静了下来,这安静来得太过突然,墨雪阁内的地龙又似乎烧得太旺了一些,让唐安口舌焦躁,连手心里也泌出了汗。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在为杨琰梳头,心里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若不然,主子写封私信给卫将军送去吧?”   “不必了。”杨琰的口气淡淡的,他扭过头,“暖阁内的酒席准备妥当没有?”   “都已备妥了。”   杨琰微一点头:“谢相的车马来了么?”   “想是快要到了。”   “好,”杨琰由着他为自己束上发冠,而后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扶我出门迎接,可不能怠慢了贵客。” 第73章 燕窝   过了酉时,暖阁内灯影幢幢,王府的上元佳节终是开宴了。暖阁内的宾客不过十余人,上首坐着的自然是穆王杨琰,坐在左首的则是如今的中书令谢鏖,席间另有兰台令韩平,御史温芷等人,皆在下首落座。   谢鏖最先举杯:“敬贺殿下上元之喜,殿下千岁。”   席间诸人齐声道:“殿下千岁。”   宴席既开,隔着一层纱幕的乐工便朗朗奏起曲乐。这里不同于别府,在宴中侍候的没有侍女,皆是清秀的仆从,都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穿着白绸衫子,轻盈地在席间穿梭。呈上的首味羹汤是鲍翅羹,羹汤色泽金黄,零星点缀着几朵鲜蘑,盛在碧绿的翡翠盏中,香味十分浓郁。   座中的李玉山轻笑:“殿下向来喜食清淡,今日怎么却换了口味。”   穆王身后的王府长史唐安轻笑道:“并非主子换了胃口,只是前些时候谢相摆下那一桌烧尾宴太过豪奢,足足百来道珍馐,其名目传出去都足以震动京师。主子思忖着这次上元节宴太过清淡,怕是会显得寒酸,这才命我等用心准备了菜馔。”   众人皆笑,谢鏖也随之笑了两声:“唐长史这是拿谢某取笑不成,先前那宴席不过是乡村野宴,怎敢同王府的宴席相提并论。”他浅尝了一口羹汤,又叹道,“便是谢某原先在儋州公干时,也未尝过这等好鱼翅。”   “这是南洋诃陵国所献之物,倒不算极珍贵,不过吃个新鲜罢了。”唐安解释完,又轻轻击掌,后面的菜肴便陆续送到了宾客们的桌子上。   最先奉上的照例是咸甜点心,皆是些豪宴中必备的红罗丁、小天酥、樱桃毕罗等等,而后便是五生盘、八仙盘。其中有一道升平炙,原是取羊舌炙烤而成,只因本朝宗亲姓杨,官员多为避讳,便改作了鹿舌。所幸鹿舌稚嫩,去筋洗剥后,切成薄片在火上稍一炙烤,撒上紫苏碎与胡椒末,依旧是难得的美味。这升平炙被码放在赤金大盘之中,仆从小心地端了上来,正要照例送到穆王的案上,却被唐安眼疾手快拦住了,他轻声呵斥道:“主子不食鹿肉,还不快端下去。”   一旁的谢鏖听见,微微好笑,经过这些时日的相交,他已知道这位穆王殿下有些怪癖,譬如不喜脂粉气,近不得女人。又嫌恶方士巫祝,连太卜署也懒得打交道。却不知他还这样挑食,竟不吃鹿肉。   杨琰似乎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抬起眼睛也望向了谢鏖的方向,扬唇浅笑:“本王敬谢相一杯。”   谢鏖忙站起身:“这怎么敢当,”他仰脖饮了酒,又笑道,“如今韩大人、温大人皆在两省中任着要职,若论起相权,诸位皆有,臣不敢担这谢相之称。”   杨琰微笑:“谢大人如今已是中书令,又掌管出天下贤士的白鹿院,韩平、温芷他们几个不过是为谢大人分担些琐事罢了,真论起来,谢大人才是当今第一相国。”   谢鏖连连摆手:“殿下切莫提什么第一相国的话,谢某这些时日受了皇上颇多埋怨,正不知如何是好,只怕是要悬车致仕了。”   “哦?”杨琰挑眉,“如今谋反已平,边疆已定,皇上坐享太平,又有何烦恼?”   谢鏖执着酒盏轻笑:“殿下何等通透之人,怎会不知皇上这些年究竟为何忧心。”   杨琰垂下眼睛:“听谢大人的意思,似乎是指皇上的旧患,难不成是东胡?”   谢鏖见他点明了,便又叹了口气:“殿下既然明白,想必也知道去年皇上力排众议授殿下为西北大都护的用意,拓跋公的病已拖了近一年,东胡连同朝中皆是人心惶惶。听说那些戍边的东胡大都护们皆将手中兵马调到了凉州一带,全然不顾朝中旨意,这简直是与谋反无异。此间之事若是殿下再不出面调停,只怕终有一日朝中要同东胡动兵了!”   他这一番话,越说越让人心惊,到后来声调都不自觉拔高了,熙熙攘攘的酒席骤然静了下来,众人皆噤声望向了这边。   “谢大人莫慌,”比起面面相觑的其他人,杨琰倒显得泰然自若,他云淡风轻地笑着,“东胡的事,本王心中已有计较。”   谢鏖微怔:“殿下是说……”   他刚要细问,却听外面已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这是上元习俗,想是已到了二更天。放了爆竹后照例便是要放灯,果不其然,片刻后王府大管事方明便走入暖阁,躬身道:“诸位大人,吉时已到,府中庭院里已备了各色花灯,还请大人们前往赏玩。”   杨琰率先笑道:“诸位既已酒足饭饱,不如便去庭前赏灯,沾些新年的喜气,顺道也醒醒酒。”   众人都笑着应了,一个个酒意醺然地站起身,立刻便有仆从为他们披上大氅,而后引他们走出暖阁。   暖阁外的长廊一路都悬着碎如星火般的小灯,有水渠从廊下穿过,水上零星散着点点荷花灯,灯光水影,交映成趣。再向外走便到了穆王府的后苑,遥遥望去,只见偌大一个银白灯轮斜挂在天边,如同满月坠落,映着满园树梢枝头的花灯,真是让人不知天上人间。   就在外面欢笑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暖阁里却骤然安静了下来,方才未跟随众人走出的只有韩平。他似是醉得不轻,已经不能起身,只得向上座拱了拱手,含混地道:“臣酒量浅薄,还请殿下允臣歇息片刻。”   杨琰默然点头,抬了抬手,立刻便有伶俐的家仆上前,在韩平身后铺了锦衾暖裘,侍候他躺下歇息。   一时间,暖阁内只剩杨琰与谢鏖二人仍在席间安坐,仆从们撤了残羹,又奉上清茶细点,而后静静地退了出去。   谢鏖悄悄地看向主座,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谢大人有话想问本王?”杨琰端起茶盏,随意问道。   “殿下可否告知臣,对东胡之事究竟有何计较?”谢鏖对此事显然颇为担忧,站起身跪坐到杨琰案前,“去年李椎谋反一案虽已尘埃落定,可几家世族却并未死心,他们卯足了劲要对付殿下和臣,倘若殿下对东胡之事处置不当,无疑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只怕旧世族们顷刻便要编织罪名来陷害殿下!”   杨琰好脾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本王知道谢大人的忧心,不妨告诉你,本王不止有对策安置东胡,还有办法平息那几家世族大人们的怨愤。”   谢鏖一怔:“李家在世族中地位举足轻重,去年因谋反一事,李家及各世族皆受牵连,直至后来李椎在狱中自尽,更是让他们怒火滔天,此种情形下,殿下竟有办法平他们的怨愤么?”   听出他的疑惑,杨琰轻轻一笑:“看来,谢大人不大相信本王的话。”   “不,”谢鏖忙道,“自臣与殿下相交,殿下何曾有一事失信于臣。安置东胡、平息世族这两件事对旁人来说或许难于登天,但殿下定是游刃有余。”   杨琰大笑:“既然信本王,那便莫要忧心了。”他转头向着外面道,“来人。”   进来的不是仆从,而是长史唐安,他手中端着一个漆盘,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冗繁华贵的点心,只是个薄胎白瓷的小盏,盏中盛着浅浅的细白羹汤。   “这是……燕窝?”谢鏖有些奇怪。   “听闻宫中规矩,只有皇上的心腹宠臣方能在每日散朝后到偏殿享用燕窝,这两年只有谢大人得此殊宠。故而,本王也想请谢大人尝尝我府上的燕窝,同宫中有何不同。”   谢鏖先是一惊,很快又是一松,他虽早已察觉这位王爷心思不浅,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不由暗自盘算,倘若将来两人反目,这番话便是穆王有不臣之心的铁证。他面上丝毫没有显露出端倪,只低笑道:“原来殿下也有赐人燕窝的习惯,臣揣摩着,说不定王府的燕窝比起宫中更为上品也未可知。”说罢,将盏内的燕窝一饮而尽。   杨琰显得十分欣慰,拍了拍他的肩道:“谢大人聪慧,果然不教本王失望。”他略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本王还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讲。”   杨琰向他凑近,在他耳边极轻地问道:“当初,你毒杀卫长轩的义父田公公,用的是鹤顶红么?”   谢鏖的笑容连同浑身的血都凝固住了,一股森凉寒意顺着脊骨直冲到脑后,他猛然打翻了手边的白瓷小盏,腾地站起身。   “谢大人切莫乱动,”杨琰向后靠了靠,依旧微微带笑,“动得急了,毒走得更快。”   “你真的对我下了毒?”谢鏖像是被傀儡艺人牵住线的木偶一般僵在了那里,他眼睛直盯着杨琰,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用意来,然而那张端正的面孔上却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谢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平息旧世族们的怨愤可不容易。他们的怨愤既然起于李椎谋反一案,自然也要由此案来平息。本王思来想去,大约只能把网罗此案的始作俑者交出去,方才妥当。”   “此事明明是你!”谢鏖前扑一步,想要上前去揪住他,却忽然痛不可遏地倒了下去,他额头青筋暴起,嘴唇已经有些发紫,口中喃喃道,“是你……是你弄来的那封信,是你主谋……”   “可信中‘其子年幼,宜为新君’这句大逆不道之言却是谢大人所拟,”杨琰还是笑,“再说,这封信也是谢大人亲手递给皇上的,不是么?”   谢鏖怔了片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似乎想要把方才咽下的东西吐出,然而却毫无用处。他直咳得涕泪交流,抬起脸求饶般向着杨琰低泣:“殿下……殿下……”   杨琰垂着眼睛,语气平平地道:“实不相瞒,本王已将此事原原本本写了奏疏递到了宫里,想必这几日皇上便会下诏为李椎一案平反。今夜之后,谢大人你畏罪自尽的消息便会传遍建安,你既不必受牢狱之苦,也不必牵连老小,岂不是死得其所么?”   “你……你……”谢鏖眼前一阵阵发黑,捂着胸口不住喘息,“我得皇上倚重,在朝中又有众多门生,你以为毒死了我,还能善后么?”   杨琰施施然站起身:“谢大人怎么方才还清醒,现在倒糊涂了。不错,谢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宠臣,他大约不舍得你死。但一个宠臣的性命跟皇位的安稳比起来,他会选哪一个?”他拢起双手,摇头道,“而今东胡局势不明,他为此寝食难安,你也知道,他还指望着本王替他料理东胡,在这节骨眼上,他又岂会因你的事而来怪罪本王。”   “至于你那些门生么……”杨琰垂下眼睛轻笑,“自去年春试之后,谢大人掌管白鹿馆,广收门生,可却并不以才学高低度量这些贤士,只以礼物轻重选拔任职。去年新任的一批官员,大多碌碌平庸,只有几个见识过人的,还是兰台令韩大人从白鹿馆那些抄书的闲职中挑选出来的。你猜,你的这些门生私下里是更敬重你一些呢,还是更敬重韩大人一些?”   他提起这话,谢鏖不由转头看向暖阁的角落,只见方才大醉的韩平早已坐起身来,他目光清澈,根本无半点醉意,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戏。   “你们……你们早便设了此局!”谢鏖的脸上肌肉抽动得厉害,暗红的血沫顺着他的嘴角不住滴落,他忽然狞笑起来,“杨琰,我还是不明白,你明明有诸多手段堵住世族们的嘴,你还有许多地方用得着我,我活着对你大有好处,你为何……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杨琰听了他的话,静了一静,而后向他俯下身:“你说的不错,我若留着你的命还有许多用处,我杀你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卫长轩,”他口气森然,“我要你为他义父偿命。”   “卫长轩……”谢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死不瞑目般,“你明明说过,他只是你的伴当……”   “是,我说他是我的伴当,而谢大人你是我要结交的挚友,你二人绝不能相提并论。此话并非虚言,”杨琰顿了顿,轻声叹了口气,“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够与卫长轩相提并论。”   三更鼓后,暖阁内已换了新的熏香,将方才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冲淡了许多,屋内只剩下杨琰与韩平两人,隔着桌案对坐。   “此事已了,不知殿下今后有何打算?”韩平举杯浅酌,轻声道。   “东胡那边已经拖不得了,我要亲自去一趟。”   韩平似乎有些诧异:“去凉州?”   杨琰点头,而后又摇头:“不,先去甘州。”   韩平似笑非笑地低头饮酒:“也好,何时动身?”   “我已让方明收拾好了行装,这几日便动身,”他轻咳一声,“我离京之后,建安的事还要仰仗先生操劳。”   韩平笑了笑:“新相猝死,穆王又离京,朝中怕是要乱上几日了。不过你放心,我和兰郁他们应付得来。”   杨琰却没有笑,他默默整理衣襟,坐直身子,向韩平行礼:“这些年,多谢先生了。”   韩平一怔,放下酒盏,也正坐起来:“不,是我要多谢殿下,”他低声喟叹,“除了殿下,只怕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一展抱负。”   杨琰抬起眼睛,望向韩平,缓缓道:“杨琰定不会教先生失望。”   后半夜,唐安披着一身薄雪走入墨雪阁,杨琰还未安歇,听见脚步声,略略回过头来:“都办妥了?”   “是。”   “你回去收拾收拾,过几日同我一起去河西。”   这命令有几分突兀,唐安倒也不多问,只低低应了,转身便要走。   “等等,”杨琰又叫住他,他扬起唇,“临行前拿我手令,去宗正寺大狱提个人出来。” 第74章 重逢   永安七年,三月初十,河西甘州。   这里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草地泥泞,车轮陷在泥水中行动很是不便,一路颠簸前行。唐安掀起车帘,向两名驾车的仆从道:“慢一些,小心颠着殿下。”   车舆内的杨琰却出声道:“不妨事,让他们加紧脚步,别耽搁了时辰。”他清澈的眼睛直望向前方,低声问道,“唐安,快到了么?”   唐安极力眺望,只见视野中已遥遥出现了青灰色的城墙,隐约还有连天的大旗在半空中舞动,不由回过头笑道:“主子,说到也就到了。”   甘州东城门外,将士和战马都整齐地列了队,前来迎接穆王车驾。他们想必从天未亮时便站在这里,皮甲上皆是露水,连战马的鬃毛也被打湿了。   唐安还从未看过这样军容整齐的队伍,都城中的羽林卫虽然甲胄精致,可远比不上这些东胡武士们魁梧,他们面色沉稳如铁,目光直直望向前方。等到领头的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立刻翻身下马,而后一齐俯首向穆王车驾行礼。   领头的将军生得比他们都要高壮,肤色黝黑,眼神很是锋利,他两步走到车驾前,躬下身:“甘州守将拔列炎,恭迎穆王殿下。”   “拔列将军请起,”车中传来的声音清朗,隐隐有些笑意,“将军的威名,本王在建安也有所耳闻。甘州乃边陲重地,幸有将军在此镇守,我大昭方可安枕无忧。”   “殿下谬赞了。”   车内的人又笑了笑:“将军不必拘谨,上前说话。”   拔列炎只得趋步上前,在车帘外站住了。   “洛兰可好?”   似乎没料得穆王会问起这个,拔列炎怔了怔,赶忙答道:“她……她很好。”   “本王儿时得她照料,曾听她说起她的情郎,她说那人可以一个人撕碎一头豹子,被称作‘勇敢的呼尔汗’,果然名不虚传。”   呼尔汗是拔列炎的胡族小名,他听穆王骤然提起,不由面红耳赤。   仿佛察觉到他的窘迫,穆王轻咳一声,又道:“去年与燕虞一战,大获全胜,皆仰仗将军之功,本王是十分钦佩的。”   听了这话,拔列炎忙仰起脸道:“不,与燕虞之战,实乃卫将军之功绩,末将不敢居功。”   车内忽然静了静,穆王像是有些犹豫般轻声问道:“卫长轩,他在哪里?”   拔列炎一时语塞,几日前他便得到消息,知道穆王车驾要来甘州巡视,按理卫长轩同他皆要前来迎接。可他也知道卫长轩与这位穆王似乎有些心结,故而只让亲兵去传了消息,至于卫长轩来与不来,他倒并不勉强。从今日晨起,三军便衣甲整齐,列队来到甘州东城门外,可卫长轩始终没有露面,看样子,似乎并不想来拜见穆王。   “卫将军他……”拔列炎有些为难,不知该照实相告还是该扯个谎。   穆王倒没有任他为难,只低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就在空气骤然凝结下来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拔列炎极为讶异,立刻扭头看了过去。他从昨日便下了严令,今天迎接穆王时绝不能出差错,现在这个要紧的时候,怎么会有人没规矩地在穆王驾前跑起马来。   迎面驰来的快马毛色青灰,迅如闪电,正是那匹烈风,马上的卫长轩连甲胄也没穿,一路纵马而来。拔列炎吃惊地看着他,他本以为到了近前卫长轩会下马行礼,谁知他根本就没有下马的意思,反而径直跑到了车舆的跟前。这举动实在太过僭越,从穆王的随从到这边守军的将士们无不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拔列炎担心他会被降罪,赶忙低喝道:“卫将军,穆王驾前,不得无礼!”   卫长轩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一手拨开车帘,向车内伸出手道:“也奚,来。”   车帘边的王府长史仿佛也惊呆了,竟忘了喝止,而后车舆里缓缓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掌,卫长轩一把抓过,将尊贵的穆王抱到了自己马上。周遭一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只见他调转马头,策动缰绳,转眼间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直飞驰出很远,杨琰还呆呆地没有回过神来,他听见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马蹄声连续而急促,还有身后熟悉又沉稳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   “卫长轩。”他像是做梦般轻唤了一声。   “嗯。”卫长轩应了,他收紧手臂,将杨琰笼得更紧。   “我们这是去哪?”杨琰终于明白这不是做梦,他有些茫然地欣喜,却又忍不住担忧,“那些人该怎么办?”   “不必管他们,”卫长轩声音微微带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初春的苍羽原已是一片翠绿,晨起时铁灰的天空裂了一道缝隙,阳光洒落在草原上,如同黄金。融化的积雪浅浅汇入河水,雪水的灌溉重新焕发了草原的生机,绵延的嫩绿无休止地向远方延展,青灰色的骏马便如风一般奔进了草原。   杨琰还未曾试过这样的疾驰,他不自觉抓紧了烈风的鬃毛,脸上却满溢出笑容,他贪婪地大口呼吸:“是青草的味道。”   “对,这里就是苍羽原。”卫长轩勒停了马,伫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中央,他仰起头看了看天,“下了好些天雨,今日终于晴了。”   杨琰转过头,轻声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卫长轩却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只是望着他的侧脸发愣,他伸出手轻触杨琰的脸颊:“也奚,你瘦了好多。”   杨琰轻轻垂下眼睑,阳光打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层细密的阴影,他有些怅然似的低声道:“因为你一直不肯回来。”   他的话淡淡的,并没有怪责的语气,却让卫长轩突然觉得无措:“我……”   杨琰很快别开了头:“谢鏖已经死了,”他轻轻咬着下唇,“我把他杀了。”   卫长轩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问:“为什么?”   杨琰没有回答。   卫长轩从他的沉默中已经明白了答案,他低声道:“听说谢鏖掌了相权,党羽众多,又得皇上器重,你现在杀了他,定会惹出不少麻烦吧?”   “那些都不重要,”杨琰轻轻摇头,“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也奚,我并未……”卫长轩刚要否认,却被杨琰打断了。   “卫长轩,你不用骗我,离开建安时你分明是负气而走,若不然……”杨琰有些难过地苦笑,“也不会这么久都不肯回去。”   卫长轩一时语塞,他重重叹气:“好吧,先前听了你和谢鏖说的话,我确实心中不快。不过来到盘门关之后,我经历了许多,也看开了许多,对于那时的事早已没有那么挂怀。”   他勒着缰绳,注目眺望远方,远处的天空流云变幻,云朵的影子深深浅浅地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他低声开口道:“也奚,你知道么,我已得知我亲生父亲的身份了。”   被他圈在臂弯中的杨琰微微一震,他转过脸,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你……知道了?”   听了这句问话,卫长轩立刻便察觉到了古怪,他诧异地道:“怎么,难道你早就知道我父亲是谁?”   杨琰闭了闭眼睛,他的脸色渐渐苍白:“是,我知道。原先戍守盘门关的昭武校尉,崔延。”卫长轩更是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你说你义父去世时,告诉你生父姓崔,我便调了父王书房里的卷宗,查到了此事。”   “那你之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杨琰紧闭的眼皮剧烈颤抖起来,眼泪也不自觉滑落,他失控般大声喊道:“我怎么敢告诉你!我怎么敢说,你的父亲是被我外祖和父王联手陷害,连同你的家人,都因这场阴谋而被满门抄斩!”他掩住脸大哭起来,“你会恨死我的,卫长轩,你一定会恨死我的。”   他哭得那么伤心,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直到一只大手摸上他的头,掌心的温暖熨平了他心中的慌乱,他听到卫长轩叹息着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知道父亲的死是拓跋公和先穆王一手策划的,可那时你甚至还没出生,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为什么要恨你?”卫长轩用衣袖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也奚,难道说,我在你心里,已经是那样是非不分的人了么?”   杨琰像是反应不过来,他费力地扭过身,面对着卫长轩,不大确定地问道:“这么说……你不会恨我?”   他清澈的眼睛里隐约还有泪光闪烁,看起来像是茫然无措的孩子,卫长轩轻轻吻他的额头,他低声道:“你是我的也奚,我永远都不会恨你。”他揽着杨琰,重新策动了缰绳,“自从知道父亲的事之后,我经常独自策马来到这片他曾经守护的土地上,一个人静静待上整日。”   “你知道么,这里八九月便开始飘雪,冬日极冷,整个草原都被冰雪覆盖,天地间一片素白,四周除了风雪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这世上只剩你一人。到了三月春暖,冰雪消融,草原仿佛一夜之间变作绿海,晴朗的时候,天空蓝得不见一丝云彩。这个时候策马奔驰,头顶的蓝天和脚下的绿草都绵延无际,仿佛没有尽头。我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明白父亲当年的心境。我想他并不是想当什么英雄,他只是爱极了这片草原,爱极了脚下的山河土地,所以他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这里的一切。”卫长轩说到这,又放轻了声音,“也奚,其实我一直很想带你到这里来。”   杨琰有些疑惑:“为什么?”   “我知道,眼前的这些,你其实都看不见,可我还是想带你来。我想把我见过的美景,我一切的快乐和喜悦,都交到你手上,与你一起分享。”卫长轩说着,抬起手轻轻抱住了杨琰,“因为如果你不在我身边,便是看到再好的风景,我也终会觉得遗憾。”   “卫长轩……”杨琰的声音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抓过卫长轩手中的缰绳,策动胯下的骏马,让烈风带着他们两个人远走高飞。他想自己或许根本就不需要王位,也不需要其他人,只要有卫长轩,他这一生便会心满意足。   他隐约知道卫长轩在看着他,可谁都没有再说话,连呼吸声也轻浅了许多。在这静谧里,杨琰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清晰可闻。他有些无措地想要低下头,却被不依不饶地捏住了下巴,而后卫长轩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唇。   烈风的缰绳在不知不觉间被松开了,它训练有素,并不乱跑,只静静伫立在原地。四野里有风吹过,细草随着风势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太阳渐渐向西落下,在草原上拉出修长的影子,马背上的两个人影紧紧交缠在一起,缠绵缱绻,许久都没有分离。 第75章 春夜   夜,半轮月在云层中忽隐忽现。   盘门关内的大营中早已燃起篝火,辕门仍未关闭,副将裴安正在主将的营帐外来回徘徊。他素来沉稳,这日却不同寻常,看起来十分焦虑。   他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微薄的月色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卫长轩,他赶忙上前行礼:“将军终于回来了!”   卫长轩脚步一顿,微有些诧异地道:“怎么,你在等我?”   见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裴安颇为无奈地道:“将军莫不是忘了,今天晌午你当着众人的面截了穆王的车驾,还一言不发地把殿下带走。拔列将军那边已经急得疯了,穆王的亲随们也手足无措,这半日大伙已把甘州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仍未寻到你们的踪影,拔列将军到现在还没回营呢!”   “这……”卫长轩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是我疏忽,忘了知会他们。这半日我与穆王闲叙旧事,忘了时辰,你快去拔列将军那告诉他一声,让他不必挂心。”   “可是……”裴安还要说话,只见卫长轩身后影影绰绰走出一个人来。因那身影太过纤细,方才全然被卫长轩挡在身后,所以他没有察觉。   那人肩上披着卫长轩的外氅,头上勒着云龙纹样的银丝束冠,眉目淡然,如同远峦细雨,他轻轻颔首,微笑道:“裴小军爷。”   裴安慌忙又跪下去:“见过穆王殿下。”   “劳烦你传信给本王随从,就说本王今夜在卫将军这里安歇,不用他们服侍了。”   “是。”裴安虽然觉得莫名,也只得低头应了。   军营大帐大都简陋,卫长轩虽是将军,帐内也不过比别人宽敞一些,却不见得精致舒适。帐中的矮几上堆着几卷散乱的行军图,另一侧是床榻,榻上铺着薄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卫长轩扶着杨琰在床边坐下,而后拿起盆便出去打水,等他回来时,只见杨琰仍然呆呆坐在那里。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袍上绣着淡青的龙纹,无比华贵,更显得他与身后那张破旧军床格格不入。   “你今晚真要睡在这?”卫长轩拧了布巾给他擦脸,有些好笑地道,“我这里不比王府,床榻粗陋得很,只怕你睡不惯。”   “我哪有那么娇贵。”杨琰反驳了一句,他蹬了靴子,仰身便躺到那张逼仄的窄床上。刚躺下去,他眉头便微微一皱,而后撑着床坐起身来。   “怎么,被硌到了?”卫长轩将他脸上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走上前一把抓起杨琰的衣袖,掀起一看,只见那白皙的小臂上已被硌出两道隐约的红痕。   杨琰却看不见,仍是硬撑着摇头:“没有。”   卫长轩笑着叹了口气,握住他的小臂揉了两下:“行军时都是就地取材搭的营帐,我这张床和别人的一样,是用薪木随意铺的,真让你在这睡一晚,保准你明日起不了身。”   杨琰皱了皱眉头:“你能睡得了,我也睡得了。”   见他有些赌气的样子,卫长轩更觉得好笑,他闷笑了两声,伸手去拉杨琰:“听话,起来。”   杨琰不肯动,摇头道:“我今夜就睡在这里,哪也不去。”   “是是是,穆王殿下。”卫长轩嘴上答应着,手臂却使力,把他抱了起来。   “卫长轩你……”杨琰抓着他的衣襟刚要挣动,只觉天旋地转,竟被卫长轩拉着倒在了他身上。与此同时,他们身下的那张床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卫长轩贴着他耳朵轻声低笑:“不让你去别处,今晚睡在我身上,如何?”   杨琰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趴在卫长轩胸口上,只觉浑身都被他的气息和体温包裹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上了卫长轩的脸颊,那已和少年时不同,略带着胡茬的触感,轮廓却是熟悉的。他慢慢滑动指尖,又摸到他的唇角,唇角的弧度微微上翘,似乎正噙着一抹笑意,他被那笑意蛊惑,慢慢倾下身,吻住了那双薄薄的唇。   他们的身体这样紧密地贴在一处,又吻得热烈,情欲的火苗仿佛一瞬间便被点燃。卫长轩很快便反客为主,仰起身,一手按住杨琰的后脑勺,迫使他毫无退路地与自己亲吻。杨琰的唇瓣被吮得红肿,显出山茶花般的艳色,他双臂揽着卫长轩的脖子,似是无力地仰长颈项,卫长轩炙热的气息也顺势滑落下去,落到了他的颈间。   厮磨间,杨琰头上沉重的发冠不期然滚落了下去,墨一样的长发散落下来,那件月白的锦袍也被解开了领口,连同里衣褪到肩头,露出光洁的肌肤。他对自己这模样一无所知,只听卫长轩的呼吸声愈发急促,引得他也不由自主乱了心神,正恍惚之际,却听卫长轩叹息般唤他:“也奚……”这声音又低又哑,听得他心头一阵战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索着解开了卫长轩的衣结。   仿佛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卫长轩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他引导般抓着杨琰的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而后是里衣。杨琰的手掌触到那结实的赤裸肌肤时,先是微微一颤,而后又细细摸了上去,卫长轩被他摸得气息越来越乱,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呼吸灼热地去咬他的嘴唇。   杨琰猝不及防被他咬了一口,却不觉得痛,只觉他舌尖上的热意像是烈酒,烧得自己如同微醉。他们气息纠缠,耳鬓厮磨,吻得难解难分。不多时,衣物都已褪尽,锦袍和布衫卷在一起,从床沿滑落到了地上。   因床榻窄小的关系,两人是交叠而坐的姿态,杨琰脸颊滚烫,眼中雾色朦胧,单薄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卫长轩听着他的喘息便知道他快要到极限了,刻意放慢了手中抚慰的动作,又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够杨琰的唇,而杨琰无意识地轻启唇瓣,将他的手指含住了。   卫长轩原本还顾惜着在军营之中,并不曾想要做到最后,可杨琰这动作无疑是让他的理智瞬间灰飞烟灭,他重重地吸气,而后一口咬住杨琰修长的颈项,身下一挺,几乎便要顶入。   杨琰许久未经过此事,又是跨坐在他身上的姿态,忽然便有些慌乱,他轻微地挣扎了起来:“让我……让我下去……”   卫长轩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不能放你在下面,我怕压坏了你。”   杨琰只觉他气息撩在自己耳朵上,凉一阵暖一阵的,连脊背都不由轻颤起来,而股间又一直被磨蹭着顶弄,滋味更是难以言说。   卫长轩与他脸颊紧贴,忽然察觉一阵微凉的湿意,这才惊觉杨琰眼角已被逼出了泪水,忙停下动作,问道:“也奚,我弄疼你了么?”   杨琰喘息着摇头。   卫长轩却已有些不安,他动了动腰,意欲抽离:“你若受不住,我们改日再……”   杨琰却抬起手臂紧紧揽住了他:“不要,我受得住,”他声音极低,几乎有些可怜,“卫长轩,不要走,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卫长轩呼吸一滞,反手抱过了杨琰与他深深亲吻,他难以克制般动着腰:“也奚,我也很想你,做梦都……”   两人唇舌纠缠,字句都隐匿在唇齿间,如同呢喃,杨琰被他握着腰杆,只能随他的动作上下起伏,他听着这些缠绵在齿间的只言片语,心中热得几乎有些发痛。他张了张口,却再说不出话来,只能隐约发出几声欲泣般的呻吟。   这呻吟声落到卫长轩耳中,让他愈发情动,他索性坐起身,握着杨琰的腰杆,动作间渐渐便有些失控。   杨琰只觉自己仿佛骑着一匹烈马,在颠簸中愈发神思迷乱,几乎难以支撑,只能无力地向前倾去,将头倚在卫长轩的肩头。卫长轩偏过头,爱怜无比地亲吻他的眉眼,鼻尖,再到唇角。杨琰怔怔地张开唇任他亲吻,还恋恋不舍地含住他的舌尖轻轻吮吸。他这动作虽然细微,却是火上添油一般把青年的欲望彻底点燃了。卫长轩再也顾不得克制,动作越来越重,近乎凶狠,顶得他难以自抑,逸出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呻吟。   他在这欲海中载沉载浮,只觉浑身都被情潮淹没了,他很想勾住卫长轩的脖颈再度与他亲吻,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卫长轩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很快便凑上前来与他唇舌纠缠,他这次的吻极是温柔细致,像是在狂风中落下了一阵细雨,让杨琰一时心驰荡漾,神思涣散,近乎失神。   等到这场久违的情事结束,两个人都是一身热汗,卫长轩小心翼翼抱着杨琰,让他趴在自己胸前安睡。杨琰却没有立刻睡去,他轻轻抬起手,去触卫长轩的脸颊,低低道:“卫长轩。”   卫长轩轻轻“嗯”了一声。   “跟我回去吧。”杨琰声音很低,鼻音浓重,他闭着眼睛紧紧贴着卫长轩的胸膛,“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   他这样的语气跟少时并无二致,卫长轩忽然觉得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在王府西北角院里相依为命的两个少年。他可以在战场上对着千军万马奋起冲锋,连眼睛都不眨,可对着这样的杨琰,他的心忽然就化作了春水,柔软得不成样子。   “好。”他抱紧了杨琰,低头去吻他的前额。   深夜,唐安带着几名近侍步入大营,他知道自家主子与卫将军自小相熟,关系非同寻常,所以听说他今夜在这里歇息,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不过他向来小心谨慎,也不会真的丢下主子到驿馆里安睡,所以连夜带了侍从到营帐旁守候,以免明日杨琰起身时无人服侍。   军营里的将士对他们倒还算客气,很快便挪了一间营帐让他们歇息。唐安走入营帐一看,只觉这营房比王府里的马厩还要粗陋,那角落里的床榻更是窄小得可怜,根本不堪睡人。   “请问,”他试探着叫过一名亲兵,“卫将军的营帐里也是这么个情形么?”   小亲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卫将军是一人独寝,不比我们是六人合帐。”   唐安稍松了口气:“这么说,至少他的床榻要大一些。”   “那倒没有。”小亲兵摇了摇脑袋,“卫将军不摆这些虚架子,他的床跟我们都是一样的。”   唐安顿时大惊失色,他知道杨琰素来浅眠,就连在王府那样堂皇精致的墨雪阁里,一点风吹草动也足以让他惊醒,更何况是这个四面漏风的破旧营帐,再加上那么一张硬而崎岖的窄床。看来主子今夜是睡不好了,他暗自嘀咕着,思来想去,还是抱了一卷软罗衾,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们的营帐外。   营帐四周无人把守,帐门虚掩着,唐安犹豫再三,终是悄悄掀开帐门,钻了进去。帐内桌案上一点灯火将熄未熄,摇曳不定,四周极静,只偶尔有灯花爆开的噼啪声。床榻周围散落着几件衣物,那顶银丝冠也滚落在一旁,唐安却顾不得上前收拾,他只是目光发直地看着床榻,怔在了那里。   他还记得从前刚开始侍候杨琰时,方明便告诉他,主子房内不留人值夜,因为有旁人在时,主子便会睡不着。而此时,窄小的床榻上两人都睡得安然,杨琰全然伏在卫长轩的身上,眉宇间是少有的浅静安宁之色。后来很多年,唐安都再没有机会看到主子的脸上露出那样的神色,以至于他每每回想起那一幕,都觉得恍惚如同梦境。   他静悄悄地又退了出去。晚间起了风,很有些寒意,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帐外,只觉脖颈后面直发麻,脑门还有些凉飕飕的。过了许久,他才想起摸了一把额头,却在这春寒的夜里摸到一手心的汗。 第76章 拓跋   卯时刚过,天还未亮的时候,一行车马出了盘门关,穿过苍羽原,向库仑河的方向行进。库仑河以西便是燕虞人的地盘,这两年两国交战不断,商路已断。这边境之地只偶尔有牧民前来放牧,平日根本渺无人烟。   车马行到库仑河南岸时,车轮逐渐放缓。唐安站在车辕上,四下远望,只见周遭寂静,暗灰的天色大致映出草原的雏形,却看不到半点人影。   那个人真的会来么?他不禁在心中嘀咕,却也不敢多话,只是命随从们停下车马,在此等候。   天际的云霞起先是浓紫的色泽,而后泛红,很快又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一层金边。唐安眯起眼睛看向草原上的旭日,看万丈金光从云层中射出,如同刀枪剑戟。   他身后的车帘被轻轻掀起,杨琰眸色深沉,直望着天边的方向,默默不语。唐安回过头,他清楚地看见云霞的颜色倒映在杨琰的眼中,而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无比清澈,又无比安静。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骤然打破了宁静,竟是一支燕虞人马突然出现,直逼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穆王府的随从们都有些失色,赶忙挺身将身后的车驾护住,他们久居都城建安,从不曾直面过这些被称作蛮夷的外族人。只见这些燕虞武士各个彪悍魁梧,披着粗铁的重铠,头上戴着皮毛帽子,粗而脏乱的发辫从两鬓垂下,猛然看上去简直如同野人一般。   车内的穆王却不动声色地挥手屏退了左右,他抬起头,向着马嘶声传来的方向低声道:“拓跋,你来了。”   对方领头的那名年轻武士纵声一笑:“也奚,别来无恙。”说完,翻身下马,便向车驾走来。   唐安有些惊惧地望着这名高大的燕虞武士,心中极为不安,很想挡住他的路不让他靠近自家主子,然而有双手在他身后轻轻一拨,将他拨到了一边。竟是杨琰自己下了马车,向那外族人走了过去,只听他低声吩咐道:“你们退开些。”   唐安虽然不大愿意,却也无可奈何,带着随从们向后退出了百十步。而那被唤作“拓跋”的人也伸出手臂,他身后那队燕虞人马立刻列队向后退去,一时草地中央只剩下杨琰和那名燕虞武士。   “你长大了,我险些认不出来。”阿史那棘连低笑,上前拉起杨琰的手,“我刚接到你的信便从牙帐往这赶,好在没有耽搁。”   杨琰微微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我原先想着,你或许不会来了。”   “为何?”   “去年两国交战,你佯败送出盘门关,此事虽然隐秘,可你回去后不免会因此受到猜疑。所以我想,我的信或许会让你为难,毕竟这个时候,你不该再与大昭的人有什么牵扯。”   棘连无所谓地笑了笑:“不必担心,先前战败,父汗确实不大高兴,甚至有些迁怒于我,不过如今已经应付过去了。我现在在牙帐内算是个身份贵重的王子,出入自在,见什么人也不必让他们知道。”   杨琰摇头一笑:“你还是那么爱逞强,延图可汗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有所耳闻,他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更不用说你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只怕各个都想趁着机会把你嚼碎了吞下去吧。”他叹了口气,低低道,“拓跋,你回到燕虞的这些年,过得并不快活,对么?”   棘连怔了怔,他轻哼一声:“你还说我,难道这些年你过得快活?”他拉着杨琰在草地上坐下,像当年他们还年幼时那样,“几年前,听说老穆王死了,杨玳掌管了王府。我当时想着,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以他的性子,多半是要除掉你的。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没有被他害死,反而取代了他,取代了杨玦,一跃成了穆王。也奚,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可我猜,你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   杨琰垂下眼睛,声音极低地道:“你猜的没错,有几次我差点活不下来,要不是卫长轩……”   “是你那个伴当,乌及苏尔?”棘连挑起眉,饶有兴趣地道,“他那个人倒是有些意思,跟那些畏首畏尾的中原人不大相像。”   “卫长轩他……不像任何人,”杨琰怔怔摇头,“这世上只有一个卫长轩,再不会有人跟他相同。”   棘连听着他的口气,微露出几分诧异:“看来他对你来说并不只是伴当那么简单,不然怎么会连那把匕首都交给他来保管。”   杨琰沉默着,没有说话。   棘连也不追问,只仰起头向他身后看了看:“你这次来没有带他一起么,我还想当面谢谢他,替我除了阿史那努尔那个心腹大患。”   “谢他?”杨琰略有些好笑似的,“他可是大败你燕虞军的主将,你难道不该对他生恨么?”   棘连大笑:“他打败的是燕虞军没错,可那些都是阿史那努尔的人,你可不要忘了,阿史那努尔拥护的是我九弟,将来若是我们两个人争夺可汗之位,那些兵卒便是要拿刀砍向我头上的人,他们折损,我难道不该高兴?”   他说着,又拍了拍杨琰的肩膀:“也奚,我知道你们大昭子民都喜欢讲仁义,守礼法,耕田蚕桑,对一丁点的土地都看得极重。可我们燕虞人不同,我们逐水草而居,奉强者为王。弱小时可能只有几只牛羊和小片草场,可强大时,我们会把燕虞狼旗插遍天底下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来归顺臣服。所以对我来说,只要我能变得强大,失去什么都不重要,那些不忠于我的武士不重要,我的兄弟也不重要,就连我父亲……”他说到这,笑容有一丝凝滞,很快又漫不经心地笑了,“父亲的想法其实跟我是一样的,毕竟他能当上可汗,就是因为他亲手砍下了他父亲的头颅。”   杨琰听他说着这样惊心的话,只是默不作声。   “对了,你这次约我相见,到底所为何事?”   “有件事,颇为棘手,我思来想去,或许需要你来帮我处置。”杨琰说着,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很快一辆黑色的马车就被驱赶着走近前来,那车舆四周被铁链锁着,如同牢笼。棘连狐疑地道:“里面是谁?”   “一个你我都恨极的人。”杨琰低声道。   棘连立刻反应过来,十分惊异:“难道你还没有杀了他?”   杨琰摇头:“若是让他死得太痛快,我会不甘心。可就算我慢慢折磨他,也并不会觉得好过。这个人留在大昭,终究是个祸根,所以我想,干脆把他送到你手上,你杀了他也好,慢慢给他苦头吃也好,总之,不要再让我见到他。”   棘连挑起眉:“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手段,更相信你对他的恨意,”杨琰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阿妈待你的时间比我还久,她死的时候,你可能比我更难过。”   棘连脸色微变,他又想起了那个美丽温婉的女人,想起她温暖的怀抱和她低声哼唱的歌谣。他沉重地点头:“我知道了。”   “既然你肯答应,那再好不过,”杨琰站起身,低声道,“我出来了很久,该回去了。”   他整理着衣襟,自嘲般笑了笑:“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这样的会面好像太过招摇了。”   棘连也跟着他站起,低声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么?”   杨琰稍稍一顿,点头道:“会再见的。”   棘连又问:“会是以朋友再见么?”   杨琰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就算不是以朋友相见,也不一定是以敌人相见。”   “哦?”   “燕虞与大昭如今虽是敌国,可说不定将来,我就有能用得到敌国的地方。阿史那棘连,”杨琰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到那时,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棘连沉沉地看向他:“穆王殿下,你应该知道,我们燕虞不会平白受人调遣。”他顿了顿,“还是说,你要动用那件信物,让我父汗兑现他的诺言。”   杨琰摇头:“你未免太小看我。那件信物是父王留给我的,他的本意是让我用它自保,可其实我并不需要。我所要走的路,只能依靠我自己,绝不会动用到延图可汗那份尊贵的承诺。”   “再说,”杨琰冷冷笑了一声,“我甚至不确定,延图可汗是否想过要兑现他的承诺。”   棘连显得有些意外:“也奚,或许我从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   “这并不重要,”杨琰摇头,“你只要知道,倘若我的路上需要你,我会向你伸手,递出你绝不会拒绝的条件。我说过,我们不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但或许,会是盟友。”   “盟友?”棘连有些好笑,“我和你的伴当曾经结过血盟,难道又要和你结盟?”   杨琰也笑:“我也不曾想,可是,若跟你做敌人,太危险了。”   棘连伸出手去,最后一次与他交握,他紧紧盯着杨琰的眼睛:“不,也奚,你这样的敌人,才是真的危险。”   河西凉州,拓跋府。   立着两面雷鼓的府门前,穿着皮甲的东胡士卒们正来回巡逻。   自从去年拓跋信被人下毒之后,便一病不起,因拓跋家主在东胡人心中占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被称作“东胡八贵”的八个大家族都派了人到凉州来,等着家主更迭的消息。八贵手中的军队也跟着驻扎到了凉州左近,城内城外都是各家兵马,因各家所拥立的继任者不同,很快,便有了针锋相对的架势。   然而老家主拓跋信一直没有咽气,甚至在病时还一刀斩杀了作乱的分家,八贵本就对这老家主敬畏至极,又受了震慑,终是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凉州城内勉强维持住了一片平和的局面。   可是谁都知道,这看似平和的局面已维持不了多久,拓跋信迟迟没有传下家主令,一旦他去世,家主之位必然引起八贵争夺。到那时,整个东胡,乃至大昭的局势都岌岌可危。   这种情形下,不论是东胡大都护们,还是都城建安的目光,都牢牢盯住了这座拓跋府,而此时的府内却是出奇地安静。   洛兰端着乌沉沉的药碗缓步走过穿廊,药碗里弥漫着苦涩的参汤气息,让人闻着都有些皱眉。这锅药汤是她从清晨起亲自熬的,自从两个月前她的孩子满月,她便搬到拓跋府邸,专心照顾起那个病重的老人。   其实府邸里仆从很多,根本轮不着她来动手,可她却坚持如此。她心里到底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向拓跋公下毒的那个人,是她的亲兄长。她当日知道此事时比谁都恼火,只觉这些年看尽了自家人作恶,连同自己都颜面全无。所幸旁人却清楚,这位洛兰姑姑跟她家里那些人全然不同,就连拓跋府的大管事也敢把照料拓跋公的事都交给她。   洛兰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拓跋信便已是响彻西北的名字了,谁都知道这位东胡少主骁勇善战,英雄盖世。可转眼间,他便垂垂老矣,只能在病榻上度过余生。这两个月以来,她看着老人越来越衰弱,心里不由发慌。前些天她偷偷听那两个都城来的太医说起,拓跋公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汤药对他已失去了作用,如今每日只能用上等的老参熬汤给他吊着命。   她端着药汤,走到那间堂皇的寝殿前,抬起手,叩响了门。   “谁?”   “是我。”   很快,门从里面被拉开,守着拓跋公卧房的是一个眉眼锋利的少年,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像是随时准备着拔剑。看到洛兰之后,他略略放松下来:“洛兰姑姑。”   “拓跋公今日怎么样,精神好些了么?”洛兰低声问道。   少年颓靡地摇头:“晨起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话也说得少,一见我就问,‘他来了么?’,我看他是已经糊涂了。”   “别胡说,”洛兰轻轻斥道:“拓跋公只是在等人。”   “等谁?”   洛兰犹豫着还未回答,外面已传来仆从的大喊:“穆王殿下的车驾到了!” 第77章 家主   洛兰一惊,立刻便要出门迎接,然而大批人马已浩浩荡荡进了内府,这些人马皆是拓跋信的嫡系部属,领头的赫然便是她的丈夫拔列炎。拔列炎穿着戎装,神色郑重地在前引路,直到寝殿外,方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了一边。   在他身后,一个单薄人影缓缓步入,那人年纪很轻,大约刚及弱冠,穿着淡青色浣花锦袍,一身常服并无显眼之处。然而内府众人先前已听到通传,此刻又见来人气度尊贵,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身份,纷纷俯身跪了下去,口称穆王千岁。只有洛兰站在寝殿门外,迟迟没有跪下,她有些茫然地回忆起曾经的那个孩子,不知怎的,却和面前这位年轻的穆王无法重合。   “少爷。”她按照东胡的习惯,向杨琰喊了一声。   杨琰的脚步停住了,他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洛兰。”   这一声呼唤让洛兰忽然眼眶湿润,想要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脸,像从前一样轻轻吻他的额头,可她终是局促地在门边站住了,低声道:“拓跋公一直在等你。”   杨琰被引着走入了寝殿,内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伴随着老人沉重的呼吸响起,而后老人的声音向一旁虚弱地道:“你下去吧。”   仆从低低应了,快步退下,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琰儿。”老人低低地道。   “外公。”杨琰向床榻的方向走近,他微微欠身,在榻沿边坐下,“听两位太医说,你这几日不大好。”   老人呼哧呼哧地喘气,低声咳嗽:“一直都不好,那两个没用的太医常过来诊脉,却又治不好我,只是每天给我灌难喝的汤药,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杨琰轻轻道:“徐语堂、严修儒二位都已是太常寺脉息最好的大夫,只是外公先前被人下的毒药性极烈,纵然两位太医竭尽全力,却也难以回天。”   “我是要死了么?”拓跋信喃喃道,他斜倚在床头,看向面色沉静的外孙,低声道,“你是知道我要死了,所以来看我?”   “外公。”杨琰低低喊他,握住了他苍老的手,“你心里其实不想见我的吧,记得上次在建安相见时,我光是听着你说话,都能感觉到你对我有多失望。   “我当然会失望,”拓跋信蓦地推开了他的手,“事实上,从你出生那刻起,我就已经失望透顶。”   那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语气,丝毫没有祖孙久别重逢的喜悦在其中,老人费力地欠起身,一双眼睛浑浊而枯涩,冷冷地盯视着他。   “你阿妈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有预言,说她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以为这预言昭示着拓跋家又要出一个新的皇后,可谁知,孝宗拒绝了与拓跋家的联姻,立了高氏为皇后,这件事一度让我觉得屈辱,更让我恨透了杨家宗室。我想将来天下的主人或许根本就不在大昭,我要为阿依那,还有她将来的孩子,谋一条新的出路。我开始谋划,想要离开大昭,却被穆王杨烨阻拦,他百般恳求,要以正妃之礼迎娶阿依那。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不情愿把阿依那嫁给他。他曾立过两任王妃,我唯一的女儿,竟然只能成为他的继室。可我又想,这或许便是命运,穆王权倾天下,他的儿子说不定能争过皇帝的儿子,成为天下的主人。”老人说话时带着沉重的喘息,“这些年,东胡人一直为大昭戍守疆土,地位却早已不如开朝时那样尊贵。所以,我比谁都希望我的外孙能够得到天下,他将会是东胡新的少主,像太宗皇帝那样,振兴东胡的势力。为了这个目的,我献出了我的女儿,我最心爱的女儿……”   他的声音中饱含着痛楚,低得发沉,可很快,他抬起头,像是暴怒般大吼:“可这一切换来了什么,换来一个惊天的噩耗!我的外孙竟是个瞎子,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下的主人,难道我不该失望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着他的咆哮,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外孙并没有慌乱,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惭,连一点受辱的不甘都没有。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深沉,如同湖泊,如同大海。   “那外公为什么还要等我?”杨琰偏过头,淡淡地道,“听洛兰说,你一直在等我。”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拓跋信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飘飘渺渺,好像在向极远的天边说话,“从很久之前,我就想着,我远在建安的那个盲眼的外孙,会不会有一天走投无路,哭哭啼啼地来找他的外公。我想如果他来,我定要狠狠地训斥他,不许他像女人一样软弱地哭泣,我要教他像东胡人那样骑马,带他巡视我掌管的广袤土地。我甚至在内府中空出了一间院落,想着有一天他来了,就把他安置在那里。”   他慢慢停住了话,有几分疑惑地看向杨琰:“你是在高兴么?”   杨琰怔怔回过神,摸向自己微扬起的唇角,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意。他轻轻低下头:“我确实很高兴,原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已经背离我而去,没想到外公竟还会惦记我,想着要接纳我。”   “你是阿依那的儿子,是我唯一的外孙,就算你真的没用,我也不能不管你,”拓跋信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真的来到这里时,需要的早就不是区区一间院落。你是穆王了,到这里来找你的外公,想要的当然是更加有用的东西,对么?”   “那样东西,外公也正准备交给我吧,”杨琰向老人倾过身,沉下声音,“难道你不希望当年的那个预言,有一天能够实现么?   拓跋信像是一惊,他定定看了杨琰一会,又用力地摇头:“不……不可能,你根本就做不到。”他竭力坐起身,“就算是杨烨,在他极盛之时,也绝不敢说这样的话,你……你怎么敢……”   “我不是父王,没有他那样的根基和势力,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可我敢说这样的话,”杨琰停了一停,忽然道,“外公,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穆王,又是怎么来到河西,前来见你的吗?”   拓跋信沉默了,他虽远在河西,可建安所发生的种种他并非一无所知。他还记得在建安初见到的那个孩子,他眼眸澄净,跟从前的阿依那极为相像。他想这样的孩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王府里,很快就会步入同阿依那一样的命运,而他甚至无力挽回。可是转眼几年过去,他的小外孙竟从一个柔弱的少年变成了当今的穆王。他不用猜也知道,这背后是他兄长的血,政敌的血,是那些人的尸骨铺成了一条长路,让他从遥远的建安走到了这里。他当年曾经跟这孩子说过,要在王府里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魔鬼。而此刻,面对着眼前的杨琰,他心中忽然生出无尽的悲凉。   “琰儿,”老人低低地叹息,“不要再去想那个预言了,它毁了我,也毁了你阿妈。它是个无边的黑洞啊,会把所有人都吞噬进去,我已被它毁掉了一切,绝不能再让它毁了你。”   杨琰轻声笑了,他摇头:“外公,我是个不信命的人,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个预言,我所相信的只有自己。”他重新伸出手去,再次握住了老人的手,紧紧地握住,“你们都说,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瞎,我本可以有很好的命途。可就算我的眼睛瞎了,我也不甘心做个废人了却此生,我身上有杨家的血,有拓跋家的血,我不能退。我要掌握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大昭的命运。”   老人的手被他紧紧攥着,几乎都有些发痛,可是他没有挣开,只是僵硬地望着杨琰。   “外公方才说,希望有个像太宗皇帝那样的人横空出世,改变东胡日渐衰落的命运。其实这天下,衰落的又岂止是东胡!自睿宗之后,孝宗平庸,永安帝昏聩,这些年战乱灾祸接连不绝,民心不安,大昭国祚几乎到了动摇的地步。这一切,父王早就看在眼中,他为了杨家天下,为了大昭,可谓殚精竭虑,尽心辅佐。即使被旁人说他大权独揽,说他把持朝纲,也未曾后悔。可惜……他错了啊。”杨琰低下头,轻轻咬牙,“大昭的命数不是靠一两个贤臣辅佐便能改变,倘若没有雄主临朝,这天下,杨家坐不了多久。”   他这一番话,已是大逆至极,连拓跋信都惊了。他看着外孙,只觉一阵寒凉的战栗从头顶窜到后背:“难道说,你要成为这个雄主么?”他顿了顿,又有些惶然地道,“你要振兴大昭的基业,那么东胡呢?”   杨琰轻声叹息:“东胡与大昭早已是一体,倘若都城建安是大昭最华贵的冠冕,那么西北东胡军则是它手上最锋锐的宝剑。盛世时,冠冕固然能昭其荣光,可剑才能为我们抵御强敌,守护国土。我绝不会像杨解那样,任由东胡这把利剑被丢弃、锈蚀,因为那不止是东胡之祸,更是大昭之祸。”他慢慢站起身,“外公,我所要建立的朝堂,没有世族寒门之分,也没有中原东胡之分。到那时,大昭开朝时的辉煌才能得以承继,而大昭也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话音落后,空气中寂静了许久,才传来老人的声音。   “真是没想到,原来你的心这么大……”拓跋信喘息着点头,“既然这样,那么这个东西,你应该用得到。”   从老人手中递过来的东西沉而冰冷,像是个粗制的铁块,杨琰先是试探地握住,然后慢慢握紧。   “这是拓跋家的家主令,它是用东胡皇族的铁玺熔铸而成,承载着东胡一族世世代代的荣光。”拓跋信的声音显得很疲倦了,“你……拿去吧。”   这拓跋家的家主令据说可以号令全部的东胡兵马,历来为上位者看重,然而杨琰此刻摩挲着铁令上粗糙的纹路,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   “你年纪尚轻……又姓杨,所以就算有家主令,可东胡中还是会有人不服你,”拓跋信声音很低,“不过我已有所安排,这两年重新编整了八贵的兵马,如今兵力最强的独孤家和尉迟家都忠心耿耿,你不必担心。还有河西节度使贺若峰,甘州守将拔列炎,也都……咳咳……”他交代了两句,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嘴角涌出,顺着杂乱的胡须向下滴落。   “外公……”杨琰闻到空气中骤然浓重的血腥味,有些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还有件事,你要答应我。”   “什么?”   拓跋信紧紧抓着他:“将来不论你把家主令传给哪个儿子,都要让他改回拓跋姓氏,我们拓跋一族的血脉不能断绝!”   出乎他意料的是,杨琰迟迟没有答话,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拓跋信有些严厉地问道:“你不肯?”   “不,”杨琰摇头,“将来我会把家主令还给拓跋家,可我自己不会有子嗣。”   “你说什么?”拓跋信勃然变色。   “我这一生不会娶妻,也不会有子嗣,”杨琰顿了顿,轻声道,“外公,即使别人都不明白,你也应该能明白。你这一生除了外祖母,又何尝碰过别的女人呢?”   拓跋信吃惊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向外面唤道:“阿尔泰。”   外面立刻有人应声而入,正是守在外面的那个少年,他一进门就看见拓跋信嘴角的血迹,顿时大惊失色:“拓跋公,你怎么样?”他防备地看向杨琰,“他……”   “他是穆王,是你的舅父!”拓跋信十分威严地道,“过来,跪下!”   少年显得不大情愿,但还是低了头走上前,在杨琰脚边跪下道:“舅父。”   杨琰挑起眉:“他是?”   “他叫独孤宏,小名阿尔泰。他的母亲拓跋嫣是我大哥的孙女,也就是你的堂姐,早些年嫁给了独孤家少主。”拓跋信低低叹气,“他母亲如今已经病逝,你和他虽都是外姓,但你们两个已是拓跋主家仅剩的血脉了。前些年,独孤家便提过,因我膝下无人,他们愿把这孩子过继到拓跋家来。可我瞧他年少不知事,过继来也难堪大用,故而搁置了此事……如今看来,还是交由你带在身边,好生管教吧。”   他话中之意,杨琰已经有所领会,他垂下头,正在心中考量此事,却听那少年已大声道:“拓跋公,我答应父亲要护你安危,我不能走!”   “胡闹!我的安危还用得着你来保护?”拓跋信斥了一声,又连连咳嗽,然而看着少年的眼神却始终温和,正如一个寻常的老人看着自己的儿孙,“你舅父不只是穆王,还将是拓跋家的家主,你要在他身边,好好保护他,知道么?”   听说杨琰要继任拓跋家主,独孤宏显然吃了一惊,他默默低了头:“我知道了。”而后偷偷瞥了一眼杨琰,又咕哝道,“他才多大,我真的要喊他舅父么?”   杨琰倒不见怪,偏过头问道:“你多大了?”   “十七。”独孤宏说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杨琰,似乎想从身高上挣回些气势。   谁料杨琰根本没有抬头看他,只低低道:“我长你三岁,”他抬起手,摸到少年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叫舅父。” 第78章 回京   永安八年夏,拓跋信逝世。   西北的局势却并未像先前所预想的那样动荡不堪,以独孤烈、尉迟贤为首的东胡大都护们听从拓跋信遗命,将其外孙穆王杨琰奉为新的拓跋家主。而其余东胡贵胄虽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终是离开凉州,各回藩镇去了。   同年秋天,穆王的车驾回到了建安,与他同时回京的还有此前在盘门关战役中大败燕虞的主将卫长轩。他们归来这日,永安帝不仅派出文武百官出城恭候,更是以御辇相迎,此等恩遇自大昭开朝以来都是绝无仅有的。   拥在御辇两侧的是高举龙旗的左右金吾卫,前方开路的则是引驾的一众臣子,另有十二面大纛接天而起,御辇内的少年仰头看着那在空中飘展的大纛,很是赞叹地道:“这排场可真大啊!”   一旁的唐安赔笑道:“阿尔泰少爷,这是天子仪仗,排场自然是很大的。”他不敢在这堂皇的大辇内安坐,只半蹲半跪在地上,低声向杨琰道,“说来,皇上给主子这样的礼遇,是不是太过了些。”   “他这礼遇并非是为了迎我,只是为了我手上的东胡兵权。”坐在大辇正中的杨琰微微垂着眼睑,对外面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充耳不闻,他微微笑了笑,“我先前杀了他的宠臣,以他的性子,定已对我心生嫌隙。可如今我拿着拓跋家主令归来,他是拿我没办法,只好放下嫌隙来笼络我。我猜这天子仪仗只是其一,后面或许还有些小恩惠要给我。”   唐安低下头:“主子看得通彻。”   一旁的独孤宏对他们的对话全不在意,他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番,隐约看见仪仗队后那个青年将军的身影,奇怪地道:“舅父,这么难得能坐皇帝的大车,卫将军怎么不上来坐一坐?”   杨琰轻哼一声:“这大车虽然华贵,可坐着并不舒坦,卫长轩他不会喜欢的。”他说着,又放轻了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若是可以,我倒想下车去,同卫长轩共乘一骑呢。”   这驾华贵的大辇一直驶到泰安宫宣政殿外,在大殿的长阶下,身着朱衣紫袍的重臣分立在两侧,皆是屏声静气。等到御辇在宫阶下停住之后,一骑青灰色的身影径直穿越了浩大的仪仗,穿着重铠的将军翻身下马,同穆王一起步上了宫阶。   在场的众人虽大都喜气洋洋,却也有些许例外。立在最上面的几位老公卿,遥遥望着登上长阶的两个年轻人,面上皆露出几分不豫之色。在他们眼中,皇帝迎接这二人的礼仪实是过于隆重,简直有些兴师动众了。然而,他们却也并未去谏言劝阻,毕竟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绝了外患,一个平了内祸,眼下都是风头真劲,谁也不想惹得没趣。   独孤宏没有官职,不得入殿,只能和唐安一起立在阶下。他仰头看着那两人疾步走上殿去,秋风中衣袂翻飞,正如巨鸟张开羽翼从长阶掠过,所过之处群臣皆垂目俯首,不敢直视。   “这么看舅父和卫将军,”少年有些艳羡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还真是挺威风的。”   唐安站在他侧后方,轻声叹气:“是很威风,只是这威风着实来之不易。”他感叹之后,又轻轻笑了笑,“说不准将来,阿尔泰少爷也有机会能令百官让道,独自踏上这宣政殿的玉阶。”   独孤宏显然没有肖想过那样的场面,他挠了挠头:“这个……不大可能吧。”   眼看臣工们也陆续走进殿中,独孤宏好奇地伸长脖子:“这些人都挤进大殿去,是要开朝会么?”   “这是封赏的大典,去岁盘门关之战大获全胜,班师回朝的将领大都受了嘉奖封赏,只有卫将军因伤势沉重,未能回京。听说皇上已拟旨要擢升他为怀化将军,今日便要在殿前宣诏了。”   独孤宏点了点头,又问:“那么舅父呢,他也会被封赏么?”   唐安楞了一下,很快又笑:“主子一手稳住东胡局势,当然算是大功一件,皇上少不得会嘉奖一番,不过……大约不会再晋封了,”他说到这,笑容有些无奈,“主子本就是穆王,先前加授了司空之职,又兼任西北大都护,就算皇上有心加封,怕是也没有更高的官职了。”   此时的大殿内,宣诏已毕,卫长轩谢了恩便率先退下,孰料一出殿门便被道贺的人群团团围住。围上来的大多是先前的羽林卫旧部,还有袁小侯等旧相识,众人的恭贺声此起彼伏,吵得他几乎有些头疼。正在疲于应付的时候,身后的殿门复又响起,一众嗓门粗犷的武将不约而同噤了声,只有袁雄尚未察觉,仍在高声道:“卫将军今晚这个东道是做定了,月明楼若是腻味了,咱们就去合欢楼,总之,定要一醉方休!”   他话音还未落,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幽幽道:“诸位好兴致啊。”   袁雄一怔,回过头时脸色顿时大变:“穆……穆王殿下。”   只见杨琰脸色如冰,他漠然抬起眼睛,却根本不在意袁雄似的,只是望向了卫长轩的方向:“怀化将军,恭喜了。”   卫长轩像是要笑,又强忍住了,也拱起手道:“多谢穆王殿下。”   眼见他二人客客套套的,一旁众人也都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他们对这位穆王殿下的行事都有所耳闻,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要说像先前那样高声谈笑了。   好在卫长轩及时转过头来,向他们道:“我同殿下说几句话,诸位且到宫门外稍候。”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四散退去,再不逗留,一时殿外只剩下他二人。   “怀化将军有事要同本王说?”杨琰挑起眉,故作诧异地道。   卫长轩悄悄地磨了磨牙,向他耳旁凑近:“也奚,你再装模作样,晚上回去我可不会轻饶你。”   杨琰果然再绷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卫长轩也跟着笑了:“如今大典已毕,我还要去羽林大营走一趟。你呢,要坐车回府么?”   杨琰轻轻摇头:“方才御前的人来传了口信,说皇上要留我用晚膳,只怕我一时半会不得出宫了。”   “他特意留你用膳,是有什么事么?”   “大约不是什么坏事,”杨琰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恰好另有件事,我还要向他禀告。”   卫长轩知道他如今身兼数职,政务冗繁,故而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一步,你方才也听见了,袁小侯闹着要我请他们喝酒,今晚只怕躲不过去。”   “是了,你们今晚定是要一醉方休的。”杨琰笑得风轻云淡。   卫长轩笑了一笑,转身便要走,忽觉袍袖一紧,却是被杨琰拽住了。卫长轩稍稍一愣,却见杨琰面色如常,似笑非笑地抿着唇。他立刻便明白过来,回转身,压低声音道:“晚间,我去王府找你。”   杨琰这才满意地松了手,他听着卫长轩的脚步声沿着玉阶轻快远去,兀自轻笑了起来。   “唐长史,”独孤宏远远看着这一幕,有些疑惑地道,“你有没有觉得,舅父和卫将军之间,有些不寻常。”   唐安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挤出一丝笑意:“阿尔泰少爷说的哪里话,主子和卫将军自小相识,交情匪浅,便是比旁人亲密一些,也无可厚非。”   “我只是觉得,”独孤宏目光直看向前方,只见夕阳的光辉照在殿前,在杨琰扬起的唇角镀上一层金红的暖意,“舅父虽然总是笑,可笑容总是冰冷而疏远,高高在上,让人难以亲近。只有在卫将军面前,他才会笑得那么开心,一点也不像穆王,倒像是个小孩子。”   平日若非宫宴,永安帝极少留人用膳,这次却独邀了穆王,若换作旁人大约早已感到万分荣宠,然而穆王却从头至尾都没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等到宫人们撤了残羹,又敞开殿门,秋风夹杂着丹桂的甜香一齐卷入了含宸殿中。   “穆王,此番西北之行还算顺遂么?”永安帝杨解拂着茶盏,随意问道。   “托皇上洪福,并无太大波折,”杨琰低声道,“只是拓跋公过世,东胡人心未免不安,还需稍加安抚为上。”   “这是自然,”杨解点头,“依你看,要如何安抚为好?”   “近年来,东胡大都护们日益跋扈,拥兵自重,不肯受兵部差遣。臣弟虽侥幸得了外祖所传的家主令,却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号令得了这些大都护们。依臣弟愚见,若想对东胡有所掌控,就不能像先前那样一味疏远冷落,或许该反其道而行之。”   “哦?”   “将东胡族中有势力的人提拔出来,调至建安,最好是担任兵部要职。如此一来,皇上既拉近了与东胡的关系,也不愁将来兵部无法调遣东胡大军。”   “这……真的要让东胡人来掌管兵部么?”永安帝有些迟疑。   “臣弟知道皇上心中有所顾忌,不过待这些东胡贵族们举家迁至建安时,他们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握在皇上手中。便是他们身居高位,也不得不听从皇上差遣,比起如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说,岂不是得益多了。”   杨解一听,不由豁然开朗,点头道:“穆王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吧。”他有些赞许之意,“你办事稳妥,与你哥哥们大不相同,西北的事交给你,朕是极为放心的。此番东胡之乱消弭于无形,皆是你的功劳,朕有心赏你,却又不知该赏些什么。好在有人提醒了朕,先皇叔在时,将左右骁卫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朕有心将这支卫队重新交予你,你意下如何?”   永安帝原本以为此言一出,杨琰定会喜出望外,跪倒谢恩。谁料他并无十分欣喜,只离座行礼,淡淡道了一句:“谢皇上。”   杨解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这堂弟的深浅,他在龙椅中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警惕地望向杨琰,却只在对方的眼中触到一片缥缈的虚无。   就在皇帝犹豫不安的时候,杨琰轻笑低头,又恢复了平日谦和的神色:“臣弟还有一事,想请皇上定夺。”   “什么事?”   “自外祖死后,皇上赐了谥号为武德,还命人将他这一生功绩写入碑文,供后世敬仰。此举当真是皇恩浩荡,臣弟心中感激不尽。”杨琰稍稍一顿,又道,“只不过,外祖曾立下的功劳受人铭记固然是好,可他所犯下的过错,不知是否需要弥补呢?”   “你是指?”   “当年外祖曾送于燕虞两座郡县,他身为东胡之主,不便受责罚,这罪名便落到了甘州守城校尉崔延的头上,致使崔校尉一家落得满门抄斩。这件事,皇上心里应该也清楚。”   永安帝微微皱眉,他只模糊记得拓跋信曾意图谋反,而后又与穆王商议拉了人顶罪,这些事都是在先帝孝宗的默许下进行的。至于替罪之人姓崔姓王,他则全然不记得了,此刻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先前外祖在世,此事不好提起,如今他已殁了,臣弟思度着还是请皇上下诏为这位崔校尉平反昭雪。如此,方显得朝廷赏罚有度,更让天下人知道,皇上是位不忘忠良的贤明之君。”   为一个受冤的校尉平反之事,对于永安帝来说显然只是无关痛痒,他随意摆了摆手:“既然如此,朕改日便下诏,为其昭雪便是。”   杨琰终于露出几分欣喜,他后退一步,以大礼拜谢:“皇上圣明。”   从含宸殿出来时,天色已然沉透,宫人们举着灯在前方引路,唐安扶着杨琰沿着回廊缓步而行,独孤宏则跟在他们身后,百无聊赖地望着这深宫夜色。   忽然,几声急促的脚步隔着重重树影传来,独孤宏立刻警觉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蓦地想起长剑早在入宫时便已交出,现在根本是手无寸铁。   一个小小的黑影飞快地从树丛中钻出,准确无误地撞到了杨琰身上,而后便听一声低低的“哎哟”,却不是杨琰发出,而是他腿边那个小身影痛呼出声。   杨琰被撞了一下,直觉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一张湿漉漉的小脸。他怔了怔,像是为了确认似的,又在那脸颊上捏了一把,只觉触手柔软温热,就好像捏到了一只刚出炉的肉包。 第79章 兕奴   “大胆!”只听一声断喝,几名内监在灯影幢幢中快步走来,为首的老内监气势汹汹地道,“你是何人,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太子?”独孤宏楞了一下,他刚刚在混乱中只来得及看了那孩子一眼,只见他眼睛哭得通红,一张小脸好像女孩般娇嫩,怎么也不曾想竟是太子。   “这位公公,”面对着老内监的疾言厉色,唐安不慌不忙走上前道,“我家王爷并无冒犯之意。”   “并无冒犯……”老内监冷笑着刚要说话,脸色却忽然一僵,他方才分明听到了“王爷”二字,心下不由咯噔一声。他当职多年,朝中的几位王爷他都再清楚不过,而这样年轻的,当今只有一位。   仿佛只是刹那之间,独孤宏便惊讶地看见这位老公公铁青的面容骤然和缓,他脸上的皱纹堆积到了一起,奋力挤出了个难看的笑脸:“老奴走眼,这位莫不是穆王殿下?”   听到这声颤巍巍的问话,杨琰只略略点头:“正是本王。”   老内监慌忙便跪了下去:“老奴该死,竟冲撞了殿下。”   对于他的这番赔罪,杨琰仿佛没听见似的,他自顾自俯下身,摸了摸手边那孩子的脸蛋:“这位是太子?”   “是。”老内监慌忙答了一声,他心里很有些惶恐,宫里消息走得快,他们都清楚眼前这位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先前官拜相国的谢太尉是何等的权势,何等的显赫,可不过是转眼间,他就悄无声息地死在穆王府上元节宴中。听说谢相被送回府时,口鼻内皆是黑血,人已僵透了,而穆王府的人却扬长而去。只此一件,便足以让人胆寒。   小太子见他这样惧怕,不由对面前这位穆王也心生畏惧,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太子殿下,”老内监有些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这位是穆王,殿下应当叫一声皇叔。”   独孤宏顿时想起自己被迫跪到杨琰面前叫他舅父的情景,他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位小太子是否会倔强一些,谁知小太子只默默垂下头,十分乖巧地道:“兕奴见过皇叔。”   杨琰低低一笑:“原来你叫兕奴。”   “这名字还有个典故呢,”老内监擦着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先皇后有孕时曾梦见一只独角巨牛立于高崖之上,醒来后问询集贤大学士,得知此牛乃上古神兽,名兕,故而太子的乳名叫做兕奴。”   杨琰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方才为何哭泣?”   小太子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这位皇叔的眼睛,他慌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他还从没有看过这么平静的眼睛,像是秋高无云的天空,遥远而不可及。   “因为,因为三弟抢了我的东西。”他说起此事,似乎觉得委屈,复又落了几滴泪。   对于永安帝这几个皇子,杨琰也算知晓一二,太子的生母文思皇后早年因难产崩逝,皇后母家这些年早已中落,比起这位嫡长子,永安帝似乎更加偏爱高贵妃所诞的三皇子及卢妃所诞的六皇子。   “哦,他为何抢你的东西?”杨琰像是要追问到底。   一旁跪着的老内监慌忙笑道:“穆王殿下,几位皇子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殿下又何必理会这些小孩子的事。”   杨琰蓦然转过头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冷笑一声:“怎么,本王同太子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么?”   老内监心内一惊,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涔涔滚落:“是老奴多嘴,望殿下恕罪!”   杨琰微微皱眉,并不说话,只抬起手牵了太子,沿着回廊向树影斑驳的花园走去。老内监慌忙便要阻拦,却被唐安拦住,他笑眯眯地道:“公公不必担心,王爷想是同太子投缘,闲话几句家常罢了。”   杨琰牵着太子一路沿着小径行走,这夜月光甚好,清清楚楚地映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而独孤宏也时刻记得自己护卫的职责,老实地跟在他们身后。   “你方才说,你三弟抢了你的什么东西?”   “一个泥金车。”小太子抽抽噎噎地道,“他抢过我好些东西,我都让他了,可是那个泥金车是父皇赏的,我都还没玩过……”   独孤宏听着,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知道这些泥车瓦狗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玩具,就算是皇帝亲赐的,也最多贴些金箔彩绘,图个好看罢了。为这种东西争来抢去竟还要哭鼻子,在他看来,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你既然不舍得,为什么不干脆抢回来?”他忍不住问道。   小太子像是吃了一惊,回头看他:“夫子说,我身为储君,当克己谦让,怎能同兄弟们争抢?”他竭力地将眼泪憋回去了些,克制着道,“既然三弟喜欢,我让与他便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喜欢你的东西,你就让给他,那么将来,他喜欢你的皇位,你也要让给他么?”在一旁沉默的杨琰忽然问道。   “我……我……”小太子像是被问得懵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皇位或许能给他,”杨琰低声道,“可万一,他更喜欢你的人头,你也要给他么?”   这一句比方才那句更让人心惊,小太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在从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只觉小小的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兕奴,”杨琰轻轻唤了他一声,“你身为储君,所要学的绝不是克己谦让。你要知道,你退一步,别人便进一步,你再退,别人便再进,到最后你退无可退,便是绝路。”   “舅父……”独孤宏看见孩子的小脸慢慢变得煞白,不由道,“你好像吓到他了。”   小太子却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他看着杨琰,有些绝望地轻声道:“皇叔,那我该怎么办?”   “阿尔泰说的没错,你想要的东西,就该自己夺过来,”杨琰低声道,“不过若是用抢,那便是下策。”   “不抢,难道等着别人送上门吗?”独孤宏不以为然地道。   “不错,便是等着别人拱手送给你,偏偏你还不要,要等别人三番四次地请你收下,方为上策。”杨琰低低笑道。   独孤宏愈发摸不着头脑:“别人又不是傻子,哪会有这种事?”   杨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笑,那笑容几乎让人难以捉摸。   小太子也扁了扁嘴,跟在独孤宏后面点头:“像三弟脾气就倔得很,谁的话也不听,恐怕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把东西送给别人的。”   杨琰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是狠绝:“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杨琰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是狠绝:“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这一下连同独孤宏也懵了,杨琰虽看不见,却也能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察觉到两个后辈的呆滞。他脸上的笑容隐约透出萧瑟之意,抬起手向孩子挥了挥:“去吧,你手下的人该等急了。”   等到小太子被一众内监簇拥着离去后,独孤宏才靠近杨琰,低声道:“舅父,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说那些话,他看起来可被吓得不轻。”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杨琰挑起眉。   “你说的或许没有错,可那小太子怎能领会得了,他看起来不过才七、八岁,而且……”独孤宏有些不屑地道,“你没看见他那副模样,又胆小又怯懦,说两句话就要哭鼻子,哪里有什么太子的样子。”   “怯懦又爱哭,”杨琰轻轻重复道,又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跟我又何其相似。”   独孤宏怔了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舅父已经转身离去了。   十月初十,穆王府。   几日前,建安刚下过一场初雪,王府后苑的草场上,两匹骏马正一前一后跑得飞快,马蹄后扬起的雪尘如同碎玉般溅开。在飞驰的途中,马上的两人同时张弓,只听接连两声破风声响,灰羽的箭矢牢牢扎在了场边立着的草靶上。   “好!都中了!”站在雪庭里的青衣文士大声喝彩。   “这一场比试只怕胜负难分,玉山,不如先过来喝两杯热酒,暖暖脾胃。”招呼他的是坐在雪庭内的刘适同,他和温芷几个正围着小桌对坐,桌案上架着红泥火炉,炉上隔水温着一壶上好黄酒。此刻火候已到,酒香四溢,让人闻着便觉得浑身都是暖意。   “说来自前日算起,皇上已有三日不曾临朝了吧,是病了?”刘适同啜着酒,偏头道。   温芷点了点头:“听说是染了风寒。”   原本看着轩廊外的李玉山听了这话,蓦地转回头来,冷笑道:“什么风寒,不过是跟几个宠妃在雪地里胡闹,捱了冻罢了。”   众人一听,果然是永安帝素日的行径,都相视摇头苦笑,默默低头饮酒。   雪庭内靠东的软榻上,杨琰独自斜倚在那里,百无聊赖翻着手中的一卷文书。草场那头隐约传来几声笑语,似乎是独孤宏在跟什么人耍赖,他凝神听着,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笑纹。   温芷饮了几口酒,抬头向杨琰看了一眼,正看见他手里拿着深赭封皮的奏疏,不由道,“殿下原先管着户部工部诸多事宜,兼任西北大都护之后更是要兼理兵部,怎么如今连礼部的奏疏也呈到这里来了?”   “不过是腊日祭礼的一些琐事,因皇上病了,才推到了我这里来。”杨琰说着,轻声打了个呵欠。   看他似乎困倦得不轻,温芷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们昨日还在说,皇上这一病,穆王府倒是热闹起来了。”他这话并非虚言,朝中每日数不清的大小事宜等着定夺,一众臣工们寻不到皇帝,便只能来寻穆王。这两日王府门庭外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旬假才算得了片刻闲暇。   “虽则如此,却也要提防他人口舌,”李玉山压低声音道,“接连两日朝中官员皆在庆安堂向殿下奏事,甚至有人说穆王府竟自立了个小朝廷。”   “玉山说的不无道理,”刘适同沉沉点头,“如今老公卿们在朝中的势力虽大不如前,可毕竟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他们耳目仍在,殿下绝不能在此事上授人话柄。”   杨琰轻轻笑道:“皇上龙体抱恙的消息刚一传来,韩先生便同我说,此事是个契机,却也是个难题。”他顿了顿,“兰郁,你怎么看?”   “韩先生说的不错,如今朝中要事皆指望殿下定夺,这无疑是个契机。至于这难题么……”温芷沉思片刻,“在下以为,殿下在王府中接见群臣,或是处理国事确实有诸多不便,不止旁人会借此搬弄是非,只怕皇上知道了也会心生芥蒂。倒不如殿下移驾到宫中去理事,则是名正言顺地为皇上分忧了。”   此言一出,刘适同立刻附和道:“不错,泰安宫后的文华阁历来便是处理要务的地方,两省机要皆在紧邻,殿下搬到此处倒正合适。”   文华阁在世族们把持朝政时,曾是中书省理事之地。在此之前,在这里处理政务的是雍王,而再之前,独占文华阁数十年的则是先穆王杨烨。   他们说话间,外面的马蹄声又急促逼近,像是比试到了要紧关头,李玉山第一个按捺不住,站起身向外看去。   刘适同见他只顾着看草场上的骑射,竟不顾商量要事,不由摇头苦笑:“玉山这人虽然从了文,心中大约还是更向武一些。”   杨琰倒不介怀,只挑起眉毛,问道:“李玉山,他们比试得如何了?”   “已是最后一圈了,独孤公子的马好像有些乏,卫将军倒没什么大碍。”   杨琰淡淡一笑,重新转头向温芷他们:“也罢,搬去文华阁的事容我考虑考虑。”他顿了顿,又问,“说来,蓟州的屯粮收的如何了?”   “已收了七八成,皆屯在河口仓。”   温芷的声音很快被雪庭外连声的叫好打断,却是独孤宏一马当先,羽箭离弦,直射上草靶,离红心堪堪只有半寸。而他身后的卫长轩稍顿了顿才放箭出去,这一箭声势骇人,落靶时却偏离出靶心寸许。   李玉山抚掌大笑:“胜负终是分了。”   得胜之后的独孤宏满脸喜气,大步走进雪庭,高声道:“舅父,我赢了!”   杨琰倒没有惊讶,只扬起唇笑了笑:“果然是东胡第一神箭,竟连乌及苏尔都输给你了。”   独孤宏难得听到他褒奖自己,更是得意。他挤到桌案边,凑过去闻了闻炉上温着的酒,立刻摇头:“不好不好,换壶酒来,要北地的烧酒!”   方明对这位少爷颇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应和:“好,这便去取烧酒来。”   “再架个大锅,切上好的羊肉来煮,”独孤宏兴致勃勃地道,“对了,辣料可不能少放!”   方明一张脸几乎要笑僵,却也只能应着声去了。   杨琰则偏过脸,望向温芷的方向,神情严肃:“你方才说粮食屯在河口仓,可河口仓离陈州未免太远。”   “是,只是如今入了冬,河水结冰不好调运,需等到来年开春,方能沿水路把粮食运到陈州左近。”   “好端端的,为何要调粮?”这句问话声音清朗,正是刚刚走入雪庭的卫长轩。   听见他的声音,温芷忙转过身来笑了笑:“并不是什么大事,陈州一带前年干旱,去年水涝,粮仓空虚。依殿下的意思,调些粮食过去在此地屯着,图个安心罢了。”   卫长轩摇头笑了笑:“你们这位殿下,从前连稻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自从上朝议政,什么丈量土地,治水屯田,全都精通了起来。如今听他说话,哪里像个王府公子,简直就是个种地的老农。”   众人哄然大笑。   许是方才跑了太久的马,卫长轩头脸上都是热汗,他接过一旁仆从递上的手巾随意揩了两下,径直走到杨琰身边,与他一同挤在软榻上。   “这半天,你就坐在这看这些无聊的奏疏?”卫长轩说着,握住他的手,“唔,手都冷了。”   杨琰被他抓着,只觉他手心滚烫,愈发衬得自己手指冰凉,他撂开一旁的文书,低低问道:“为什么要让着阿尔泰?”   “我哪有让他?”卫长轩好笑地扬起眉,过了半晌,又压低声音道,“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真要让他输了比试,他准要垂头丧气好几天,你也不忍心见吧?”   杨琰微微皱眉,显然不大认同:“有时我都不知道究竟我是他舅父,还是你是他舅父。”   此刻蹲在大锅边的少年正端着羊汤嘶溜溜地吮吸,完全沉浸在赢了卫大将军的喜悦中,对身后两人的耳语一无所知。 第80章   初春的细雨连绵打落在刚萌发绿意的柳树上,柳枝晃悠悠地摇摆,细碎的水滴轻柔地滚落,正落在树下那锦绣鞋面上,鞋面上的如意云纹像是沾了薄墨般晕染开来。   兕奴低着头,直直盯着自己鞋尖那点湿迹,神色有些呆呆的。他小小的身影站在树后显得很不起眼,要不是穿着一身淡黄的锦袍,头戴着紫金冠,恐怕谁也不会意识到堂堂太子殿下竟躲在这里。   就在他呆立着发愣的时候,宫阶上传出个尖细的声音道:“眼看着酉时要到了,怎么还不取殿下的肩舆来。”这是宫中掌事内监马良顺的声音,如今穆王常在文华阁理事,他便奉旨伺候左右,丝毫不敢怠慢。   “不必取肩舆了,本王正想踏雨走走。”   一听这声音响起,兕奴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宫阶高大,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殿前。   “是。”马良顺喏喏应了,又转过头催促左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取伞来给殿下撑着。”   他说话时隐约看见前方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不由细细看了过去,这才看清那是小太子紫金冠上的绒球,不由奇道:“太子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兕奴被他瞧见,只得犹犹豫豫从宫阶后转了出来:“我……我……”   杨琰听见他的声音,微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小太子一步步挨上台阶,好半天才轻轻唤了一声:“皇叔。”   察觉他这是特意来寻自己,杨琰神色有些微妙,向马良顺打了个手势,马良顺会意,忙带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太子殿下有事么?”   “没……”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兕奴显得有些胆怯,他突然觉得后悔,几乎想要转身离去。   而杨琰又放低了声音:“兕奴,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听了这句问话,兕奴鼻腔陡然一酸,他上前抱住了杨琰的腿,将脸埋在他衣襟上抽抽噎噎地道:“皇叔,我不想做太子了。”   杨琰沉默了片刻:“为何?”   “我……我大概是太笨了,不管是诗书还是弓马,总是不如其他兄弟们,宫里的人私下都在说,说我是个没用的太子。”孩子哭泣着道。   杨琰神色冷漠:“那又为何来找我?”   兕奴像是楞了一下,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有些忐忑地仰起脸看向杨琰,而杨琰也正低下头来,他知道这位皇叔目不能视,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的目光仿佛对上了。   “我心里总觉得皇叔和别人不大一样,”小太子声音软软糯糯的,“皇叔先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从未听过,也想不明白,可是总是会忍不住去想。”   “你现在或许不明白,不过你能记在心中,将来兴许会有用处。我另有几句话同你说,”杨琰低声道,“以后受了委屈,不必来找我。我不会像寻常人家的叔父那样哄你,因为你并不是生在寻常人家,而是帝王家。”   兕奴睁大了眼睛。   “帝王家的人生来都是对手,你和你的兄弟们现在考校诗书弓马,胜者得几句奖赏,败者懊丧几天,这远不算什么。到将来,自会有一场生死相搏的较量等着你们,胜者为王,败者为囚。”杨琰弯下腰,拍了拍兕奴的肩膀,“还有,不要对我太过亲近,我将来或许也是你的敌人。”   兕奴像是被他话中的寒意所惊,微微后退了两步,而杨琰也很快直起身,两边立刻有宫人簇拥上来,为他披上斗篷,又撑起罗伞,而小太子也只得看着皇叔的身影在细雨中慢慢远去了。   出宫的路并不短,却也不甚长,雨丝绵绵地落在罗伞上,几乎悄无声息。四周的宫人们都屏声静气,走路的声音也轻,只有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杨琰听得清楚,正是自家外甥阿尔泰,永远跟在身后五步之外。   路过一条狭窄步道时,却听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响,正落在一旁杏花树上,粉白的花瓣登时连同碎雨纷纷扬扬散落了下来。   “什么人?”独孤宏第一个喝道,他看得分明,那是一枚打鸟的弹丸射到了树梢上。只是他想不明白,这皇宫禁地,怎么会有人胆敢在此用弹丸打鸟。   一旁的马良顺也跳起脚来:“穆王殿下在此,何人这般放肆!”   院墙那头静了许久,院门才缓缓开启,只见两个穿着宫锦的年轻男子一先一后走了出来,都忙不迭跪下向杨琰行了礼。那年纪稍大的青年看着很是温润,垂头道:“请殿下莫怪,新来的杜公子不懂规矩,我这便让他向殿下赔罪。”   跪在他身后的是个容貌精致的少年,他仿佛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琰微微偏头,向着马良顺的方向道:“这是?”   马良顺慌忙回答:“回殿下,此处是雁庭,这二位是雁庭的公子。”   独孤宏更是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这宫里当差的除了宫女便是阉人,可眼前这两个公子分明不是内监,怎么会公然养在内宫之中?   “雁庭。”杨琰若有所思地点头。   独孤宏看着他的脸色,心里微微一动。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能从舅父脸上的细微变化看出点门道,而此刻,他觉得舅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高兴的事。   马良顺赔着笑在一旁道:“殿下,不如依照宫规,打他二十杖罢了。”他这话是存了求情的心思,毕竟这姓杜的少年是永安帝新纳的娈宠,依照穆王脾气只怕重则处死,轻则撵出宫,将来皇帝问起来倒不好交代。   少年一听要打二十杖,脸色顿时煞白,浑身直哆嗦,抬起一双雾气氤氲的桃花眼,告饶似的啜泣道:“殿下……”   独孤宏久在边陲,还从不曾见过这样柔媚的少年,暗道他这副样子,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多半会心生怜惜,可惜舅父根本就看不见。   就在他暗自摇头的时候,杨琰却开口道:“杖责就不必了。”   少年一听,不由破涕而笑,眼神愈发妩媚:“多谢殿下。”   杨琰却根本没有抬眼,只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如今大昭以光明治天下,皇上正要励精图治,疏离酒色。宫中已有两年未办采选,年初还放归了大批宫人,以体恤宫怨之情。”他稍顿了顿,话锋一转,“本王竟不知道,现今的泰安宫中,竟还有雁庭这等晦暗之地。”   他这显然是动了真怒,马良顺慌得俯身跪倒,却又不知这位殿下怒从何来,只得结结巴巴道:“不……不知,依殿下的意思,该当如何?”   听他声音发颤,杨琰倒敛了怒色,微微一笑:“按理说,后宫中的事,轮不着本王置喙。可为了皇上的圣名,本王却也不得不多管一回闲事了。”他缓缓从罗伞下走出,轻声叹气,“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这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岂可留在后宫之中。从今以后,将雁庭废了吧。”   马良顺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这雁庭是宣宗年间所设,至今都未曾废过。他还想说,虽然皇帝妃嫔众多,可也收了好些心爱的娈宠在这雁庭里,怎么好说废就废。可他张口结舌,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记得半月前,李老太师为自家孙儿京兆府尹李正卿贪赃入狱之事,亲自来向穆王求情,穆王却命人紧闭文华阁大门,避而不见。李老太师苦等不去,等到日暮时才见门缝中掷出一卷诏书来,上用朱笔批道:国之巨贪,按律当诛!把李老太师气得一头撞在文华阁的玉柱上,血染白发,就此气绝。而得知此事的穆王殿下,竟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试问这样不近人情的穆王,谁敢在他面前说情?   就在马良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低低道:“不知殿下废了雁庭,又要如何处置我等?”   说话的正是先前从雁庭里走出的青年,他一直跪在原地,神色平静,或者说,有些木然。   “正是啊殿下,”马良顺赶忙接口,“如今雁庭里少说还有二十来位公子,着实不好处置,不如……”   “就依先前宫女离宫的惯例,放归便是。”杨琰断然打断了他的话,摆手道,“现下就去传令,让他们今夜收拾东西,明日便领钱各自出宫。”   雁庭被废的消息一出,在宫中可谓掀起不小的波澜,一众美貌少年都哭哭啼啼不肯出宫,还想着拖延几日,等春蒐在外的永安帝回宫,或许可转圜此事。谁知第二日一早,左骁卫便奉了穆王手令入宫,说是要护送诸位公子出宫。他们名为护送,实则同看押一般,粗声粗气地催促着少年们出了宫门。   泰安宫进出后宫有一道偏隅小门,叫做安平门,此刻门外正停着一驾青油布马车,少年们被驱赶着陆陆续续上了车。宫门内外值守的羽林卫也围拢过来,看着这些往日难得一见的雁庭公子们,都露出促狭的笑意,有几个更是油腔滑调地奚落调笑起来。少年们心中委屈,又不敢与这些兵痞们争嘴,只得默默垂泪。   “连哥。”马车里探出个少年的脑袋,正是昨日惹了祸的杜公子。他被雁庭诸人挤到了角落里,此刻抱着个小小的包袱,催促般向车外喊道。   “嗯。”被他称为连哥的青年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头顶宫门上的“安平”二字,默然地出神。   “舍不得出宫?”   这个声音响起得突兀,青年赶忙回过头,却见身边并不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兵痞,而是一名年纪很轻的军官。这人腰佩长剑,剑镡饰有白玉,可见是名军衔不低的将军。他一出现,先前围上来的羽林卫都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   见他不答话,军官好脾气地笑了笑:“你们是雁庭的人?”   “是。”青年默默低了头,他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将军的脸。往日在雁庭里所见到的美貌男子比比皆是,可此刻想来,竟无一人比得上这年轻将军的气度。他生得过于俊美,只在眼神中藏有一丝纵横过沙场的血气,但他笑起来时,便如阳光穿破乌云,一时天地回暖,几乎让人失神。   “为何伫立此地?”军官又问,他见青年一身布衫,与车内穿着华服的少年们截然不同,“看样子你不像是不舍得荣华富贵的人。”   “我只是想再回头看一眼,”青年低低道,“看一眼这十年被囚之地。”   军官微微挑眉:“怎么,你当初并非自愿入雁庭?”   “罪臣之子,命如草芥,不过随波沉浮罢了。”青年低了头。   “连哥,”马车那边又传来清脆的呼喊声,“咱们该走啦。”   青年慌忙回头答应了一声,他正要开口告辞,却见军官半垂着眼睛,低低道:“说来,当年我险些也入了雁庭。”   青年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军官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问道:“你离宫之后,有谋生的门路么?”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好歹还会些笔墨功夫,便是卖卖字画,也足以糊口了。”   “如此甚好。”军官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口气郑重,“你多保重。”   青年在即将离去时又忍不住转回头来,问道:“将军当年为何终是没有落入雁庭?”   军官闻言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像是沉思:“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青年愣了愣,暗想当初若有人搭救,自己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吧。他抬起眼睛,叹息般道:“真好啊。”   大约五日后,远在翠澜行宫春蒐的永安帝终于得知了这件消息。彼时刚用过午膳,皇帝犯了困,倚在龙榻上半闭着眼睛听御前內侍禀报宫中诸事。听到“穆王下令废雁庭,雁庭内诸位公子皆被逐出宫,各自还乡”这句之后,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怒喝道:“什么?这瞎子未免手也太长,竟伸到朕的后宫之中了么!”   內侍一见龙颜大怒,慌忙俯下身:“听马总管说,穆王以江山社稷为由,说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等等,所以断然要将雁庭从后宫中废除,谁也不敢阻拦……”   “放屁!”皇帝气得吐了粗话,“雁庭是宣宗所设,这混账竟敢把宣宗比作三代末主,他这是反了不成!”   他腾地站起身:“看来是朕先前对他礼遇太过,这才让他如此得意忘形,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说的正是呢,”接话的是一旁服侍的小内监,他轻言细语地道,“如今穆王虽得以在宫中理事,也不过是为皇上分担朝堂之事罢了,怎么竟插手起宫禁事宜,难不成是把自己当做泰安宫的主子了么?” 第81章   此言一出,正中皇帝心事,他面色愈发阴沉,额角青筋砰砰直跳,背着手在寝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忽然一脚踢翻了脚边两尺余高的玉壶春瓶,只听“哗啦”一声,瓷片崩了一地。   小内监慌忙跪爬过去,用手拂去皇帝脚边的碎瓷片,连声道:“是奴才多嘴,惹了皇上生气,奴才该死。”   永安帝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收拾遍地狼藉。待宫人们打扫过之后,小内监仍跪在皇帝脚边,轻声道:“奴才听说,现今朝中的事大半都在穆王手中管着,也怨不得他行事这样独断。先前谢太尉在时,或许还能与穆王分庭抗礼,可惜……”他蓦地收了话,又幽幽叹了口气,“听说前几日,就连李老太师也被逼得撞柱而亡了。”   皇帝听他提起此事,眉头更是大皱:“不错,谢卿的事,朕还没同他算账。那杨琰算什么东西,不过手中掌了西北军权,又提拔了几个村野匹夫,竟敢在朕的朝堂乃至后宫之中如此横行无忌,真是岂有此理!此番朕若不给他个教训,他将来岂不是要骑到朕的头上来了!”   “皇上是要教训穆王?”小内监试探般问道。   “何止教训,朕恨不得……”杨解脸上杀气密布,却又忽然住了口。他双手捏得死紧,过了良久才缓缓松开,养尊处优的掌心现出几道指甲的掐痕。   小内监低眉顺目地跪在那里,只从眼角瞟着皇帝的动静,他察觉永安帝的脸色从暴怒渐渐变得颓然,而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回了龙榻上。   “朕有些后悔了,后悔先前没听谢卿的话,他那时明明告诫过朕,说这穆王很有几分危险。可惜那时朕没有体会其中之意,还一味想要重用那个瞎子。直到去年他平了东胡的隐患,朕这才体会到他确实有些本事,为示褒奖,朕甚至把左右骁卫都交给了他。原指望他会感念皇恩,一心为朕分忧,谁知他……”杨解半支着额头,几不可闻地叹气,“他如今在朝中势力着实不小,朕便是有心要取他的脑袋,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依奴才之见,穆王势力虽大,可这些权势无一不是皇上赐予的,皇上您才是天下之主啊!倘若皇上有心整治穆王,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哦?”永安帝有些诧异地看着小内监,“你起来,且好好说说,如何轻而易举?”   小内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而后才站起身道:“现如今,穆王手中除了西北大都护之职,还兼管着两省六部各处机要,这些事未免太多,也太繁杂了一些。皇上大可寻个由头,从他手中褫夺一两门要职,交予他人,以此削弱他的势力。倘若他乖乖接受了,便不妨一削再削,等到他失了权势,自可任由皇上发落。倘若他不肯轻易交出手中职权……那便更好了。”   “他若不肯听话,为何更好?”永安帝有些疑惑,不由追问。   小内监嗓音阴柔,此刻放低了声音,更有些诡谲的意味,只见他垂了眼睛微微一笑:“他若不肯,便是违拗皇命,倘若再倚仗兵权反抗,那更是谋反的大罪。到那时,皇上便是要杀他,也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   他说完,见皇帝只是拧眉不语,又慌忙跪下道:“奴才向来不懂这些军国大事,方才胡言乱语了一番,还请皇上恕罪。”   看他这样乖觉,杨解倒笑了一笑,问道:“往日总见你端茶倒水,倒不知你这样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监得了夸奖,不由喜笑颜开,叩头道:“回皇上,奴才名叫怀喜。”   “怀喜,倒是个好名字,”皇帝点头赞许,“从今以后你就升为内常侍吧。”   三月初七,春蒐归来的永安帝御驾回宫。泰安宫正门大开,十二重引驾在前开路,皇帝的玉辂被围拱在正中,玉辂前后皆是身着华服的乐工,各持箫管笳笛,乐声激昂,两旁臣工皆俯身在地,恭迎圣驾。然而车中坐着的皇帝却不见喜悦,他从始至终皆黑沉着脸,似乎隐含着一股怒意。   待到入了宫门,皇帝扶着内侍的手下了玉辂,却并未立即起驾,而是冷然道:“穆王何在?”   四周静了静,而后只见杨琰从左首走出,他冠冕齐整,缓步上前,跪下行礼道:“臣弟恭迎圣驾。”   永安帝也不叫他平身,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朕将礼部交由你掌管,原是瞧你行事稳妥,怎么今日的卤簿仪仗竟安排得如此草率!”   皇帝的怒火来得突然,让一众臣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且不说皇帝对穆王一向恩遇有加,从未出言训斥,就说今日这样的情形,就算出了些微差错,也不至于要让穆王当众下不来台。   就在群臣面面相觑的时候,杨琰已俯身道:“臣弟惶恐,此番迎驾之礼皆照先前旧例,若有不察之处,还请皇上明示。”   永安帝又是冷笑:“岂止不查,简直谬误至极!左右骁卫竟在千牛卫之前,尊卑颠倒。鼓吹之乐竟是《破阵曲》,更不成体统!谁人不知御驾之前,当奏《升平乐》,方显庄重。”   他连声斥责,而穆王只垂首听训,一句辩解也没有,还是礼部尚书汤致远上前跪启道:“皇上明鉴,此事实是礼部之责,更是臣下失职。穆王殿下这些时日忧心国事,已是日理万机,殿下本就身有不便,便是行事有不足之处,也请皇上莫要苛责了。”   老臣们都知道这汤致远素来性子仁厚,此刻见他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也并不诧异。他们暗自忖度着皇帝并非宽宏大度之人,多半是要迁怒,故而屏声静气,一个多话的也没有。   谁知永安帝看了汤致远一眼,竟点了点头:“不错,朕倒是忘了,穆王身有残疾,如今手头事务繁杂,便有疏漏也在所难免。”他轻叹了一声,“你们起来吧。”   等到穆王与汤尚书先后起身,却听皇帝又放缓了口气:“穆王,朕知道你这些时日多有劳累,方才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杨琰微微欠身:“自然。”   皇帝上前一步,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同朕是宗亲兄弟,朕也不忍见你如此操劳,这样吧,往后礼部、户部之事,依旧交给雍王,你也好歇息歇息。”   如今的雍王杨临是先前杨燧的嫡子,原本任着户部尚书,自从穆王当权,他与长兄杨祺便只被分到了闲职,潦草度日而已。此刻蓦然受了皇命,他竟忘了上前谢恩,只怔怔立在原地。   倒是杨琰很快低了头道:“臣领旨。”   永安帝显然不曾料到此事竟如此顺遂,他眯起眼睛,细细看向眼前的穆王,却见他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永安帝回宫的第二日晨起,勉强打起精神去上了早朝。   宣政殿外阳光和煦,晨起的微风拂进大殿,温暖绵软,让龙座上的皇帝很有些昏昏欲睡。从去年冬时起,他已有几个月不曾上朝,此刻向殿内一望,只觉臣子中陌生的面孔又多了些许,而其中年轻的臣子更是占了半数。   玉阶下靠左的位置安放着一张乌檀木的大椅,椅子是去年秋时设下的,原是为了体恤穆王体弱有疾,许他上朝落座所设。可今日,这张椅子却是空的,据说是穆王告了病,不能来上朝。对于此事永安帝显得毫不在意,只略略问了一句,而后便听群臣陆续奏事,一切如常。   待下了朝,皇帝才勉强挺直了有些发酸的腰板,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开龙座,向后殿走去。他身后另有两名臣子尾随而来,一个是门下侍中高禄,另一个则是刚接管户部、礼部的雍王杨临。   “皇上,今日穆王称病不来上朝的事,想是有些蹊跷。”高禄在皇帝身后悄声道。   皇帝轻哼了一声:“朕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抱病,想是昨日当着众人的面受了呵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赌气罢了。”他拂了拂袖子,很有些不屑,“这穆王还是太过年轻气盛,朕正是要削一削他的气焰。”   “皇上圣明。”高禄赶忙道,“自从穆王入文华阁理事以来,在朝中几乎是独掌权柄,连雍王身为他的宗亲兄长,他尚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我们这些臣子了。”   永安帝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雍王杨临,只见他垂手站在一旁,时不时点头附和,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不由生出些嫌恶。先雍王杨燧活着时,这杨临曾任过户部尚书,在他手上曾闹出了一桩盐课大案,所贪污的银钱数量极巨。虽事后处决了一大批官员,可皇帝心知肚明,眼前这个杨临才是盐课案的罪魁祸首。他从那时起便想要疏远这个贪婪又无用的堂弟,可眼下为了制衡穆王,他又不得不重新启用起这个杨临。   “雍王。”他强忍着不耐,吩咐道,“你上任之后,将两部的文书卷宗都好好清查一番,若是查出穆王有过什么纰漏,立刻前来禀报。”   “臣遵旨。”   “还有,”皇帝微微沉吟,“穆王如今称病,可朕相信他不会乖乖待在自己家中。你们派人紧盯住穆王府的动静,不论他发出什么手令,或是会见何人,你们皆记录在册,让朕知晓。但凡他有一点不轨之处,朕即刻拿他!”   永安九年,四月初六。   西坊,临风阁。   随着一声马嘶响起,茶邸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走进来的青年穿着一身银甲,佩了长刀,他进来之后显得有些犹豫,似乎没想到茶邸内这样冷清。   “公子是来饮茶么?”茶邸的主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欠身向下道,“小店快要关门了。”   “请问,是吴宁青先生吗?”青年抬起头,他额上微微带汗,有些风尘仆仆的意味。   即使在光线微弱的茶邸内,主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来,他微笑道:“正是在下,不知卫将军寻我何事?”   卫长轩没料到他竟认得自己,微有些诧异,很快便道:“是陈言大将军托我来送些东西。”   主人含笑道:“难得陈大将军还未忘怀我这个故友,请卫将军上楼来,略饮一杯粗茶,权作解渴。”   二楼也是空荡荡的,一个伙计也没有,主人亲自煽炉点火,煮了茶汤奉到卫长轩面前。这茶汤色泽碧绿,盛在小小的茶盅内清澈见底,卫长轩正觉焦渴,仰头便将一盅茶饮尽,只觉一股浓苦从舌根处窜上,让他几乎要打个寒噤,再之后却从喉咙到舌尖渐渐回甘,茶香满口,让他这个不通茶道的人也不由点头道:“真是好茶。”   主人笑着点头:“是今年雨后的新茶,算不得上品,不过却也还能入口。”他见卫长轩手上茶盅已空,又提起壶给他浅浅斟满,“卫将军同五年前可大不一样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先生从前认得我?”   主人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竹帘掀开,从窗户里正可以看见暮色下的护城河岸,他笑道:“当年初五射柳的盛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建安哪个姑娘家不知道‘卫家儿郎,其美无度’。”   提起旧事,卫长轩不由窘迫,他脸色微红,掩饰般低头饮茶:“让先生见笑了。”   “记得那时陈小将军刚回京,在我店中饮茶,与卫将军在这茶邸相见。彼时两位英雄都是年少,着实让小店蓬荜生辉了一回。”   他这么一说,卫长轩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好像多年前确实来过这里,他有些怔忪:“原来先生也认识陈绍。”   “我与陈家算是故交,陈小将军儿时便常来这里,除了饮茶,犹喜爱吃浇了蔗糖的冰酪。”主人凝神回想着,脸上浮现出几分苍茫之意,他轻声叹息,“一晃眼,已经这么些年了。”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将手边的木匣推了过去:“这是陈将军让我交给先生的。”   那是个轻飘飘的木盒,他猜里面装着的大约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然而主人打开木匣后眼睛立刻便是一亮,他把木匣捧到面前,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好,越州的烟草向来是极好的。”   匣中所盛的是越州的特产金丝醺,主人的手从木匣上爱惜地拂过,问道:“卫将军喜欢抽烟么?”   卫长轩怔怔地摇头。   “那在下就自便了。”主人向他微微一笑,很快抽出一杆烟管,熟练地捻了撮烟草填进去,就着炉中的火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他鼻子里缓缓呼出,他半闭着眼睛,像是极其陶醉,整个人都懒洋洋地舒展了开来。   “建安城中,喜欢抽烟的人好像不多。”   主人听出他话语中些微的诧异,微笑点头:“建安城中都是达官显贵,整日吞云吐雾,成何体统。我这是年轻时候跟人在海上跑船时染上的癖好,海上风浪大,不抽一杆烟浑身都提不起精神来。”   “这烟草也有好坏么?”   “当然,”主人来了兴致,向他指点,“这烟草好比茶叶,便是名种,采摘后花的功夫不够,也是白费。这其中最讲究是晒的功夫,海边气候潮湿,晒出的烟叶留有湿气,便不能称作好烟。若是烟叶晒得足够干燥,抽时自有树脂的清香,才算是上品。”   他说到这,又笑道:“有时抽某地产的烟叶,甚至能猜到此地气候如何,譬如烟草晒得太好,当地便多半有大旱之兆。”   “还有这种说法?”   “唔,”主人咬着烟管又吸了几口,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今年这烟草便是太好,一点回潮气也没有,大约从年初便未落过雨水,这么说起来,越州倒像是有一场大旱。” 第82章   永安九年,南方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上奏旱情的文书被呈到都城时,已是九月。   “怎么前两年黄河水患刚刚平息,今年偏又闹了旱灾,”皇帝皱眉掷过奏疏,又看向殿中群臣,“此番越州之旱,诸卿有何见解?”   “启禀皇上,这旱灾之祸比水涝更甚,需千万慎之。”有一老臣道,“还记得原先孝宗在位时,关内曾有大旱,孝宗率领百官到东都避旱。而关内遍地饿殍,十室九空,其惨状皇上想必也还记得。”   永安帝幼年时曾经历过此事,此刻想起,仍然觉得心悸,不由微微点头。   门下侍中高禄却出列道:“越州素来少旱,怎能与甲子年大旱相比,依臣之见,可照先前水患的旧例,减免此地赋税,以安民心。”   皇帝还未说话,却听殿中又有臣子道:“越州虽少旱,可今年这场大旱却非同小可。臣春时曾路过越州,那时此地便已有旱灾之兆,田里禾苗皆枯萎在地。而现如今,越州已是天赤如血,种粒皆绝。饥民几乎把野外蓬草都争食殆尽,再之后,只怕是要到人相食的地步了。”   这番话很有些心惊,说话之人正是御史大夫温芷,皇帝知道他年初曾受命到南方查访民风,所言极是可信,不由大皱眉头:“既然旱情如此紧迫,自然要开仓赈粮。如今国库仓廪丰实,难不成还养不活一个小小的越州。”说着,抬起眼睛道,“雍王,你怎么看?”   杨临怔了怔,赶忙赔笑道:“皇上说的极是。”   见他只冒出这么一句,皇帝有些恼怒地磨了磨牙:“如今户部是你掌管,这赈灾钱粮如何调度,你心中就没有主意么?”   “这……”杨临窘迫地呆了片刻,“臣以为,应当先派人前往越州查赈,而后再斟酌调度钱粮。”   “雍王殿下,”站在臣工中的李玉山忍不住出声道,“如今越州每天都有人饿死,若是等查赈后再调度赈粮,前后要多费数月,只怕又有半数百姓枉死。”   杨临被一个官职不高的臣子当面驳斥,显得不大高兴,咕哝着道:“若不查赈,岂可胡乱放赈,越州既已受灾大半年,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几月时间。”   李玉山又上前一步:“此番夏秋连旱,颗粒无收,这场饥荒只怕要愈演愈烈,或许要延绵至明年,甚至更久。百姓苦则生乱,若是再闹出个白莲教般的邪党,岂不是要给大昭惹出祸患来么?”   邪党之流素来是最为皇帝忌讳,他面色阴沉,有些焦躁地敲打着龙椅的扶手:“区区查赈之事,何至于让你们争辩半日,原先黄河水患时是如何放赈的?”   户部官员慌忙上前道:“回禀皇上,那时是穆王殿下理事,一应钱粮皆调度齐备,查赈后半月内便将流民安置妥当,几乎没有片刻拖延。”   他话音刚落,群臣的目光不由都看向了殿中那把空置的大椅。从春时起,穆王便一直称病,再不曾上朝。之后朝中每逢大事无法定夺之时,便免不了有人要提起穆王,好像穆王不在,这朝堂便失了主心骨一般。永安帝对此十分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不悦地挥手道:“既然如此,也这般行事便是,雍王,越州左近可有余粮调度么?”   杨临又呆了呆,又答不上来,他身后的仓部郎中索性站了出来:“回禀皇上,这两年南方旱涝交加,越州附近仓廪大多空虚,最近也要从锦州库府调度。”   “锦州……是不是太远了?”皇帝皱眉问道。   “皇上,眼下最棘手处并非锦州路远,而是赈粮恐怕难以调度!”说话之人是工部主事余康盛,他官职低微,按理不该在朝堂上贸然出声,可此刻他脸色涨红,显得颇为焦急,“素来调粮都走水路,便是千里之遥也不过半月路程,可现下大旱,运河水位太低,早已行不得漕运的大船了。”   “水路不通,便走陆路,又有何难?”   “走陆路多费时日不说,运送民夫路上的口粮却又是一比巨大数目,原先锦州粮仓可供应饥民半年之粮,如此便只有三月之粮可供。”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静默。永安帝显然也没料到有这样的难题,他张了张口,却在群臣中找不到一个可以垂询之人,他最终只得重重咳嗽了一声。   “如若不然,便只能取折中之法。取濉河运粮,绕到越州以北,再着民夫押运粮草。如此一半水路一半陆路,虽绕了些路程,可总能省下一成多米粮。”   “濉河在北,越州在南,如此绕路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只怕赈粮送到越州时已是入冬了。”说话的是先前的老臣,他祖籍越州,此刻故土受灾,显得万分焦急,“皇上,越州以西便是几位藩王的封邑,何不先向他们借些粮食,以赈灾民。”   越州以西是西河王、临川王的封邑,这两位藩王向来自嘲是被发配南蛮的皇室弃子,从不肯插手大昭国事。永安帝心中着实不愿意与那二人打交道,只得不耐烦地摆手道:“此事,容朕思虑。”他站起身,再不看殿中群臣,“退朝。”   步入后殿之后,内侍立刻上前为皇帝除下沉重的冕旒。杨解脸色阴沉,独自静默良久,才向一旁的马良顺问道:“朕着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马良顺忙上前跪下:“奴才前日刚去了一趟穆王府。”   “怎么说?”   马良顺愁眉苦脸:“穆王没见奴才,说是还在病着。听穆王府的方管事说殿下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实是不能来上朝了。”   永安帝登时大怒:“不识抬举!”一旁内侍刚奉了参茶上前,便被皇帝一把抓过,掷到地上,“朕加封他一个泾州大都督,他还不肯。难不成是指望朕会去求他,那便是做梦!”   马良顺畏畏缩缩跪在地上,踌躇着道:“说来,穆王殿下好像并不是在与皇上置气,”他搜肠刮肚地,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奴才总觉得,那位殿下好像根本看不上朝中这些官职似的。”   “他所看重的不是官职,那又是什么?”皇帝拧眉问道。   “这……奴才也答不上来。”马良顺苦着脸赔笑,又试探着问道,“听说南边降了天灾,皇上想是为此事烦心,若不然奴才趁着重阳送节礼的时候再去穆王府走一趟,瞧瞧殿下有什么主意?”   皇帝冷哼一声:“越州大旱,文武百官皆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主意。”   马良顺还要说话,却听门外道:“启禀皇上,门下侍中高禄求见。”   高禄显然有备而来,进殿之后便跪下道:“方才有一事,臣在朝堂上不便说,此刻却不得不提醒皇上。”   “何事?”   “还请皇上速调兵勇,前往越州。”高禄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方才李玉山虽殿前无状,可有句话说得很对,越州一带民风彪悍,又会装神弄鬼,只怕一旦饥荒,那些流民便会集结生乱,需尽早派兵镇压!”   皇帝神色一凛,望向高禄:“这……赈粮还不及发放,却先发兵,让百姓瞧见,岂不是要失了民心。”   “发兵是为了平息乱党,若真有人造反被官兵剿灭,又能怨谁,”高禄说到这,放低了声音,“再说,皇上又何必看重死人的民心。”   九月初九,重阳。   马良顺在日暮时换了一身内侍朝服,登上御赐的车辇。宫中的马车顶蓬皆是明黄,而在前驾车的则是两名年轻的执金吾卫,他们都穿着绣金衣甲,气度不凡。马车沿着大路疾驰,道路两旁的平民百姓皆不敢仰望,而车内的马良顺却愁眉苦脸,想着一会要去的地方,无声地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了穆王府门前,守门的仆从一眼看出这是钦使到访的阵仗,赶忙开了正门迎接。从王府里迎出来的是位老相识,王府大管事方明。   方明一见他便笑道:“马总管,今日想是又奉了皇命前来?”   马良顺被他扶下了车,勉强笑了一笑:“因是重阳佳节,皇上特意赐下节礼,命我顺道来瞧瞧殿下的身体。”   这些时日,宫中这位马总管没少来王府,方明对他的来意一清二楚,此刻只得干笑了两声:“我家王爷还是老样子,身子不大好,怕是不能见总管了。”   虽已料得是这样的结果,可马良顺还是有些绷不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再三犹豫,还是问道:“不知此番越州大旱的事,殿下可有耳闻?”   “这场大旱闹得人心惶惶,我家王爷在府中也有所风闻。”方明顿了顿,又道,“听说皇上已下旨免去越州一带两年赋税,又要发放赈粮,想必旱灾很快会有所缓和。”   马良顺大叹了口气:“放赈之事还有许多难处没有解决,殿下若在朝中,又何至于如此。”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了过去,“这是越州受灾的卷疏,请方管事交给殿下过目。”   方明稍稍一愣,客套地笑了笑:“我家王爷如今不看这些文书,马总管又何必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呢。”   见他一意推拒,马良顺也别无他法,只得转身上了马车。   两名执金吾很快驾起车离去,其中一个愣愣地问道:“马总管,咱们奉了皇命出来,理应风风光光的,你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身边的同伴狠狠拍了他一下:“这次没见到穆王,马总管回去难以复命,自然心里烦恼,你问什么问。”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一匹青灰色的骏马迎面驰来,策马之人赫然是卫长轩,他身前另拥着个披着锦色大氅的人,那人头脸被遮去大半,驾车的执金吾慌忙中瞥了一眼,却只看见那人雪白的额头。   眼看那匹马直奔着穆王府的方向而去,同伴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咦,那不是卫将军么?”   “不错,是卫将军。”   “可马上另个人是谁?”   执金吾抓了抓头:“这我可没看清,不过,”他有些邪气地笑了起来,“那人好像比花魁云容娘子还白嫩些。”   两人相视一笑,眼看便要戏谑两句,车内的马良顺却伸出手,在他们头顶上挨个敲了一记:“瞎了你们的狗眼,那是穆王殿下!”   “穆王殿下不是病了么?”执金吾捂着头,咕哝着道,“怎么还能出来跑马,跑到这个时候才回府。”   “那边是西山的方向,大约正逢重阳节,所以和卫将军登高去了。”同伴很笃定地点头。   马良顺若有所思地摇头:“看样子,殿下是真的不肯管朝堂中的事了。”他叹了口气,掀开车帘道,“反正回去也是要挨骂,不必忙着驾车,咱们沿街逛逛。”   两名执金吾都是年轻人,喜好热闹,自然没有异议,干脆松了缰绳,沿着大路向颐蘭湖的方向踱去。   “马总管,这次来请穆王归朝的事,你为何这样上心?”其中一人笑着问道,“难不成请了他回去,你能得什么额外的赏赐不成?”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马良顺斥了一声,他望着远处颐蘭湖的湖水,默然摇头,“记得甲子年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我就在那个时候被父母卖到了宫中,身价不过只是一斗米而已,而那斗米也没能让他们活过那次大旱。”   执金吾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了,一个也没有说话。   马良顺也不在意他二人,只自顾自仰头看天:“今年越州大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不知他们是会生生饿死,还是当做乱民被官兵杀死。”   听到这句,两名执金吾微微变色,刚要细问,却听身后的大路上马蹄声复又响起,这次却不是一匹马,而是数十骑左骁卫精兵疾驰而去,最前方的少年肩上扛着一杆大旗,旗上分明是穆王府的标记。   “这是什么?”年轻的执金吾搞不清楚状况,只愣愣看着那一队人马飞驰的背影,而他身边的马良顺却露出吃惊不已的神色,他颤巍巍扶着执金吾的肩膀向前看去,“这……这是穆王发出的手令。”   这是永安九年,穆王告病的这段时日发出的唯一一道手令,而这道手令被送往的地方,正是如今大旱的南方。 第83章   两月后,含宸殿偏殿。   雍王杨临带着仓部郎中陈庆棠匆忙入宫觐见。   龙案后的永安帝抬起眼皮:“陈庆棠,你不是前往越州去了,怎么回来得如此迅速,赈粮发放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赈粮还未送到越州。”陈庆棠跪下道。   “什么?”永安帝一惊,“为何至今还未送到?”   “先前筹措赈粮耽误了时日,却不料旱情已向北延绵,这个月濉河水位也降了下去,不能行船了。”陈庆棠垂头丧气地道,“臣又绕到西边去向西河王、临川王借粮,两位王爷都说库府中余粮所剩不多,只能匀出米粮七千石,可七千石米粮又如何能养活那么些百姓。微臣无法,只得回京请皇上定夺。”   永安帝面色阴郁:“朕如何定夺,难不成朕是神仙,给你们插上双翅,飞到越州去么?”他一拍龙案,“越州如今已有多少饥民饿死?”   “这个……臣这些时日四处奔波,还未曾去当地瞧过,不过此旱从春至秋,只怕幸存者不过半数而已。”陈庆棠硬着头皮说完,再不敢抬头去看上座的皇帝,只蔫蔫地跪在那里。   永安帝默然良久,又问道:“有土寇流民作乱的消息么?”   杨临忙道:“这个还不曾听说,想是有高大人调去的官兵镇着,他们不敢造反。”   皇帝冷冷瞥了他一眼:“雍王,赈粮已耽误了,那么赈银呢,你都尽数发放下去了么?”   杨临脸色微变,很快又道:“臣已将赈银调度至越州,想是分发下去了。”   正在这时,內侍快步入殿,跪下启道:“皇上,越州州牧求见。”   “越州州牧徐文启?”永安帝惊得站起身,“他为何突然上京,难不成越州出了什么乱子不成?快召!”   雍王等人也都有些慌乱,全都屏声静气立到了一旁,却见一个黑而枯瘦的官员快步走入,他满面尘土,很有些狼狈:“臣徐文启叩见皇上,事出紧急,请皇上恕臣衣冠不整之罪。”   皇帝摆手示意他免礼:“你来得正好,朕正想知道,越州一带灾情如何,百姓是否安定?”   “启禀皇上,今年这场大旱着实罕见,臣等措手不及,致使本地灾民流亡大半,野外树皮蓬草都被剥食尽了。后来听说赈粮难以运达,朝中迟迟没有放赈,百姓愈发人心惶惶,又出了几波流寇……”   皇帝微微变色:“流寇?”   徐文启慌忙摇手:“只是一些零散流寇,不成气候的。”   永安帝想了一想,神色转而阴沉:“你方才说,放赈者迟迟未到么?”   徐文启正要点头,却瞥见一旁的雍王正拼命向他使眼色,不由有些结巴:“这……这个……”   永安帝看他这样,哪里猜不出其中蹊跷,扬手在桌子上一拍:“大胆!”   徐文启身为偏远之地的州牧,极少面圣,本就畏惧,此刻见了皇帝发怒,愈发惊恐,又哆嗦着跪了下去。   永安帝深深吸气,闭了闭眼睛道:“你照实说,越州现今究竟如何了。”   “越州如今旱情有所缓解,百姓还算安稳,流寇也都消声灭迹。臣此次上京,正是为了将此事禀报,请皇上宽心。”徐文启一口气说道。   永安帝却愈发奇怪:“听说越州一年颗粒无收,现又无人放赈,百姓如何安稳?”   “官府虽未能放赈,却有私赈,越州十八个郡县,皆因此得以活路。”   “何人放的私赈,如此大手笔,竟能养活十八个郡县?”   “是……是穆王放的私赈。”徐文启道,“两月前,穆王的手令送到了邻近的陈州、宣州等地,命附近的粮仓开仓放粮。手令上写道,赈粮按月按户发放,一直放到明年春时。消息一出,原本四处逃亡的流民也都纷纷回到了越州。”   “什么?”永安帝吃了一惊。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杨临站了出来,“养活这么多百姓需要多少米粮,连朝廷一时半会都拿不出来,他穆王如何拿得出。再者,这些米粮偏偏就储在越州左近,未免也太过巧合!”   陈庆棠也上前一步:“便是穆王殿下真的拿得出这些赈粮,一时又怎能找到那么多民夫去搬运粮食?”   徐文启似乎料到他们有此一问,摇头道:“两月前越州遍地是饿倒的饥民,只要给他们饭吃,连工钱都不要,哪里怕招不到民夫。”他顿了顿,又道,“说来,我们也不知道为何穆王殿下在周遭有那么些粮仓,听说去年冬时,他买下西河王、临川王封邑内的大半米粮,安置在附近,那时旁人还不解其意,现在看来,他竟像是为这场大旱未雨绸缪。”   “什么未雨绸缪,”杨临愈发不屑,“难道他是未卜先知的仙人,竟能料到今年会有一场大旱不成?”   徐文启苦笑着道:“现今越州百姓确已将穆王殿下当做救苦救难的神仙,这些时日穆王的令旗传到哪里,哪里的百姓便欢呼雀跃。甚至有人凑了银钱,为殿下建筑庙宇,塑了金身。听说庙宇完工那日,当地竟下了一场初雪,附近百姓听说了此事,皆来庙宇跪拜,祈求大旱过去,来年风调雨顺。”   他说话时,永安帝一直神色复杂,沉默不语。   杨临在一旁窃声道:“皇上不必在意这些无知愚民所行之事,他们不过得了那穆王些许好处,竟做出这样可笑的举动来,简直荒谬……”   “住口!”永安帝厉声打断他,“你此番克扣赈银之事,朕还没同你算账,你再敢搬弄口舌,朕要你的脑袋!”   等到诸位官员心惊胆战地告了退,皇帝一人默默在殿中站了良久,才向近前的马良顺嘀咕了一句:“看来我是真的不如他。”   马良顺在御前服侍多年,头一次听皇帝改了自称,他不敢答话,只垂着头站在一旁。   “明日,去穆王府请他归朝,不必遮遮掩掩了,直接拿朕的手谕。”皇帝顿了一顿,“就说朕有国事劳烦,请他赐教。”   永安九年冬,穆王府,墨雪阁。   镂空的花窗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屋内静了片刻,才听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方明,进来吧。”   墨雪阁内的水沉香气已经渐渐散去,想是在香炉内燃尽了,炭盆内的炭火也只剩一点微末火星,不足取暖。屏风后的杨琰只穿着一件亵衣,斜靠在床头,以手掩唇,轻声打着呵欠。   方明怕他受冻,赶忙取了衣袍替他穿上,待整理衣襟时却顿住了动作。只见杨琰微垂的颈项间有几点深红的淤痕,隐约还有一圈牙印,映在那玉白的肌肤上显眼得要命,他脸猛地一红,含混着道:“公子,今日寒气重,披一件腋裘吧。”   杨琰皱了皱眉:“今日又不出门,只在暖阁内小宴,穿那么多做什么?”   方明略一犹豫,又道:“不然,还是换那件云纹织锦的袍子,正衬雪景。”   杨琰愈发莫名:“你平日从不这样多事,究竟怎么了,我身上这件衣服有古怪么?”   “不是衣服有古怪,是公子你……”方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脖子上点了点,“卫大哥怎么这样不小心,让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那件云纹织锦的袍子衣领高些,只怕还能遮一遮。”   杨琰猛然想起此节,慌忙摸向自己的颈间,他着实拿不准那痕迹究竟在何处,只记得昨夜卫长轩滚烫的双唇在他脖颈间来回流连,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吞下去。   眼见他兀自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方明只得重新取了衣袍来给他换上,口中不忘絮叨着道:“从前我还只当这屋子里蚊虫太过厉害,所以公子身上常有些斑斑点点,谁知全是卫大哥做的好事。”   杨琰被他说得更加窘迫,连耳廓都红透了,过了半晌才想起问道:“卫长轩几时出去的?”   “他倒是起得早,辰时不到便出了府,还顺了两壶酒,说是要去西坊看望朋友。”方明一面替他系衣带一面闲闲地抱怨,“堂堂一个大将军,整日在我们府上混吃混喝,他倒是好意思。”   “西坊的朋友?”   “那人姓吴,在西坊开了个茶邸,叫做临风阁,听说他与陈绍小将军家有些渊源,”方明说到这里,又有些感慨,“卫大哥与他相交,大约也存了些缅怀故友的心思吧。”   杨琰仿佛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临风阁。”   这日是王府设冬宴赏雪的日子,这两年每到建安初雪过后,穆王便会邀上几位亲近之人来府中赏雪。宴席设在暖阁内,暖阁通着地龙,地板上又铺了锦毡,客人们皆席地而坐,对坐品茗。座间并无舞乐,只从近处的阁楼上隐约传来幽然箫声,箫声洞然悠远,很有几分风雅。窗外的雪花乱琼碎玉般飘过,从枝头零落着飘到庭院的地上,隔着窗望出去,只觉天地俱白,静谧无边。   就在众人静静听箫赏雪的时候,却听有人低笑:“今日冬宴没了独孤公子,可比去年要清静多了。”众人一怔,都想起去年的事来,就连上座的穆王也微微露出苦笑。   去年冬宴设在后苑雪庭,独孤宏因要与卫长轩比试骑射,两人骑着马将雪庭四周践踏得不成样子。而后又命人在雪庭中架起大锅煮上羊汤,开了好几坛北地的烈酒,把这帮不胜酒力的文人灌了个烂醉,方才收场。好好一场煮酒赏雪的雅宴,生生被这东胡少年折腾成了北地的烧羊大宴,满座腥膻酒气,毫无半点清雅素洁之意。   “阿尔泰如今还在越州放赈,今年冬天怕是回不来了。”杨琰说话间没有半点惋惜之色,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暖阁角落里的小桌旁,温芷与李玉山两人正在枰上对弈,此刻转头笑了一笑:“这次赈灾也亏了他,押运粮草的路上还算平安无事。”   李玉山也笑道:“还记得去年殿下派了许多人出去采办米粮,又大费周折地运到南边,我还觉得奇怪,却不曾料到是为了这次放赈之用。却不知去年冬时,殿下怎就预料到越州今年会有灾荒?”   杨琰笑着摇头:“这件事实在是公孙同的功劳,他去年秋冬时去了南方一趟,说是此地来年必有大旱,只怕要从春时旱至秋末,竟料得分毫不差。”   温芷附和道:“这个公孙同确实有些本事,除了通晓各地江河水势,连旱涝也都能预料得八九不离十,这两年水利之事多亏得有他了。”他叹了口气,“可惜他是船工出身,工部官员大都对他排挤,去年黄河堤坝修筑完没多久,他便被调回了楚中,得了个聊胜于无的闲职。”   杨琰点头道:“让他在家里好好休养,将来我还有事要劳烦他。”   李玉山听出他有委任要职之意,不由问道:“殿下今年称病许久,听说皇上已连番派了人来,甚至以太傅之位请殿下归朝理政,却都被殿下推了?”   “这太傅我可当不起,”杨琰笑着摆手,“再说,我还病着呢。”   暖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人披着一件厚重斗篷,斗篷上挂着零星碎雪,他揭开斗篷的兜帽,微笑着向屋内道:“诸位,别来无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旁侍候的唐安,他快步上前替来人解下斗篷:“韩大人,快请进。”   暖阁内的众人也都慌忙迎了上来,连声问道:“韩大人从越州回来了?这一路可还辛苦?”   韩平与诸位同僚寒暄了几句,而后走上前来,在杨琰面前正坐,稍稍欠首:“殿下。”   杨琰向他点了点头:“韩先生,越州的事都妥了么?”   韩平俯身道:“殿下手令传到越州后,已开仓发放赈粮三十万石,另有饥民鬻子者,皆已赎还。臣离开之时,越州已接连下了几场雨雪,这场大旱算是已经过去了。”他顿了顿,“此番殿下开仓放赈之事,越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甚至为殿下立了庙宇,将殿下奉若神明。”   听到庙宇等字句,杨琰只苦笑了一声,并未说话。   在一旁的刘适同倒点了点头:“这场大旱,朝中多不作为,而殿下却凭一己之力赈济灾民,此举自然甚得民心。”   李玉山摇头道:“殿下之力毕竟比不上举国之力,倘若皇上也像殿下这般仁德爱民,早早调度四方粮仓,此番大旱说不定根本不会有饥民饿死。”   韩平正低头看向他们枰中棋局,听到这话却微微一笑:“玉山此言差矣,倘若殿下是治国之君,还这样放赈,倒是嫌早了些。”   李玉山一怔:“韩先生何出此言,难道此番殿下在越州开仓放粮,有什么不妥?”   韩平摇头:“并无不妥,殿下身为亲王,在朝廷不能兼顾之时赈济百姓,不但博得仁厚之名,又能笼络民心,何乐不为。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是帝王如此,凡有灾荒便立刻发放赈济,天下哪有那么大的粮仓可以如此挥霍?便是有,也断不可这样行事。一旦百姓以为卧在家中便有米粮从天而降,谁会去挖渠引水,谁又会去耕种灾田。稻谷粟米,不过白白养了一帮懒惰虫蠹。只要生了懒惰之心,来年便是风调雨顺,百姓也懒于屯田耕种。长此以往,良田荒芜,年谷不登,又有哪个帝王能够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李玉山呆了片刻,躬身长拜:“是学生肤浅了,请先生教诲。”   他与温芷等人原本都是草芥寒门,无处投身,只能给不入流的官员做做幕僚,而后皆因韩平慧眼识珠,将他们引荐给了杨琰,这才得以出头。故而在韩平面前,他一直以学生自居。   韩平笑了笑:“玉山你见地学识都是不凡,只是初入官场,对这朝堂看得还不够透彻,”他伸手一指,“譬如这棋局,你与兰郁棋力相当,可你未能看穿他的布局,便不免要落入圈套。”   李玉山听出他有垂教之意,忙笑着站起身:“我原先想着这局棋多半是要输了,若是韩先生不弃,可否替学生指点一二。”   韩平也不推辞,走到他的位置上跪坐下来,小桌对面的温芷看见他,不由收起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打起精神道:“韩先生,请。” 第84章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间落有序,白子局面占优,韩平拈了李玉山所执的黑子,略一思索便落入残局。   温芷凝视着他落子的方向,只见这一子所落之处正断向自己的要害,不由一惊。而李玉山在一旁看着,更加惊叹:“韩先生这一步果然不凡,眼界高出我太多。”他轻笑自嘲道,“记得老师曾经说,各人的眼界因其所立之地而有不同,立于山脚,所见之处唯有方寸。立于山腰,视野开阔,可见村庄。而立于山巅,俯身远望,可见天下。若以棋艺来看,我只能算在山脚之人,韩先生却是在山巅上,只能让我等仰视。”   温芷也点头道:“韩先生不止棋艺高超,更对局势看得透彻,”他拈着棋子道,“就拿越州的事来说,起先拟定赈灾之策时,我还有些犹疑,毕竟每月所放赈粮仅够饥民果腹,远不足让他们吃饱。后来才明白过来,此举便是为了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让他们就此懈怠。饥民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应召下河,清除运河淤泥,又要开垦荒田,来换取来年的谷种。只有这样,第二年春时,他们才可重新耕种,以收成养活自己。”   “如此以工代赈,可谓是万全之策了。”李玉山不由感慨。   韩平却摇头:“此番赈灾,全因公孙同有先见之明,粮仓中又有足数的米粮,方才得以料理妥当。倘若正值连年饥荒,仓廪虚乏,无粮可赈,我等便是再精于筹谋,却也不免要陷入困境。”   温芷向枰中下了一子,又若有所思地道:“以韩先生所见,真遇上这样的荒年,又要如何应对才好?”   “若是举国之灾,便要看上位者的意思了。”韩平默默落下棋子,“为帝王者,总要有所取舍,只是取舍的手段不同而已。”   “如甲子年关中大旱时,孝宗率百官往东都避旱,关内百姓大多流亡,因饥成疫,死者不计其数。到最后,甚至到了草木俱尽,饿殍盈野的地步。等到孝宗从东都迁回建安,统查关内人口,堪堪只剩半数。此事皆因朝廷处置不当,酿成惨祸,至今仍是孝宗受人诟病的地方。”   此事皆是众人熟知的,不由微微点头。   “另有一事,你们或许未曾听过。是太宗建元年间的事,那时大昭初立不过十余载,关中连续三年春旱,各府州县,粮仓皆空。眼看一场大饥荒在所难免,太宗命人统查各地仓廪,得知便是打开天下粮仓,也不过够饥民们三月的口粮。而三月之后,便是入冬,到那时所有人都活不下来。值此临危之际,太宗皇帝下了决断,”韩平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他命人紧锁仓门,一粒粟米也不要发放。”   众人的神色渐渐肃穆,静默无声。   “此后从夏入秋,饥荒越来越严重,蔓延到关中二十六州,甚至在都城建安,竟上演了人相食的惨剧。御史们相继上书奏告,几乎字字泣血,可即便如此,太宗皇帝却仍在宫中不予理睬。起先民间还有些私办的粥厂赈济,后来渐渐也支撑不住,相继停办。到了十月末,已有一半的人在这场饥荒中饿死,而后,便在初冬将至之时,太宗忽然下了谕旨,命各地州府竭举国之力赈济灾民,甚至缩减了宫中一半的口粮,发放给都城四周的饥民。当时的大学士明修在笔记中写道,开仓放粮的那日,无数流民从四方赶来,捧着发放的米粮向天大呼‘圣天子恩德’,涕泪交流。”   他说到这,看向众人,话语森然:“同样是饿死一半人,太宗皇帝却被称为‘圣天子’。这便是太宗的高明之处,也是最不可说的帝王心术。”   与他对坐的温芷微微一颤,他素来听说太宗其事,皆是光明磊落,从未想过就连太宗皇帝那样的人,心中也藏着这样的诡道。   李玉山也被这故事所惊骇,不由道:“太宗皇帝向来被称为‘明君千古’,连他也这样行事,那么百姓在帝王眼中究竟是什么?”   韩平重新执了棋,摇头道:“古人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我看来,帝王却并非是以百姓为刍狗,而是以百姓为膏腴。”   “膏腴?”有人大惊。   “不错,暴君横征暴敛,蚕食百姓,是以百姓为膏腴。明君休养生息,国泰民安,则是为了国祚稳固,让后世享用更多的膏腴。”韩平望着一众茫然失色的年轻文人,轻声笑了笑,“这样的道理,此时说出来,总觉得过于残忍了一些。可你们中将来总有人会成为名臣国士,在那之前,还是早些明白这道理为好。”   空气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的风雪呼啸,只听几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却是主座的杨琰起身走了下来,低声道:“二位的棋还没有下完么?”   温芷猛然回过神,惶然看向棋面:“这局棋我不是韩先生的对手,不必下了。”他又扭头看向窗外沉黑的天色,“时辰不早,我等该告退了。”   等到众人一一离去,杨琰摸索着在韩平对面坐了下来,他伸手从棋笥中抓起一枚黑子,握在手心中轻轻摩挲,过了片刻才笑道:“兰郁离去还算及时,再过一步你便有大斜之势,他必然无力挽回。”   韩平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毛:“公子何以能得知棋面如何?”   “你们方才下棋时,刘适同怕我太闷,故而一步步讲与我听。我在心中思量着,你早便有机会赢了兰郁,可却偏要步步为营,从各路将他逼入死境,这才肯下杀招。”杨琰点头微笑,“果然是你一贯棋路,机关算尽,不给旁人一点可趁之机。”   韩平也笑了,他默然片刻,忽而仰头轻叹:“还记得第一次在这府里见到公子的情形。”   “我也记得。”杨琰点头,“先生那时问我,身为王府公子,将来想要继任王位,成为穆王么?”   “不错,这个问题我先问过三公子杨玦,他当时断然道,若是不能成为穆王,便没有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了。”   杨琰平静地道:“三哥向来心大,这是他会说的话。”   “可最让我吃惊的,却是公子你的回答。”韩平微闭双眼,脑海中又浮现起当年那个苍白瘦弱的孩子,那个看似怯懦,目不能视的小公子。   “我反问先生,身为无涯宰相的弟子,将来想成为第二个无涯宰相么?”杨琰微笑,说出了曾经的那句话。   韩平猛然睁开眼睛,他目光发亮:“听到这句话时,我就明白了,公子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按住棋盘,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你那时便已看穿,我不愿一生都被人称作是无涯宰相的弟子,不甘心永远活在老师的光芒之下,我可以超过他,做一番连他也做不到的事业。而公子也是一样,你不会只甘愿继承区区穆王之位,如同玉山方才所说,你是立于山巅之人,俯身远望,当见天下。”   “从那时起,我便打定主意,一心辅佐公子,哪怕这条路再漫长崎岖,也绝不回头。我原以为或许要等上十年、二十年,可我没想到不过七年时光,公子距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便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只剩一步了么?”杨琰低声问。   韩平沉沉点头,他指向棋枰:“正如这局棋,殿下执黑,而对面的白子三路受困,气数已尽,除了投子,别无他法。”   “愿闻其详。”   韩平重整衣襟,恭敬地长拜,所行的已是君臣之礼:“殿下自告病以来,朝政频露弊端,皇帝接连提拔的杨临,高禄等人皆不胜其任,司职有亏,甚至中饱私囊。大昭国策本是要以光明治天下,而如今朝中却是浑浑噩噩,污浊不堪。各部官员感念殿下恩德,不愿受无能之辈驱使,对诏令大多阳奉阴违,搪塞其事。这半年因殿下不肯归朝,几乎到了上令无法下达的地步。就连原先与殿下有嫌隙的世族们,也常有感慨,说朝中已是‘无穆王不成事’。如今,朝中臣子不肯依附殿下的大约十之三四,其中趋炎附势、畏惧强权之人又占一半。这样算来,将来政局变幻,绝不肯向殿下低头的人,只有十之一二。”他笑了笑,将几枚被围的白子拣了出来,“这些人作为弃子,将来势必是要除掉的,也并不足惜。”   “至于武将就更不必说了,兵部现已受东胡贵族掌管,而殿下又是东胡之主,须臾间便可调遣边陲数十万大军,而今甚至连都城中精锐的左右骁卫也握在殿下手中,还有禁军中的卫将军……”   杨琰听到这里,忽然伸手止住了韩平的话,他摇头道:“韩先生,卫长轩从不在这棋局中。”   韩平蓦地一怔,他见杨琰的神色是少有的严峻,心下已是了然,点头道:“也罢,禁军孱弱,如同摆设,此局本也与他们无关。”他用指节轻叩棋盘,沉下声音,“满朝文武皆在掌控之中,可殿下若想权掌国祚,还有最关键的一步。”   “是何物?”   “民心。”韩平缓慢吐出这两个字,“不得民心,便是以强硬手段夺得帝位,也势必会留下谋逆的罪名。朝堂中不肯俯首的臣子可杀,天下攸攸之口却是杀不尽的。”   “韩先生有什么良策么?”   “其实先前赈灾之事已为殿下博得了民心,只是还不够。如今大昭政局安稳,永安帝虽无能,却也没有非退位不可的理由。”韩平静了静,“殿下,我们所需要的是一场乱局,一场比越州大旱更残酷十倍的灾祸。只有在这样的乱世中,天下子民才会明白,帝位上容不得无用之辈,而唯有殿下方能解救苍生于危难。到那时,殿下便是民心所向,是百姓们公认的明主,而杨解只得迫于无奈退位禅让。待殿下继位,我们便可以在这腐朽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大昭,从而开辟一个新的时代。”   他盯着杨琰的眼睛,低声道:“这一切,公子心中也筹谋许久了吧?”   杨琰默然良久,他的胸口似乎有什么在急剧翻滚,连捏着棋子的手都有些颤抖,可终究,他将那枚棋子向棋枰中重重按了下去:“那便落子吧。”   永安十年,三月初九。   西坊,临风阁。   茶邸主人端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清风过时,树叶随风轻振,绵软地飘进了茶邸。主人手执烟杆,击节而歌:闲庭放歌晚,遥望楚天长,鸿飞杳无信,流水去茫茫。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怀化将军卫长轩,这些时日卫长轩常来茶邸中闲坐,与主人闲聊。这位茶邸主人好像通晓天下之事,言谈又风趣,两人不知不觉便相交甚笃。   此刻卫长轩正低头品着杯中茶汤,他听出主人歌声中隐有悲意,以为他有什么心事。可一眼看去,却见主人的脸上神色平静,正斜斜仰望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卫长轩心生好奇,也向天上看去,只见半空中掠过几点深褐色的影子,很快便盘旋而过。   “吴先生喜欢大雁么?”   吴宁青轻笑着点头:“雁是灵物啊,这些大雁是要北飞了。”他面上浮现出几分感慨之色,“记得年幼时,我曾问父亲,大雁为何迁徙。父亲说大雁畏寒,秋冬便要飞到南方来过冬,春时才回北国去。我更是不解,若是大雁畏寒,何不一直待在南方,岂不是省了跋涉之苦。”   他在手边磕了磕烟袋,又摇头道:“父亲说,大雁的家在北方,它们即使飞到南方过冬,却也终究是要回去的,这便是信义。”   卫长轩似懂非懂地点头。   “说来军中将士跟这大雁又何其相似,”主人吸着烟,微笑道,“无战事时,便闲散在都城休养,可一旦边关开战,他们便又要踏上征程,前往戍守,甚至马革裹尸还,这便是为将者的信义了。”   “这么说来,确实有几分相似。”卫长轩笑了笑,“不过眼下倒还有安稳日子可以过。”   主人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摇头道:“未必见得。”   卫长轩有些疑惑:“难不成又有外族动兵的消息?”   “外族的消息还没有,不过我近日听说了一件事,甚为奇怪。”   “何事?”   “河西与安阳的守军皆被调度,已陆续调离了盘门关与云峡关。”   卫长轩一惊:“他们是受何人调度?”   主人低低苦笑:“卫将军觉得,还有谁能调度得动这两路东胡大军?” 第85章   “吴先生,”卫长轩低头端起茶盅,缓缓道,“你既然只是开个茶邸的商人,为何连边陲调度军队这样绝密的事都能探听得到?”   主人微微一怔,而后只见卫长轩猛然抬起眼睛,目光中锋芒摄人:“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目的?”   主人的脸色变了变,苦笑着叹息道:“卫将军,杀意凛冽啊。”   他笑容虽苦,却很有几分从容之意,并不像是心虚的模样。卫长轩和他对视片刻,默默松开桌下捏紧的手,低声道:“恕我失礼。”   “卫将军的疑惑其实不无道理,我只是区区一介布衣,按理说,是无门打探这些军国大事的。”   卫长轩摇头道:“吴先生与陈大将军是故交,见解又十分高超,想来不止是布衣那么简单,只是这调离戍军的事我们在军中都无半点消息,先生又是从何得知?”   吴宁青又是苦笑:“卫将军别看我现在只是个在市井闲散度日的俗人,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满怀抱负,游走四方。我曾拜入名师门下,那时聪颖好学,跟着老师去了很多地方。我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心里却越来越空,无所依傍。因为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读不懂这天下。”他向自己的杯中斟了茶,却不饮,只是盯着琥珀色的茶汤出神,“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同窗们穷尽一生想改变这个世界,可我分明看出,他们所要建立的世界,与现在并无不同,甚至更加残酷。我终是心灰意冷,与老师告别,回到了建安,开了这间茶邸。我不想再去追逐那些虚妄,在得失中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心。不如坐在这小楼里,饮一盏清茶,看窗外的梧桐,等梧桐的叶子从树梢落到地上,也就是一生了。”   卫长轩听他说话时,莫名觉得悲伤,他迟疑了一会,低声问道:“吴先生的老师是无涯宰相么?”   “正是。”吴宁青缓了缓,“我虽淡泊市井,却与从前的同窗们也有书信往来,此番兵马调动的消息便是他们传信告知的。”   “原来如此,那这消息想必可信。”卫长轩顿了顿,迟疑地想要为此事找些缘由,“不过,若只是寻常军队间轮换戍守,也并不奇怪。”   他仰头想了想,还是问道:“先生知道那些被调走的军队都去往何处了么?”   吴宁青缓缓点头,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徐徐绘图,赫然便是西北的山形地图。   午后,穆王府。   独孤宏一手推开墨雪阁的大门,向屋内大声道:“舅父,我回来了。”   杨琰正坐在宽大的木梯上,用手指摸索一纸信笺,听到他的声音并未显出意料之外的喜悦,只扬了扬眉毛:“越州的事都处理妥了?”   “都按照舅父的手令处理妥了,越州春时连下了几场雨,如今地里禾苗青翠,今年想必是个丰年。”   杨琰低笑:“原先卫长轩笑我说话不离种地,是个老农,现今看来你也是个小农了。”   独孤宏哀叫了一声:“舅父,我这大半年整天在越州乡下的泥地里滚来滚去,早就跟农夫没有两样了。方才进门的时候方管事还问我是谁呢,说是半点都认不出来了。”   杨琰好笑地从木梯上走了下来,伸手去摸外甥的胸膛,这才惊觉那原本年轻强壮的身体消瘦了许多,竟能摸到肋骨嶙嶙。这才敛了笑,安抚般拍了拍他:“让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东西,将养些日子吧。”   独孤宏却没有这么轻易被打发,嘟嘟囔囔地道:“舅父你是看不见,我去了越州这趟,晒得像锅底一样,夜里照镜子简直都找不到自己在哪,还有我胳膊上……”   他攒了一肚子的委屈正要诉苦,却听屋门“咣”地一声被推开,动静极大,惊得他立刻便转过头去,正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由道:“卫将军,你怎么……”   “阿尔泰,”卫长轩与他许久未见,却并没有寒暄,只是道,“你先出去,我有事同你舅父说。”   他声音冰冷而陌生,让独孤宏有些不知所措,他仔细看向卫长轩,却见他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已经沉到了极点。独孤宏莫名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危险,不由想要侧身挡在他和杨琰之间,可杨琰却从背后拨开他,声音低而冷静:“阿尔泰,你先出去。”   等少年惶惑地离去之后,大门又轻轻合上了,屋内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静得怕人,还是杨琰先开了口:“卫长轩?”   卫长轩站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气息跟往日截然不同,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也奚,我有件事问你。”   杨琰轻轻点头:“什么事?”   “河西、安阳两镇大军皆被调离要塞,这件事你知道么?”   杨琰一霎时沉默了下去,他立在窗格后的阴影中,迟迟没有答话。   “看样子,你是知道的。”见他避而不答,卫长轩无声地叹了口气,“除了这两镇之外,关右、平沪也皆有兵马调动,想必都是奉了你的手令吧。”   “东胡军这两年更戍轮换,皆有调动,你从来不问,为何今日忽然问起?”   “因为现今根本不是更戍的时候!”卫长轩上前一步,“再说,这几路大军尽数被调往滦关左近的川阴山。此处距离边陲有千里之遥,哪有东胡戍军跑到这里来的道理?”   杨琰静了静,抬起眼睛:“那你觉得,我调兵是另有什么意图?”   卫长轩紧紧地盯着他,过了良久才摇头:“你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记得前年秋冬,你曾命人大批调运粮草,我怎么也想不到,此举竟是在为来年的饥荒做筹谋。你做事用意深远,便是有事想瞒过我,我也不会知道。”他说完,声音又是一沉,“可这行军的事,我自问还算有些见识。我猜,你如此突然地调度兵马,想必是眼下将有战事需要动用到这几路兵马。”   他说话时,又上前了几步,几乎贴到杨琰面前:“滦关北有洛水,西近川阴,是进入建安的锁钥。在此布兵想是为了应对西北方的外敌,那么,只会是燕虞了。”他说话时,紧紧盯着杨琰的脸,“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燕虞与我军在库伦河立盟不到三年,此刻撕毁盟约未免太过突然。再说,燕虞粮草兵马皆无动静,你为何会知道他们要动兵?”   他说到这,已经沉不住气,口气中的急迫显而易见,杨琰却神色不动,只低声道:“你既然这么问,心里应该猜到答案了吧,为何还要问我?”   卫长轩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你么,是你勾结了燕虞,还撤去边关戍军,好让他们长驱直入,攻入大昭?”他一把抓住杨琰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气急之下手上失了轻重,把杨琰的手腕握得格格作响,杨琰痛极,却没有挣脱,只苍白着脸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卫长轩,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很多,你想要得到这天下,可你为什么……”卫长轩口气又急又痛,猛然松开他的手,“为什么要做这样歹毒的事!”   杨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很快又平复了面色,低声道:“歹毒么?可这天下不乱,我就终究没有机会。”   “原来你引狼入室,是为了掀起乱世,好借机逼杨解退位,自己登基。杨解资质平庸,论起才能你胜过他百倍,你便是要取而代之,也没什么。”卫长轩说到这,微微磨牙,“可大昭的百姓何辜,大昭的疆土何辜,只因你个人的权谋,就要沦入蛮夷铁蹄之下么?”   杨琰冷然道:“你也说我才能胜过杨解百倍,待我登基,大昭国运只会比现在更加隆盛。至于燕虞,我既有办法驱使他们来,自然有办法将他们赶走,大昭的河山疆土,一寸也不会丢失!你难道不信我?”   卫长轩笑了一声,笑声中却无一点喜悦之意,他冷冷道:“我当然信你。你手中有延图可汗的信物,自然可以请他退兵。便是他食言不肯退,你布在滦关和川阴山的几路大军,前后推进,不消数月便能把燕虞人赶出大昭。”   杨琰见他将自己的布局看得透彻,不由放缓了口气:“那你又在担心什么?”   “穆王殿下,你忘记了一件事。失去的国土,可以再打回来,可死去的子民,你能让他们复生么?”卫长轩神色极苦,微微闭起眼睛,摇头道,“你没有上过战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三年前盘门关沦陷,甘州城被燕虞军屠杀了一夜,被屠杀的平民数以万计,整座城池几乎变成一座空城。依照你的谋划,此番燕虞人南下,入盘门关、云峡关,两路汇集,直攻到距离建安三百里的川阴山。到那时,帝王无措,群臣惶遽,只有手握重兵的你方是大昭的救星。在此之后,只要有人推波助澜,你便可顺理成章取代无用的杨解成为皇帝。可你有没有想过,此刻,一半疆土已沦陷火海。那不是一座城,是千百座城暴露于恶狼爪牙之下,燕虞军一贯烧杀抢掠,等他们攻到川阴山时,已有百万甚至千万的平民死于战火之中,你难道不会顾惜么?”   杨琰深深地吸气,而后缓缓摇头:“我顾不了那么多,卫长轩,我知道这很残忍,可历来政局变动,都会有无辜平民丧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身在皇室之中,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事还少么?我连自己的亲人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是舍弃不了的。”   卫长轩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你已经是穆王了,还不够么,你就这么想当天下之主吗?”   “我当然想!”杨琰斩钉截铁地道,他眼中已然发红,“卫长轩,别人可以不懂我,但你不可以不懂。你明明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在这府里曾经过得那样卑微,像个废人一样。我的哥哥欺负我,作践我,甚至拿你的命威胁我,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当然记得,可是……”   “你知道么,阿妈还没出嫁的时候,就有人预言,说她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因此她被称作东胡的贵女。可这个预言在我出生之后彻底变成了个笑话,我自己是个没用的瞎子,还害得阿妈被别人看不起。就连父王和外公,对我也只是哀悯,更多的却是失望。那些原本寄希望于我的人,也都把我看做无用的弃子。”杨琰说到这,唇角微微翘起,像是要笑,眼中泪水却不自觉滚落,“可我没有放弃自己,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便是为了得到天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人,这是我的路,没有人能够阻拦!”   “好吧,”卫长轩似乎被他话中的锋锐所惊,后退了两步,长声叹息,“既然这样,那我们便各行其路。”   “你要做什么?”杨琰察觉不对,厉声问道。   “我出仕为将,既然得知外族要动兵的消息,自然该集结人马,前往抗敌。”   杨琰低声冷笑:“抗敌?你如今手头可以调动的兵马不到万人,便是加上会宁陈家的部将,也不过区区两万人。你领着两万人去抵挡燕虞二十万铁骑,与送死何异?”   卫长轩并未恼怒,只是道:“此战确实兵力悬殊,几乎没有胜算,不过我身为将帅,应当同士卒们一样,不畏生死。此去若是真的葬身沙场,也是我的命,怨不得旁人。”   他说完,便要离去,却听杨琰喝道:“站住!”   他几步上前,挡在卫长轩面前,脸上已动了怒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是觉得我舍不得你死,所以会为了你放弃这个机会,对么?”   “卫长轩,你不要忘了。我说过,这是我的路,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用力地咬着下唇,缓缓道,“即便是你。” 第86章   卫长轩怔怔看着他,过了良久,才摇头:“我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能够拿来威胁你,更何况,我很清楚你心中的抱负。你要登上那个至高的宝座,让天下人都匍匐在你脚下。这或许是你一生的愿望,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了你。”他说完,有些叹息地道,“我很小的时候,义父就教我说,‘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于天地’。这话,我终生也不敢忘。眼下国难当头,我若不去,必会有愧于心,此后再无颜立足于天下。”   听出他话中去意坚决,杨琰脸色又是一变,他唇瓣咬得发白,几乎要渗出血来:“卫长轩,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不会允许你去。我可以现在就下令,夺去你的官职,把你关起来,直到战局结束。”   卫长轩哑然,他咬着牙无声地笑了:“你当然可以把我关起来,你甚至可以像你父王,还有你外祖对待我父亲那样,把我杀了!”   杨琰愣了愣,猛然暴喝:“你住口!”他额头的青筋剧烈地跳动,胸口起伏得厉害,“原来你一直都记恨此事,你心里恨极了我父王,还有我外祖,是不是?”   卫长轩没有辩白,显然也是情绪激愤,呼吸声十分沉重。   杨琰只觉心头一阵阵发冷,眼泪像是失了控制,无声地涌出,他喃喃道:“你先前说,此事与我无关,你不会因此怨恨我,可你心里分明就是怨我的!我知道,你父亲的死会永远横在你我之间,我们再怎么掩盖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抬起衣袖,用力擦去脸上泪痕,声音极低,“卫长轩,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关你。你要去打仗,要去送死,尽管去。你说得对,我们从此各行其路便是。”   屋里静了静,只听一声轻响,是金铁的物件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杨琰不用问也知道,卫长轩抛下的是那柄古老的匕首。而后卫长轩的脚步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门外,最后只低低说了一句:“也奚,你保重。”   等到脚步声走出墨雪阁之后,杨琰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膝盖一软,瘫坐到了地上。他摸索着捡起那柄匕首,匕首上还有些残留的温度,是卫长轩怀中的温度。记得前一日的午后,他们两个还并肩坐在墨雪阁最高的木阶上,阳光从天窗里洒落下来,映得杨琰肩上一层绒绒的暖意。他用一只手摸索着膝盖上摊开的枯涩古籍,另一只手放在身侧,被卫长轩轻轻握着。卫长轩随手翻看的是阁中藏着的几卷兵书,他看书很快,书页翻得哗啦啦作响,连杨琰也拿不准他究竟看进去没有,他只知道自己已无心去读膝上那本古籍。午后的时光无声地流逝,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卫长轩的掌心是温热的,带着一点薄茧的触感,感觉是那么清晰,可现在又虚无得像是一场梦。   匕首被他紧紧握着,可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杨琰用力捏着匕首,匕首上的寒意像是贯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只能痛苦地喘息。   “舅父。”在外面徘徊了半天的独孤宏终于还是闯了进来,他看着蹲在地上的杨琰,十分奇怪,“舅父你怎么了?卫将军跟你吵架了么,我看他刚刚急匆匆出去,脸色很不好……”   杨琰只是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独孤宏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他俯下身,只见杨琰脸色苍白如纸,身体瑟缩得像是寒风中的一片叶子。他从没有看过这样的舅父,一点也不像平日那样从容不迫,而是单薄又可怜,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舅父……”独孤宏轻轻喊了他一声,从背后慢慢将他抱住了。   少年的体温很高,可杨琰的颤抖却丝毫没有停止,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伸手推开了外甥的胳膊:“阿尔泰,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五月十四,建安,含宸殿。   永安帝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被妃子推醒时他迷迷糊糊正要斥责,却听床帏外内监惊惶的声音传来:“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情,说是燕虞人打进来了!”   “什么?”杨解猛然坐起,一把掀开帷帐,只见内监哭丧着脸,将一卷染血的战报呈了上来。杨解此刻已顾不上嫌弃卷轴的脏污,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急声道:“快,速召群臣,偏殿议事!”   约小半个时辰后,诸位官员皆趁夜前来,他们显然来得匆忙,衣衫不整的占了大半,个个睡眼惺忪,蔫蔫地挤在含宸殿偏殿里。   皇帝只穿了一件常服,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理,抬了抬手,命内监宣读战报。   “近日燕虞大军约二十万人兵分两路,两日内连破盘门关、云峡关,突入我大昭境内二百余里,倘若攻破陇州一线,必将直取建安,大昭危矣!”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群臣皆是惊惧交加,有臣子结结巴巴问道:“燕虞人来势汹汹,这是早有预谋,现下只能尽快纠结兵马,前往御敌才是。”   “哪有兵马御敌,如今诸城守备空虚,陇州城只有三万人马,只怕抵挡不住燕虞的铁骑。”说话的是方才前来送信的兵部侍郎,他猛然跪倒,沉声道,“皇上,臣请命,率十万禁军前往陇州支援。”   “胡闹!如今外敌强悍,禁军自然应该戍守京师,保卫皇上安危。若是贸然离京,倘若外敌趁机攻入都城,又该如何是好?”雍王杨临赶忙喝止,又躬身道,“皇上,燕虞人骁勇,一时只怕无人能够抵挡,不如派人前往议和。他们目光短浅,只要略微割出土地,让他们退兵便是。”   “皇上,万万不可!”又一名老臣出列,“燕虞人秉性贪婪,譬如豺狼。这些年连番进犯,便是因为先前尝到了我朝纳贡金帛的甜头,再不肯善罢甘休。此番若再开了割地的先例,让燕虞人得以从极北之地迁徙到中原,更加靠近大昭腹地,从此后患无穷啊!”   礼部尚书汤致远也上前道:“臣以为,割地不妥,应拟御敌之策,方为正道。”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只是禁军孱弱,多半抵御不住燕虞的虎狼之兵,为今之计,还是集结河西等地的东胡大军前往抗敌,较为稳妥。”   他这话一出,群臣皆跟着附和:“不错,东胡军常年与燕虞交锋,想必能够应对。”   兵部侍郎姚少芩略微有些窘迫:“可是东胡军若无西北大都护,穆王殿下的手令,只怕一时难以调度。”   此事诸位臣子心中也都明了,可是穆王自告病,已有一年不曾上朝,众人揣度着这位殿下与皇帝之间大约生了什么嫌隙,此刻当着皇帝的面不由渐渐噤了声。永安帝今夜急召群臣,商议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原本是指望着众人提些可行之计,却不料说来说去,臣子们又不可避免地提起了穆王。他心中很有些恼火,却又不便发出,只是拧着眉头静默不语,过了半日,倦意却渐渐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呵欠道:“众卿既无良策,那就先退下吧!”   等到臣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永安帝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兵部侍郎:“少芩,这战报是从陇州传来,可朕记得陇州节度使素来年迈无用,怎么在这关头竟能沉住气守城抗敌,难道朕从前看错了他?”   姚少芩摇头苦笑:“皇上没有料错,陇州节度使洪嵩在燕虞军进入河西之后便弃城而逃,如今陇州的守将是怀化将军卫长轩。自洪嵩弃城后,城中守军逃走大半,现下守城这两三万人也皆是卫将军集结而来。”   永安帝十分诧异:“朕未曾降命于他,他为何会前去陇州?还有,燕虞人进犯不过几日的事,他竟能如此迅速集结到兵马?”   “这个,臣也不知,不过卫将军再是神勇,这两三万人马也绝难抵御二十万燕虞铁骑,”姚少芩沉声叹气,“此一战怕是凶多吉少。”   永安帝虽不通战事,可也明白此中厉害,他缓缓抚着龙椅的扶手,长叹:“卫卿忠义,此番他若当真以身殉国,待战局平定,朕以国礼厚葬他。”   等到兵部侍郎也告退之后,已过了四更天,内侍们上来请皇帝移驾到寝殿歇息,皇帝却没有起身,他无力地倚在龙椅上,直着眼睛发呆。   内监怀喜抱着织绣的锦袍上前,轻手轻脚为皇帝披上:“更深露重,皇上为国事忧心,也要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连眼皮也没有抬,随手便把锦袍拂到了地上。   若是换作别的宫人,知道现下龙颜不悦,都会赶着回避。可怀喜自从升任内常侍,心里便比旁人多了几分底气,他借着捡起锦袍的机会,凑近了皇帝腿边,悄声道:“皇上是在忧心调兵的事么?”   杨解终于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有话说?”   怀喜忙低了头,不与皇帝对视:“奴才见识低,若是说错了话,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在他头顶上冷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怀喜垂着头,慢慢道:“皇上,穆王自从任了西北大都护,把东胡兵权都握在手中。可眼下危难之时却一味称病,既不调度兵马,也不问皇上安危。既然如此,皇上何不以他抱病为由,夺去他的兵权?”   杨解目光骤冷:“夺他兵权?”   “正是,这兵权握在皇上手中,岂不是比在外人手中更为稳妥么?”   皇帝静了静,忽而低低冷笑:“好啊,说得真好。”   怀喜不由大喜,正要叩头,却忽然被一股大力踢了出去,等他头晕眼花从地上爬起,却见永安帝脸色铁青,像是动了雷霆之怒。   “先前便是因你这奴才教唆,使朕对穆王龃龉之心,现下竟还要朕强夺穆王兵权。朕若当真昏聩到依了你的话,那些东胡军还不知要如何作乱,便是都城中的左右骁卫也是一场麻烦。这燕虞人的外患已经足够让朕头疼,你还要让朕添上内祸不成?你莫不是以为朕这江山坐得太安稳了么!”   眼见皇帝已大怒到近乎咆哮,怀喜慌得浑身哆嗦,涕泪交流:“是奴才胡言乱语,求皇上恕罪,求皇上开恩。”   皇帝却毫不留情地摆手:“把这奴才拖出去,杖杀!”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怀喜尖着嗓子还要求饶,却很快被内侍们堵住嘴拖出了殿外。   殿外的惨叫声连同沉闷的廷杖声一齐响彻了含宸殿,殿内的内监宫女个个脸色煞白,连大气也不敢出,永安帝却似充耳不闻,只向一旁的马良顺递了个眼色。马良顺会意,立刻跟在皇帝身后走入偏殿的角落里。   “此番,朕大约真的要豁出去,亲自上穆王府去请他了。”皇帝背着手,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幽幽道。   马良顺微有些吃惊,很快便低声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前往穆王府邸已是屈尊降贵,倘若穆王依旧不肯归朝,那岂不是拂了皇上的颜面。到那时皇上不论降罪与否,两边都不好看,此举实为不妥。”   皇帝怔了怔,重重叹了口气:“那你说该怎么办?他如今杀不得,动不得,哄不得,难不成朕要与他耗在这里,等着燕虞人打到都城么!”他回过头,有些嗔怒地道,“先前都是你伺候在他左右,对他脾性也有些了解,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妥当的法子?”   马良顺生怕也受了迁怒,慌忙跪下,结结巴巴道:“奴才……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有没有用。”   “讲!”   “先前穆王在文华阁理事时,与太子殿下有过几面之缘,奴才觉着,穆王对太子很有些赏识之意。不如让太子殿下前往穆王府,请他一回。”马良顺顿了顿,又赔笑,“说句不敬的,太子终归是晚辈,便是请不来他,也不算跌了面子。”   “兕奴么?”永安帝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平日见他唯唯诺诺,毫无过人之处,全然不如三皇子伶俐,怎么会入了穆王的眼?”   他在此时也懒得深究,挥手道:“那便传朕旨意,命太子前往穆王府,以仲父之礼请穆王归朝,商议退敌之策。” 第87章   陇州,西城门。   连夜筑高的女墙已坍塌大半,城墙上四处是焦灼的痕迹,城下乱七八糟散落着两军的尸首,很快又被夜色掩埋了去。守城的将士已有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今夜燕虞稍稍停了攻势,于是几个不当值的士卒便肩膀挨着肩膀,缩在城墙下的阴影里打盹。   正快步走上城楼的年轻将军看见这一幕,也不觉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搅到这些战士难得的安睡。   “将军!”有个小亲兵追着他跑了上来,“城中平民皆已撤出陇州,向宁州逃离,裴副将另点了一千人随行护卫。”   卫长轩轻轻点头,低声问:“城中守卒还剩多少人?”   “算上轻伤勉强能战者,也不过两万人。”亲兵擦了擦脸上的泥灰,忽然有些犹豫,“将军,这城我们能守得住么?”   卫长轩摇头苦笑:“燕虞的火砲出自西域的锻造之术,极为厉害,先前云峡关六丈高的城墙一夜间被轰塌了一半。这陇州城墙矮小,我们苦守三日已是不易,只怕明日再攻一轮,便岌岌可危了。”   亲兵一愣,有些懵懂地道:“既然守不住,我们为何不同百姓们一起撤离陇州?”他问完,忽而察觉这话说得太过懦弱,毫无为军者的气度,不由窘迫地低下头去。   卫长轩倒没有斥责他,只默默摇头:“这里数百里平原,皆无险可守,我们又能撤到何处去,撤到滦关,或是撤回都城?”他垂下眼睛,“我们多退一步,身后便多有一城的百姓要遭受屠戮,我们实已无路可退了。”   亲兵凛然,赶忙低下头:“将军说的是,我等誓死不退!”他想了想,“城墙既然不足以倚仗,那我们便杀出城去,与敌军一决高下!将军以为如何?”   卫长轩看着他还有些稚气的面孔:“以两万人迎击二十万人,你不害怕?”   “不怕!”亲兵拍了拍胸脯,“论理,应该是燕虞人怕我们才是。听说将军先前用参连箭射死了他们的右将军,他们现在提起乌及苏尔,都吓得闻风丧胆呢。”   卫长轩听得好笑,却又渐渐笑不出来,他看向黑夜中的城外:“此番敌军主将不是阿史那努尔,而是燕虞的棘连王子,那个人比起阿史那努尔只怕更为棘手。”   他这么一说,亲兵心里也打起鼓来,他刚才上城前还听一个老兵在抱怨,说是永安二年西北都护府七万人对燕虞十数万人仍然被打得惨败,而如今这点人只够去送死,   卫长轩静默了片刻,又问:“军中粮草已然吃紧,我方才命你们去找城中所余的粮食,你们找到没有?”   “陇州库府是空的,想是趁乱被哄抢了,不过听说先前的陇州节度使洪嵩是个巨贪,他府中大约藏有余粮,裴副将已带人去搜了。”   正在此时,城墙的石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长轩以为是裴安前来复命,谁知探头一看,却是东城门的守城校尉。他仿佛怀有要事,来不及爬上城墙便大声道:“启禀将军,安阳来了两万援军,先正在东城门外候命!”   “安阳?”卫长轩睁大了眼睛,“是尉迟锋来了么?”   只听校尉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果然便是尉迟锋,他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一头发辫被颠的散乱,头脸上全是热汗,此刻靠在城墙上疲惫地笑了笑:“要我们东胡人躲在中原人身后,我可做不到。”   卫长轩骤然看到他,惊喜交加,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又觉得疑惑:“尉迟将军竟允许你带兵来支援?”   尉迟锋有些丧气地摇头:“父亲奉了命拥兵不出,这两万人是我偷偷带来的,回去大概是要受军法处置的。”他挠了挠鼻子,又道,“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定就回不去了呢。”   此时听来这个玩笑有些刺耳,可卫长轩却笑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坚定,他们重重地击掌,而后抱住了对方的肩膀。   很快,奉命搜寻粮草的裴安也回返了来,向卫长轩禀道:“洪大人府中空空荡荡,并无粮草,只在地窖里藏了几百坛梨花白,想是忙乱中不便带走。”   “梨花白?”   “是此地的名酒,”裴安解释道,“平日一斗大约能值上一万钱。”   卫长轩微微惊诧,显然没想到一个小州郡的节度使府中会这样豪奢,他很快便摆了摆手:“那就都搬出来,分给将士们痛饮!”   众人皆吃了一惊,军中饮酒是大忌,更何况现在还在跟燕虞人交战,这个节骨眼,竟要让大伙喝酒么?   裴安却没有质疑他的这道命令,只行了个军礼:“是。”   几百坛梨花白很快被搬到了城中的空地上,各营将士挨个分发了下去,这些士卒大都出身北地的会宁,还有一半是尉迟锋手下的东胡兵,都极为擅饮。他们原本已在多日的守城和行军中疲乏不堪,此时见了酒却蓦然来了精神,原本灰败的脸上也绽露出了笑意。   卫长轩同他们一样,随意取了大碗饮酒,梨花白灌入喉头,如同吞下烈焰,从舌根烧到了腹中。他连饮了几碗,猛然举起手中的酒碗,仰头大声道:“诸位将士,明日破晓之时,城中所有将士与我一起出城,伏击敌军!”   这声军令立下之后,四周猛然安静,所有人都停下了喝酒的动作,看向了将军。卫长轩也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私下里都在说,敌我兵力悬殊,此战我等不过徒然送死而已。可没有死,哪有生!我们在前方奋战身死,正是为了守护身后的河山,让我们的亲人能够平平安安的活着。”他仰望头顶的星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或许是我的最后一道将令。此战无论胜败,我只希望诸位心怀坦然,不畏生死,勇往直前。”说完,仰脖饮尽了手中的酒。   数万士卒也同时仰头饮酒,齐声道:“不畏生死,勇往直前。”   站在卫长轩身后的尉迟锋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是有些醉了,他有些担忧地拍了拍卫长轩的背,却没有得到回应。每个人都在继续饮酒,仿佛喝的是清水,他们的眼睛十分平静,近乎无畏。   尉迟锋忽然想起自己战死的叔父,想起他带兵孤军深入的前一个夜晚,也坐在城头,痛饮着烈酒,以手击节,高声长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五月十七,建安,穆王府。   后苑的大片莲池此时花开正盛,粉白碧绿,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这日从晨起时,天色便阴晦不明,却迟迟没有落下雨来,只有大片的蜻蜓贴着水面盘旋飞舞。   杨琰独自站在莲池的栏杆后,背着手默然伫立。   “主子,”唐安从外府院急忙步入,俯身道,“太子殿下的车辇已经出了宫门,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府中了。”   “唔,”杨琰微微点头,“让方明带众人出门迎接,不要失了礼数。”   “方管事已在门外候着了,”唐安顿了顿,又道,“这次太子殿下忽然造访,想必是因为西北战事的缘故。”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   唐安放低了声音:“听说前几日夜里,西北的战报刚传到宫内,众人束手无策,却有个内监多嘴,劝皇上夺去主子手中的兵权,自行发兵。皇上当场大怒,把那内监杖责至死。”   “哦?”杨琰转过头来,微微挑眉。   唐安笑了笑:“说起来宫中已有许久没有动过杖刑了,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想必是特意做给主子看的。而今又派了太子殿下亲自上门,来请主子。看样子战局当前,泰安宫里那位已经坐不住了。”   他说完,却见杨琰神色安静,对这些事显得并不在意。他知道主子心里另有心事,此刻再不多言,只低声告退着去了。   穆王府外,大管事方明领着王府的仆从在正门外静静等候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一驾淡黄车辇缓缓行来,车驾旁有两队执金吾打着旗仗护卫,随行的还有一队内侍宫人,一路迤逦而来。   等到车驾行到近前,先有两个内监上前拉开车辇的锦帘,而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扶了下来。方明赶忙领着众人上前跪下:“恭迎太子殿下。”   小太子咳嗽了一声,轻轻道:“都平身吧。”   方明应声站起,偷偷向太子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眉宇间还有些稚气,但唇角绷得紧紧的,像是要竭力撑住太子的威严。   “太子殿下,我家王爷已在府中久候,请随我来。”   小太子点了点头,跟在方明身后走入了穆王府大门。   他已有一年不曾见自己这位皇叔,此刻又肩负重任,心中十分忐忑,甚至不敢抬起头去打量王府周遭。直到一阵沁人心脾的荷叶香气送到鼻尖,他才蓦然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而后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自己面前,那人唇角微微扬起:“是兕奴来了么?”   “皇叔。”小太子怔怔喊了一声,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此时看着那双又深又远的眼睛,忽然就说不出了。   他身后的内监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袍袖:“殿下。”   太子猛然想起此行的要事,慌忙上前,向杨琰行了叩拜之礼:“父皇命我拜皇叔为仲父,请皇叔归朝理政。”   杨琰静了片刻,向前伸出手:“兕奴,过来。”   小太子愣了愣,爬起身,走上前挽住了他的手。   杨琰牵着他,沿着池畔便往后苑走,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跟上,还是方明笑了笑道:“诸位不妨让我家王爷同太子单独说会话。”   在来之前,宫中诸人已轮番向太子教导了一番,大意便是如何打动穆王,让他派兵退敌。老太傅教他晓以大义,言谈庄重,绝不可失了皇家体面。宫中内监却是要他以情动之,若穆王执意不允便涕泪交流,苦苦哀求。到最后连永安帝也亲自前来,和声细语地向他道:“兕奴,你可知为何此事我不交予他人,却偏偏交予你么?因为你是大昭的储君,你和其他皇儿是不同的,只要你办成此事,众人自然对你心悦诚服,往后这帝位朕才能安心托付给你。”   这传帝位的事既遥远又沉重,兕奴从来没有想得那么远,他懵懵懂懂地受命前来,却始终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兕奴,”杨琰唤了他一声,又笑了,“听说皇上已给你赐了名,往后不该再叫你的乳名了。”   “是,过元日时,父皇为我赐名为悭。”太子声音闷闷地,“但是兄弟们都笑我,说这个悭字意在吝啬困乏,父皇定是不喜欢我,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杨悭。”杨琰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名字。”   小太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悭者,心旁有坚。你若能做到心怀坚硬,容不得一丝柔软,将来便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太子有些犹豫:“可父皇他……并不是这样的。”   杨琰轻轻笑了:“你父皇做不到,但你或许却可以。”   “那皇叔呢,”小太子迟疑地拉了拉他的手,“皇叔的心……也会是硬的么,一丝柔软也没有么?”   杨琰的手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睛,许久没有答话。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独孤宏的声音,他方才练完骑射,此刻策马而来,到近前才一个翻身下马,“太子殿下好像长高了啊?”   “你来的正好,太子头一回来到府中,你带他四处玩玩。”杨琰说着,便把孩子的手递了出去。   独孤宏显然没料到会摊上这么一个差事,他为难地挠了挠头,暗道这么一个娇贵的小孩子,想必是不会骑马射箭的。他着实没什么带孩子玩的经验,犹豫了半天,才想起来道:“前些天侍女们扎了几只大风筝,我带太子殿下放风筝吧。”   风筝很快被送了来,小太子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翻检了半天才选了一只巨大的大鹏风筝。这风筝扎得很精致,头上绑着竹笛,有风掠过时,竹笛声便清脆地响起。   “你拿着线轴,站在这里不要动。”独孤宏全然忘记了面前这孩子的身份,俨然把他当做了自家的幼弟,“我去把风筝放起来。”   “嗯!”小太子显得有些紧张。   杨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听着这番对话,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漪澜园宫宴。四周风的声音呼啸而过,少年奔跑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竹笛的鸣响渐渐升到了半空中。   “风筝飞起来了!”孩子的声音很有些兴奋,他从入府到现在,难得地笑了两声。   杨琰默默转过了身,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郁结,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在他正要离去时,忽然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是唐安举着一张竹纸,声音焦急:“主子,陇州刚送来了传书。”   “嗯?”   “燕虞军前日大举攻城,却受陇州戍军伏击,双方血战了一昼夜,死伤不下两万人,陇州勉强未被攻破,”唐安说到这,微微迟疑,咬牙道,“两军交锋时,卫将军身先士卒,身中十一箭,如今已是……生死不知。”   他说完,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主子的脸色,而杨琰的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声音又低又冷,平静如同冰面,让唐安心里愈发觉得不安,却也只能应声退下。   而此时,正仰头奔跑的太子却被地上的碎石绊倒,线轴脱手而出,他还没来得及爬起,只见狂风大作,瞬间便把风筝卷到空中,很快就飘远了,他仰头看着半空,不由哀叫了一声。   远处的独孤宏抓着另只风筝还来不及回头,问道:“怎么了?”   小太子惋惜地喃喃:“风筝……飞走了。”   正缓步折返的杨琰听见这句话,茫茫然停住脚步,他的心口像是被猛地攥紧了,一股甜腥味猝然从口中喷涌而出,重重地栽倒了下去。 第88章   雨淅沥沥下了一夜,杨琰在黑夜里茫然前行,冰冷的雨丝一阵阵打在他的额头上,他浑身冻得直哆嗦,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雨声,那声音十分熟悉,听得他呼吸一滞,不辨方向地循着声音跑去。可是没有用,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下,天地仿佛没有尽头,他找不到声音的方向,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卫长轩。”他颤抖地喊,可是没有回应。   他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年少时的梦魇,梦里没有卫长轩,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想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去抚摸身旁的那个人,听他沉稳的呼吸和心跳,然而却摸了个空。   “卫……”他张口,同时睁开了眼睛,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惊叫:“舅父,你终于醒了!”   “阿尔泰?”杨琰怔怔地仰起头,挣动着坐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舅父你难道忘了,昨日你突然吐血晕倒,险些把我吓死。小太子也被吓得不轻,跑回宫向皇上一顿痛哭,说皇叔是真的病了,慌得宫里立刻派了太医来。可太医只说是急气攻心,血不归经,嘱托要好好调养。方总管让我在这边看着,说你一醒就要唤他,他好送汤药过来。”独孤宏说完,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舅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杨琰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去把唐安叫来。”   独孤宏犹豫了一下,他看杨琰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还隐约冒着冷汗,像是刚做了一场噩梦。他有心想要多问几句,却又被杨琰催促了一遍,最后只得蔫蔫应了声,出去了。   过了不多久,唐安便托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推门而入,他来之前方明便细细叮嘱他要趁热喂主子喝药。可进屋之后,他却惊讶的发现杨琰并不在床榻上,找了半天,才发现杨琰正站在书桌旁,不知在提笔写着什么。许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杨琰微微转头,皱了皱眉。   唐安看见他的脸色,立刻识趣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俯身道:“主子有何吩咐。”   杨琰低头将手中的信笺折起,递了出去:“你速将这封信送出去。”他顿了顿,又从屉中抽出一把包裹着皮鞘的匕首,“连同这个。”   唐安接过这些,心中微微一惊,很快又低了头:“是。”   他转身便要出门,而门外也有人正推门而入,他抬头一看,却是韩平冒雨而来,忙赔笑道:“韩大人。”   韩平的目光从他手上一扫而过:“唐长史。”   屋内的杨琰已然听到动静,轻咳了一声:“是韩先生来了么?”   “正是在下。”韩平应了一声,提起衣袍向内走入。   “听闻公子身子不适,不知好些了么?”   “好多了,有劳先生挂心。”   屋内静了静,韩平缓缓道:“若是在下没有料错,方才唐长史手中的东西是要送到燕虞军那边去的,对么?”   杨琰愣了愣,随即苦笑:“什么都瞒不过韩先生。”   “公子说过,那把匕首是先穆王与延图可汗定盟的信物,公子如今要兑现这信物的允诺,是要让燕虞退兵?”   杨琰默然,片刻后方道:“我在书信中确实请燕虞主将暂缓攻势,从长计议。”   “公子以为燕虞主将阿史那棘连会遵从书信中的嘱托么?”韩平笑了一声,“公子难道不知道,此番棘连率兵南下,看似是与公子合谋,助公子夺取帝位,可实际上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可是一个为了权利,宁愿联同外人杀害自己亲叔叔的人物。必要时,他甚至可以对他的父亲延图可汗下手,那么他又怎么会在乎延图可汗曾经立下的盟约呢!”   杨琰轻声叹气:“棘连自小和我相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当然知道,这封书信和盟约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他跟我一样,在狼窝里长大,对权利的欲望比谁都强烈。眼下阿史那努尔已死,他急于要扩大自己的权势,所以即使我不与他合谋,他也会拥兵攻打大昭,此战无可避免。他为这一战费尽苦心,自然不会因这封书信而让步。”   韩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既然清楚,为何又要送出书信,难不成这是虚招,公子真正的打算是要动兵?”   杨琰没有否认,微微点头:“其实,与棘连合谋的那刻起,我就知道,若有一天真的要让他退去,所依仗的绝不是虚无的交情或是盟约,而是刀兵。”   韩平颔首:“确实如此,虽说公子与燕虞联手的条件,是事成之后两国开辟商路,互通有无。可真正吸引燕虞人的东西,却是中原的富庶之地,他们一旦踏入大昭国土,便不会再轻易离开,我们终是要刀兵相见。”他顿了顿,口气忽然严厉,“但此刻根本不是动兵的时机!”   他上前一步:“公子应当记得,我曾说过建元年间那场饥荒,在那场饥荒中被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可太宗皇帝却被称为圣天子,被赞颂是千古明君。这是为何?”他声音低沉,“是因为他把百姓逼到了绝望之地,而后又亲手解救了他们。”   “大昭国策向来以光明治天下,何谓光明?在青天白日里从没有人会追逐光明,只有万古长夜的深渊,划破天际的那一线光,才是让人追逐仰望的光明啊!”韩平说到此处,已有些微颤抖,“公子,你并非出身正统,本没有资格继任帝位。你唯一的机会,便是像太宗皇帝一样,将天下子民逼入最黑暗的绝望里。这绝望正是待燕虞大军攻入滦关,兵临建安城下,几欲亡国的灭顶之灾。只有到那样的绝境里,公子出兵击退蛮夷,重整大昭河山,才会是万民眼中唯一的一线光明!”   这番话韩平先前也曾说过,却从没有一次说得这样惊心动魄,杨琰沉默许久,忽然轻轻笑了:“先生说的话我都知道啊,”他轻声叹气,“现如今燕虞大军进入大昭境内不过三百余里,虽是战事紧迫,却也远不到绝境的地步。我此刻发兵,便是击退了外敌,也不过是个有功之臣,除了得两句嘉奖,再无其他。权衡轻重,我绝不该出此下策才是。”   见他说话条理清晰,韩平面色稍缓,却听他又缓缓道:“可是先生,杨琰此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韩平一惊,脸颊的肌肉都不自觉抽动了起来:“公子决意出兵,是为了卫将军么?”   韩平一惊,脸颊的肌肉都不自觉抽动了起来:“公子决意出兵,是为了卫将军么?”   杨琰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韩平深深吸气,低声苦笑:“我一直都知道,卫将军对于公子来说意义非凡,可我本以为,公子不该是在大事上意气用事的人。从先前种种来看,卫将军与公子早已有了隔阂,便是没有这件事,你们也终会在别的事上生出分歧。他与你虽少时相识,却未必能伴你一生,这一点,公子心中不是也很清楚么?”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有越来越多的人追随公子,他们大多是有学识有抱负的年轻人,一心想要改变当今腐朽的朝堂,他们认定了公子是将来的明君圣主,尽心竭力辅佐在公子左右,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公子的宏图大业。而今,公子却弃我等多年谋划于不顾,又要将他们的期望置于何地呢?”   他这话的语气近乎质问,杨琰倒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静静道:“比起他们,对我期望最深的是韩先生吧,”他走到韩平面前,忽然整衣下拜,“我虽从未向先生行过师礼,可我心里一直将先生当做我的老师。这些年全仗先生为我出谋划策,笼络羽翼,若无先生,便无杨琰今日。”   他这话说得郑重,韩平也不由神色肃穆,他俯下身,与杨琰对拜:“我与公子志向相同,从不曾将公子当做弟子,只把公子当做知己。我愿用一生所学辅佐公子,便是颠覆朝堂也在所不惜。只希望公子不要因一时不智,最后落得满盘皆输。”   杨琰苦笑:“我此刻在先生心中大约已不是不智,而是愚蠢了吧。其实,我曾想过,这世上本就诸多残酷,我走到这一步,已不能回头,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在我心里终究还是有样东西无法舍弃。先生曾经说,这世上的事,没有对错,只有自己的取舍。这,便是我的取舍了。”   他紧握的双手缓缓展开,手心中是沉黑的拓跋家主令,染着朱砂的痕迹。   “我已下令,让川阴山一带的东胡大军从左右两路前往陇州,手令方才便已发出。”   韩平看着他手心的令牌,只觉背脊上有寒冰滑过,他咬牙道:“公子,恕我直言,陇州自前日一战,城中戍军只剩下残兵败将,人数不过万余人,而城外却是二十万燕虞铁骑,此刻说不定已将陇州攻下了!再者卫将军已身负重伤,是生是死尚未有定论,便是公子此刻派了大军前往,只怕也难以救他生还。公子为了这微乎其微的生机,却要放弃眼下这大好的机会,真的值得吗?”   “这件事没有值不值得。”杨琰摇头,他站起身,“记得大哥失势时,我曾说过,人有恐惧便有弱点,先生知道我心里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伸手扶起韩平,低声道:“那时大哥为了试探我,让方士对我施了魇术,我在梦魇中看到卫长轩死去,听着他的惨呼震彻了我的耳朵,而后恍惚摸到他冰冷的尸身。那时我所感到的痛苦绝望,此生也无法忘记。我在无数个夜晚,重复着这个噩梦,这就是这些年藏在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韩平从未听他提起这件事,不由怔住了。   杨琰眼中渐渐有莹然的泪水涌出:“你说得对,我和卫长轩志向不同,将来或许终要分开,他或许终究会恨我,怨我,永远也不原谅我。可我依然要去救他,他是我的……”他声音哽咽,几乎要说不下去,“他是我的卫长轩,我决不会让那个噩梦变成现实,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救他,我要亲手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   韩平从这话中已听出杨琰的心意再不可扭转,脸上不由浮现出死灰般的神色,张了张口,尤带不甘地道:“公子,这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能够登上帝位的机会了,一旦成功,你的声名会远超过你的父王,甚至与太宗皇帝比肩。你可以建立一个新的朝堂,未来的大昭皆是你的天下,而你的名字也会被载入青史。”他顿了顿,用近乎蛊惑的语气道,“这天下眼看就要落入你的手中,你真的不要么?”   杨琰笑了,他脸上还挂着泪水,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凄楚:“我怎么会不想要,这是我一生的心愿啊,”他垂下眼睛,沉重地摇了摇头,“可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没有这天下,但我不能没有卫长轩。”   韩平怔怔看着他,低声叹息:“是这样么?”他后退了几步,最后一次向杨琰拜别,而后转身离去,再不停留。   杨琰站在屋内,听见他离去时笑声寂寥,孤声长吟:“再不闻,云龙乘风破苍穹,千载浮名化飞灰。” 第89章 完结   永安十年,五月十九,天已破晓。   安平街的尽头,一匹马跌跌撞撞奔来,马上的年轻人清秀的面孔因为焦急不安,已显得有些扭曲。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样的清晨,穆王府门外已整齐地列了左右骁卫的人马。而大门也正敞开,门外的王府长史唐安看见来人,低头行礼:“主子有令,若是温大人前来,即刻请到正殿说话。”   温芷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多问,偏腿下马之后便大步走入了王府,跟着唐安走过穿堂,而后又是一愣。只见前日刚病倒的穆王殿下,此刻正静静站在庆安堂外的石阶上,他脸色还有些微苍白,却很镇定,晨起微红的熹光照在他的眼睛上,愈发显得他眸色深沉,难以捉摸。   “殿下!”温芷顾不得行那些虚礼,两步走上前来,“我有要事禀报。”   杨琰望向他的方向,点了点头:“兰郁,何事?”   “昨夜韩大人留了一封书信在府中,而后便匆匆离开建安,听人说他骑了一匹青骡,向东而去,现已不知所踪。”温芷说着,又急忙将手中的书信呈上,“这是韩大人留的信。”   一旁的唐安接过,正要拿出念给杨琰听,却见杨琰伸出手来:“不必念了,韩大人想是辞去官职,淡泊江湖去了,是么?”   温芷怔了怔:“正是如此,殿下怎么会知道?”   “昨日我们长谈了一番,最后不欢而散,我料得他会因此离去,”杨琰淡淡摇头,“韩大人志向高远,是我让他失望了。”   温芷愈发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道:“怎么会……韩大人这些年一心追随殿下,他是睿智绝顶之人,怎会因一时意见不合便负气离去,”他说到这,莫名看向杨琰,“不知殿下究竟与韩大人谈了些什么?”   “兰郁应当多少猜到了吧,能让韩大人这样干脆地辞官离去,自然是因为我下了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势必会让他,还有你们多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   温芷呼吸一滞,连心跳都停了片刻,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道是……战事有变?”   杨琰干脆地点头承认:“不错,我已放弃了先前的全盘计划。此番阿史那棘连的脚步只能停在陇州之外,再不能向前一步,我已调了所有兵马前往陇州,就在昨日。”   温芷又倒吸了一口气,迟疑地望着杨琰:“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杨琰低低苦笑:“令已下了,现在又何必追问缘由,”他走下阶,直走到温芷面前,“兰郁,我曾将天下比作大车,许诺让你做策马执鞭之人,可如今我却亲手弃了这辆大车,你对我应该也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他虽这么问,可态度中却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反而从容不迫。温芷看着他,最终低下头去:“殿下要听我的真心话么?”   杨琰点头。   “在下本是寒门布衣,只因殿下与韩大人赏识,才得以步入朝堂,而殿下当年在南院中对我说的那番话,更是让我永生难忘。殿下是我此生最为敬仰之人,所以即使殿下想要图谋天下,温芷也誓死相随。”   杨琰微微动容。   温芷低下头,深深叹息:“其实我的抱负没有多么远大,什么权掌天下,位极人臣,都并不是我心中所愿。我出身贫寒,见惯了平民百姓秋冬缴不出课税,春夏吃不饱米粮。我所想要的,只是个平安富足的时代,百姓安居,天下太平,仅此而已。而韩先生的谋划,却是要掀起一场乱世,借此将殿下推上帝位,此举我心中并不认同。我知道,这是韩先生所说的帝王心术,是不可说的诡道,而子民,则是帝王口中的膏腴。”他骤然拔高了声音,问道,“那么我们一心想要改变这个朝堂,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把万千子民的性命,奉做新帝的飨宴么!”   “兰郁……”杨琰张了张口,却终是没有打断他。   “殿下!”温芷忽然下拜,“这些话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我知道殿下志向高远,却不知殿下的志向是为了大昭,还是为了自己?倘若是为了大昭,那又何妨将帝位看得那么重要。以殿下的胸襟,即便不是皇帝,甚至不是穆王,也依然可以将这天下握在手中。至于适同兄等人也都和我一样,我们所信任追随的是殿下这个人,而并非殿下的身份。所以眼下这场战事,无论殿下意欲何为,我等都会与殿下共进退。”   杨琰沉静的面色终于缓了一缓,他重重拍了拍温芷的肩膀,而后拉他起身:“兰郁,有你这番话,我心甚慰。”   温芷心里本郁结许久,此刻倒显得轻松了许多,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此刻出兵,殿下有退敌的把握么?听说燕虞主将阿史那棘连十分勇猛,且诡计多端。先前陇州一战,敌我虽兵力悬殊,但卫将军以奇兵埋伏,本可以一胜。却不料棘连谨慎,面对唾手可得的陇州城,竟没有急着派出精锐冲锋,而是迂回攻城,直到伏兵暴露之后才派出了牙帐下的精锐柘羯。而卫将军射光了箭囊内所有的箭矢,仍然不退,直到最后伤重不支,这才……”   他说到这,忽然察觉杨琰的脸色十分凝重,赶忙收住了话。   “棘连他狠下心来,确实是个可怕的对手。”杨琰低声道,“不过那又如何,我和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本就是强者的天下。他的野心并不低于我,我们迟早都会有一战。”   他收敛了悲伤的神色,眉宇间显出锐利的锋芒来:“我已下令,命贺若峰为左将军,领十二万大军从西路进发,尉迟贤为右将军,领十万大军从东路进发,不日便将抵达陇州,与阿史那棘连决战。”   温芷凝神细想了片刻,点头道:“贺若将军和尉迟将军皆是当世的名将,由他们两路夹攻,想必是稳妥的,只是不知此战主将的人选,殿下属意何人?”   杨琰竟笑了笑,他转过身,向屋内道:“方明,让你取的东西备好了么?”   庆安堂的殿门猛然打开,方明大步走出,他身后跟着一行仆从,手中皆托着漆木盘,上面盖着锦毡。   方明屈膝道:“主子,已经备好了。”   杨琰点了点头,略略抬起了双臂,仆从们皆俯下身,揭开锦毡,露出下面火红的铠甲。方明带着仆从们上前,有条不紊地为杨琰穿戴这身繁复的铠甲,而温芷则是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他曾听说过先穆王杨烨年轻时曾驰骋沙场,身披红色铠甲威震四方,那身铠甲被称作火焰甲。然而此刻,这具久负盛名的铠甲披在瘦弱目盲的杨琰身上,竟没有丝毫的违和。   宽大的铠甲掩饰了杨琰纤细的身形,火红的重盔下只露出他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他抬起手,抚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像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将官。   “我未曾上过战场,只读过卫长轩常看的那几本兵书,不过我还有几分把握能够击退外敌,”杨琰笑了笑,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张狂,“此战,我亲自为主将。”   他说完,便向外走,门外是列队整齐的左右骁卫,马嘶声此起彼伏。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向着温芷道:“兰郁,你说的很对,即便我没有机会登上帝位,但这天下依然会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温芷怔怔看着他,看他火红的铠甲穿过穆王府漫长的过道,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永安十年,夏。   燕虞军攻破西北防线,举兵南下,朝野皆惊。其后陇州血战,僵持十数日。穆王杨琰亲自率兵前往抗敌,阻击燕虞大军,另一方面又派密使前往燕虞牙帐,重金贿赂大阏氏赛罕。突厥主将阿史那棘连与穆王所领东胡大军几度交锋,心腹大将摩尔多被俘,仍坚持不肯退兵,直到延图可汗传来手令,才不得不退出盘门关。   因此一役,穆王杨琰的声名在国中达到顶峰,原先那些关于穆王心怀不轨的传闻也烟消云散。直到多年后穆王薨逝,武帝赐谥号为“靖”,便是褒扬此战中穆王平靖外敌之功。   尾声   九月二十七,建安城。   秋意已经很深了,窗外的竹子却依然浓绿,竹叶随着微风细碎地摇晃。杨琰坐在竹制的脚踏上,斜倚着床边,百无聊赖地拨着手中的旧箜篌。   窗外的风势渐渐起了,竹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如同雨声。杨琰记得父王从前很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弹起箜篌,现在想想,他那时应该是在思念阿妈。他忽然有些明白父王那时的心境了,雨声听着真是寂寞啊。   身后的床榻上隐约传来了一点响动,这是竹制的床板,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声响。杨琰有些忐忑地回过头,他看不见,只能迟疑地伸手向枕边摸去。手却在半空中被握住了,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有些喑哑,轻轻唤他:“也奚。”   他有些茫然地僵在了那里,像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而竹榻却又传来连绵的声响,是卫长轩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这里……是哪?”   杨琰终于回过神来,他慌忙想要站起来,却又打翻了膝上的箜篌,他只得重新俯下身去捡起箜篌,低声道:“你忘了,这是你的府邸。”   “唔,”卫长轩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显然还不是很清醒,“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   杨琰知道他要问什么,低声道:“战事已经结束了,燕虞军没有攻破陇州,已经退兵了。”他咬了咬下唇,“还有,你已经昏睡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卫长轩猛然清醒了过来,显得十分震惊。   “是,三个月零七天,”杨琰的字眼咬得很重,“太医来看过几次,先是说你失血过多,将养几日就会醒。我一天一天地等,却始终都没有起色。”   他说到这,冷哼了一声:“你再不醒,太常寺怕是没有太医了。”   “啊?”卫长轩微微变色。   “我没有杀他们,是他们自己吓得辞官回家了而已。”杨琰有些不快地道。   卫长轩这才好笑了起来,他笑着笑着,又渐渐笑不出:“也奚……”   杨琰从这一声迟疑的呼唤中就察觉到他有无数句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他伸出手指,点在卫长轩的唇上:“嘘。”   卫长轩蓦地安静了下来,他躺了几个月,只能喝稀粥,身上瘦得只有骨架。杨琰靠在他肩上,用脸颊蹭着他的肩骨,声如梦呓:“别说话,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安安静静地和你在一起。”   卫长轩抬起头,窗外的竹林在暮色中像是盘门关外的绿海,他看着杨琰低垂的睫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好。”   如果人生只有一瞬,那便停在这一瞬吧,他默默地想。   ——完——   -------   写在后面的话   可能有人觉得完结得很突然,不过一开始就准备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的。这篇文时间跨度只有十年,也算是两个人最好的十年吧,从相互扶持到各自成长,之后的事就不会再写了,在分崩离析之前画上句号,让他们停在HE的时候吧。   这篇文拖完结拖了很久,一方面是因为爆字数,一方面可能心里有点舍不得,很喜欢这两个主角,本来应该写烦了的,可还是很喜欢他俩orz,真是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果然竹马是我的死穴啊。尤其是长大后各奔东西的竹马…………   后面应该会有甜甜的小番外之类的,毕竟正文里谈恋爱的篇幅真的不多……等到有空会写的。 ●▄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